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长黄迎春身高一米七一,其实不算高却显得身材高大,这是他走路时背挺得笔直,昂着头,目光直视前方,与那个年代里人均不到一米七的黄家镇的男人相比,就显得魁梧。还可能是他手中有权,说话上算又掷地有声,在众人眼里人就伟岸起来了。那些六七十年代里与他共过事,或在什么地方远远见过他的老人,回忆起区长黄迎春时说:“他身材高大,像毛主席。”区长黄迎春一点也不像毛主席,但老人们回忆他时把他美化了。这是黄迎春当区长的那些年,确实为古老的黄家镇做了不少事情,一些人就记得他。区长黄迎春是个很有主见的人,从炮火中走出来的人都敢说敢干,他什么都不怕,又敢当担子,这就把他身边的人都慑服了。正当老上级打算给他安排个好点的位置时,老上级倒霉了。他迷惑了,怎么老上级成了走资派?这个答案还没解开,自己也被一股“浊浪”扑倒了。他非常硬气,用他握过步枪和驳壳枪的双手顶着打下来的浪头,觉得自己没有在恶人面前屈服。要不是他爱人先天晚上做了个梦,梦见他打着把绿布伞,站在雨中对她说:“映山,我走了。”这个梦丝毫不恐怖,反而带点儿浪漫情调,但还是让孙映山不放心。醒来后,她对大女儿黄琳说:“我得去看一下你爸爸。”她吃了几口稀饭,就不管不顾地冲进区武装部找丈夫,把黄迎春从死神的手中抢了出来,若非如此,只怕黄迎春早见阎王了。
孙映山与黄迎春一样也是“四野”南下的河北人。她在部队里是医务兵,曾在战场上救过黄迎春的命,现今是黄家镇区人民医院院长。他俩是一九五二年开春的一天结婚的,那时黄迎春二十二岁,孙映山二十三岁。她是个矮塌塌的,嘴巴大、奶子大、屁股也大的女人,走路时肥硕的屁股摆来摆去。黄迎春很少用正眼瞄她。他娶她,纯粹是老上级撮合的。孙映山在辈分上是老上级的姑妈,老上级是营长,营长见部下黄迎春工作热情且有斗志,就把姑妈嫁给了他。营长坦率道:“孙映山在辈分上是我姑妈,你可不能欺负我姑妈啊。”尽管黄迎春一百个不情愿,可孙映山是营长的姑妈,和营长一起救过他,他可不敢忘恩负义!一年后,大女儿黄琳出生了。就是那年,老上级当了副县长,把区长的位置给了他。
那一年黄迎春二十四岁,是个精力旺盛的年轻人,走路脚步噔噔响。从前,他是命令的执行者,现在他是命令的发布者。他很自信,相信没有做不好的事,只有做或不做的事。他思想简单,但决心很大,对妻子说:“我要把全区改造成一个没有坏人的地方。”妻子说:“没那么好改变,这里的人既自私,又自高自大,你别把什么人都得罪了。”他答:“我是扛着炸药包炸过碉堡的,还怕得罪人?”他看到街上常有一些扯皮打架的事发生,他对分管治安的副区长说:“街上打架斗殴的事情太多了,你得抓一抓。”分管治安的副区长是本地人,有点老好人的味道,这让他极为不满。他提议成立一支巡逻队,让派出所招募了一些巡逻队员,白天让巡逻队员戴着红袖章巡逻,晚上却持着木棒巡逻,把斗狠的小青年一一抓进派出所。他亲自审讯,对那些打架的小青年造册登记,让他们写保证。他不休息就没人敢回家,这样忙了两个月,黄家镇街上就再没年轻人约架了。家庭暴力也消除不少,因为只要听见某家吵闹,巡逻队员就冲上去敲门,将打爱人的男人带走,不光是说服教育,还要罚款,因为在区长黄迎春颁布的条令里,打架发款五元。这在五十年代是重罚了。
黄迎春喜欢快刀斩乱麻,可不喜欢黄家镇这种千百年来形成的、干事慢腾腾的生活节奏。他看到有的男女整天坐在树下闲聊,身边一杯茶或一杯酒。他早上出门,下午回家这些人还聚在樟树或梨树下闲扯。这些湘南懒汉仿佛是树木的一部分,整天待在树下,不干活。他觉得这些本地人懒得实在没名堂!那些年镇上有三家工厂,一家织布厂,一家乐器厂和一家大米厂,后来织布厂和乐器厂成了县里的单位,而大米厂收归区上了。黄迎春觉得街上的闲人太多了,几户赵姓人创办的竹器社,在他的扩充下成了竹器厂,镇陶瓷厂也在他手里敲锣打鼓的成立了。糖果饼干厂是县办的,原是要在城关镇落户的,是他跑县里跑来的,理由是镇上有不少人整天无所事事,他得用劳动把他们管起来。一年后,街上的闲人少了,秩序也井然了。又一年后,街上没有人吵架或打架了,骂人的声音也稀薄了。市、县领导来视察他办的竹器厂、陶瓷厂和落户在他辖区的县糖果饼干厂,他听到一些妇女或工人对市、县领导说:“不是黄区长,这会儿我们八成是坐在屋前扯是非呢。”他觉得这句话是对他最好的奖赏。他看着那些曾经游手好闲、整日坐在树影下神聊和喝茶——把茶都喝得没了茶味的人对他笑,他没说话,但回报了一个笑。
座谈会上,人家要他谈经验,他谦虚道:“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他的事迹上报了,孙映山看着报纸,打量着他道:“这是我爱人吗?”他说:“你等着吧。”孙映山一惊,这话里有话啊,忙问:“快说,什么情况?”他说:“组织上正考虑提拔我。”孙映山尖声道:“真的吗?会把你提拔到什么位置上去?”他觑一眼窗外的桂花树,“还不清楚,老上级说我在黄家镇区当了十二年区长,是该挪挪了。”孙映山说:“是有十二年了,黄琳都读初中了。”
正当组织上确定升他为副县长管全县的工业时,运动开始了,一切都停办了。那场政治运动的浊浪最开始并没冲击他,他的威信在黄家镇那么高,而且都知道他要调走就没人动他。但随着运动的深入,而他又占着区长的位置迟迟没走,自然就成了别人往上爬的障碍。尽管他是农民出身、转业军人,似乎没什么话柄留给人家,但在那些人眼里,他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典型。他是在家里吃晚饭时被区里的造反派带走的,他们把他关了起来,让他写交代材料,他不肯写,因为他没什么可交代的。他的力气足可以把关他的人打倒,然后拉开门回家,但他没那么做,因为这是运动,他再勇敢再不怕死也不能逆潮流而行。他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天空,天空阴沉沉的,一个闪电,一声闷雷,跟着就大雨倾盆。他想起战争年代,肩上挎着背包、枪支,另一边肩上还扛着一木箱手榴弹,在泥泞中艰难的前行,那么大的困难都挺过来了,还怕这几个人?他们再要他交代时,他就交代自己的战斗经历,他是如何从小战士升为班长又如何当上排长的,他打死过十个敌人,活捉了敌军的一个少校营长,扛着炸药包炸毁了敌军的一个碉堡,负过两次伤等等。那些人觉得他是摆功,不让他说了,把他关在房里,研究如何将他身上的光环抹掉。
那些人知道他在区里的威望很高,不把他搞臭就扳不倒他,便串通各单位的造反派批他,斗他,写他的大字报,往他身上泼脏水。有天,黄迎春想在批斗会上解释,那些人就抽他的耳光,要他闭嘴。陶瓷厂的工人看不下去了,冲上台保护他,把斗他的人推开道:“要文斗不要武斗,打人是不对的。”斗他的人质问护他的人,“你们是站在什么立场上说话?”护他的人反问他们:“你们是站在什么立场上说话?”斗他的人说:“我们是站在无产阶级的革命立场上说话。”护他的人说:“我们也是站在无产阶级的革命立场上说话。”斗他的人气愤道:“你们是站在走资派的立场上说话,黄迎春是区里的头号走资派。”护他的人觉得没那么严重道:“屁话,就算他是走资派,也是好走资派。”斗他的人说:“谁说他是好走资派?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人还有好的?我看你的思想有问题。”护他的人也不是好欺的,说:“你的思想才有问题,我看你就不是一个正经人,动不动就给人扣帽子。”斗他的人问:“你是什么出身?这么没觉悟?”护他的人反问:“你是什么出身?”斗他人说:“我是贫下中农出身。”护他的人一点也不含糊道:“我祖宗八代都是贫农。”批斗会变成了争吵会,开不下去了。
那次批斗会之后,再没有人给黄迎春开批斗会了,因为有很多工人都要保他。区里的造反派怕黄迎春被那些工人抢走,把他转到区武装部关着。黄迎春被关在区武装部足足三个月,到后来没有人理他了,因为夺权的运动基本结束了,区上和区里各单位都成立了革命委员会。直到孙映山做了那个雨中话别的梦的第二天上午,孙映山感觉不安地闯进区武装部大楼,在地下室里见到奄奄一息的丈夫时,丈夫三天没进一粒米,只剩最后一口气了。她大惊,吼叫:“快来人啊,有人吗?”没人理她。她悲愤极了,丈夫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受过一次重伤,就是他扛着炸药包炸敌军碉堡的那次战斗,一颗敌人的机枪子弹打在他身上,还一颗打在他右腿上,不是她冒死爬过去替他包扎,并背着他离开激战的阵地,他那天就牺牲了。如今丈夫竟落了个如此下场!她不能不管,她背起比她高半个头的丈夫迈出地下室就往外冲。区武装部的人见她背着走资派忙伸手拦她,她像头雌狮样咆哮道:“滚开!”那些人被她镇住了,纷纷让道。好在区人民医院不算远,又好在情急中的孙映山浑身都是力气,没几分钟就把生命虚弱的丈夫背进了医院。
黄迎春醒来已是晚上,风从门外吹来,夹着泥土腥气,让他觉得手脚冰凉。那一瞬他以为自己在地狱里,他模糊的记得早上死神来探过他的鼻子,死神一身绿衣绿裤,脸也是绿色的,见他还没落气就退到门外的芙蓉树下等候。他还清晰的记得死神抽的烟比胳膊还粗,吐出的烟雾跟烟囱里冒出的烟一样多。他饥饿地睁开眼睛,看了眼冰凉的病房,看到妻子坐在一旁,嘀咕道:“我这是在哪里?”孙映山见他醒了,激动道:“医院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