旷楚雄功夫好,经朱氏兄弟分别点拨,功夫又进展不少,脸色就雄壮,犹如一头威猛的雄狮。两个班的同学都晓得他本事大,都不跟他打。这天下午上打课,孤独的旷楚雄走到刘杞荣面前,不问打不打,霸气地喝道:“接招!”就挥拳打来。刘杞荣敏锐地闪开。旷楚雄又一拳打来,刘杞荣就接招。也是奇怪,之前接旷楚雄打来的拳总是有些紧张,一是旷楚雄的拳头大,二是出拳快。今天,这种感觉消失了,接招、拆招,一点也不慌张。他不惧旷楚雄了,这让他心里蓦地充满了欢乐!两人斗了十几个来回,旷楚雄一脚踢向他的颈椎,他抬手一挡,竟没感觉那一脚的力有多威猛。他暗自吃惊,想是不是自己抗击打的能力增强了?朱国福老师看着他俩对打,提醒刘杞荣道:“小旷身高臂长,你贴近打。”刘杞荣的脑海里闪现了朱国福老师与白俄拳王比武的画面,他虽然没见过老师与裴益哈伯尔打,可脑海里曾无数次地想象过,那些想象变成了激烈的搏击招式,像海豚一样在他脑海里翻滚。旷楚雄的眼睛大,余光看见好些同学被他和刘杞荣吸引过来了,还看见漂亮的贺涵也望着他,就想炫耀一下武功。但就在他注意力分散的那一瞬间,刘杞荣一拳打在他腹部。旷楚雄身体一晃,刘杞荣不等他站稳,又一拳打在他腹部。旷楚雄连退几步,身体快撞到贺涵了才勉强站稳。贺涵闪开,看了眼刘杞荣。刘杞荣感觉那目光里闪耀着钦佩,就像河面上闪着阳光一样。也许是那带电的雌性目光给了他力量,旷楚雄再进攻时,他利用腿比手长的优势,转身一脚踢在旷楚雄的脖子上,并没用多大力,却把旷楚雄踢倒了。旷楚雄怒道:“你真打呀,用咯么大的劲!”刘杞荣十分愕然,他并不晓得自己天天绑着沙袋小跑,因而腿力增加了数倍,竟能把身材高大的旷楚雄踢倒,太不可思议了!他真的无法抑制住内心的快慰,道:“抱歉抱歉。”他看见贺涵和柳悦都对他跷了下大拇指。
对打课结束,周进元跟在刘杞荣身后走进寝室,说:“表哥,丹凤眼对一粒痣讲:‘你为师范班争了面子。’”刘杞荣想,表弟好久没称他表哥了,说:“我以前有些忌惮与旷百万打,觉得自己打他不赢。表弟,跟你讲实在的,现在我一点也不怕他了。”周进元脱去汗湿的衣服:“你功夫上来了。”刘杞荣无法抑制喜悦,笑着说:“我今天突然觉得自己会打和敢打了。”他拿着脸盆去洗漱间打盆水,端回寝室,脱下脏衣服,抹着汗。周进元看着他宽阔的背脊,酸酸地说:“真是苍天不负有心人。”刘杞荣对表弟说:“你也可以做到的,我劝你少出去玩。”周进元也没想到表哥那一脚能把旷楚雄踢倒,这对他有所触动,就下决心道:“看来我也要苦练。”刘杞荣说:“跟你讲实话,当我一脚把旷百万踢倒后,我看出他有点忌我了。”周进元脸上若有些惆怅:“唉——我咯鳖抑制不住玩的诱惑。走,吃饭去。”
这天晚上,刘杞荣把两个沙袋绑在小腿上,绕着草地小跑。周进元换了平时穿着练拳的粗布衣服,也来练拳。他打了一套形意拳,出了身汗,说:“表哥,我俩好久冇对打了。对打下?”刘杞荣说:“好。你出拳吧。”周进元就出拳,刘杞荣左闪右躲。周进元说:“你何解不出拳?”他答:“我练躲闪。”周进元一顿猛攻,照着他的头脸打。刘杞荣感觉表弟用的都是狠招,忙接招、拆招。朱国福老师从外面回来,见刘杞荣和周进元在草地上对打,看了一气,评价说:“出拳慢了,要快。”周进元打累了,喘着气:“还慢了?”朱国福老师道:“慢了。我当年与日本武士比武,出拳总要比他们快半秒。”刘杞荣对朱国福老师与日本武士比武很感兴趣,说:“朱老师,讲讲你与日本人比武吧。”
朱国福老师在草地上坐下,月光形成的阴影投在他的左边。刘杞荣坐到朱国福老师的脚前,把额头上的汗揩到手心上,甩掉。周进元一屁股坐到朱国福老师的右边,伸直两腿。朱国福老师说:“上海四川路有家戏院,叫月宫戏院。戏院老板为吸引观众,与上海一家武术学会合办了一场武术比赛,名为中、日、美、俄四国武术比赛,中国参赛的只有四个人,那四个人的武功都一般。日本有五人报名,美国也是五人报名——四名黑人和一名白人。俄国一人,号称大力士,那俄国人只是比一般的人有劲些罢了。那场比武就是个笑话,最终中国四名参赛者完败,以日本五名武士皆胜而结束。这事本来也没什么,上海这样的比武多。但日本武士的一名选手讲话时十分狂妄,公开凌辱中国人是东亚病夫,中国武术是花拳绣腿。我看了报纸,决定带上二弟、三弟去会会日本武士。我问国禄、国祯:‘你们怕不怕?’国禄说:‘不怕。’国祯道:‘怕个屁!’”朱国福老师看一眼天空,星星眨巴着眼睛,似乎也等着他说下文。朱国福老师接着道:“日本人在虹口开了家武馆,专教在上海做生意的日本人的后裔。我和国禄、国祯走进日本武馆,那些日本人看着我们兄弟仨,我们那天都穿着粗白布衫,下面穿着宽松的灯笼裤。来的途中,虹口的弄堂前有一个土戏台,戏台八十公分高,是砖和水泥砌的台子。他们既然在月宫戏院公开侮辱中国人‘东亚病夫’,我就对国禄、国祯说:‘把他们叫到戏台上打,看谁是花拳绣腿。’”刘杞荣觉得过瘾,道:“老师高明。”朱国福老师笑笑:“一个日本武士名叫松井一郎,这家伙身着和服,方脸,眉毛上翘,仁丹胡子。他一见我们兄弟仨的着装,便摆开比武的架势。我说:‘不在这里比,弄堂口有个戏台,我们去戏台上打。’这个松井一郎是这家武馆从东京请来的教练,不懂中国话,他听一个懂中国话的日本武士说了我的意见,大笑说:‘哟西哟西。’他想在戏台上打得我们满地找牙。我和国禄、国祯径直走到戏台上,国祯说:‘哥,我先来。’我怕国祯经验不足,拉住他:‘哥先打。’松井一郎跃上戏台,做了几个要把我劈死的动作。”
朱国福老师说到此,起身,把日本武士攻击他的动作复盘给刘杞荣和周进元看,说:“我一折身,一拳打在他脸上,打得他眼冒金花。松井一郎没想到我出拳这么快,他比我矮一点,我打他的脸,他回的拳连我的边都挨不到。他不是在月宫戏院的舞台上口出狂言吗?我一拳打在他嘴巴上,他门牙被我打掉一颗。他乱了方寸,冲上来抱我的腿……”朱国福老师演示给他俩看:“我是练过摔跤的,我腿一让,右手一拉,左手一推,他从我身旁蹿出去,收不住脚地蹿到了台下。”刘杞荣听得满脸笑容,道:“老师你真厉害。”朱国福老师道:“另一个日本人叫山本太郎,报纸上报道过他,他的武功比松井一郎稍好一点,但也不经打,我一脚就把他踢下了戏台。台下围观的市民越来越多,都为我鼓掌。第三个日本人登上戏台时,国禄忍不住了:‘哥,我来。’”朱国福老师坐下,道:“国禄这些年一直跟我一起练形意拳和西洋拳击。我们早几年跟法国的拳击教练学过三个月拳击,那法国教练看不起中国武术,我解下拳击手套,用中国功夫跟他打。他身高一米九,高我一截,手臂长,按说我是打不到他的,可我出拳比他快,拳拳打在他胸膛上。他个高,重心不稳,我一扫堂腿就把他扫倒了。他再也不肯教我和国禄拳击了,后来我和国禄又找英国拳击教练学拳,学了五个月,所以国禄对付那个日本人绰绰有余,两个回合就把那日本武士打下了戏台。台下的市民十分激动,上海人被日本人欺负得够呛,都大叫:‘打得好,打得好呀!’第四个上台的日本人不跟我们比拳,要跟我们比刀,手里攥一把军刀。国祯带了剑,说:‘我上。’国祯一跃,跳上台与日本人比。日本军刀比剑长,兵器上吃点亏,可国祯手中的剑两次直抵日本人的咽喉,只需加一点力就刺进咽喉了。你们要好好跟国祯学剑,国祯跟我师傅孙禄堂先生学过三年零八个月的形意拳和太极剑,我师傅孙禄堂先生的剑术如果是天下第二,没有人敢说自己是天下第一!”刘杞荣立即说:“师傅,我一定跟国祯老师学好剑术。”朱国福老师接着道:“日本武士弃下军刀,认输了。最后上台的日本武士手里一支长枪,枪头擦得雪亮。那天有太阳,枪头在阳光下晃得刺眼。日本武士以为手里握着长枪,国祯手中的剑就刺不到他。国祯用剑撩开长枪,左手逮住枪头,手中的剑直抵他咽喉。戏台下的市民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刘杞荣佩服极了:“老师,后来呢?”朱国福老师咧嘴笑笑:“五名日本武士全败给我们兄弟仨,都灰溜溜地走了。”周进元说:“朱老师,你是我最钦佩的人。”朱国福老师说:“我不算什么。一九二〇年,全日本柔道冠军板垣一雄来中国挑战我师傅孙禄堂,我师傅已经六十岁了,在家接待了板垣,并依板垣讲的柔道法则比试,我师傅轻取之。板垣佩服至极,愿出两万块大洋拜我师傅为师,我师傅婉言拒之。我师傅说:‘习武之人在同胞面前吃点亏没啥,就是不能输给外国人,以免滋长外国人的嚣张气焰。’”刘杞荣想,师爷六十岁了还能把全日本柔道冠军打败,心里极向往之,说:“师爷真了不起。”朱国福老师呵呵一笑:“一九〇六年秋,清政府在北平郊外举办‘天下英雄大会’,邀集南北各派的武林高手前来比试。我师傅正值壮年,受邀前往,到会的都是天下武林各派的掌门,比试中我师傅技冠群雄,因而赢得‘虎头少保,天下第一手’之美誉。无人不拜倒在我师傅脚下。”周进元羡慕至极:“爷咧,咯下得地哎。”朱国福老师昂起头:“还一次,我师傅在青岛参加‘世界大力士格斗大赛’,那是一九一三年,师傅已五十三岁了,以全胜战绩荣获总冠军。”刘杞荣叫道:“师爷太了不起了。”朱国福老师笑:“我跟你们说,好好习武,一定会有回报。”刘杞荣满脸坚决,道:“我会的,老师。”周进元也道:“我也会的。”朱国福老师瞧着他俩:“会就好。习武没别的捷径,就是要多练。不练,懂得再多都是枉然。”刘杞荣觉得这句话烙在心头上了,道:“我一定多练。”
第二天上文课,两节国文课和两节音乐课。上完音乐课就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刘杞荣回到寝室,放下国文课本和油印的音乐教材,拿着碗筷去食堂打饭。一些同学已经在吃饭了。刘杞荣见贺涵和柳悦在排队打饭,他站在她俩身后。贺涵着一件白短袖衬衣,头发马尾样垂在身后,回头瞅他一眼,对柳悦说:“要期末考试了,我还冇复习的。”柳悦说:“我也冇复习。”柳悦穿一件日本印花布短袖衫,一条蓝裙子。她瞟一眼刘杞荣:“刘杞荣,国文课你做课堂笔记冇?”在大麓中学读书时,老师要求每个学生做课堂笔记,他养成了这个习惯:“做了。”柳悦眉毛一挑:“借我抄一下。”刘杞荣答:“好。”贺涵咯咯一笑:“刘杞荣,我发现你长高了。”周进元主动与刘杞荣背靠背比高矮,他去年与刘杞荣差不多高,现在明显比刘杞荣矮了。周进元说:“你真的长高了。”刘杞荣说:“难怪我的衣服和裤子越穿越短。”贺涵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他感觉那目光有些热度,似阳光一样灼脸,说:“咯些天做梦,经常半夜里脚好像踏空了样一蹬。”柳悦说:“我爸讲,那是长个子。”
几个人打了饭,坐在靠窗的桌吃着。贺涵整理下垂到眼睛上的刘海,咯咯一笑,问刘杞荣:“你家里是做么子的?”刘杞荣曾听旷楚雄说贺涵的父亲是湖南商会副会长,家里很有钱,就说:“我爸种田的。”周进元晓得贺涵喜欢表哥,他经常觑见贺涵的目光燕子样落在表哥身上,他希望表哥与旷楚雄争贺涵,这样他才有机会追柳悦。周进元的心一半在武术上,一半在柳悦身上。他的一双眼睛跟他当治保主任的爹一模一样,常常在静默中观察、捕捉。近一两个月,他心里隐隐觉得柳悦也喜欢刘杞荣,看刘杞荣的目光与看别的同学不一样,这让他不安。他美化刘杞荣的家庭:“他家是虎坪村的大户,有好多田,房子很多间。”刘杞荣脑海里闪现了父亲那张威严的脸和那种凶恶的目光,说:“你莫听周进元瞎扯。”周进元辩解:“我崽瞎扯,你家有一百五十多亩田。”柳悦咽下饭,娇声道:“那看不出呀。看你的穿着,不像大户人家的崽。”刘杞荣见柳悦的丹凤眼弯着两汪笑,答:“我爹就是个土地主。”贺涵扬起漂亮的脸,问刘杞荣和周进元:“你们暑假回沅江吗?”刘杞荣咽下嘴里的食物:“我不敢回家,一回家,我爹百分之百不会准我出来了。”周进元说:“他爹催他回家种田。”刘杞荣见两个漂亮的女同学都用关切的目光望着自己,心里就甜:“我打算暑假去码头上打零工。”周进元看一眼柳悦:“我也是。”柳悦表扬他俩:“你们真有本事。”刘杞荣不觉得这也叫“本事”,说:“咯不是本事。我爹有钱就买田,不给我一分钱。”两个城市里长大的姑娘咯咯笑。
吃过饭,柳悦跟着刘杞荣来拿课堂笔记本。刘杞荣把课堂笔记借给柳悦,柳悦翻看了下说:“刘杞荣,你的字写得蛮好看的。”刘杞荣不好意思:“一般般。”柳悦尖声说:“咯还一般般?你练过帖吧?”刘杞荣说:“小时候我爹逼着我练过两年,但冇认真练。”柳悦说:“字如其人,我爸讲字能看出一个人的性格。我弟写字毛手毛脚的,我爸横直骂他毛躁。”柳悦拿着课堂笔记本飘然而去。周进元坐到床上,试探道:“表哥,你觉得丹凤眼怎么样?”刘杞荣觉得表弟的表情很奇怪,问:“什么怎么样?”表弟索性说:“你不会也喜欢她吧?”刘杞荣说:“你是心不正往邪想。她们都是有钱人家的千金,轮不到我们喜爱。”表弟说:“你光顾讲话了,我是旁观者清。”刘杞荣漠然道:“我看你是疑心生暗鬼。”周进元坚持道:“我眼睛冇瞎,我注意到丹凤眼看你的眼神和看我时不一样,看我时眼睛里冇水,看你时眼睛里既有水又有光。”刘杞荣不理他了,把沙袋绑在小腿上,去草坪上跑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