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长黄迎春的大女儿黄琳——这个生长在湘南古镇的姑娘,实际上是个北方种,她父亲和母亲都是革命革到湖南来的,父亲的果敢、自负和母亲的坚韧、温柔都很好地遗传到了她身上,因此她不是一般女孩,在黄家镇区,她类似于高干子女。她是在蜜缸里长大的,但她不是一只小蜜蜂而是蜂王。这只蜂王还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是蜂王了。她有一个走路脚步噔噔响的区长父亲,大人就都呵护她。她三岁进的幼儿园,她的童年是在这个阿姨那个阿姨的身上度过的,她们都钟爱地把她抱在怀里,称她为乖孩子或小公主。小公主黄琳五岁的时候把一个男孩推倒在地,男孩的额头砸在门坎上破了皮,出了血。她吓坏了,傻傻地瞧着哇哇大哭的男孩。阿姨走过来,丝毫也没责备她,把男孩拉到另间房子里擦紫药水。她不安地走拢去,准备接受阿姨责骂,却听见阿姨批评男孩说:“以后不要跟黄琳撩打了听见吗?”男孩答:“黄阿姨,我没跟她撩打,是她用脚拦我的钩子。”黄阿姨说:“你不晓得走开?”黄阿姨见黄琳紧张地望着她,小眼睛瞪得大大的,就招手说:“你过来。”黄琳走过去,黄阿姨拉着她的手又拉着男孩的手,把两只手叠到一起,“你们应成为好朋友。你们都是革命干部的后代。”黄琳惭愧地抓着男孩的手,对额头上涂了一大片紫药水的男孩说:“对不起。”男孩拿出小男子汉的风范回答:“没什么。”黄琳有些吃惊,这个平常对其他孩子非常凶的阿姨怎么对她如此温柔?这让她隐隐觉得自己有一种别的孩子身上没有的东西,这种优越感来自于她有一个说话时脸上没有笑容的父亲,这个父亲让平常最凶的阿姨也不敢凶她。从此,她的胆子更大了,动不动就跟别的男孩打架,让一些男孩纷纷躲避她那天不怕地不怕的魔力。
黄琳从幼儿园出来时被阿姨们宠得基本上是个小自大狂了,性格坚韧、刚烈,随干什么事都不肯放让,脸上的表情不是女孩子的傻犟,而是要赢。她背着书包走进迎宾路小学的第一天,身为班主任老师的李咏梅让她当了班长。“你当了班长就是全班同学的表帅,”李咏梅老师说,“要做到尊敬老师,团结同学,老师不在教室里时,如果有同学不听话,你要主动管好纪律。知道吗?”黄琳觉得这是老师充分信任她,立即点头说:“知道了。”从此,一甲班多了个管事的小班主任。小班主任手上常常拿着一根竹棍,见某同学不顺眼不听话就打。李咏梅老师默许她这么干,甚至夸她有领导才能。小黄琳于是变得更狠了,手上的竹棍常常抽打在这个男孩或那个女孩身上。有天她把一个女孩的手打肿了,那家长找到学校,站在教室外面吼道:“她有什么权力打我女儿?就是老师也不能这样打人啊!”小黄琳从没见过一个大人这么凶,那两道目光犹如两道火焰,可以把教室烧起来,吓得她腿都软了!但马上有人赶来了,是李咏梅老师。李咏梅老师拦在教室门口,要那个家长冷静道:“请你不要在教室门口吵,这影响了学校的教学秩序。”女孩的家长一脸脾气道:“李老师,这么说我女儿白挨打了?”李咏梅老师说:“我会批评她。你不要在这里闹,你可以去找她父亲黄区长谈。”
家长一听“黄区长”的名号,就不攻自破地叽叽咕咕地走了。黄琳虚惊一场,见没事了,胆子又大起来了,对一些被她打过且恨她的同学说:“我爸爸是区长,管你们的爸爸妈妈,我管你们。”黄琳的威信就这样建立起来的,她说一声“坐好”,没一个同学敢不坐好,她叫一声“起立”,没一个同学敢不起立,都怕她手上的竹棍,因为挨了打没有账报的。黄琳就是在这种肆无忌惮的环境中长大的,就长出了一颗敢做敢为的心。这颗心让她变得很骄横,这可是她爸爸妈妈身上没有的。五六十年代的干部都相当朴实,工作也勤恳,基本上没有架子,你有什么困难向干部反映,干部还真帮你解决。所以那个时候的群众都尊重干部,对干部子女也多了几分关心和爱护。黄琳小时候就经常受到幸福街一号的大人们关心,陈兵的母亲年龄比黄琳的父母都大,她在黄琳面前自称陈伯妈,有天她见黄琳放学回来了,她父母还没回来,她便关心道:“黄琳你饿了吧?陈伯妈给你洗个桃子吃。”住在后院的高家,高家女人也挺喜欢聪明的黄琳,见黄琳上完厕所走出来时,眼睛盯着梨树上的梨子,她会搬出人字梯,摘几个熟透了的黄梨给她,说:“你还要的话,高伯妈再给你摘。”黄琳会不好意思道:“不要了,谢谢高伯妈。”黄琳心里隐约明白她们之所以待她好,是因为她有个好爸爸。
一九六五年黄琳小学毕业了,成了名热情高涨的女中学生。初中班主任老师也同李咏梅老师样,见她是区长的女儿,立即让她当班长。黄琳当了一年好班长,管着班上的大小事宜,劳动、卫生、纪律、学习她都管,什么同学敢破坏纪律她都走上去管。
她等于大半个班主任,班主任不管的事她全管!她听说一个男同学在男厕所抽烟,她就守在男厕所旁,待那男同学出来,她便冲上去搜口袋,非要那男同学翻开口袋给她看不可。假如有烟,她会抢过来,撕烂,扔到地上碾碎。这个北方种姑娘被湘南宽容、大度、粗野和潮湿的空气浸泡成一个女魔头了。一下课,很多同学都围着她,听她调遣。她对某同学说你去把高晓华叫来,那同学便箭一样射出去,不一会把高晓华叫来了。她对一个赖着不动的同学说:“罚你抹那个窗户。”尽管那同学一百个不愿意,却不得不嘟着嘴抹那窗户。她见黄国艳一副游手好闲的样子,立即命令她:“你去拖地。”
不久,学校开始闹了,女魔头成了初二年级的领头羊,成立了井冈山兵团红卫兵组织,自任司令,任命高晓华为井冈山兵团宣传部长。她戴一顶军帽——那是父亲戴着它一路冲杀过来的旧军帽,也只有她头上这顶军帽才是印着部队番号的真军帽,着一身父亲当年穿过的军装,有些宽大,于是她在腰间系一根县百货商店买的假军皮带,脚上一双镇百货商店鞋柜上买的三十八码的解放鞋,在“司令部”发号施令,打探谁家是资本家或国民党历史反革命,打探清楚了她就率同学们去抄家,手持梭镖、大刀,跟电影里闹革命的青年一模一样。这样闹腾了一年,正当黄琳觉得命运这张大门向她大敞且伸出双手欢迎她时,让她骄傲的父亲倒了,她成了黄家镇区头号走资派的女儿。一时间同学们都迷茫了,怎么他们最信任的人一转眼成了走资派的女儿?他们在来学校的路上,看见她父亲被区上的人揪着游街,胸前挂着“打倒黄家镇区头号走资派黄迎春!!!”的牌子,他们面面相觑,思想是不是要跟黄琳决裂。她再在同学们面前说什么时,她的同学就犹豫不决了。
黄琳再怎么好强,再怎么不肯屈服也只能接受这个现实。她看到昨天还对她惟命是从的男同学,今天却用不信任的眼神瞧她了。高晓华同学昨天还与她走在一起,今天她叫他的名字他却装没听见的加快了步子。她想原来革命还讲家庭背景,家庭背景硬自己才能抬起头革命似的。父亲出了问题,同学们就可以怀疑她、鄙视她了。早几天有个发生在她眼里的细节,让她心里咯咚了一下。以前她在幸福街一号上厕所,若碰见陈伯妈也上厕所,陈伯妈即使尿急也会夹紧双腿让她先上,对她说:“你先上,我可以等一下。”可那天下午,陈伯妈在离厕所几步路时看见她向厕所走来,却当没看见的自己先进厕所,关了门。这其实是一件非常非常小的事,却说明她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黄琳了。她觉得这个世界十分贱,原来人家关心她、让她,全是因为她有一个当区长的父亲!她以前回家时嘴里总是哼着歌,而且老远就对父母说:“我回来了。”放下书包就去后院上厕所,现在她都不愿意拉开中厅的门,穿过后厅去后院上厕所,她宁愿走出大门,去百多米外的公厕上厕所。高晓华的父母也不像从前那么热情了。她像那个年代里很多干部子女一样,对父亲倒台的反应是激烈的。她决定离开父亲,离开这个使她难堪的地方。那段时间工宣队进驻了学校,在操场上挂了幅很长的横幅,红布上贴着正楷大白字“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她决定到农村去,重新塑造自己,把自己锻炼成另一个人!她嗅一口湘江里飘来的寒冷、潮湿的空气,对一个还愿意听她说话的女同学道:“黄国艳,我要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去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黄国艳一看见高晓华走来,脸色就变得娇起来,“高晓华,黄琳说她要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下乡当知青,你会去吗?”高晓华看见她俩坐在学校的操场边上,说:“毛主席的号召我们都要积极响应。”黄国艳说:“那我也要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黄琳晓得黄国艳暗恋高晓华。黄国艳的眼睛出卖了自己,那目光总是在寻找高晓华,一看见高晓华目光就锁定在高晓华身上。而且只要有高晓华在,黄国艳说话的语气都娇气些。黄国艳本来说话的声音很正常的,笑声也自然,可高晓华一出现,她的声音就变调了。黄琳聪慧、敏锐,又都是十五六岁的姑娘,自然能看出同龄人的心思。黄琳也喜欢高晓华,两人在同一个院子里长大,从小玩在一起,一起站在椅子上摘杨梅,一起爬到桃树上摘桃子,还一起攀上人字梯摘梨子吃。高晓华从小白白净净的,脸上有两个笑靥,一笑,一面一个,很好看。高晓华因是男孩,从小就让着她。她说:“那个桃子是我的。”那个桃子肯定比别的桃子大和红一些。高晓华就摘下那个桃子,毫不犹豫地给她。黄琳小时候在高晓华面前总是肆无忌惮,甚至骑在高晓华的背上,要他做狗爬。高母看见了,换了是别的女孩骑在她儿子的背上,高母早发飙了,但她不能对黄琳发飙,只是跌下脸来对高晓华道:“你这孩子,怎么可以在地上爬?地上脏死了。”高晓华却仰起头对母亲笑,笑出了两个酒窝。直到两人长到十岁,有了男女界线,这种两小无猜的游戏才嘎然而止。但即使这样,高晓华还是要看她的脸色,维护她的形象的。别人看不出来,黄琳自己能感受到。每次她在班上宣布什么事,或做出什么决定,高晓华从不反对。高晓华也是班干部,学习委员,班干部开会要他发言时他总是那句话“我支持黄琳的决定”。后来成立井冈山兵团组织,高晓华也是站在黄琳一边,听她命令,跟着她跑,一张白皙的脸上,总是挂着积极配合的笑。她要斗谁,他就斗谁,她写谁的大字报,他会拿到手中过目,给她改错别字。高晓华的语文成绩好,运动前,语文老师经常把他写的作文拿到讲台上念。去年大串联,他们一行三十个同学步行去韶山毛主席的故居参观,来去一个多月,每个人的双脚都走出了水泡,但无论到哪里和住在什么地方,高晓华都听她安排,并对其他同学强调说:“三十个人里一定要一个为头的,而且只能听一个人的指令,不然就乱了套。”当然,这都是她父亲被打倒之前,父亲一倒,她在全班同学中的威信也倒了。但是,尽管她现在有些倒霉了,她也讨厌黄国艳喜欢高晓华,因为在她霸道的潜意识里,高晓华是她的!
学校复课闹革命后,工宣队的人组织大家坐在一起学习,学毛主席著作和中央下发到全国各地的文件,然后写学习心得。工宣队的人看完同学们写的思想汇报,就找这个同学谈话,找那个同学交流思想。他们是县民族乐器厂的几个青工,穿工作服,脚上是解放鞋,胳膊上戴着红袖箍,袖箍上用黄漆印着“工宣队”三个字。他们代替了老师,组织同学们在班会上相互批评与自我批评。他们见有些同学不肯发言,或欲言又止,他们表示道:“如果有些同学不愿在班会上发言,怕得罪同学、怕遭到报复,会后可以向工宣队的同志反映情况。”一些同学觉得机会来了,就背着别人向工宣队告密。工宣队的人拿着本子记录,然后找这个同学或那个同学谈话。找黄琳谈话的是陈兵,陈兵是工宣队副队长,脸上的表情非常严肃。他因为还很年轻,为使自己的模样老练一些就蓄着两撇八字胡。陈兵让黄琳在办公桌前坐下,办公室里就只他俩,他的桌上放着一堆这个同学写的思想汇报,那个同学写的告密信。他开门见山道:“有几个同学反映到我这里,说你很自私。”黄琳不怕陈兵,她说:“我不自私。”陈兵咳了声道:“还有同学说你打老师。”黄琳说:“不是我一个人打老师,很多同学都打了。”陈兵又翻出一个同学揭发她的材料,说:“去年你们三十个同学步行到韶山,你在毛主席故居前说:‘毛主席家住这么好的房子,我怀疑毛主席家不是富裕中农。’”黄琳一怔,“谁写的?我没说这话。”她望着陈兵,要求道:“你把写揭发材料的同学叫来,我们可以当面对质。”陈兵看了下名字,说:“从名字上看,应该是个女同学写的。”黄琳想起在韶山时,因她脚上的水泡烂了,走路脚一踮一踮的落在队伍的最后面,高晓华就扶她走,黄国艳看见了,那眼神分明是忌恨的。她问:“是不是黄国艳?”陈兵说:“你不要问是谁,你只说你说了这话没有?”黄琳坚决道:“我绝对没说这话。”陈兵虽然只比黄琳大四岁,却是看着黄琳一天天长大的,就不想追究。他点燃一支烟,吸了口烟,严肃的样子吐掉说:“你说话要注意。这种话千万说不得。”黄琳说:“我没说。你把这个女同学叫来,我要跟她对质。”陈兵没叫,说:“我在你们班会上说过,所有同学写的揭发材料,我们都会保密。你也不要瞎猜,你既然没说,就当没这回事。”黄琳心里很怄,还很气愤,不知道是谁在背后写这种黑材料!她说:“你一定要告诉我,我好防备这种小人。”陈兵不愿说地挥手道:“你可以走了。”
她走了出来,没有向教室走去,因为她不想看见某些同学的嘴脸。她走到操场边上坐下,久违了的太阳从厚厚的云层里钻了出来。她想是谁写的?她恨恨地把军帽歪戴着,跷着二郎腿,恼火地盯着操场上来去的人。以前她坐在哪里,都会有一堆同学跟来围着她。如今,她坐在操场边上,居然没有一个人走来。她想,这么些年里,她不过是生活在父亲的光环下罢了。她心里恨,想不明白是谁在背后捅她一刀?去年他们三十个同学去韶山,有十一个女同学,除了她自己,另外十个女同学都有嫌疑。是谁?她觉得黄国艳的嫌疑最大,黄国艳晓得高晓华对她有点意思,黄国艳怕她跟高晓华好,就想害她。如果不是这样,谁会向工宣队写这种缺德信?她忽然又想,难道是文艺委员?不会吧?文艺委员没那么复杂,只爱跳舞。高晓华从那边走来,身边还有两个男同学。阳光照在他们脸上,他们的脸在阳光下白晃晃的,笑容也有点诡异,让她生疑。她想,我怎么了?怎么看任何人都觉得不是好人?她望着他们,他们没看她,正准备从距她五十米的地方走过去时,她叫了声:“高晓华,我找你有事。”高晓华犹豫了下,缓步走过来,脸上的表情十分认真,“什么事?”她感觉高晓华的脸比早两天又白皙了些,因为没笑,两个酒靥就隐藏在他面孔的两边。她望着他时,他的目光没在她脸上,而是投在她手上。她突然很恨地骂了句:“我操,真缺德。”高晓华似有些惊愕,他从没听黄琳用这种恨恨的声音说过脏话。他关心道:“怎么啦?”黄琳把陈兵问的话告诉了高晓华,接着道:“是谁要害我?”高晓华沉默了,抠了抠头皮。
黄琳恨他这段时间冷淡她,心里觉得高晓华势利,那个站在毛主席少年时睡过的床前,一脸崇敬地指着床铺对她说“这就是红太阳升起的地方”,那一瞬,她似乎看见一颗红日从床上冉冉升起。当时参观的人多得跟蚂蚁样,排着队朝前拥,不准停留,她脚痛,走得慢,高晓华用手臂拦着往前挤的人说:“不要挤,不要挤。”那一刻她好感动。此刻,黄琳看着表情麻木的高晓华道:“你说话啊,哑啦?”高晓华又抠了下头皮。每当他回答不上来的时候,他的手就到头顶上抠着。黄琳问:“你说会不会是黄国艳写的?”高晓华慌忙道:“绝对不可能。”黄琳听他这么说,反问:“为什么?”高晓华说:“黄国艳没那么坏。她跟你一直是好朋友,这段时间好多同学说你的坏话,我从没听她说过你一句。”黄琳望着他道:“这么说你跟黄国艳走得挺密切的吧。”高晓华脸红了下,“不是那回事。”她问:“那你说是谁?”高晓华想了下道:“我觉得是有人写了那些害人的话,然后嫁祸于人。也许写这个黑材料的人,根本就没去韶山,还也许是某个男同学写的。”黄琳觉得他分析得有些道理,说:“那会是谁?”高晓华说:“这么多人,你怀疑谁都没用,除非工宣队的把那份黑材料拿出来,让大家对笔迹,但工宣队的同志是来学校息事宁人的,这句话还没到反动话的程度,是不会查的。”黄琳觉得高晓华说得对,就说:“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