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国术馆在南京西华门头条巷六号,刘杞荣、周进元和旷楚雄及研习班的另外三个同学来到中央国术馆的第二天,便面临考试。主考是李景林副馆长,孙禄堂、朱国福、王子平和高振东为考官,考试湖南来的六名年轻人。考场设在一间木地板上铺着绿地毯的教室里。主考正对考生坐着,前面一张桌子,考官分别坐在两旁,考官的桌上都有一份名单,便于考官在名字旁打分。靠墙摆着兵器架,刀枪剑棍俱全,爱使哪种兵器自己拿。考场很肃穆,每双眼睛都十分严肃。旷楚雄第一个出场,他往中间一站,对考官打个拱手,吸一口气,打着形意拳,打得十分刚劲、漂亮。孙禄堂捋捋胡须,肯定地点下头。接着,旷楚雄抽出一把五斤的刀,提一口气便舞起来。旷楚雄舞刀时,身形和刀上都充满力量。刘杞荣把目光投到五位考官脸上,李景林、孙禄堂、朱国福、王子平和高振东均表示满意,目光含着笑,看完后在名字旁做了记录。第二个上场演示武艺的是衡阳人,衡阳人打了一套六合拳,侧翻中没站稳。兵器,衡阳人取了把四斤的剑,舞剑中腾起落下时崴了脚。李景林老师摇下头。第三个是湘西人,他想显功夫就加花,连打三个空翻,却是画虎不成反类犬,落下时脚一溜,摔倒了。朱国福老师叹口气。第四个上场的是周进元,他打了一路形意拳,幸亏他狠练了两个月,动作就标准、有力。兵器,周进元表演的是长枪,这两个月他天天练长枪,自然就使得娴熟,韧劲也足。主考官李景林看完他舞枪,表示认可:“还行。”
第五个上场的同学姓肖,在研习班里,肖同学的武功仅次于旷楚雄。肖同学有些紧张,拳打得还行。兵器,他取了支长枪,但比周进元略逊一筹。刘杞荣是第六个出场,考场里已经云集了很多学生和教官。刘杞荣的形意拳打得最好,但旷楚雄和周进元都打了形意拳,他就改打六合拳,打得刚劲有力。朱国祯老师在一旁竖大拇指:“不错。”李景林老师也满意地点下头。兵器,刘杞荣这段时间陪着表弟练长枪,长枪使起来最拿手,但他不想把表弟比下去,就挑根两米长的棍,把梨花子午棍舞得虎虎生风。他舞棍毕,王子平说:“棍法不错。”他见称赞他的老师浓眉大眼,目光炯炯有神,忙敬重地回答:“谢谢老师。”
六个湖南武术弟子退出考场,一刻钟后,朱国福老师走来,脸色既庄严又愉悦:“旷楚雄、刘杞荣,你们两人录取了。祝贺你们。”朱国福老师又望着周进元、肖同学、衡阳青年和湘西青年,遗憾地说:“你们别灰心,回去好好练,明年再考。”周进元哇的一声哭了,蹲在地上,呜呜呜。朱国福老师说:“哭什么啊你。”周进元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道:“朱老师,我想进中央国术馆学习,呜呜呜,我会加倍努力。”朱国福老师为难道:“这是大家议定的,我也没法改变。”周进元缠着朱国福老师,可怜巴巴道:“朱老师,来之前我妈说,如果没考上,就要我回家种田。”周进元家里没有田,他把姨妈要他带给刘杞荣的话说了出来。刘杞荣见表弟那么渴望留下,忙替表弟求情:“朱老师,周进元咯个暑假天天发狠地练拳练枪,就是为了能到国术馆继续深造。”旷楚雄也为周进元说话:“朱老师,您想想办法吧。”朱国福老师笑了声,说:“我跟李景林副馆长商量一下。”朱国福老师转身走进考场。十分钟后,他走出来,笑眯眯地对周进元说:“李景林副馆长说,你拳打得‘绵’了些,但你长枪使得还不错。同意你留下来。”周进元激动了,扑通跪下:“朱老师,您是我的再生父母。”朱国福老师见他下跪,立即批评道:“快起来,像什么样子。”
中央国术馆在教学上同样分术科和学科,术科教各种门派的武术;学科为党义、国文、地理、历史、算术、国术理论、生理学、军事和音乐等科目。一天武课,一天文课,文课聘请的都是南京各大学的老师,术科则是李景林、孙禄堂、朱国福、王子平和高振东等武术名家教。开学不久,教授班六十名同学,来了场摸底比武。六十个同学分二十组,每组三人,胜出的两个同学才有资格打第二轮。周进元第一轮就败下阵了,刘杞荣和旷楚雄也只进了第二轮。刘杞荣输给一个个头与他差不多的江苏人。江苏人赵刚大他三岁,圆脸,长一双小眼睛,手特别大,从小练过铁砂掌的。刘杞荣进攻时被赵刚一掌打在胸口上。刘杞荣没想到他出手这么重,捂着被他一掌打疼的胸口。赵刚眼里有些轻蔑,嘴里却说:“不要紧吧你?”他答:“没事。”回宿舍脱下衣服一看,青紫了,恨恨地骂了句脏话。
旷楚雄输给了北平人方北鑫,方北鑫身高不及旷楚雄,但他灵活、敏锐,摔跤也技高一筹。他的两只胳膊非常粗壮,双手都能举起练握力和臂力的大铁锁。方北鑫在第一次比武中进了前五,他是教学员少林拳和查拳的王子平老师的弟子。王子平老师,江湖人称“神力千斤王”,他曾打败过号称“世界第一大力士”的俄国大力士,名声很大。方北鑫有个了不起的师傅,还有个清廷禁卫军神机营里当队官的父亲,也是一身武艺。他为人蛮横,看不起比他武功差的。有天练打,实打教练柳印虎安排方北鑫与刘杞荣打,方北鑫出拳快,刘杞荣只有招架的份儿。方北鑫瞅准时机,一脚踢在刘杞荣的右胸上,那一脚方北鑫没收力,很重。刘杞荣没想到方北鑫如此狠辣,让他胸口很痛,他掀起衣服看,右胸上立马呈现出青紫的脚印。方北鑫为自己出脚没收力有些不好意思:“刘兄,不要紧吧?”刘杞荣见方北鑫的眼角带着轻慢,像蚊帐上叮着蚊子,明白他是故意打他,答:“没什么。”回到宿舍,他脱下衣服,轻轻揉着右胸,对周进元说:“出了湖南,才晓得我们只有几斤几两。”周进元拿来活血化瘀的伤药,涂在他青紫的右胸上:“真下得了狠手,咯些鳖。”
一个学期下来,刘杞荣先后伤了四次,被赵刚打伤一次,被方北鑫踢伤过两次,被一个名叫赵武传的湖北同学打伤过一次。至于胳膊和大腿,经常被踢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时间过得飞快,大家还没来得及讨论过年回不回家就过年了。旷楚雄和周进元回湖南过年了,刘杞荣没有回湖南的路费就没走。他白天晚上都练拳,把名师传授的武术一一练上一遍。练完几个小时的拳,又练刀枪剑棍,大年初一,满天的鹅毛大雪,他赤着上身在雪地里打拳。朱国福老师打把油布伞从外面回来,看着他,称赞道:“就要这样练。”
第二个学期,孙禄堂老师教学生太极推手,杨澄甫老师传授杨氏太极剑,朱国福老师教拳击,王子平老师教摔跤和大刀。照样是上午学下午打,一步一个脚印地朝前推进。一个学期又在学武和对打中接近尾声了,学生自然要向老师汇报所学。六十个学生将评五个最优等生,打淘汰赛,六十进四十,打三场,无论你用什么招,打倒对手就是赢。淘汰连输两场的对手。然后是四十进二十,二十进十,十再进五,最后五名就是最优等生。刘杞荣第一轮的对手是河南人和天津人,打河南人只用了三十秒,打天津人时间多一些,最后他一右直拳打倒了天津人。第二轮的对手是河北同学,他赢得有些艰难。第三轮是二十进十,对手是山东同学。山东人比他高两公分,壮实,马脸,往他面前一站,铁塔一般。两人对打了四分五十秒,彼此高度紧张地挥拳踢腿,都很累。山东人有些喘粗气了,刘杞荣瞅准机会,一个麻利的摔跤招式把山东人抛在地上。
旷楚雄眼里有惊异。他与刘杞荣闹翻了。上学期中间,他拉周进元去街上喝酒,周进元真是吃人嘴软,心一热,竟对他说:“我告诉你一件事,你要装不知道。刘杞荣与贺涵有书信往来。”旷楚雄瞪大了眼睛:“有咯事?”周进元索性把贺涵于暑假来训练所他们练拳时与刘杞荣眉来眼去的事告诉了他。旷楚雄头都大了:“眉来眼去,你看见了?”周进元喝口酒:“看见了,我骗你是崽。”那天,刘杞荣在草坪上练拳,旷楚雄喝得醉醺醺地走来,左手拿着半瓶酒,右手拿着一包油炸花生米,看见刘杞荣,招手说:“来呷酒。”刘杞荣回答:“不呷。”他望一眼刘杞荣,闷声道:“你是不是喜欢一粒痣?你喜欢我就让给你。”刘杞荣觉得他说得好无耻,贺涵又不是物件,说:“我现在冇考虑咯些事。”旷楚雄直视着他:“你不老实。”刘杞荣见表弟对他眨眼睛,不晓得表弟是什么意思,说:“你呷多了酒。”旷楚雄喝口酒,自贬道:“我咯鳖是不是很贱?”刘杞荣不想跟他讨论这些,转身要走。旷楚雄喝道:“你走,我们就断交。”刘杞荣只当他是讲酒话。旷楚雄发混账气地一酒瓶掷来,他没防备,酒瓶砸在他后脑勺上。他顿时觉得后脑勺很痛,怒道:“你搞么子偷袭!”一脚踢在旷楚雄的腰上,并没用力。旷楚雄晃了下,皮笑肉不笑地一笑:“踢得好。接招。”挥拳打来。他接招、拆招,一拳打在旷楚雄的胸口上。旷楚雄后退一步,又冲上来打。他一脚踢在旷楚雄的腰上,出脚时还是有所保留,但仍把旷楚雄踢了个踉跄。旷楚雄还要打,刘杞荣一脚踢在他脖子上,踢得旷楚雄栽倒在地。旷楚雄骂声娘,跳起来又打。周进元晓得这是自己多嘴惹出来的,急中生智道:“朱国福老师来了。”刘杞荣和旷楚雄都住了手,回头张望,没看见朱国福老师。周进元嘿嘿道:“都是同学,何必呢。”
这个学期旷楚雄没与刘杞荣交过手,意见这东西像座无形的山让他与刘杞荣近在咫尺也远隔天边,见面也是你不理我我不理你。旷楚雄爱拉这个山东同学喝酒,你一杯我一杯地对饮。平常对打,山东人有点让他,但他仍多次败在山东人手上。在刘杞荣与山东人比武时,他断定刘杞荣百分之百会输给山东人,嘲讽地对周进元说:“他又怎么打得山东人赢啰。”刘杞荣居然赢了,他有些嫉妒,嘀咕了句“冇想到啊”。周进元就是根墙头草,时而倒在旷楚雄一边时而又讨好刘杞荣,他走上前祝贺道:“表哥,祝贺你进了前十。”周进元第一轮就完败收兵了,说:“你下午有得打。赵武传、方北鑫、赵刚和吴保禅是教授班的四大金刚。”刘杞荣说“晓得”,坐到椅子上。周进元说:“表哥,你要是能进前五就给我们长脸了。”他可不敢在表弟面前讲大话,说:“他们都相当厉害。”
下午十进五,副馆长李景林,武林前辈孙禄堂,教务主任朱国福,王子平、高振东、朱国禄和朱国祯等教练都来观战,练习班、青年班和少年班的学员也都来了,场馆内就十分热闹。比武是散打,随你用什么功夫,只要能胜就行。比武由抽号决定,一对二、三对四、五对六等,刘杞荣将手伸进一只漂亮的青花瓷钵里拈出一纸坨,打开是三号,他将面对四号。刘杞荣问:“哪位同学是四号?”方北鑫神气的模样,举下手:“方某。”刘杞荣上场,方北鑫满脸霸气道:“出招吧。”刘杞荣不敢怠慢地移着脚步。方北鑫进攻了,他迅速接招、拆招,在方北鑫动用连环腿踢他时,他闪过那一脚,折身接住方北鑫踢来的第二脚往前一拉,方北鑫的右脚落地时一溜,差点滑倒。方北鑫是何等骄傲的人物,除了赵武传、赵刚和吴保禅几人能入他的眼,其他同学数次都是他的手下败将,没想自己差点被手下败将带倒了。他给自己提士气地吼了声,目光变凶了,之前是不屑,此刻是愤怒。两人激斗二十回合,刘杞荣折身时被他一脚踢在背上,好像方北鑫的脚在运动中拉长了一尺,可以绕到背后踢他似的。刘杞荣一个踉跄,险些跌倒。他很奇怪,方北鑫这一脚是怎么踢到自己背上的,难道他的脚可以拐弯?方北鑫一拳打来时,刘杞荣逮住他的前臂一拖,一脚踹得方北鑫趔趄好几步。方北鑫脸色青了,两人再度搏击时,刘杞荣脚底一蹬,一直拳挥去,那一拳落下去无疑是打在方北鑫的鼻梁上,拳快到方北鑫的鼻梁时他狠狠犹疑了下——那只是零点零一秒的犹疑,原因是方北鑫的鼻梁很高,他怕一拳打碎方北鑫的鼻梁。方北鑫抓住这个机会一拳打在他眉弓上,打得他眼睛一黑,又一个侧蹬,把他踢倒了。刘杞荣没想自己的仁慈换来的是这么一个结果!方北鑫脸上有一股得胜的凶悍。刘杞荣捂着眉弓,眉弓肿了,破了皮,有血渗出来。
接下来上场比武的是赵武传。赵武传是教授班里功夫最好的,对打课中方北鑫、吴保禅和赵刚等几个厉害的同学都找他打过,都毫无悬念地输给了他。此刻赵武传的对手是赵刚。赵武传有大侠风范,让了赵刚几拳,转身一脚就把赵刚踢倒了,三十秒钟还不到,大家都钦佩地看着赵武传。刘杞荣迅速觑着孙禄堂老师,孙禄堂老师很器重赵武传,经常给赵武传开小灶,这让刘杞荣很羡慕赵武传能得到一代宗师的真传。周进元附在他耳朵上说:“冇得人是赵大侠的对手。方北鑫、赵刚只在你我面前讲狠,在赵大侠面前跟个猴子样。朱国祯、马英图老师跟赵大侠打,也只是平手。”刘杞荣暗想,自己差赵武传至少有两个等级,就叹息道:“唉——强中更有强中手。我们还得放肆努力。”周进元道:“再努力也是空的,你想朱国祯和马英图老师功夫那么好,与赵大侠对打时也冇赢过赵大侠。我们再努十年力也冇用。你承认不?”刘杞荣不爱听这种悲观言论:“你越咯样想越不会进步。”
接下来的两场比武结束后,前五名诞生了,老师和学员有的得意、有的悲伤地相继离开了。朱国福老师叫住刘杞荣:“说说,那一拳是怎么回事?”刘杞荣没想到,朱国福老师能看出他心软——那只是零点零一秒的瞬间,但高手能觉察到,并将那个瞬间拎出来理论。他回答:“我怕那一拳打碎方北鑫的鼻梁。”朱国福老师说:“比武,该怎么打就怎么打,心慈手软是无法取胜的。你看方北鑫、赵武传,谁在比武中手软过?”刘杞荣道:“师傅,我会克服的。”朱国福老师说:“一定要克服。把手拿开。”刘杞荣拿开手,朱国福老师“哎呀”一声:“肿这么大。去上些药吧。也好,挨了打可以长记性。”
一放暑假,旷楚雄和周进元都回湖南了。刘杞荣没路费,对周进元说:“你到了长沙去趟贺涵家,跟她解释一下。”他留在炎热的国术馆,每天一清早爬起床练拳和练各种兵器。有天,他练了几个小时大刀,走到树荫下歇息时,一转身,一年不见的贺涵像朵鲜花样开在他眼里。她着一身白底蓝花旗袍,脚上一双白高跟鞋,满脸喜悦地立在林荫道上。他惊呆了,莫非这是幻觉?他说:“你怎么来了?”贺涵嗲声道:“你不回湖南,我不能来看你呀?”刘杞荣心里甜,吃了蜜一样。天气很热,风是热风。他呵呵道:“你收到我的信了吗?”贺涵眯着双眼:“当然收到了。周进元讲你冇得钱回湖南。”他说:“我要周进元去找你的。”贺涵说:“我给你带钱来了。”刘杞荣为自己囊中羞涩而脸红,赶紧换个话题:“教我们武术的都是全国的武术大家,我学都学不赢,正好利用暑假消化他们传授的武艺。”贺涵说:“咯也是你不回湖南的原因吧?”刘杞荣执着道:“嗯。我们班上有个同学叫赵武传,功夫好到那种程度,跟朱国祯和马英图老师过招也不落下风。”贺涵惊异道:“咯么厉害?”“佩服吧?我得往上赶,不然会被他甩出几百里。”刘杞荣说,“旷百万和周进元都佩服得他要死。”
国术馆的外面有家茶馆,也吃饭。这家茶馆的房前屋后有几棵大树,相对其他地方就阴凉点儿。两人来到这家茶馆,坐在椅子上,刘杞荣看着贺涵,贺涵也看着他。贺涵说:“我来是跟你商量,我爸爸要我嫁给第四路军的一个营长。”刘杞荣顿觉不安。贺涵昂起脸蛋:“我是自己跑出来的。”他不解:“你爸是湖南商会副会长,何解把你许配给一个营长?”贺涵恨道:“我爸想攀附权贵,营长的表舅是省主席何键。”他想,原来营长有这么深厚的背景!心慌道:“那你怎么办?”贺涵望着他:“我就是来问你呀,我爸不讲理,硬要我嫁那营长。来的前一天,他爸妈让媒人送来一万块大洋当礼金。”刘杞荣的脑壳里“轰”地一响,仿佛被人一拳打蒙了,傻傻地问:“他家咯么有钱?”贺涵说:“他爸是买办,跟外国人做军火生意。”刘杞荣本想说“那你们门当户对啊”,但话到嘴边却改为:“完了。”这话是不由自主地蹦出来的,像只兔子在他俩面前蹦着。贺涵急了,脸上都是焦虑,像地上都是枯黄的树叶一般,说:“你就冇得别的法子想吗?”刘杞荣心乱了,第一次产生一种绝望感:“我爸是土财主,要他拿出十块大洋都是要他的命!”贺涵蔫了。他晓得自己说的话让贺涵颇为失望。他不敢看贺涵,望着树梢,树梢上有蝉鸣,仿佛在歌颂着盛夏的美丽。贺涵扭开脸,目光有些伤感。刘杞荣晓得自己没法改变迎面扑来的一切,心乱得像有老鼠四窜。
贺涵说:“我们私奔吧?”她是做好了这个准备的,包里有三百多块大洋,是她这一年当小学老师的薪水。她又说:“我们私奔到冇得人能找到我们的地方,当老师或干别的都行。”他很感激贺涵如此决绝地信任他,眼睛一亮,但那团火苗很快又熄灭了。他觉得自己没资格私奔,说:“我不能对不起向老师。我承诺向老师,学成后回训练所当教练。”这话足以打败贺涵的自信。贺涵的目光变得飘忽不定了,一时看着远处,一时盯着手中的包。刘杞荣接着说:“再讲现在军阀混战,到处是兵匪,世道咯样凶险,我怕我担不起责任。”贺涵抿口茶,放下茶杯:“你有一身武艺,怕么子呢?”刘杞荣说:“我不怕,但跟你在一起,你咯么美,我不能不为你考虑。”贺涵低下头想了片刻:“我晓得咯个社会很乱,到处是流氓和强盗,但只要能和你一起,我么子都不怕。”两人商量的结果是,她先在南京租间房住下,找所小学教书,等他毕业了再一起回湖南。贺涵说:“只要有你在,我在哪里生活都一样。”距茶馆不远有家旅馆,看上去还干净,贺涵在那家旅馆住下。第二天,两人去找学校。在一所离国术馆较远的小学里,一个年轻人值班,那年轻人听他们说完后肯定道:“我们学校要国术老师,等开学时你们再来吧。”两人很高兴,贺涵娇声道:“天无绝人之路。”刘杞荣开心道:“你在咯个学校教国术,那我每天来看你。”两人在离那所小学不远的街巷里找住所,一户姓汪的人家同意租间房给贺涵住。就在贺涵准备搬去那间租房住时,却见贺涵的大哥、二哥站在国术馆前的树下。贺涵愕然道:“你们怎么在咯里?”
贺涵失踪的第三天,大哥在妹妹闺房的衣柜抽屉里,找到了刘杞荣这一年写给贺涵的几封信,都是寄到贺涵教国术的那所小学,毛笔小楷,字迹工工整整。从落款的时间上看,前三封信大多是介绍中央国术馆的老师和同学的情况,后几封信里却有“自己很好,不用牵挂”及夜里思念的话。大哥想,原来妹妹拒婚是有意中人,便对父亲说:“爸,贺涵一定是去南京国术馆会她的恋人去了。”贺父极为震怒:“太不像话了,你和老二去把她抓回来,今天就去。”兄弟俩坐了两天长途客车,上午八点钟客车一到南京,兄弟俩就坐上黄包车直赴国术馆。传达室的老头拦着他俩:“刘杞荣八点钟出去的,你们在外面等吧。”兄弟俩不敢造次,就在门外守候。一个小时后,贺涵和刘杞荣出现在哥俩眼里,大哥疲惫不堪地说:“贺涵你胆子真大,爸爸发了好大的火。跟我们回去。”贺涵说:“我不回去。”二哥见妹妹如此坚决,骗道:“爸讲了,不逼你。”贺涵疑惑地望着二哥。二哥指着大哥:“不信你问大哥。”兄弟俩在来的途中商量好了,如果小妹不跟他们走就骗她回家。大哥答:“是的,你二哥冇撮你,爸爸是讲过咯话。”贺涵看着刘杞荣说:“太好了,那我跟大哥二哥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