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七年,全国的中、小学都停课了。何勇、张小山、黄国辉和黄国进整天在街上游荡,去大米厂的老糠房玩英勇就义,爬到堆积如山的老糠顶,高呼一声“共产党万岁”,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往下跳,不玩得筋疲力尽不收场。或聚在一起玩油板、玩玻璃弹子。黄国进不玩油板和玻璃弹子,但会在一旁看他们玩。有天,他们走到文庙前,文庙那堵几百年来留着不少文人墨宝的墙被人推倒了,那尊明代时被黄家镇的祖先供奉的孔子像也被人推倒和砸碎了。张小山看着破碎的孔子石像,对何勇说:“我读书前,我爸爸特意带我来拜过孔子,要我好好读书。”何勇、黄国辉和黄国进都望着张小山,张小山说:“我爸爸说,武官经过文庙必须下马,文人必须下轿。他是圣人呢。”黄国进道:“我爸也是这么说的。”黄国辉说:“是封建社社会的圣人。”他踩到孔子的头上。张小山惊讶道:“黄国辉,你踩着圣人的头了。”黄国辉把另只脚也踩到孔子头上,边说:“孔子是是个猪!”张小山说:“我爸爸说,孔圣人是我们的老祖先。”何勇蔑视道:“他是臭老九的祖先,和我们没关系。”
何勇、黄国辉、黄国进和张小山天天去街上玩,觉得不要读书真好,不要做作业。有天下午,四个男孩从何勇家出发,一路快快活活地走到街上,走到县红旗织布厂前,见县红旗织布厂的人在大门前搭了个台子,正批斗几个人,其中一人的胸前挂块牌子,写着“打倒资本家的走狗张大贵!!!”张大贵的名字上还打了把大红叉。张大贵就是张小山的父亲。四个孩子都呆了!张小山怔怔地望着被人批斗的父亲,父亲站在台上,被人剃了个阴阳头,垂着头,阴着脸,不敢望人。何勇晓得此刻张小山一定非常痛苦,一时不知怎么安慰张小山。黄国辉不解地对张小山说:“他们怎怎么斗起你爸爸来了?”张小山的小脸蛋十分苍白,早几天父亲还是好好的,出门时还告诫他:“不要在街上乱跑,在家里看看书,写写字。”此刻,父亲一脸可怜相,他不忍看下去,转身走开了。何勇和黄国辉、黄国进也跟着他走开了,何勇看张小山,张小山的脸色很难看,好像一张弄脏了的白纸,嘴唇紧闭。他们走到湘江岸边,何勇看一眼蓝蓝的天色,对张小山说:“你爸爸是湘南游击队的,应该没事。”张小山没说话。黄国辉说:“你爸爸几几好的人,怎么成资资本家的走走狗了?”张小山似乎有些羞愧,不望何勇和黄国辉,把目光投到宽广的湘江上。黄国进为安慰张小山,说:“你爸爸只是资本家的走狗,我爸爸是叛徒,我更没脸呢。”幸福街的同龄人都不跟黄国进玩,黄国进因没人玩就来找他们玩。何勇看一眼黄国进,黄国进说完这话就没表情了,一旁站着。何勇晓得张小山的心情,张小山的爸爸比他爸爸官大,他爸爸是大米厂的厂长,也挨了批斗,现在靠边站了,但他没有张小山这样羞惭和悲伤,因为他没看见爸爸挨批斗,爸爸回家也不向他讲这方面的事。他在想用什么法子消除张小山的苦恼,他拍下张小山的肩,提议道:“我们成立一个武术队不?”黄国辉眼睛一亮,“可以成成立。”何勇又推下张小山说:“你同意不?”张小山苍白着脸色答:“要得。”何勇问黄国进:“你呢?”黄国进说:“我同意。”何勇说:“反正又不要读书,我们练练武,长大了打架也不会吃亏。”黄国辉道:“那我们明天就开开始练。”
四个男孩在湘江边说了很久有关练武的话,折回幸福街一号,穿过前厅、中厅,来到后院,他们惦记着后院桃树上的桃子。几人瞧着桃子,感觉桃子应该熟了,何勇搬来梯子,站到梯子上,摘了几个桃子,拿到井旁边洗,边吃。何勇见张小山的脸色一直阴郁,晓得张小山心里不痛快,就说:“你不要怕,我爸爸在大米厂也挨了批斗,不也没事了?”一句话把张小山说哭了,呜呜呜呜。他其实早就想哭了,一直用全身的力气压着自己不哭。何勇的这句话就如生火钩捅进炉门一钩,眼泪便像煤灰一样直往下掉。何勇见张小山蹲在地上哭泣,便起身,拿来自己的毛巾,递给张小山揩眼泪。张小山却用毛巾捂着脸哭。黄国辉看着何勇吐下舌头。何勇说:“你应该坚强。”黄国进敏感,觉得何勇和黄国辉关心张小山比关心他多一些,心里就有点失落道:“我回家去。”张小山说:“我也回家去。”
张小山心里空落落地回到家,对母亲说:“妈,我今天看见县红旗织布厂的人批斗爸爸。”母亲看一眼儿子,不想让儿子担忧道:“县红旗织布厂的那些人都跟疯狗子一样,区上的干部都被他们揪斗过。”张小山望着母亲,“他们为什么要斗爸爸?”母亲说:“你爸爸原则性强,办事认真,他们不喜欢。”张小山更不明白了,“爸爸办事认真也不对吗?”母亲答:“你爸爸在区上当领导,得罪了一些人。”张小山可不希望爸爸有个三长两短,在他心里爸爸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说:“爸爸不会有事吧?”母亲说:“你爸爸又不是坏人,能有什么屁事!”张小山放心了,好像压在心坎上的石头被人搬走了。
吃过晚饭,张小山睡觉前对母亲说:“妈,明天早晨六点半钟要叫我啊。”母亲问:“又不要上学,起那么早?”张小山解释:“我和何勇、黄国辉、黄国进约好了,一早去练打。”母亲觉得好笑道:“练什么鬼打?不要练。”张小山稚声稚气道:“我要练。”母亲说:“你练你练。”张小山爬到床上睡觉,看见一只大蜘蛛爬到了他的蚊帐上,他吓了一跳,起床,拿根竹棍子把蜘蛛赶出蚊帐,一竹棍把蜘蛛打到地上,一脚踩死了。他想,这不是什么不好的预兆吧?他走进厨房,拿着火钳把蜘蛛尸体夹起来丢到门外的阴沟里,回到房间睡觉。次日一早,张小山醒来,一看钟,七点十分了。他质问母亲:“妈,你怎么不叫我?”母亲在厨房里煮稀饭,听到他说话,回答:“稀饭还没熟呢。”张小山脸也没洗地出了门,快步赶到幸福街一号,看见李咏梅校长捡掉在地上的杨梅,说:“李老师,何勇呢?”李咏梅校长答:“他和黄国进、黄国辉一起锻炼去了。”他们竟没去由义巷叫他。他迟疑了片刻,心里生了意见,打算掉头回家,走了几步,想还是去黄公庙后面的树林看一下。又回转身,向黄公庙后面的树林走来了。何勇和黄国辉在树林里练拳脚,“嗨、嗨、嗨”地乱叫。黄国进没练打。他问:“你们怎么不叫我?”何勇说:“我们去叫你,你妈要我们不要喊你。”张小山又高兴了,他们没有因他爸挨批斗而抛弃他,“明天我一定早起。”四个男孩边说话,边漫无目标地乱踢乱打。
有天,何勇刚吃过早饭,黄国辉和张小山就穿着背心和汗衫来了。张小山捂着脸,眼睛里有憋屈。何勇问:“你脸怎么了?”张小山的脸有些肿,回答:“刚才在学校里玩铁环,王进说我爸爸是混进游击队的坏人,我打了他胸部一拳,他打了我脸上两拳。”王进是隔壁班的,住在下河街,喜欢撩事。何勇年龄不大,却仗义,说:“走,找王进算账去。”他们快步走进迎宾路小学,却不见王进的踪影,只有杨琼和几个女同学在操坪上跳橡皮筋。杨琼看见他们,一脸批评道:“何勇,你们又跑到学校来捣乱吧?”何勇没理杨琼,目光四处搜索王进。张小山说:“我们来找王进,他打了我。”他把半边脸伸给杨琼看,杨琼道:“活该!”何勇不喜欢杨琼这种态度,问:“他是你同学不?”杨琼不客气道:“同学也活该!谁要他打架。”
二毛、王进和刘兴是另一个班的男孩。王进与二毛住在同一条街上,自然就玩在一起。不一会,王进和二毛出现在何勇眼里,何勇盯着王进说:“你打了张小山,这事怎么解决?”王进没何勇壮,晓得自己打不赢何勇,脸白了,他不敢在何勇面前逞强,说:“是张小山先打我一拳。”张小山嚷道:“你先骂我爸爸是资本家的走狗。”王进矢口否认:“我崽骂了。”何勇一把揪住王进的衣领,另只手握成拳头,要打王进。二毛窜过来给王进撑腰说:“王进,你别怕。”何勇和王进同时望着二毛,二毛手里握根铁棍。二毛九岁才读书,比他们大两岁,现在十一岁了,是二年级的一霸。何勇有点忌二毛。二毛说:“何勇,你不要欺负我们乙班的同学。”何勇说:“他打了我们班的张小山。”二毛说:“是张小山先动手。”二毛手中有铁棍,个子也比何勇高两片豆腐,何勇知道打起来肯定是自己吃亏。二毛一脸霸气地拉着王进走了,手里的铁棍这里敲一下那边杵一下。
何勇闷在一边不语。黄国辉走近他说:“你要要是刚才与二毛打打架,我就去捡捡砖头。”黄国辉的话暖了何勇的心,何勇瞟一眼走远的二毛,“他手上有铁棍。”黄国辉可不是一般男孩,天天看着父亲杀猪杀狗,胆子看大了,说:“我不怕二毛。”何勇看一眼黄国辉,黄国辉比他还矮一点,但黄国辉看上去很有劲,脸上如果不笑,就是一副不怕事的猛相。何勇问:“要是刚才我跟二毛打架,你真敢捡砖头?”黄国辉说:“真敢。我会一砖砖头砸在他脑脑壳上。”黄国进来了,他刚才去何勇家,见何勇不在家,就一个人来学校玩。何勇看见他,说:“刚才差点打了一大架。明天我们练拳,专练打架的狠招。”黄国进委屈道:“我爸不要我练拳,要我在家里练毛笔字。”何勇把手搭到黄国辉的肩上按了下,“那我们练。”操坪的另一边,教室前,林阿亚和杨琼正踢毽子玩,林阿亚也来学校玩,着一件粉红短袖衬衫,扎着两条翘角辫,与杨琼你一脚我一脚地踢毽子。何勇走拢去,林阿亚把毽子踢给他,边说:“接好。”何勇伸脚接了,就势把毽子踢给杨琼。杨琼一脚把毽子转踢给林阿亚,林阿亚腿往右一挑,把毽子踢给张小山,张小山没接住。杨琼说:“真笨。”张小山说:“重来。”几个孩子围成一圈,你一脚我一脚地踢毽子,烦恼很快从他们脑海里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