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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那年七月

那年七月,刘先生要走,他在长沙的同学给他来信,告诉他黄埔军校招生。他想去考黄埔军校。他抓紧把自己掌握的知识灌输给孩子们后,说:“老师要走了,老师要去考黄埔军校。”老大、老三和老四听刘先生说要走了,都欢喜得不得了。老大早不想读书了,他十四岁了,觉得自己最讨厌的事莫过于读书写字。老三、老四喜欢去山涧田头捉青蛙、抓泥鳅或上污泥浊水的地方捉甲鱼、抓黄鳝,要不就练拳,就是不爱写作业。刘耀林对老大不爱读书倒没什么遗憾的,家里这么多田,需要男劳力耕作,老大长得壮实如牛,可以当劳力用了,就同意道:“不读书也行,你随我去田里忙活。”他对老三却有期望,把老三叫进卧室:“老三,你不同呀,算命的讲你是要做官的,你不读书,长大了怎么做官?”老三一愣,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我不做官。”刘耀林点燃烟锅里的烟丝,狠劲吸口烟,缓慢地吐出来,失望地看着老三。他花这么多钱办这个学堂,若说私心,多半是为了老三,没想老三竟不是读书做官的料。他说:“行,那你就在家里种田吧。”

表弟是周家的独苗,治保主任中年得子,那还不把儿子捧在手心里养,就养得娇惯、懒散、乖巧。表弟对刘杞荣说:“我娘要我考县城初中。”刘杞荣想读书,因为读书能摆脱他从小就害怕的爹,爹的权力在家里至高无上,动起怒来,娘都怕得要死。他对刘先生说:“我想和表弟去县里上初中。”刘先生说:“你们真想读初中,我建议你们去省城考个中学。”刘杞荣看着老师想,若能去省城读书那就逃离了爹的魔爪,说:“刘老师,怎么去?”刘先生望着这两个少年:“我有个中学同学,前段时间与我通信,他在长沙的大麓中学教体育,姓吴,叫吴云龙,他是沅江县城人。他爸在县里是个官。我写封信给你们,你们可以去省城找他。那是所私立中学,才办的,学费、住宿费都不秀气,你们有钱冇?”周进元说:“我问我娘要钱。”刘杞荣想,只要能离开家,做牛做马都行,说:“我有钱。”

刘杞荣把这事跟娘说了,娘考虑到他体质弱,读书也许是他最好的出路,说:“好呢好呢,娘跟你爹商量下。”吃午饭时,刘耀林从田间回来,听堂客说老二想去省城读中学,尽管他已不像以前那么讨厌老二了,可一想到老二这条命能活多久尚是个未知数,就不愿把钱花在老二身上,说:“种个田,读那么多书干么子?莫花那些冤枉钱。”刘杞荣嘀咕一声:“我要读书。”刘耀林瞪一眼他:“爹的话你冇听见?聋哒?”刘杞荣不敢说话。娘替他说:“啊呀你凶么子呀?老二想读书就让他去省城读嘛。”刘耀林已经端起了酒杯,又把酒杯一蹾,瞪一眼堂客:“我的话你冇听见?”堂客也不敢再说了。

刘杞荣有十块大洋,都是这两年过年或他生日时,娘、舅舅和姨妈给的钱。每次给一块大洋。他一分也舍不得花地存下来,也没存在哪里,就藏在床垫下。他回到房间,从床垫下摸出十块大洋,这十块大洋仿佛长了脚,在他面前跳荡,像十个小生命,闪着光。他想,得幸我有钱。那天下午,周进元跑来,烦躁道:“我娘不同意我去那么远读书,只同意我上县城读。”刘杞荣关上门:“我爹要我在屋里种田。”表弟看着他:“那我们还去不?”刘杞荣很惧怕爹那张说一不二的脸,坚决道:“我们自己去。”周进元望着他,想这个表哥看上去没那么懦弱,心里就有几分欣赏。刘杞荣说:“我有十块大洋,你能拿出几块大洋来?”周进元说:“我有七块大洋。”刘杞荣说:“加起来十七块,读一个学期的书应该冇问题。刘老师讲他在省城读中学时,在码头上打零工,在戏院门前卖过香烟。我们也可以打零工。”周进元眼睛一亮,对未来充满好奇道:“表哥,去不?”刘杞荣说:“崽不去!”

两个少年快乐地商量着,憧憬着未来,把衣服、纸笔打成包。那天晚上,刘杞荣把包裹丢到窗外,借口天黑了表弟一个人怕走夜路,他陪表弟回家,明天再回来。娘想都没想,道:“那你去啰。”刘杞荣绕到自己卧室的窗下,捡起包,两人顶着月亮快步向镇街上走去。姨妈看见他,奇怪道:“咦,你何解来哒?”他说:“娘要我来住几天。”姨妈也没起疑:“那你跟进元困吧。”表弟一进房间就收拾衣物,短裤、背心、褂子、布袜子什么的。娘推门进来,见两个少年鬼鬼祟祟的,警惕道:“你俩搞么子鬼哦?”表弟说:“冇搞么子鬼,找一样东西。”表弟把娘推出门,两人说着话,只是和衣打了个盹。清晨五点钟,治保主任还在梦中,他俩溜出屋,于晨曦中相视一笑,快活地走向码头。两人在码头上等了半个小时,天渐渐白了,趸船的竹栅栏门开了,两个少年和着一些去县城走亲戚或办事的人迈上了在水波中摇晃的机帆船。刘杞荣忽然有一种奔向了自由的喜悦,道:“表弟,好舒服啊。”表弟答:“是好舒服。”船开动了,哒哒哒地驶离了码头。他俩并不知道,这是一次改变两人命运的启航!中午,两个少年又在县城上了开往省城的客轮。刘杞荣站在船头,感觉天空很高,世界很大,他看着两岸的树木和房屋,看着碧青的天空,感觉自己像鹰一样飞了起来。

客轮驶到长沙,两个少年兴奋、紧张和畏缩地上了岸。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长沙十分破烂,但对于两个乡下少年来说,却是天堂。街上车水马龙的,行人来来去去,有的衣着考究,有的衣着普通,还有的衣衫褴褛。四个轮子的汽车从他俩身前驶过时,司机对这两个不懂避让的乡下少年摁声喇叭,嘀的一声,吓得他俩一跳。另一辆汽车驶来,差点把东张西望的刘杞荣撞飞,幸亏他反应快,向后退了一步。司机恼他道:“找死啊小鳖!”刘杞荣看着这辆装满货物的卡车朝前驶去。这辈子,他和表弟还是第一次看见汽车!“呀咧,咯是么子怪物?冇得骡马拉也能跑啊。”他惊奇地对表弟说。两个少年站在街上,不敢朝前挪步。表弟茫然道:“咯么大个地方,我们上哪去找大麓中学?”刘杞荣比表弟大一个月,来长沙读书是他的主意,就觉得自己应该承担起责任。他壮着胆子向路人打听大麓中学,那人想了下说:“嗬哟,我早几天还经过大麓中学,看到了学校的牌子,好像离咯里不远,你问问别人啰。”

大麓中学是所私立的新式中学,初中部开设了国文、数学、英语、历史、地理和体育等课程。沅江人吴云龙是该校的体育老师。他二十出头,中等个子,一头黑发,方脸,蓄着八字胡,着一身体育老师爱穿的蓝运动服。他当时正站在传达室门外看报,见有人向门卫打听他,是两个操家乡口音的少年,就用家乡话问:“你们找我么子事?”刘杞荣把刘先生写的信递给他:“刘老师介绍我们来找您。”吴云龙看完信,不动声色地问:“你们有么子特长?”刘杞荣听刘先生介绍吴云龙是体育老师,爱打拳,就答:“我们会打拳。”吴云龙老师感兴趣道:“你们打一路拳给我看看。”刘杞荣和周进元便放下包裹,把贺新一师傅教的南少林拳打给他看。吴云龙老师笑了,看着周进元说:“你还行。你差点。南少林拳里除了刚猛的龙、虎、豹、蛇、鹤五形拳,还有牛、鼠、兔、犬、鸭、猫、虾等十二形拳,你们学冇?”刘杞荣说:“师傅讲练好龙、虎、豹、蛇、鹤五形拳就行了。”吴云龙老师觉得他们的师傅有些偷工减料,问:“你们的师傅姓么子?”周进元抢着道:“姓贺,叫贺新一。”吴云龙高兴了:“贺新一是我大师兄。你们来长沙读书带了学费吗?”刘杞荣说:“吴老师,我们有十七块大洋。”吴云龙又问:“你们住在哪里?”周进元说:“我们还冇找到住的地方。”刘杞荣见吴云龙脸上有些犹疑,马上说:“吴老师,我有个堂叔在省民政厅做事,我们去投奔我堂叔。”他没有这样的堂叔,是急中生智,怕吴老师拒绝他俩。吴云龙老师脸色松动了:“你们跟我来吧。”

学校开学几天了,但私立学校没那么死板,加上吴云龙又是该校体育老师,就容易通融。吴云龙老师跟某老师嘀咕了几句,那老师给他俩做了登记,收了学费,对他俩说:“明天早点来,我带你们领课桌椅。”两个少年谢过吴云龙老师,走出学校。周进元说:“表哥,咯学校几好啊,我们真的可以在咯里读书了?”刘杞荣说:“我也不敢相信。”两人走进离学校不远的一条小巷里寻找住处。有一对中年夫妇愿意把一间房子租给他们,他儿子当兵了,房间空着,只是房里只有一张床。刘杞荣说:“有一张床就可以了。”这间房窗户朝南,门朝北,窗前有一张旧书桌,桌上搁盏煤油灯。表弟一个大字摊在床上:“我喜欢咯里。你喜欢不?”刘杞荣说:“当然喜欢,离学校近。”那天晚上,两个少年睡得很香。一早,两人练完拳,来到街口的早餐店,一人一碗白米稀饭、一个馒头和一根油条。吃完后,两个少年挺起胸膛走进大麓中学,吴云龙老师看见他俩说:“来了就好好读书。”

刘杞荣和周进元在大麓中学读了三年。三年里两个少年都不敢回家,怕一回家,爹娘就不准他们出来了。两人寒暑假或星期天便去戏院前卖报,或提着皮鞋箱守在馄饨摊前给人擦皮鞋,见人坐下来吃馄饨,便迎上去问:“先生,擦皮鞋吗?”若下雨,他俩就去一家熟悉的烟店租两只烟箱,去酒店前摆烟箱或挎着烟箱四处游荡。刘杞荣总比表弟要多擦几双皮鞋或多卖几包烟,这是因为他比表弟勤快、主动,见人就迎上去问。赚了饭钱,两人便去简陋的面馆嗍一碗酸辣面或嗍一碗不盖码子的米粉。六月下旬的一天,一早,两个十五岁的少年背着书包步入校门时,周进元看到传达室的黑板上有刘杞荣的名字。“你有一封信。”周进元推下埋头走路的表哥。信是大哥写的,信里说家里人手不够,爹要他读完这个学期就回家种田。刘杞荣郁闷地走到一株树下说:“我爹要我回家种田。”周进元就有几分遗憾:“看来,我们毕业就得回沅江了。”刘杞荣在大麓中学读书的这三年,娘经常托来长沙办事的人带些做好的腊鱼腊肉或钱来。没有娘背着爹支持,他说什么也读不完这三年。他望着那个早上七点钟的天空,说:“表弟,我不回家种田。”

吴云龙老师走来,脸上带着笑。刘杞荣说:“早上好,吴老师。”吴云龙老师见刘杞荣手里拿着信,皱着眉头,就“嚯”一声,问:“怎么啦你?”刘杞荣说:“吴老师,我爹要我读完这个学期就回家种田。”吴云龙老师问:“你是么子态度?”刘杞荣说:“我想继续读书。”吴云龙老师觉得他聪明、刻苦,是个好学生,说:“大麓中学的高中学费很贵,如果你爹妈不支持你读高中,你也读不起。”刘杞荣就哀伤的样子。吴云龙老师走开了,想起什么似的又折回来道:“哦,我给你们指条路,湖南刚成立了国术训练所,正准备招首届学生。”刘杞荣和周进元都望着他。他接着说:“国术训练所设立了一个研习班和一个师范班,是公办的,负责人向恺然和我是朋友。如果你们去国术训练所就读,学费和吃住费全免了。”刘杞荣感激道:“吴老师,那我想去国术训练所读书。”周进元说:“我也想去。”吴云龙老师道:“莫急,国术训练所要七月份招生,到时候你们拿着我的信去找向恺然老师。”

七月份,刘杞荣和周进元初中毕业了,拿着吴云龙老师写的信,去湖南国术训练所找向恺然老师。国术训练所设在中山路,之前是湘军一个营的营地,很大几片营房。这个营一年前迁到市郊的交通要道旁驻扎。训练所不需要那么多营房,就拆了一大半营房,用那些砖瓦和木材修建学员室内训练场馆。刘杞荣和周进元忐忑不安地走来找向恺然老师时,场馆建设已扫尾了。两人不认识向恺然,却在场馆前遇见了向恺然。向恺然老师三十七八岁,中等个子,戴副眼镜。刘杞荣见他一副当官的模样,就向他打听向恺然老师。向恺然说:“我就是向恺然。”刘杞荣把吴云龙老师写的推荐信呈上,向恺然读毕信,瞟一眼他俩,猜出这是两个乡下伢子。向恺然老师与吴云龙老师虽相识,但谈不上有交情,说:“你们会南少林拳?”刘杞荣答:“我们会。”向恺然老师说:“打给我看看。”

两人从八岁开始学拳,已练了七年,打得很像样子了。向恺然老师看毕,对周进元说:“你差点。”转头对刘杞荣说:“你留下。”刘杞荣见向恺然老师只肯留他一个人,问:“向老师,我表弟呢?”向老师道:“我咯里是国术训练所,不是收容所。”周进元脸红了,来之前他不担心自己,吴云龙老师多次表扬他的拳打得比刘杞荣好,怎么到了向恺然老师眼里,表哥反倒比他强呢?他认为自己出拳出脚都比表哥稳健,便觉得向恺然老师没眼光,不愿多话,转身向来的路上走去。刘杞荣追上去,拉住表弟的胳膊:“你莫走。”表弟甩开他的手:“他又冇要我,我回沅江去。”刘杞荣舍不得与表弟分开,两人从八岁起就睡在一张床上,一起读书、一起练拳,又一起来的长沙,就对表弟说:“要走都走,我不想一个人留下。”周进元满意道:“好,我们一起走。”他跟着表弟走出训练所的大门时,想起包还放在场馆前,就说:“你等下,我去拿包。”他跑回去拿起包,正要走,扭头一看,向恺然老师在场馆里打扫卫生,觉得不跟向老师辞行就这么走不妥,便朝前走了几步。他并没想到,若他不辞而别,他的一生将和他哥与两个弟弟没什么两样,就是这几步,他的命运便改变了。他走进场馆,十分礼貌地对向恺然说:“向老师,我向您辞行。”向老师望一眼他:“你不学国术了?”刘杞荣说:“想学。向老师,我和表弟一起从老家跑出来的,一起上的初中,我不想一个人留下来。”向老师觉得这孩子讲义气,就愉快道:“叫你表弟也留下吧。”他激动道:“太好了,我去叫他。”表弟站在一株树下等他,他大声道:“表弟,向老师要你也留下。”

湖南国术训练所是省府出资办的,宗旨是提升湖南人的尚武精神。向恺然、王润生等人都是从日本留学回来的,日本的军队,大、中、小学和各种会所都讲武士道精神,而中国当时军阀割据、各自为政,老百姓不知所从,这让留学回来的向恺然和王润生等有识之士十分焦虑,觉得唯提倡国术精神、强健百姓体魄,国运才可能昌盛。这种提议得到了当时的湘军主帅何键的支持,他拨了这块营地和大笔经费给向恺然,并任命向恺然为国术训练所主任。目的有两个,一方面为军队培养武术教官,另一方面为湖南境内的中、小学培养国术老师。因此,国术训练所不光开了武术、武术理论课,还开了国文、历史、地理和军事、书法、音乐等课。师范班五十个学生,都是十四五岁的少年,有四个女生,其中两个女生相当漂亮。还有一个研习班,那是武术底子更好、年龄也大他们几岁的青年班。这个班的学生毕了业可以去军队当教官或去市、县的国术所当教练。两个班各五十名学员,食宿和文武课程都是统一安排,每天上午练武,下午练打,隔天上文化课。

师范班四个女生中最漂亮的是贺涵。她有多漂亮呢?望一眼就不能忘。那张瓜子脸、那双眼睛、那漂亮的鼻子和橘子瓣般红润的嘴唇——嘴唇左上边有一颗芝麻大的美人痣(师范班和研习班的男生背后叫她“一粒痣”),拿什么漂亮的辞藻形容她都恰如其分。她坐着听课、低头做作业、说话的声音或练武时的一颦一笑,都赏心悦目。她是一朵娇艳的玫瑰,随便坐或站在哪里都十分抢眼。另一个女孩叫柳悦,如果两个姑娘不坐在一起,分开来看,柳悦也很漂亮,柳叶眉,丹凤眼,高挺的鼻子,略薄且宽的嘴唇,笑时闪现一对酒靥和一排洁白的牙齿。男生给她取了个小名:“丹凤眼。”不过,柳悦与贺涵坐在一起时,贺涵就抢了柳悦的光,就像一百瓦和六十瓦的电灯,你抬头禁不住会被一百瓦的灯光吸引一样。贺涵和柳悦都是有钱人家的千金,上文化课时穿的衣服件件好看,气质也在一般姑娘之上,这惹得研习班的男生时不时来师范班找人比武,目的是想吸引这两个漂亮女生。还有两个女生,一个女生名叫杨湘丽,常德姑娘,略有些胖,圆圆脸,脸上的五官好像没长开一样。一口常德话,常德话从她嘴里说出来特别好听,男生都叫她“常德伢”。常德伢是“丹凤眼”的对练,对练就是对打时的对手。另一个女生是贺涵的对练,她长相普通,皮肤黑黑的,说话嗲声嗲气,男生蔑称她“嗲嗲屁”,真名叫宋晓丽。

研习班有个男生特别突出,叫旷楚雄,身高一米八三,即使在今天,这等身材也称得上伟岸。他不光个子高大,为人也豪气。训练所南门的斜对面杵着一家很有名的酒店,叫“又一村”,他经常把教练或同学叫去大吃大喝。他父亲在长沙开了个钱庄,允许他每个月上钱庄支取一百大洋,他就有“旷一百”的小名。这个小名在他身上没停留多久,有天一个同学把“旷一百”叫成“旷百万”,于是大家都这么叫他。旷百万是衡东人,进训练所时十八岁了。他父亲是矿业主。旷百万三岁跟其父学站桩——其父是地方上一霸,力气大得让你无法想象,二十岁时曾双手把两头恶斗的公牛扳开。旷楚雄七岁时跟衡山下来的僧人学拳和剑术。研习班里,他的武功是最好的。他唯一的缺点就是太有钱了,因而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旷楚雄天生继承了父亲的神力,单手能举起两百斤重的铁锁。那铁锁是向老师请人做好模具浇的,浑然一体,运来丢在草地上,给学生练臂力。有天,旷楚雄来到师范班,扳了下刘杞荣的肩膀,要跟刘杞荣打。刘杞荣晓得自己打不过他,还晓得天生优越和骄傲的旷楚雄看他不来,说:“我打你不赢。”旷楚雄仍现狠地一伸腿把他钩了个趔趄。刘杞荣恼他,又有点惧他,走开了。周进元爱观场,待旷楚雄消失后,说:“他是现狠给一粒痣看。”刘杞荣不傻,旷楚雄不是来找他打的,他来无非是想引起贺涵的注意。他说:“表弟,我们练拳。”

刘杞荣和周进元等四个男生睡一间寝室。一早,他起床,来到松树下,用左腿的胫骨踢树,脑子里是教练的告诫:“习武之人首先要经得起打。练经打最好的方法就是用两腿的胫骨和手肘、手臂撞树。”刘杞荣从小自卑,觉得自己是只跛鳖,必须花比别人更多的时间练才能赶上别人。他设定的第一个目标就是要赶超表弟!每天一早起床,他第一件事就是用左右两腿的胫骨踢树两百下,再用左右前臂撞松树两百下,然后用手肘撞树,也是左右两百下。周进元见他用右腿的胫骨猛踢树,说:“你未必不疼啊?”他说:“教练讲,要练得胫骨和手臂同铁棍一样硬才行。”周进元晓得表哥想赶上他,走到另一棵树前,用胫骨踢树,才踢了一脚就龇牙咧嘴道:“好疼的。”刘杞荣说:“我开始练时也疼得要命,慢慢地就冇得那么痛了。”周进元看他一眼:“表哥,你再这样练,我就打你不赢了。”他说:“表弟,你也练呀。”周进元是治保主任的独子,没吃过苦,踢了两下就不踢了:“我怕疼。”

上午学摔跤招式,下午同学之间对摔。刘杞荣与周进元接连摔了三十跤。周进元赢十八跤,刘杞荣赢七跤,平五跤。周进元说“休息一下”,就一屁股坐到地上,仰着头看别人摔。旷楚雄来了,穿着灰色对襟衫和黑灯笼裤——这种宽松的裤子对打时不会束缚腿脚。他一双黑亮亮的眸子盯着贺涵,放着电,但没电到正练摔跤的贺涵,反而射到别人脸上了。周进元说:“表哥,你看旷百万望哪个?”刘杞荣顺着旷百万的目光寻去,看见了贺涵,对表弟说:“我们接着摔。”周进元不想动:“我要休息下。”旷楚雄一看见贺涵,心就蔚蓝,要跟一个瘦高个男生摔跤,那男生不跟他摔。旷楚雄见刘杞荣与周进元没摔了,就友好的样子问:“刘杞荣,我们摔两跤?”上午,教练跟师范班的学员上课时说“摔跤要跟比自己强的人摔才有提高”,这话彻底击碎了刘杞荣心里的忌惮,他答:“好。”

刘杞荣比旷楚雄矮,力气也不及对方大。两人的手搭到彼此身上时,旷楚雄现狠地提醒说:“我发力了。”他答:“好。”旷楚雄右手一勒,脚下使个绊子,刘杞荣还没反应过来就摔倒了。旷楚雄觉得他太不经摔了,拉起他:“还摔不?”刘杞荣说:“摔。”几个同学围上来,看他俩摔跤。旷楚雄睨一眼观察他俩摔跤的贺涵,觉得这双眼睛水灵灵的,很明媚。他一个转体,同时腿一伸,一个背抱把刘杞荣撂在地上,问:“还摔吗?”刘杞荣想从他身上学点东西,说:“摔。”两人摔了十跤,刘杞荣都被他撂倒在地。旷楚雄看一眼走上来说“加油呀刘杞荣同学”的柳悦,嘿嘿一笑:“还摔吗?”刘杞荣从没和柳悦说过一句话,在他眼里柳悦是一只在天上飞的凤凰,自己不过是条在泥地里钻的泥鳅,不属于同一类物种。凤凰竟给他这条泥鳅加油,他心里感动,说:“摔。”旷楚雄就是要把狠现给贺涵看,伸出右腿给刘杞荣抱:“你抱好冇?”刘杞荣使劲抱着,想“这下你总弄我不翻”,说“抱好了”,边发力,想把旷楚雄掼倒。旷楚雄借着他发的力一带,把他拉倒了。旁边那么多同学,他这一跤跌得有些狼狈,额头在地上擦了下,破了点皮,有血渗出来。他爬起身时见柳悦和贺涵的目光里有怜悯,就恼自己不争气,给师范班的同学丢脸了,说:“再摔。”贺涵说:“你额头上有血。”他没想到贺涵也会关心他,举手揩了下,手心上呈现了一点红。他没看贺涵,回答:“冇事。”旷楚雄难得有机会在贺涵面前显本事,笑道:“好。”一上手,又把刘杞荣摔了个四脚朝天。刘杞荣输得眼睛都红了,便死缠烂打道:“再摔。”他跟旷楚雄摔了四十跤,都被旷楚雄撂倒在地。旷楚雄见他躺在地上不动了,才神气地走人。

晚上,刘杞荣只身来到坪上练铁锁,他觉得自己的臂力太差了,旷楚雄给一条腿让他抱他都抱不动,真是窝囊!铁锁很重,他咬紧牙关狠劲一提,两百斤重的铁锁被他提起来了,但要他翻腕举起来却比登天还难。旷楚雄是可以轻易举起铁锁的。他练了一气,累了,绝望地躺在地上,望着天空,心里涌出自己被旷楚雄摔得东倒西歪的景象。他恨自己没用,自己好像是只病猫,而旷楚雄却是一头威猛的雄狮,明显不属于一个级别。眼泪突然涌出眼眶,流过两边的鬓角,流到草地上。什么时候自己才能像旷楚雄一样强大啊?他悲哀地想,我是个没用的人,永远也赢不了旷楚雄。他对着夜空大叫了两声,像鸟儿哀鸣。表弟来找他:“你跟旷百万摔么子摔,我都摔不赢他,你摔得他赢的?”他疲惫地伸出手,表弟拉着他的手一扯,他借着这股力坐起来,叹口气:“唉——今天我丢了师范班的脸。”表弟不待见地睨他一眼:“你晓得就好。他每次来都是现狠给一粒痣看,再莫跟他摔了。”刘杞荣看到了众同学对他失望的表情,恼恨地驱赶开那一张张脸,说了句脏话:“怕卵咧。” TnxOlyDpI2WCjVBIaa2WFePtfyWis3FbfgWd0/mn4vrke1AvegqY1rmAo8LwJYI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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