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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迎宾路小学一甲班的同学上午上体育课。体育老师发乒乓球拍给女生打乒乓球，发了几只小篮球给男生练习投篮。大家玩得很疯，黄国辉去林荫道上捡篮球时，捡到了五角线，那时候五角钱很大，紫苏姜两分钱可以买很大一包，免码粉只要八分钱一碗。黄国辉没有把钱放进口袋，而是交给了老师。体育老师高兴地褒奖他道：“黄国辉，你能拾金不昧，长大了一定会有出息。”黄国辉答：“我长长大了要当解解放军。”
过了一天，一年级组的宣传栏上贴了张红纸，是表扬稿，表扬一甲班黄国辉同学拾金不昧，值得全体同学学习。黄国辉看着这张表扬稿，他并不认识那么多字，不过大家都知道这是表扬他拾金不昧。童年的黄国辉觉得自己做了件很值得骄傲的大事一样，一下课他就走到宣传栏前看一眼，看了那一眼，心里特别甜，上课都变得认真了，以前上课像坨螺样坐不稳的，现在手放在背后，挺起脑袋，一句小话都不讲了。以前人中上总是有点鼻涕，自从表扬稿贴在宣传栏里后，鼻涕也没有了。他还主动留下来帮张小山或何勇那组的同学搞卫生。他的这种转变，让全班同学和老师都看见了。一甲班的班主任老师姓金，金老师和数学杨老师每天都会表扬他一次。黄国辉喜欢听表扬，就做得更好了，课堂练习和家庭作业都做得工工整整。这让张小山莫名的嫉妒起黄国辉来了。张小山最不愿意输给黄国辉，他父亲是干部，黄国辉的爸爸是杀狗的，他怎么可以落后于黄国辉？所以放学时，他向往地对何勇说：“我想当班长。”何勇说：“那你去跟金老师说。”
张小山想，自己当了班长就可以管黄国辉。次日，他走进教室，一脸渴求和勇敢地望着金老师说：“金老师，我想当班长。”金老师蹲下，替张小山把衣服整理好，问：“张小山，你为什么想当班长？”张小山抠抠头皮说：“当班长是干部，我想当干部。”金老师笑了，摸了下他的头说：“张小山同学，当班长，第一、学习成绩要好。第二、劳动也要好，我看你搞卫生时有些偷懒。”张小山在家里排行老三，上面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姐姐读三年级，是学校舞蹈队的，教室在二楼，她常跑下来关心弟弟。张小山是母亲的心肝宝贝，在家里不用做事的，搞卫生，自然就喊不动。张小山看着金老师表态道：“金老师，我以后搞卫生保证不偷懒。”金老师称赞地点下头说：“张小山同学，你还要把学习成绩搞上去。”张小山答：“我保证把学习成绩搞上去。”金老师喜欢他这种积极向上的态度，“好，只要你期末考试考了全班前三名，金老师就让你当班长。”张小山像得了圣旨样，答：“好。”
从此，张小山上课认真了，以前数学作业本上总有两三道题打叉，可是接下来的数学作业，无论是课堂练习还是家庭作业，再没一道题打叉了，连数学杨老师也在课堂上强调说：“张小山同学进步很大。”她扫眼大家，“以前，张小山同学写字潦草，但这段时间我看张小山同学的数学家庭作业，字写得工工整整，也没一道错题。”杨老师望一眼坐在第三排的黄国进，特别加一句：“黄国进同学，你要向张小山同学学习。”黄国进是杨老师的儿子，只要有男同学上课时心不在焉，杨老师会马上道：“黄国进，你眼睛望哪里？”假如那男同学还不认真，她才会对那男同学说：“你也要像张小山同学一样认真听课。”张小山受到表扬，坐得更直了，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杨老师。
班组再搞卫生，谁都不及张小山积极，连杨琼也觉得张小山变了个人，以前喊不动的，现在搞起卫生来，只见他一边洒水一边扫地，还是最后一个走的。杨琼表扬他：“张小山，你今天搞劳动很积极，不怕脏不怕累。”张小山不好意思地笑了声，想起昨天吃饭时父亲对全家人说：“一个人做一件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只做好事不做坏事。”他就把这句话说给杨琼听。杨琼叫道：“咦呀，看来你是打算一辈子只做好事不做坏事啊。”张小山一脸庄重地保证道：“杨琼，我爸爸要求我一辈子只做好事不做坏事。”杨琼笑着问林阿亚：“你听见吗？”林阿亚说：“我才不信呢。”张小山答：“我向毛主席保证。”何勇站在教室外与黄国辉说话，两人等着张小山搞完卫生后一起去游泳。他听见张小山说向毛主席保证，就进来说：“毛主席住在北京，又听不到你的保证。”杨琼看不惯何勇，在她眼里何勇因有一个校长母亲就自以为是，便说：“你怕张小山像你？”何勇不想与杨琼争论，杨琼是班长就小大人似的爱管闲事，这让何勇讨厌她。何勇问张小山，“游泳去不？”这是六月中旬的一天，很热，小学生下午只上两节课，四点钟就放学了。搞完卫生也就四点多钟，正值一天里最热的时候。张小山答：“去。你们一起去不？”林阿亚爱疯，响亮地答：“我去。”
杨琼锁了教室门，五个孩子背着书包走出学校，碰见低着头踢石子玩的黄国进，何勇叫住他：“黄国进，游泳去。”黄国进看着他们说：“我不会游泳。”何勇拉着他道：“不会游，你就看我们游。”黄国进就跟着他们蹦蹦跳跳地向前走，一行人快乐地走到下河街，下河街铺着大大小小的青石板，路面光洁，也更炎热。这条街连接着码头，码头上有趸船、跳板，一些年龄较大的男孩喜欢爬到趸船上跳水。此刻，太阳还很大，大人还没下班，湘江里就没人游泳。他们来到河边，清澈的湘江在阳光下闪着迷人的金光，天上有燕雀飞过，落下一串串悦耳的鸣声。何勇把书包丢在岸上，脱去汗湿了的外衣和长裤，穿着一条黑短裤，率先走到了木排上。木排固定在岸边，散发着树木的芬芳。张小山会游泳，他率先三下五除二地脱去衣裤，光着身体跳进水里，这才站在齐腰深的水里对黄国辉说：“黄国辉，好舒服的。”黄国辉也会游泳，五岁时，父亲便带他上湘江游泳了，他一点也不怕地脱光衣服，跳进河里游起来。黄国进不会游，杨琼晓得游一点，她缓缓脱掉浅绿色连衣裙，贴肉一件小白汗衫，一条花短裤裹着她的小屁股。她偏过头来问林阿亚：“你会游吗？”林阿亚答：“我不会。”“那你就在岸上看我们游。”杨琼说。林阿亚是个好强的姑娘，问：“游泳难学吗？”杨琼答：“不难，但要大人教。我以前也不晓得游，去年夏天我爸爸教我游泳，我学会了游蛙泳。”
林阿亚动了下眼珠，她不愿坐在岸上晒太阳，“我想游泳。”说完这话，她勇敢地一笑，回头看眼黄国进，又说：“我要游泳。”她的这句话没鼓励起眺望远方的黄国进，却给自己壮了胆。她脱去白底上印着竹叶的印花布连衣裙，上身一件小红背心、下身穿条白短裤，跟着杨琼下到河里。她站在小腿深的水里又有些犹豫，湘江在还只八岁的她眼里实在太广阔了。但她是那种女孩，既然话说出口了，就要去做。母亲给她讲过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典故。她听进去了。她扶着木排，看着清澈的河水。杨琼往前走，走到齐腰深的河中，回头说：“你先看我游。”杨琼朝前游了十几米又游回来，说：“几好玩的。”天空蓝蓝的，有几朵白云飘动，炽热的太阳悬在上苍。林阿亚感觉肩膀、脖子和背都被太阳晒烫了。她回头看黄国进，黄国进退到树下站着，对她笑。何勇和黄国辉、张小山在那边游。何勇游仰泳，脚在水中一蹬一蹬。黄国辉游蛙泳，一颗头在水上浮动。林阿亚十分羡慕他们，就勇敢地往前走了几步，水淹过了大腿，好像没什么可怕的，她扶着木排，边小心地朝前走。水涨到腰上了，有些浮力了，她不敢再往前走地看着他们游泳。杨琼游回来，在她一旁站住，对她招手，林阿亚就松开木排，向杨琼走去，隐约感觉水的浮力可以把她托起来了。她紧张地叫了声：“杨琼。”杨琼伸手扶她，教她游泳道：“我托着你的下巴，我往后退，你向前游。”林阿业答：“好。”杨琼托着她的尖下巴向后退，边指导说：“你脚要离地，手要划，腿要向后蹬。”林阿亚照着她说的做。杨琼边往后退，边说：“脚要用劲蹬。”林阿亚边划水边蹬腿。杨琼称赞道：“你游得挺好的，就这样游。”
黄国辉看见杨琼教林阿亚游泳，就游过来，嘻嘻笑着。张小山见状，也游过来，站在两个姑娘前面，边指导林阿亚游。林阿亚讨厌男孩子在一旁看她笑话，嗔道：“你们走开。”张小山和黄国辉就走到木排前，黄国辉手一撑，坐到木排上，张小山没穿裤衩，不好意思在女同学面前显身，只是攀着木排休息。河床上有一些沙坑，枯水季节时，街上的居民若要建房子或改造灶屋什么的，就来取沙子，自然在沙滩上留了些沙坑。一艘大货轮从河中央呜呜驶过，杨琼托着林阿亚的下巴后退时，掉进了沙坑，人就离开了林阿亚。这时大货轮激起的波浪赶来，将林阿亚的身体冲得浮了起来，她害怕了，慌乱中吃了两口河水。她想上岸，可脚落在沙坑里，人被河水淹没了。黄国进看见了，马上道：“黄国辉、张小山，快去救林阿亚。”那当儿黄国辉和张小山都望着河中的货轮，听见黄国进呼叫救人，尽管黄国辉还不太会游泳，可他不愿意看见林阿亚淹死，立即噗嗵钻入水中，拼着全力向林阿亚游去。林阿亚在水中挣扎，时而浮出水面，时而又没入水中。杨琼想拉她，却被林阿亚情急中抱住腿，腿就没法动了。杨琼想把林阿亚推开，林阿亚却抱着她的腿不松手，两个姑娘眼看都要没了。黄国辉游到了，伸手拉林阿亚。林阿亚潜意识里晓得黄国辉比杨琼会游泳，就逮住他的手，身体斜在水上。黄国辉用头顶她，想把她顶到岸边去。林阿亚索性抱住黄国辉的脖子，黄国辉拼命踩水想把林阿亚顶开，但没用，林阿亚求生意识极强，恐惧地抱住黄国辉的脖子不放，身体完全贴在黄国辉的身上。张小山因自己光着屁股，迟疑了片刻，见情况不妙，迅速游过来，抓着林阿亚的头发往岸边游。“何勇，快去救林阿亚。”黄国进呼喊。何勇忙掉头游来，他狠推林阿亚的屁股，边奋力向岸边游。黄国辉被林阿亚压在身下，已经吃了很多河水，意识也晕糊起来，忽然脚着了地，脑袋一顶，脸终于露出了水面。
三个男孩把已经失去知觉的林阿亚拖上岸。张小山转身穿短裤时，何勇想起去年夏天父亲带他游泳时说：“游泳的人若淹死，就用手按压死者的心脏和肚子，也许还有救。”他忙压林阿亚的胸部，对跑来的黄国进说：“你快按林阿亚的肚子，让她把水吐出来。”黄国进赶紧蹲下，按着林阿亚的肚子。何勇和黄国进一个按心脏，一个摁压肚子，忽然，林阿亚吐出了一口水，跟着又吐出一口水。黄国进惊喜道：“林阿亚活过来了。”杨琼也缓过气来了，心里有些后怕，若今天只有她和林阿亚游泳，两人就淹死了。她看着何勇，小脸蛋上来了气，“都是你，你差点害得林阿亚淹死了。”何勇觉得委屈地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怪我？我是叫张小山一起游泳，又没叫你和林阿亚。”杨琼一悸，好像是怪错人了，却怒道：“你不叫张小山来游泳，我们会跟来？就是你害的我们。”何勇很讨厌杨琼把全部过错都推给他，说：“杨琼，我没叫你们来，是你们自己跟来的。”
过了两天，在全校学生做课间操时，李咏梅校长神色严峻地站到台上宣布道：“从今天起到下学期开学，严禁全校学生私自下河游泳，如有不听者，一经发现，一律记警告处分一次。”李咏梅校长吓唬学生说：“同学们，警告处分是要进档案袋的，将跟随你们一辈子。”然后，她虎着脸宣布：“经学校研究决定，记一甲班男同学何勇警告处分一次，因他私自带领同学下河游泳。”李咏梅校长宣读完处分，然后接过一张大红纸写的喜报，读道：“一甲班男同学黄国辉、张小山，虽然随何勇下河游泳，但两同学在生死关头，救起了不会游泳的女同学林阿亚。这种舍己救人的行为，正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值得全校师生学习！”李咏梅校长扫眼师生，咳了声，接着大声道：“我们学校就是要提倡在生死关头、奋不顾身的精神品质！我们要让这种精神品质在全校师生中生根、开花、结果。”
这张喜报贴在学校宣传栏里贴了半个月。张小山也像半个月前的黄国辉一样，每天经过宣传栏时都要停住脚步看一会，对走拢来的黄国辉说：“上面有你的名字。”黄国辉因拾金不昧上过一次红榜，这是第二次上红榜，就见怪不怪的样子说：“走，玩去。”张小山舍不得离开，为自己的名字呈现在红纸上而喜悦。张小山人虽小，却会动心思，尽管没有一个人提醒他这是个加入少先队的机会，他自己却想到了。有天，他求姐姐替他写了份申请书，第二天一早，他红着脸交给了金老师。金老师问：“这是你自己写的吗？”张小山不敢撒谎道：“我姐姐写的，我抄了遍。”金老师满意道：“你是个要求上进的、诚实的好孩子。我会把你的申请书交给少先队的辅导老师。”
那些年的“七一”，全国各单位、厂矿或学校，总会有一些事情诞生。为庆祝中国共产党的生日，迎宾路小学在操坪上举办了少先队员宣誓仪式，一甲班有五名学生加入了少先队，其中两名是舍己救人的黄国辉和张小山。张小山激动地走上台，仰起细长的脖子，让高年级的姐姐给他戴他梦寐以求的红领巾。他觉得这个时刻非常幸福，现在不用再羡慕何勇和林阿亚脖子上的红领巾了，他终于跟他们一样了。那天的太阳很大，烤着站在操坪上的每一个学生，有好几个学生中暑了，倒在操坪上。张小山和黄国辉一点也不觉得炽热，相反他俩感觉非常凉爽。回到教室，他和黄国辉相互摸着对方脖子上的红领巾，张小山说：“黄国辉，我的红领巾比你的红些。”黄国辉说：“是是一样红。”张小山坚持道：“我的红领巾红些。”黄国辉生气了，说：“不理你了。”张小山笑，觉得自己胸前的红领巾非常鲜艳，就小公鸡样地唱起了歌。期末考试，张小山考了第五名，数学98分，语文95分。金老师在教室里用甜美的声音说：“同学们，今天我要专门表扬张小山同学，张小山同学从全班第二十七名，提高到第五名，这说明只要自己肯努力，每个同学都能进步！”张小山脸色通红，不是害羞而是高兴，他想下个学期再加把劲，自己就可以进前三了，那金老师就可以让他当班长。
暑假里的一天，张小山打开抽屉，抽屉里有他收藏的很多油板，他选了几张自己不太看重的放进口袋里，上黄国辉家来了。黄国辉的父亲正在桂花树下准备杀狗，拿着刀，叼着烟，几个人围着看。黄国辉不想看父亲杀狗，镇上的狗仿佛都认识他父亲似的，一瞧见他父亲就哆嗦，他觉得狗们很可怜。张小山想看杀狗，他推了张小山一把说：“走，去何何勇家。”张小山边向前走，边回头看绑在桂花树上待宰的大黄狗。
何勇在家吹笛子，见黄国辉走来，身后跟着张小山，就放下竹笛，望着他俩。张小山掏出油板问：“玩油板不？”三个人就在杨梅树下玩油板。所谓油板是大人抽完烟扔下的烟盒纸，小孩子把烟盒纸折叠成三角形，放在地上，用另一个折叠成三角形的烟盒纸发力拍，靠拍的那股风吹翻地上的烟盒纸，拍翻了，就赢了。这在黄家镇叫玩油板。张小山口袋里有五个油板，相继输给了何勇和黄国辉。张小山说：“不玩了，我没油板了。”一甲班五十几个同学，有二十八个男孩，他们三个男孩是玩得最好的，也许是潜意识里相互欣赏（他们还小，还不懂相互欣赏），也许是相互吸引，每天不见面不说话就觉得空虚似的。当然这种空虚也是潜意识的，他们还不懂什么叫空虚。但见了面，聚在一起，说话、大笑和玩却是那么自然。张小山没有油板了，这场游戏就结束了。何勇只是要跟他俩玩，并不看成输赢。他把赢的两个油板退给张小山说：“再玩玩。”张小山接过油板，把油板使劲折了下，还特意做了边，好让油板更加稳固地趴在地上。黄国辉先拍，没拍动。张小山就拿起油板拍黄国辉的油板，一拍，黄国辉的油板翻边了。张小山笑。这时，李咏梅校长回家，看见几个孩子在树下玩油板，立即批评他们玩这种含赌博性质的游戏说：“黄国辉，你是拾金不昧的好学生，怎么玩这些东西？”她又痛心的样子看一眼张小山说：“张小山，你是舍己救人的小英雄，怎么也玩这种东西？”黄国辉和张小山就不玩了。李咏梅校长看一眼儿子，“你还想要妈妈撤销你的处分，我看你这一辈子都撤销不了。”何勇烦道：“不撤销就不撤销。”李咏梅校长生气了，“你不听话，妈要打你。”她举起手，何勇跑开了。她说：“你这砍脑壳的，去酱园买五分钱酱油萝卜和三片香干来。”说着，她把香干票和一毛钱递给儿子，“快去。”何勇便去酱园买酱油萝卜和香干子，看见林阿亚穿件鱼白色短袖衣，拿着酱油瓶打酱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