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志桂是湖南平江人,少年时跟独居山林的老道人学了五年棍术和太极拳,那老道人把一身本事传给他就去云游了。范志桂用一根白蜡棍挑着一个行囊,去嵩山跟少林寺的一个武僧学了三年罗汉拳,回平江开武馆,收了些弟子。他的武馆在县城中心,一个有钱有势的人想把他的武馆盘下来开妓院,他不允,两人打起来,他一拳把那人打死了。那人的父亲是县警察局局长,有枪,范志桂连夜跑了。这以后他就在江湖上行走,路见不平就出棍相助,他手中的棍打过很多仗势欺人的角色。他每每在一个地方住下来不超过三个月,然后再去另一个地方谋生。他喜欢这种行走江湖的生活,喜欢喝酒,喜欢像乞丐样睡在大街上或屋檐下。教练里最不守规矩的就是他。一个冬天没人看见他进过一次澡堂,因此身上味很重。旷楚雄是个讲究人,鼻子特别灵敏,对刘杞荣说:“范师傅好臭的。”这话,柳悦也对刘杞荣说过,要他拉范师傅去洗澡。他说:“咯我怎么开口?”柳悦笑,眼睛亮亮地看着他:“你可以拉他去澡堂洗澡呀。”刘杞荣一心想跟范师傅学棍,就不嫌范师傅身上的味道,说:“那算了。”
有天晚上下雨,刘杞荣提根棍来到大馆。大馆里空荡荡的,门窗敞着。他放下棍,先练了一个小时腿力,接着便练棍,发现墙角的那堆黑影动了下,之前他以为是校工清理的一堆垃圾,原来竟是有一身异味的范师傅。范师傅晚上喝了酒,步入大馆躲雨时靠墙坐下,身体一歪就在地板上睡着了。此刻他醒了,看着练棍的刘杞荣:“你小子像我。”刘杞荣很喜爱范师傅,流浪多年的范师傅是教练里最没架子的,说:“师傅,我比您差远了。”范师傅说:“接招。”范师傅捡起一根棍就向刘杞荣打来。刘杞荣举棍相迎,乒乒乓乓之声响彻在大馆内。两人斗了几十回合,范师傅的棍梢击在他手腕上,他感觉手一麻,但棍没掉。范师傅称赞:“不错。”刘杞荣回答:“是师傅教得好。”又是一阵乒乒乓乓声,范师傅出手更快,总是声东击西,稍不留神,刘杞荣手臂、肩膀、胸膛和腹部、大腿都会挨棍。两人越斗越欢,刘杞荣手里的棍也能打到范师傅的手臂或大腿了。两根棍你攻我守,我击你挡,你退我进,范师傅一边打一边教:“劈、挡、砍、架、刺、挑、打、拦、戳、撩、扑、挞、缠、拨、圈、抨。”刘杞荣越战越勇,范师傅十分喜欢:“老夫总算教了个像样的徒儿,可以走了。”刘杞荣说:“师傅要走?”范师傅说:“老夫有个毛病,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就腻。老夫是行走江湖的命,在训练所待了五个月,闷死了。”刘杞荣说:“师傅,您要去哪里?”“老夫要看世界,走到哪里是哪里。”“师傅咯一走,学生跟哪个学棍?”范师傅说:“你已经学成了,再教你就徒弟打师傅了。老夫得留一手,以后你若成了坏人,师傅好教训你。”
范志桂师傅领完第五个月的薪水,就向向恺然辞行。向恺然非常惊愕:“范师傅,你教得好好的,走么子?你教的棍术很实用,莫走啰。”范志桂师傅抱拳:“谢谢向主任看得起老夫,老夫习惯行走江湖。学员中刘杞荣不错,他可以代我教棍。”向恺然一听,称心了:“咯段时间我事多,冇留意。你可以让我看看你跟弟子过几招吗?”范师傅说:“好啊,把这小子叫来。”向恺然就对秘书说:“把刘杞荣叫来。”秘书叫来刘杞荣,向恺然起身:“走,去操场上,向老师看看你学的棍术。”
旷楚雄和周进元、柳悦、杨湘丽坐在一家茶楼喝茶。杨湘丽今天十六岁生日。她暗恋旷楚雄一年多了,就借生日之名要柳悦叫旷楚雄,又怕旷楚雄一个大男人面对两个女生拘束,就说:“最好把我们班的周进元也叫上,我发现他和旷百万最要好。”柳悦说:“好。”杨湘丽说:“够朋友。”柳悦笑,晓得杨湘丽喜欢旷楚雄,因为杨湘丽有天晚上情不自禁地说:“何得了啰,我好喜欢旷百万的。”那是三月里一个淫雨霏霏的晚上,那样的晚上是有点让人七想八想的。柳悦只中午在寝室睡午觉,那天因下雨就没回家。她听杨湘丽竟把心里想的说出口,不觉暗暗诧异,甚至佩服杨湘丽的胆量。她比杨湘丽大半岁,把杨湘丽当妹妹看,笑道:“常德伢,你有眼光,旷百万是帅气。”杨湘丽问她:“你也喜欢旷百万?”柳悦让她放心:“我不喜欢。”杨湘丽斜着眼睛问:“那你喜欢哪个?”柳悦答:“我哪个都不喜欢。”
那天,他们四个人坐在茶楼里边喝西湖龙井茶,边吃杨湘丽买来的点心。杨湘丽身材苗条,斜肩、细腰,臀部略嫌肥大,生一张圆脸,一双眼睛虽然不大,但眉毛犹如柳叶样搭在眉弓上,就带几分柔媚。旷楚雄见杨湘丽是过生日,吃了块桃酥,起身道:“我出去一下,就来。”杨湘丽看着他的背影闪出茶楼,对柳悦一笑。周进元掏出烟,见柳悦皱了下眉头,就没抽,问:“你么子时候生日,我好准备礼物。”柳悦晓得周进元喜欢她,一扬脸:“还早呢。”她拿起一块蛋糕,咬了口。周进元讨好她:“你吃东西的样子真好看,到底是千金小姐。”柳悦不接受他的赞美,淡淡道:“不好看。”杨湘丽眼尖,发现了什么,说:“周进元,你冇爱上丹凤眼吧?”周进元的脸皮比城墙还厚,趁机道:“早就爱上了。”杨湘丽来劲了:“咯算表白吗?”周进元蹾着烟,答:“算表白。”柳悦的心不在他身上,这话拨不动她的心弦,说:“喂,今天是给常德伢过生日,莫把话题扯到我身上。”这时,旷楚雄手捧一簇玫瑰进来。茶楼旁有家鲜花店,他让卖花姑娘挑选十六朵含苞待放的玫瑰扎成一把,捧来献给杨湘丽:“常德伢,生日快乐。”杨湘丽激动得什么似的,接过花,满脸幸福道:“太谢谢你了旷楚雄!”周进元故意问旷楚雄:“你是第一次送花给妹子吧?”旷楚雄道:“是第一次。”柳悦拈起一块绿豆糕,拿到嘴边时停下,说:“那常德伢很荣幸呀。”
邻桌是一群穿着打扮怪异的街痞,五个人,跷着二郎腿聊天,喝茶,抽烟,时不时把目光抛到柳悦和杨湘丽身上。一个街痞见旷楚雄捧来一大把花,讥讽道:“送花倒是能撮(方言:骗)得妹子的芳心啊。”另一个街痞嘿嘿道:“只能撮蠢里蠢气的妹子。”旷楚雄把目光移到那人身上。那人今天手痒,想找人打架,挑衅道:“小鳖,望着老子干么子?你咯鳖找打吧?”旷楚雄又怎么会惧这几个鸟人,说:“找打。”几个男人霍地起身,其中一人一拳打来。旷楚雄一折身,将他的拳头一带。那人出拳很重,失了重心,趔趄几步,倒在地上。另一方脸青年凶道:“老子今天打死你。”一拳打向旷楚雄。旷楚雄抬手一拨,方脸青年也是用力过猛,身体歪倒在茶几上。又一青年挥拳打向旷楚雄,旷楚雄不等那人的拳头落下,出手极快,一拳打在对方的鼻子上。那青年叫了声“哎哟”,鼻子淌血了。周进元也迅速制服了另外两人。方脸青年放狠话:“有本事你们莫走。”旷楚雄满脸英雄气,道:“崽走!”
几个街痞捂着头、摁着腰走了。茶楼老板说:“你们还不快走?”旷楚雄答:“不走。”茶楼老板边扶打翻的椅子,摆正撞歪的桌子,边说:“他们是咯一带最恶的马脑壳队的,快走吧你们。”旷楚雄说:“我们不怕。”茶楼老板道:“打坏了东西,要赔的。”旷楚雄答:“打坏的东西我全赔。”杨湘丽望着一脸男子汉气概的旷楚雄,倾慕道:“你好了不起啊!”旷楚雄答:“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柳悦不想惹事:“我们还是走吧?”旷楚雄说:“走?咯几个下家还对付不了,那我们不白学武术了?”柳悦坐不安了:“还是走吧?”旷楚雄说:“你们两个妹子走,我和周进元在咯里等他们。”几人正说着话,突然拥进来三四十人,里里外外地站着,个个手握马刀、铁棍和木棒。方脸青年指着旷楚雄和周进元:“师傅,就是咯两个鳖!”旷楚雄霍地起身,举起椅子,周进元搬起另一把椅子。两人举着椅子回击对方砍来的马刀和铁棍,迅速冲出茶楼,朝训练所奔去。
范师傅正在教刘杞荣一套乱棍法,这是他的看家本领,如何戳、打、拦、拨、撩、刺众人挥来的棍棒,见旷楚雄和周进元跑来,身后一大群青年举着马刀、铁棍和木棒穷追不舍。范师傅下巴往前一翘,对刘杞荣说:“你小子快去帮忙。”刘杞荣持棍冲过去,三下两下就把跑在前面的七八个街痞手中的马刀、铁棍和木棒全打落在地。那些街痞蒙了,自己都没想清楚手中的铁棍是怎么被这小子打落的,惊得不知所措。旷楚雄接过范师傅扔给他的棍,回身打掉了几人手中的刀和铁棍。旷楚雄一抬头,见柳悦和杨湘丽跟来了,就放心道:“还有哪个想打架?”一个粗壮的街痞绕到刘杞荣身后,突然抱住刘杞荣的腰。刘杞荣一低头,回手一棍打在那壮汉的头上。这一棍用了七成力,那壮汉闷声倒地。另一壮汉挥刀向刘杞荣砍来,刘杞荣的棍比他的刀先到,打在他太阳穴上,他头一歪,倒下了。
向老师走来收拾残局,绷着脸道:“走吧你们,咯里是军队训练所,不是你们撒野的地方。”那些人就狼狈地捡起刀、棍,灰溜溜地走了。众同学觉得很不过瘾,似乎架还没打开,自己还没派上用场就收场了。向老师道:“旷楚雄、周进元,你们违反所规,在外面打架,自己去写检查。”旷楚雄和周进元低着头向寝室走去。范师傅昂起脏脸道:“徒弟,过来。”范师傅是从不叫学员徒弟的,学员叫他“师傅”他连眼皮都不眨一下,那是他不认可,要他叫一声“徒弟”那就是认了“亲”。他笑着称赞刘杞荣:“你学得蛮快吧,就用上乱棍劈了。”贺涵走到刘杞荣身边,赞许地拍下他的肩:“你给训练所增了光。”刘杞荣晓得旷楚雄在追她,就不敢多想,嘿嘿两声:“打几个无赖,不算增光。”
拳击教练白振东中等个子,少年时学过八拳,后到美国学了两年拳击,曾打败过美国东部中量级拳王和一个在美国训练的泰国中量级拳王,回国后开了家拳击馆,把奖牌和英文获奖证书挂在墙上,以此招揽学员。向老师早就听人说过他,范师傅一走,向老师便请他来训练所教学员拳击。白振东教练对能来训练所教学生拳击极为重视,为此还备了课。他腋窝下夹着教案,绷紧脸走进大馆,面对望着他的黑压压的学生,有些紧张,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是个生性腼腆、内秀的青年,待那些紧张如老鼠一般四散后,才对着教案念道:“拳击运动在西方国家很流行。拳击技术以攻击为主,技术特点是左右直拳,左右上勾拳,左右平勾拳,左右摆拳,左右斜上勾拳和刺拳等。拳击运动的规则是只能用拳打,不能使用腿、脚和肘、膝。”他念到这里,仿佛才松快一点,红着脸望一眼大家:“我讲的是拳击比赛规则,不是散打和自由搏击。”他又低头念教案:“拳击比赛时,步法相当关键。步法灵活,既能有效地避开对手拳击,又能在滑步中伺机反击对手。我在美国学拳击的两年,教练多次带我去看拳击比赛,每次都要我留意各自的步法。拳击中,主要有前后滑步和左右滑步,每种步法都对应不同的拳法。例如前后滑步,对应的就是前后直拳,左右滑步对应的是左右摆拳。”
他不念教案了,把前后滑步和左右滑步示范给大家看。“要想学好拳击,先要把步法练好。步法敏捷,你要少挨好多打。我有几次看比赛,有的拳击手力量很大,一勾拳就把对手打蒙了,再一直拳,对手就倒在台上了。”他做个勾拳动作,继续说,“注意,要转体,力量于转体中爆发。我先简单地介绍几种拳法:刺拳,出拳要快,手臂不需要完全伸直,目的是为自己的后续进攻创造机会,同时也干扰对手的进攻;摆拳,攻击的是对手的左右腮,适合近距离打;直拳很重要,分左右直拳,打右直拳时右脚要蹬地发力,拳心向下,出拳时要伸直手臂,打完马上收回右手。打左直拳时道理也一样。对于拳击运动来说,直拳就是重拳,之所以称重拳,力是从脚蹬地发出的,力量传送到胯和腰部,腰部又把力送到肩和臂膀,最后输送到拳头上。这是全身的力,所以力重。不过,介绍多了,你们反倒记不住,今天就讲到咯里,大家跟着我先练跳绳,跳绳能使步法灵活。”靠墙摆了堆跳绳,他让每个学员拿起一根,说:“自己数数,每人先跳五百下。随便你们怎么跳。我先跳给你们看。注意。”白振东教练拿起跳绳,边甩边跳边说:“简单得很,但每天都要练。”
白振东教练是长沙人,二十多岁,有妻子,不住训练所。他妻子是武术世家出身,也爱好武术,有次出门时钥匙掉了就来向他要钥匙,那天白教练教师范班的学生拳击,大家都看见了,很漂亮,还没生过崽,身材也好。师范班的一些男生很羡慕白教练有这么一个亭亭玉立的妻子,待他妻子离开后,向他讨教是如何娶上这么一个漂亮妻子的。白教练开心地说:“等你把拳击练好了,我再告诉你。”向老师那天在师范班看白振东教拳。刘杞荣为练步法,在场馆一隅边跳绳,边数数,不跳一千下不收场。向老师要刘杞荣戴上拳击手套,与白振东教练打一场小比赛。大家就停止练习,看刘杞荣与白教练打。白教练出拳极快,近距离时刺拳、左右勾拳落雨一样击向刘杞荣的头部。刘杞荣也不弱,双手护头,伺机反击。白教练把刘杞荣逼到向老师身前。刘杞荣一个躲闪,闪到一旁了。向老师笑:“行了。白教练,我就是看看你教的咯个学生的反应。”白教练说:“刘杞荣同学步法练得不错,才学两个月就有咯种水平,实属难得。”刘杞荣说:“是白教练的功劳。”
向老师把刘杞荣叫到一边:“咯个学期结束你们就毕业了,我观察了你一年,你是棵好苗子。我和王总教练商讨了下,总是去外面请教练也不是个事。我打算从你们中挑几个人做教练。你是人选之一。”刘杞荣激动道:“谢谢向老师。”向老师一笑:“当教练,你各方面还有待提高。去吧。”刘杞荣飞快地跑去练拳击。周进元见向老师与刘杞荣叽叽咕咕,又见刘杞荣一脸快乐,就来打探:“表哥,向老师跟你讲了么子?”刘杞荣对着沙袋狂揍几拳,说:“向老师说,要在我们中挑选几个当教练,我是人选之一。”周进元听毕,酸酸地道:“那要祝贺你呀。”“还不一定。”刘杞荣说,又走到沙袋前,左右滑步地练着左右勾拳、直拳。
晚上,周进元想跟表哥练棍。他听表哥说向老师想在学生中挑几人当教练,心潮起伏了一下午。“挑几个”,那就不是一个两个,也许是三个四个。在训练所当教练,薪水高、待遇好还是其次,关键是还有身份。他要的就是身份!他说:“表哥,练棍去。”刘杞荣觉得新鲜,表弟一下课就懒得再舞刀弄剑的,道:“哎呀,你比我还积极啰。”周进元因心里藏着想法,就说:“快毕业了,若把我分到小学教细伢子,就我现有的功夫也够了。若要我去县、市国术馆当教练,总得备两手狠的。”两人来到草坪上,刘杞荣将棍半握在手上:“你出棍吧。”周进元大叫一声“看棍”,手中的棍就向刘杞荣打来。刘杞荣挥棍一挡、一靠、一扫,那棍梢带着一股强劲的旋力。周进元手一麻,棍脱落了。周进元捡起棍,又与表哥打,两人过了几招,手中的棍又被表哥打脱。周进元有些泄气。刘杞荣说:“继续。我不打你,练防守。”周进元就猛攻,劈、刺、打、戳、扎,毫无顾忌。刘杞荣勉励道:“好!”周进元不相信自己的棍打不着他,更加快捷地攻打,刘杞荣十分敏捷地拦、挡。
两人练了两小时,周进元累了,坐到地上歇息。他晓得向老师看重表哥,若表哥能在向老师面前美言他几句,命运也许就有所改观,便讨好表哥道:“表哥,我很佩服你。两年里,你从没断过一天练武,你的毅力远在我之上。”刘杞荣看着幽暗的天空:“纪寿卿和朱国福老师都说,学了不练等于冇学。”周进元羞愧道:“唉,惭愧啊,我练得太少了。”刘杞荣说:“教我们武术的都是向老师请来的全国顶尖高手,随便两句话就能让你茅塞顿开。”周进元迎合道:“只怪我没珍惜。”刘杞荣见表弟有悔意,说:“套路你都晓得,就是要多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