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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林阿亚成了只可怜的小猫

那年三月,林家遇上了倒霉事。这倒霉事既是命中注定,又是别人加害的。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多年前,装扮成商人的林父在此安家后,几个歹徒于一天半夜举着戒刀闯入林家抢劫时,林父用手枪指着拿戒刀的歹徒道:“看是你的刀快,还是我的枪快。”歹徒们吓得退走了。但林家有枪的传闻,却没有消失。就有人惦记那个“传闻”。他们有自己的逻辑,为什么林家在旧社会有枪?林家是外来户,如果他们是本分人家,哪里来的枪?这说明林家有问题!讨论这些事的,是县红星民族乐器厂的一些青工。他们觉得林家颇有来头,如果真有枪,那不是土匪就是国民党特务。他们兴奋了,觉得说不定可以挖出一个天大的秘密。为首的是住在幸福街一号的陈兵。这个人不是一只好鸟,他长得并不五大三粗,但力气奇大,少年时候有次打架,他一个人跟三个人打,把两个少年打得住进了医院。他喜欢跟别人斗狠,车间主任看不得他那副德行,批评他,他把车间主任打了。厂长与他家有点亲戚关系,把他打人的事告到他父亲那里,陈父搬起板凳就要砸他,他把板凳从父亲手里夺下来,扔在地上道:“我的事,你别管。”他就是这么一个人!我行我素,一脸霸气,很希望现在是隋唐时期,那他至少是讲江湖道义的单雄信。他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灰说:“走,还等什么?抄家去。”那些年真有些荒诞,只要你怀疑什么人是坏人,就可以带着一伙人去抄家。那时候这种行为被冠以“革命行动”。那天晚上八点多钟,林阿亚和奶奶刚刚把院子里种的蔬菜浇完水,一些人就敲开了她家的门,虎着脸,让他们一家人站到院子里去。那个晚上发生的一切让林阿亚记得一辈子!一弯苍白的月芽儿挂在深蓝色的天上;隔壁家的灯光从窗户里泻出来,照在母亲灰白的脸上,母亲很紧张,不停地搓着手;一支竹笛声从另一家的窗口飞来,吹着《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那支电影歌曲。若干年里,只要她一听到这支歌曲,无论是在大街上、车上或在喧闹的卡拉OK厅里,她都会想起这个令她恐惧的夜晚,因为不光只是这些,那个晚上院子里蚊蝇飞舞,好像街上的蚊蝇得到了密令都来她家院子里集合似的。她的脸和脖子被蚊子叮咬了许多处,关键是她当时并不晓得痛,她的思想和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些人身上,而那些人正在她家翻箱倒柜。他们没费多大劲就搜出了传闻中那把吓退了歹徒的手枪。私藏枪枝,在那个年代可不是一件小事。林志华和林母还有周兰老师都被那些人带走了。

林阿亚成了只可怜的小猫。父亲、母亲和奶奶被带走后,她害怕得缩成一团,好像天塌下来压着她一样,让她有一种快窒息的感觉。她想她们家一下子就成坏人了,她怎么活呀?昨天下午与何勇和黄国辉等几个同学玩跳绳时,她还指责何勇和黄国辉是坏蛋,今天她家倒真成了坏人,她以后怎么面对老师和同学呀?想到这里,她感到无地自容地哭道:“爸爸、妈妈,我怎么办啊?我一个人怎么活呀。”李咏梅校长推门进来,“林阿亚、林阿亚。”她缩在墙角答道:“李阿姨。”李咏梅校长见她那么可怜,忙走拢去说:“没事没事,李阿姨不会丢下你不管。”她的眼泪水奔涌而出,哭道:“李阿姨,我好怕的。”李咏梅校长赶紧把她搂到怀里说:“不要怕,你不会有事,你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好孩子。”林阿亚放声大哭起来。李咏梅校长拍着她的脑袋说:“你不要急,事情会搞清楚的,你妈妈我了解,不是坏人。你外公是公社会计,你外婆是农民,你妈妈这边没有历史问题,所以你妈妈不会有事。”林阿亚哭道:“李阿姨……”李咏梅校长非常可怜她,摸着她的头说:“你不要哭,你今天晚上就到李阿姨家睡觉吧,跟李阿姨睡,走吧,带上钥匙,把门锁了。”林阿亚不愿意离开家,她怕她一离开,妈妈或奶奶回来找不到她而着急,她说:“李阿姨,我不去你家睡,我要等我妈妈和奶奶回来。”李咏梅校长有些惊诧,没想到林阿亚到了这个份上,小小的心灵还能做出如此果断的选择!她是事先与何天民商量好了才来接林阿亚的。她想,这小姑娘比她想象的要坚强,换了别人早当她是救命稻草了。她称赞说:“林阿亚,你很坚强,还很勇敢。”

林阿亚生平第一次一个人睡觉,一只老鼠从屋梁上经过弄出的声音吓得她瑟瑟发抖。但她对自己说:“李阿姨说我坚强、勇敢,那我就不能哭。我是刘胡兰。爸爸、妈妈、奶奶,你们快点回家吧。”她关了灯,闭紧眼睛睡觉,却感觉黑夜像一只巨大的怪兽,仿佛有无数只大手藏在黑暗中,随时会把她逮走、撕碎似的。她又拉亮灯,黄黄的灯光把黑夜挡在了窗外。她没那么害怕了,饿的感觉却又爬上了脑门,她这才想起自己没吃晚饭的。但她不敢起床,她怕门外站着长舌妇。奶奶讲的故事里,长舌妇都是鬼。她又后悔,不该不去李阿姨家睡觉。她年龄还小,还不知道这是自己的性格使然。她在这种恐惧中度过了一夜。但那一夜,她好像长大了许多。早晨,她醒了,阳光射在窗框上,她没有了昨夜的那种害怕,只感觉肚子饿得咕咕叫。她爬起床,走进厨房,发现煤火黑了。她想起奶奶发煤火的情形,便把藕煤炉里的藕煤夹出来,拿柴刀劈柴,手划破了,涌出血,她没哭,含着泪吮干手指上的血。她撕了几张作业本纸引火,再把细柴丢进去,不一会,火在煤炉里燃了。她思索如何煮饭,脑海里呈现了奶奶淘米的情景。她到米缸里舀了一杯米,倒进锅子,淘米煮饭,在放多少水中她犯愁了。她才九岁,可是自尊心仿佛一夜之间猛地长成了春笋,杵在她心田上。她觉得越是这个时候她越不能给爸爸妈妈丢脸,爸爸说过,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她想此刻是检验这句话的时候到了。她斗胆放了两杯水,在一旁守候,水总算沸了,冒泡了。她饥饿和不知所措地在一旁等着,水煮干了,饭烧煳了,她才惶惧地端下锅子。一锅饭半生半熟。碗柜里有一瓶母亲从酱园买来的腐乳,她拿出腐乳,就着腐乳吃饭。

何勇和黄国辉来敲门,她拉开门,何勇问:“你没事吧林阿亚?”她一听何勇这么说,眼泪水刷刷刷地朝外淌。何勇慌了。在何勇的印象里,林阿亚是从不哭脸的,他说:“你别哭。”林阿亚反倒哭出声了,她心里有很多感激,因为父母和奶奶被抓走后,何勇和黄国辉竟还来关心她。这只是一种朦胧的意识,在她脑子里并未转换成可以表达的语言。黄国辉见她哭得可怜就满脸怜悯道:“你别哭,我会会帮你。”林阿亚哭得更响了,放声抽泣,捂着小脸。李咏梅校长上自来水站挑水,以为儿子和黄国辉欺负林阿亚,忙问:“阿亚,谁欺负你了?”林阿亚是感动,哭着摇头。李咏梅校长问:“小勇,你没欺负林阿亚吧?”何勇说:“我们是找她去学校玩。”林阿亚可怜巴巴地抬起头,叫了声“李阿姨”。李咏梅校长见她一脸泪痕,放下水桶,把她搂到怀里,拿好话鼓励她说:“你是坚强的好女孩。”林阿亚哭得更欢了,“李阿姨,我不想哭,可是、可是我收不住眼泪。”林阿亚能说出这样的话,李咏梅校长很震惊,自己的眼泪都要涌出来了,忙说:“上李阿姨家去。”林阿亚跟着李阿姨走进幸福街一号,李阿姨拿自己的洗脸毛巾给林阿亚,让她洗脸。她给林阿亚煮了碗面,林阿亚吃面时,李咏梅校长宽她的心说:“你妈妈不是坏人,事情一说清楚就回来了。”何勇在一旁看着,不知道说什么好。李咏梅校长出门时,让林阿亚待在她家,不要出去。何勇坐在椅子上,身体扭来扭去的,他不知道怎么安慰林阿亚,就同情地瞧着林阿亚说:“就算你爸爸是坏人,你又不是坏人。”林阿亚不知她爸爸是不是坏人,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何勇。

中午时,黄国辉和张小山来了,张小山从黄国辉嘴里晓得林阿亚的父母被抓走了,就过来关心林阿亚。张小山的父亲在区上是个人物,张小山是副区长的二公子,虽然那时候不讲这些,可优越感却是有的,看同龄人的眼神就强大和自信一些。他经常听父亲与来谈工作的干部说话,便像干部关心群众样对林阿亚说:“你不要有顾虑。”这像大人说话,林阿亚看着他,不懂他这话的意思,张小山又说:“我爸常跟别人说,好人说不坏,你不要怕别人说。”何勇赞同道:“是的,张小山的爸爸说得对,好人说不坏。你又不是坏女孩。”黄国辉也同情林阿业说:“你是生生在新社会,长在红红旗下的。”林阿亚见三个男孩都关心她,小脸上就没那么多难过了,仿佛天上的乌云散开了样。何勇提议说:“我们玩去不?”林阿亚不动。张小山拉她的手说:“走吧,这个时候你最要出去玩,调解心情。”林阿亚觉得这句话戳进了她的心窝子,她确实需要调解心情,便随三个男孩走了出来。

他们走进麻石路的由义巷,看见低着头走的黄国进,何勇叫道:“黄国进。”黄国进见是他们,就灰着脸,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他爸爸被竹器厂的人打成了让他觉得羞耻的“叛徒”,叛徒这个形象与甫志高和王连举牵扯在一起,而这两个坏蛋是遭革命群众唾弃和厌恶的反面人物。所以,黄国进觉得自己在同学和老师面前抬不起头来了。其实,何勇的爸爸给儿子讲革命斗争故事时曾告诉儿子说:“爸爸的革命领路人是你同学黄国进的爸爸,那时黄国进的爸爸是地下党,让我当交通员。”何勇记着父亲的话,就没看不起黄国进,问他:“你没事吧?”黄国进咧咧嘴,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我没事。”何勇见他脸色难看,便把大人说的话说给黄国进听:“我爸爸说你爸爸是好人。”黄国进听了这话眼圈都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何勇拍下黄国进的肩,两颗泪珠便从黄国进的眼眶里滚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淌。何勇看不得同学哭道:“一起玩去。”

黄国辉的母亲是大米厂的工人,父亲是那个年代的自由职业者,杀狗的,也算是劳动人民,他一家人就吃得香,睡得好。黄国辉望一眼林阿亚,又瞟一眼黄国进,脸上的烦恼是因为玩伴不开心。他大大咧咧地说:“你们都开开心点。”他给他们美好的愿景道:“说不定你你们的爸爸过两天又没没事了。”黄国进嘟着嘴,满脸怅然。黄国辉关心地在黄国进的胳膊上抓了把道:“没事的。”黄国进与黄国辉同属“国”字辈,是出了五服的堂兄弟,两人的祖辈,追溯上去六代是亲兄弟,族谱上有记载,黄国辉曾祖父的爷爷在家排行第六,黄国进曾祖父的爷爷是老七,生于光裕里八号,高祖是清朝白水县正七品知县,出入要乘轿子的,前面有人鸣锣,哐的一声,提醒小老百姓让道。过去光裕里叫黄家里就因黄家得名。黄家追踪上去十一代出了个在皇帝身边干活的翰林,官至四品,翰林七十岁告老还乡,带着两个儿子,其中一个儿子是知县的爷爷,不过黄家早在清朝末年就败落了。何勇关心地拍下黄国进的肩道:“你高兴点。”林阿亚见黄国进脸色黯淡,自己脸上也升起一抹忧伤,内心空空的,像一只空巢。她说:“我回去。”张小山拉住她,“一起玩。”她甩掉张小山的手说:“我不玩。”

过了几天,周兰老师回来了,一身脏衣服,脸色疲惫。一回来就洗了个热水澡,十分想把身上的晦气洗掉。她见女儿蹲在一隅看着她,像条小狗望着主人,就表白:“妈没事,妈不是坏人。”林阿亚更喜欢父亲,她经常在父亲的身上撒娇,说:“爸爸也不是坏人。”母亲说:“你爸爸是不是坏人要他们说了算,妈妈肯定不是坏人。”林阿亚关心的是奶奶和父亲,见母亲用干毛巾揩着湿头发,她问:“爸爸和奶奶什么时候能回来?”母亲绷着脸道:“妈说不清楚。”周兰老师很惆怅,还有些恼恨,好好的一个家被奶奶的执拗毁了。几年前,她看见婆婆坐在桌前,拿一张砂纸擦拭手枪上的锈迹,她当时吓了一跳,婆婆竟摆弄这种东西,她要婆婆把手枪交给派出所或丢到井里去。婆婆不愿舍弃道:“这能丢的?这是你公公的遗物,你公公曾拿着这把枪打死过很多日本鬼子呢。”

林阿亚的爷爷曾是军阀孙传芳部队的一名连长,孙传芳败后,残部被国民党收编,淞沪会战时,他是一名团长,指挥全团官兵跟日本侵略军战斗,见自己的士兵一个个战死后,他害怕了,只身逃离了战场。师长得知他逃回宁波后,要枪毙他,奉命来抓他的督战队队长是他表弟,表弟不忍心表哥被抓回去枪毙,就要表哥逃跑。逃兵于三十年前携一个说一口宁波话的漂亮女人来到黄家镇时,头戴一顶鸭舌帽,身着黑布长衫,拎一只德国牛皮箱,商贩打扮。他带着妻子走进异南春茶楼——那时异南春茶楼是镇上谈古论今的地方,街上有点身份的人几乎每天都要上茶楼报到,泡一壶好茶,要上几个咸菜包子,聚在一起听戏或神聊。逃兵拎着德国皮箱走进茶楼,身后跟着个穿旗袍的孕妇。逃兵侍候孕妇坐下,要了几个咸菜包子和一壶茶,边向跑堂的打听这里有没有接生婆和客栈,因为孕妇要生了。跑堂的说:“前面不远有一家门上挂着两个灯笼的房子就是客栈。”逃兵和孕妇狼吞虎咽地吃完包子,就去了那家客栈。他与漂亮孕妇在客栈住了一个星期,不觉喜欢上了这个宁静的、果树繁茂且人与人之间和睦相处的千年古镇,经客栈老板介绍,逃兵花十块银元买下了吕家巷的几间破屋,因为他看中了破屋后面的院子,院子很大,可以栽花种菜。他请来几名工匠整饬,翻新门窗,给一间卧室铺了梨木地板,在这里住下了。一个月后,孕妇生下一名男婴,取名林志华。然而,这个淞沪抗战中的逃兵早在一九四七年就被病魔掠走了生命。

林母本来打算带着林志华回宁波,那时林志华十岁,屁股一拍就能走的。她对儿子说:“我们回宁波你外公家去好不好?”林志华回答:“好。”她觉得该走了,没什么可留恋了,东西都收拾好了,可是临到真要走时却又动摇了。她明白自己这一走,也许就再也不会回来了,那么谁在清明节时给亡夫扫墓呢?她难过地想,等过了第一个清明节,给亡夫扫一次墓再走。谁知这一犹豫就犹豫到了今天。那些人问宁波女人新中国都成立十几年了,为什么还藏着手枪。宁波女人说:“我亡夫是名军人,手枪是他的命,他舍不得丢掉那祸害,我都忘记家里还有枪。”他们说:“说假话。”她答:“我信佛,佛不许信徒说假话。”他们说:“你这是传播封建迷信。”她双手合十,嘀咕了声:“阿弥坨佛。”他们再问她什么,她不愿意再说了,这个坎,她前几天梦见了,菩萨在她梦里说:“当心呀。”她想既然梦见了就绕不过。

丈夫去世后,宁波女人觉得自己缺了一大半,仿佛地上有个洞,一不小心就会掉进去。这种感觉让她非常不安,醒来时常常一身虚汗,为了驱除内心的孤寂和恐惧,她走进了黄公庙,请来一尊观音菩萨供在房里,每天烧香供奉,以此抚慰自己寂寞的心灵。还真管用,自从请来观音菩萨,她的心就静了。这会儿,宁波女人闭上眼睛,默默祈求菩萨保佑她儿子和儿媳平安。她想起多年前,她的团长男人领着她逃到湘南这座偏僻的古镇上时,团长男人被遍地的果树和野花及氤氲的空气迷住了。她记得团长男人说:“这里真好,你要生了,我们不跑了,就在这里安个家。”宁波女人深深觉得这一切都是命里安排的,命运这只大手把她摁在这里,就是让她迎接这一切的…… PAl9qEfG95PU8Wn3BJHsI8dNufrJ1+0gIouqvX5/d3/i1D4J3A+TSq5YdKo5rgl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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