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杞荣和周进元在训练所住了一晚,次日一早,周进元去了柳悦家。刘杞荣却在训练所练拳。十点来钟,周进元沮丧地回来了,一脸郁闷。刘杞荣问:“怎么啦?”周进元说:“她冇提要我教她弟弟打拳。倒是问起了你,我说你冇回来。”刘杞荣笑。周进元说:“我咯样说你冇得意见吧?”刘杞荣答:“冇意见。”周进元叹口气:“既然咯样,我回沅江过年去。”刘杞荣说:“我不回去,在训练所等你一起回南京。”周进元当天下午就走了。
第二天上午,柳悦来了,着一身黑呢子衣,一条红围巾衬托得一张脸红灿灿的,一双丹凤眼含着温情,嘴角微微上翘,那是微笑,两个酒窝呈现在两边面颊上,煞是好看。柳悦说:“昨天周进元来我家玩,我问你回来冇,他踌躇了下,我就断定他是说假话。我猜你要是冇回沅江,就住在训练所。”刘杞荣的心跳加快了,仿佛有匹骏马在他心田上奔驰,这种热烈的感觉以前只在贺涵面前有过,现在转到柳悦身上了,他不是震惊而是高兴,嘀咕了声:“我本来冇打算回来,旷百万硬把我拖回来的。”柳悦说:“柳真咯几天天天念你,你冇打喷嚏?”刘杞荣想她用弟弟做挡箭牌,说:“冇打。我怕周进元有意见。”柳悦道:“你想偏了,我跟周进元又冇得路。再讲,我冇得别的意思。”话既然说得这么开,像操坪一样宽,他就随柳悦一起到了柳宅。柳真看见他,抱住他:“师傅来了。”柳老先生温和地说:“来了。”他觉得柳家的气氛很温馨,叫了声“柳伯伯”。柳真道:“师傅,自从去年暑假跟你学了半个月拳,进初中后,同学里,冇一个同学能打赢我。”刘杞荣批评道:“你不能恃强欺弱啊。”柳真看一眼姐姐,又望一眼父亲:“师傅,是他们呷住我我才还手。我想学摔跤,高我一年级的一个学长会摔跤,脚一绊就把我摔倒了。”刘杞荣笑:“那我教你摔跤。”
天冷,北风从街上刮来,把树枝吹得嗞咔咔响。柳老先生怕冷,坐在堂屋里烤炭火,一床薄被从烘罩上扯到身上,盖着他的肚子。他看着穿一件单衣,在院子里教柳真摔跤的刘杞荣,问女儿:“悦儿,你咯个同学的爸是搞么子路的?”“好像是地主。”柳父说:“不像啊。地主的崽哪里有穿得咯么普通的。”柳悦与父亲说话是极随便的:“爸,你问咯么细做么子?人家又冇看上我。他是你要我请来教你的宝贝儿子武术的。”柳父呵呵道:“那是我多心了。”吃完晚饭,刘杞荣要走,柳父却要留他住:“客房我已经叫人收拾好了,缺么子东西,你只管跟我悦儿开口。”刘杞荣想柳悦是表弟追求的对象,说:“咯不好吧?”柳悦哼一声:“你就是喜欢假客套。”柳父忙说:“悦儿,讲话注意点。”客房的窗户很大、很高,木地板,一张桌子、一张大床,还有一对藤沙发。墙上挂一幅盛开的芙蓉图。他躺到床上,盯着这幅国画想,她是个温柔、妩媚又懂事的好妹子,笑起来就是一朵芙蓉花。第二天拂晓,他走到院子里打拳,天渐渐大亮,一大片朝霞染红了天空。柳真起床,叫了声“师傅”。
柳真的一个同学来找柳真玩,见刘杞荣教柳真摔跤,也想学。摔跤需要对练,刘杞荣就同意了。两个少年学得十分认真,他在一旁指导。天冷,晚上柳悦端来一盆炭火,不一会室内的寒气一扫而光。柳悦敲开门,问:“还习惯吗?”他说:“岂止习惯,你一屋人都对我好。”柳悦抿嘴一笑:“你咯话还算有良心。”那天晚上这句话在他脑海里飘了一晚,和着她妖娆的笑容。他迷茫,奇怪,自己怎么会困不着。有天下午,他教两个少年摔跤,刚走进房间喝茶就听见周进元的声音,他一惊,忙出来跟周进元打招呼。周进元穿一身崭新的蓝缎子棉长袍,脖子上垂着长长的白围巾,一副文化人打扮,左手提着冬笋,右手拎着一袋糍粑。周进元看见他,刷地脸红了,道:“你怎怎么在咯里?”刘杞荣看着表弟像做贼样把冬笋和一袋糍粑放到门角弯里,心里想笑,说:“等下再跟你解释。”柳悦边给周进元泡茶,边说:“你莫误会,是我去训练所把他请来教我弟弟摔跤的。”接着道:“啊呀,你还提东西来干么子?”周进元咧嘴道:“从家里带来的,冬笋是别个送的,糍粑是我娘打的,又不要钱。”柳悦说:“谢谢,你拿回去。”周进元心乱了,脑袋里嗡嗡地响,许多恨恨的词句在他脑海里飞溅:撮巴子(骗子);跟老子抢女人;杂种;什么卵表哥,假得死。刘杞荣见他脸色阴郁,说:“要不,你来教?”柳悦回绝道:“还是莫,我弟弟不喜欢换人。”说着,她把茶杯递到周进元手上。周进元捧住茶杯,机械地喝了口,烫得把茶水吐到地上,他放下茶杯:“表哥,你出来一下。”刘杞荣跟着表弟走到槐树下,槐树叶全掉光了,只有枝丫刺着天空。周进元睁大眼睛说:“表哥,你明明晓得我在追丹凤眼,你还……”刘杞荣说:“你莫误会,是你自己回答丹凤眼的问话时暴露了。”周进元火道:“我不听解释。”刘杞荣望一眼树枝:“那我就不解释。”周进元恨道:“我还不晓得你,你想跟我争她。”刘杞荣很讨厌表弟这么说,但也不想跟表弟翻脸,说:“我明天回南京,咯总可以吧?”
柳悦走拢来,娇声问:“你们两人神神秘秘地讲么子?”刘杞荣说:“柳悦,我明天回南京。”柳悦疑惑地看一眼他:“还有几天就过年了,回么子南京?”周进元替他捏白:“国术馆的一个老师病了。”柳悦说:“外面好冷的,进屋讲话吧。”两人跟着她走进屋,柳悦说:“刘杞荣,我建议你过完年再回南京。”刘杞荣低头道:“不,我明天走。”柳悦看一眼周进元,说:“周进元,你咯是件新棉袄啊。大了点。”周进元说:“我娘特意要裁缝做大点,讲可以罩件小棉袄穿。”三个人说着话,周进元总是盯着柳悦,看得柳悦目光不知往哪里放。刘杞荣把手伸进烘罩里烤。家佣做好了晚饭。吃饭时,柳悦对弟弟说:“柳真,你师傅明天要回南京,你不留他?”柳真说:“师傅,你莫走。”柳父说:“快过年了,过完年再回南京吧。”刘杞荣不看周进元,望着柳老先生:“柳伯伯,我明天走。”柳老先生和柳真都一个劲儿地给他敬菜。柳悦对周进元说:“你呷菜。”柳老先生也说:“你呷菜。”但没给周进元夹菜。
吃过饭,周进元心猿意马地坐了很久,喝了三杯茶,抽了八支烟,霉着颗脑袋走了。刘杞荣转身回客房,打算收拾东西回训练所。柳悦跟进来,坐到藤椅上:“周进元跟你讲了么子?”他答:“冇讲么子。”柳悦一脸摊牌的样子:“其实我能猜到。周进元一直追我,他先后给我写过十多封信,最先的六七封信只是跟我谈国术馆的情况,我就回信。有一天,我接到他向我表白的信,我回了封婉拒的信。他还是给我写信,我冇再回信。上个学期,他又给我写了封表白信,我怕他走火入魔,又回了封拒绝的信。我讲我对他冇感觉,祝愿他找个比我好的妹子。我已经拒绝了呀,可他还是这样,真拿他冇一点办法。”刘杞荣愕然地望着她,这么说她两次回信拒绝了周进元但周进元还不死心,就琢磨这事他该如何处理,说:“我佩服他的胆量,要是我早打退堂鼓了。”柳悦气恼道:“我不想公开的,我估计他对你讲了些不实的话,我才讲的。”刘杞荣心里一热,顿觉舒畅:“咯样看来,他讲的都是废话。”柳悦说:“我爸对你印象相当好,柳真很崇拜你。你还是留下吧。明天,若周进元再来,我来跟他讲,我必须让他死心。这也是为他好。”刘杞荣想了一晚,决定留下来。
过年时,柳家每天都有几拨人拜年,有的人把他当柳家请来护院的,有的人把他当柳家未来的女婿,用奇异的目光打量他。刘杞荣装没看见,不是教柳真摔跤就是教柳真打拳。大年初四,周进元来了,当时刘杞荣正在坪上带柳真摔跤。周进元着一身黑亮亮的缎面棉袄,戴一顶保护耳朵不受冻的冬帽,凝神盯着刘杞荣教柳真摔跤,不等刘杞荣开口便讥讽道:“咯就是朋友?”这句话如尖刀样扎在刘杞荣的心坎上,令他很不是滋味。柳悦快步走到他俩面前:“周进元,我跟你讲两句话。你出来。”她向篱笆门外走去,周进元灰着脸跟了去。一刻钟后回来的只有柳悦。刘杞荣问:“我表弟呢?”柳悦淡然道:“我告诉你表弟,我和他绝无可能。请他以后不要来我家了。”刘杞荣想这么温柔、美丽的柳悦,怎么会说出如此绝情的话?“你真是咯么讲的?”“我不想他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她说。
过完年,刘杞荣回到南京,想跟表弟解释,表弟不理他。上打课时,他找表弟打表弟不跟他打:“我不跟虚伪的人打。”这话够伤人的,令他望而却步。表弟每天狂揍着沙袋,把沙袋当表哥打,恨道:“假麻批(方言,骂人的痞话)、假麻批,日屁眼的朋友,打死你、打死你。”旷楚雄见他神经样骂东骂西,眼睛里充满仇恨,问他怎么回事。他苦楚道:“我冇得咯个表哥,明明晓得老子喜欢丹凤眼,他还跟老子抢。你说咯样的人能做朋友吗?”旷楚雄觉得这事很严重,把刘杞荣叫到一棵树下问:“你和周进元闹意见了?”刘杞荣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旷楚雄,旷楚雄只抓要点,问:“你喜欢丹凤眼?”刘杞荣想了下答:“我喜欢一粒痣。”旷楚雄说:“你莫扯别的,你只说你喜欢丹凤眼不?要讲实话。”刘杞荣答:“周进元喜欢,我只那么喜欢。”旷楚雄晓得他不敢承认,说:“既然你也喜欢,那我冇得办法调解了。”刘杞荣想起表弟的种种表现,那么恨他,就恼道:“我无所谓。”
一个学期很快面临结束,期末时,先是术科各项的结业考试,接着是综合考试。上个学期,有的同学对打二十分钟也分不出胜负,打的累,裁判老师也累。这个学期把规则改了,打三局,每一局三分钟,若三局还不分输赢就由裁判老师定夺。周进元因失恋反倒很有点奋发图强,把身上的潜力统统开掘了出来就井喷似的,一路打进了前十。朱国福老师称赞他:“不错不错。”周进元出一口长气说:“要打进前五才是最优。”旷楚雄在进前十时输给了方北鑫,见周进元进了前十自己就满脸怅然,坐在椅子上生闷气。刘杞荣在进前十时遭遇的对手是赵刚。赵刚在第一学年和上学期,术科综合比试是最优。赵刚不爱言谈,看人时目光极为冷峻,眼里还夹着蔑视,好像嘴里含着一粒糖。当他抽的对手是刘杞荣时,他信心满满地对和他关系最好的方北鑫说:“我运气还行。”他们都怕抽到赵武传。
裁判是朱国禄老师,朱国禄老师手往下一劈:“开始。”赵刚出拳,刘杞荣接招,无论赵刚如何快,他都能提前预判和拦截,手一拍、一压或一撩就把赵刚打出的这一拳那一脚拍掉或拨开了。赵刚一个蹬步,挥拳直击他的面门,想迅速解决对手。刘杞荣用一个摔跤动作手一逮一带,把赵刚拉倒了。赵刚一时没弄明白自己挥出的拳那么快,刘杞荣是如何逮住他的拳头拉倒他的!第二局,他使出浑身解数,狠招、绝招都用出来了。刘杞荣接招、解招,仿佛来不及回击似的,故意露破绽给赵刚。赵刚急于求胜,突然腾空转体踢刘杞荣的头部。刘杞荣等的就是他腾身,抓住他跃起的那一瞬间,比他更快地一脚蹬在他屁股上,那一脚力量充足,把赵刚蹬出一丈多远,掉落在台边。众同学都惊呆了,朱国禄老师也是一惊,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赵刚被他踢伤,脸色十分难看,方北鑫走上去扶他。刘杞荣对赵刚抱个拳:“赵兄,见谅。”
下午是十进五,周进元抽号的对手是赵武传,周进元脸都白了,嘀咕道:“我背得死。”周进元和赵武传是第二对上场。周进元与赵武传打时十分小心,但斗了十几回合还是被赵武传一脚踢倒了。他狂躁地跃起,吼了几声,调整下自己,猛攻猛打。赵武传左挡右避,待周进元的那股猛劲往下掉时,瞅准机会,一拳打在周进元脸上,把周进元打蒙了。赵武传又一脚踹去,周进元后退了好几步,倒在台上。王子平老师道:“赵武传胜。”
刘杞荣的对手是方北鑫。方北鑫盯着刘杞荣,眼睛里有火星子往外飙:“刘兄,比武我是不会客气的。”刘杞荣回敬一句:“你千万莫客气。”比武前,方北鑫很狂的样子挥下拳。王子平老师说:“比武时不能踢裆,不能打眼睛。开始。”方北鑫一出手就挥拳如雨,不想给对手反击的机会。刘杞荣见招拆招,觉得方北鑫出拳虽快但劲道不足。两人斗了十几回合,方北鑫打不到他,反而挨了刘杞荣几拳,就飞身用连环腿踢。刘杞荣一掌拍掉他踢来的第一脚,一折身顺势推开他踢来的第二脚,那一推是摔跤招式拉扯,方北鑫落地时往前蹿了八步。很多同学都吃过方北鑫那两脚的亏,没想到刘杞荣竟反应极快地拨开了。方北鑫见连环腿伤不了他,改用虎拳进攻,虎眼圆睁。刘杞荣又与他打了几个来回,一脚把方北鑫踢倒了。第二局,方北鑫一上场就咆哮,妄图在气势上压倒对手。刘杞荣冷着脸。两人斗了十几回合,刘杞荣在方北鑫转身蹬他时,抢先一脚蹬在方北鑫的小腹上。方北鑫只有一只脚伫立,另一只脚提了起来,因此像木桩一样仰倒在地。方北鑫起身又打,刘杞荣见他还要打,一脚踢在他脖子上,那一脚快得大家都没看清,力很大,把方北鑫再次踢倒。王子平老师看出方北鑫龇着牙,露怯了,晓得不用打了,宣布:“刘杞荣胜。”
刘杞荣进了前五,与赵武传、吴保禅等成了最优等生。旷楚雄表扬他:“你可以啊。”刘杞荣“嘿嘿”两声回答。旷楚雄用一种钦佩的目光看着他:“吴保禅讲,赵刚和方北鑫连续三个学期都是前五,如果对手不是你,肯定能进前五。你把他们挡在门外了。”刘杞荣说:“侥幸赢的。”“你是长了本事,”旷楚雄说,“吴保禅讲:‘你运气好,抽号没遇上赵武传。’”刘杞荣也觉得自己是运气好:“那是那是,上个学期我就是败在赵大侠手上。”旷楚雄开心道:“你替老子出了口恶气。老子被方北鑫那杂种打宝(傻)了。”两人走出场馆,见周进元坐在树下,垂着头抽烟。旷楚雄用脚拨下他:“你他妈打进了前十,比老子都厉害了,请客呀。”又对刘杞荣说:“你更要请客。”刘杞荣想修复自己与表弟的关系,表态:“我先请我先请。”旷楚雄对周进元说:“走啊,先呷刘杞荣的,再呷你的。”周进元没搭话。旷楚雄拉他,周进元甩脱他的手:“你们去。哪天我单独请你。”旷楚雄踢他一脚:“去,莫鬼相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