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街原先叫吕家巷,一九五一年新政权给街巷钉门牌号时,将它改名为幸福街。最开始大家都不适应,好好的吕家巷,怎么就变成幸福街了?有人以为钉门牌号码的人搞错了,出面制止道:“同志,你们搞错了,这里是吕家巷。”那些人回答:“没错,以前叫吕家巷,从现在起叫幸福街了。”吕家巷的住户觉得这太荒唐了,不情愿道:“谁改的名?”那些人答:“新政府改的名,新社会新气象,叫幸福街好。”既然是新政府为之,大家就静了声,但幸福街的居民着实花了几年时间,才渐渐接受这个名字。这就跟住在光裕里的人,经过好几年才适应光裕里这个怪怪的名字一样,之前它叫黄家里。黄家里住着很多黄姓人家,其中有个人叫黄国辉,他平凡的一生里有很多故事,是个悲剧人物。他父亲是杀狗的,就跟樊哙是杀狗的一样,不同的是黄国辉的父亲没樊哙命好,没遇上刘邦那样的人,也就杀了一辈子狗。他家门前有一棵梨树和一棵桂花树,人家是坐在桂花树下吟诗或回首往事,黄国辉的父亲却是在桂花树下杀猪杀狗,一张感觉上从没洗干净过的黑不溜秋的猴脸上,总是叼着烟,拿着杀狗的尖刀,不是酷,而是有点儿血腥的味道。黄国辉小时候最怕父亲,他父亲的教育方式是简单和粗暴的,不是用脚踢就是一耳光扇过来,所以童年的他最愿意干的事情就是在父亲的眼皮下消失,溜到幸福街找何勇和林阿亚玩。何勇住在幸福街一号,林阿亚住在八号,他们是同学,经常聚在一起玩跳房子或踢毽子。
何勇的母亲李咏梅是迎宾路小学的校长,迎宾路以前叫民国路,也是那年改的名,它是黄家镇的主街,整条街铺着麻石,街两旁栽着一棵棵樟树或槐树,轮到李咏梅校长走在这条麻石路上去学校上班时,迎宾路上的树木已经很大一棵了,棵棵都浓荫蔽日。李咏梅校长是个温和、严谨和有条理又热心帮助人的女人。她与林阿亚的母亲是五十年代中期从同一所师范学校毕业的。李咏梅老师先一年毕业,她是第一个分到迎宾路小学的科班生,次年,林阿亚的母亲周兰也分到了这所学校。周兰老师是一个很有故事的人,她读书时即便不是校花也是班花,那么漂亮,一双眼睛妩媚无比,很多男生都暗恋她给她写情书,把情书偷偷塞进她的书包或抽屉,或者索性跑到市区的另一头,勇敢地寄给她,希望她能隆重对待。周兰差一点就分在市里的某小学了,那个把情书寄给她的男生是副校长的儿子,只要周兰同意与他好,她就可以留在市里工作。周兰犹豫过,曾试着与那男生交往,但她实在讨厌那个一脸猥琐的男生,毕业前夕老师找她谈话,问她是怎么考虑的,她答:“我想回家乡教书。”那是一九五六年,就是那年的下半年她认识了林阿亚的父亲林志华。
林志华是那个年代的个体户,只是那个年代没有这种称谓。林志华整天把自己收拾得风度翩翩,这是天性使然。镇上的许多男人,生来就不讲究,而林志华是生在一个上海男人和一个宁波女人组成的家庭里,从小就被父母亲打扮着,穿什么衣、穿什么鞋,母亲都要管,不穿戴好不许出门,自然就成了个自己也讲究起来了的青年。他手巧,说话又得体,发音不重,慢声细语却条理清晰,让人听着愉快,来他店里理发的人自然很多。林志华忙不过来,店堂里似乎永远有大人或小孩坐在椅子上等他理发。他的手就有那么巧,理出的发型就是比其他理发师理的好看。周兰那么漂亮、骄傲的姑娘,很难说不是被他的手艺和风度吸引而嫁给他的!她第一次走进幸福街理发店是她刚分配到迎宾路小学不久,有天她见李咏梅剪的短发好看,就问李咏梅是在哪里剪的。李咏梅说:“在幸福街剪的。”
放了学,周兰就衣着光鲜地来了。那时周兰十八岁,一头茂密的乌发,一张脸红嘟嘟的,一双眼睛乌亮的。她在理发椅上坐下,林志华端详着她漂亮的脸蛋建议道:“假如你烫个发,会很好看。”“那烫吧。”她说。林志华说:“烫发会要一些时间。”她看一眼壁镜里的林志华,觉得这个男人比追她的那几个青年帅气,就一笑,“我有时间。”林志华边打量她的脸型,边为她烫发,边与她聊天。他看的书多,会聊。周兰也读过些书,两人就聊得投缘。周兰高兴道:“想不到你也看了这么多书。”林志华笑答:“不怕你笑话,我看的大多是小人书。”“那你也看进去了呀。”“是我记性好,看了都记得。”林志华说。直到晚上八点钟,头发弄好了,周兰走出理发店时对他回头一笑,他也回了个笑。那天晚上她有些失眠,睡觉时,林志华总是浮现在她眼前,似乎是站在跳板上拦着她,想阻挡她跳进梦乡里去。周兰年轻时,有一个让她自己都奇怪的现象,就是睡觉前一闭上眼睛,总能看见一片蓝色的迷雾从很远的山峦或田野上飘来,而迷雾里总会呈现一个浅蓝色的跳板,那跳板仿佛是来接她的,她会把自己想象成一个跳水运动员,矜持地站到跳板上,一个燕式跳入充满迷雾的梦乡。
过了一段时间,她再次走进理发店,他给她修剪乌发时,她问:“你叫什么名字?”年轻、漂亮、自信的周兰是第一次向一个青年打探姓名。理发师答:“我叫林志华,你呢?”“我叫周兰。”林志华的眼睛是从不看镜子里姑娘的眼睛的,因为对自己同样充满自信和骄傲的林志华,没打算爱上什么姑娘,但那天他一不小心盯了眼壁镜里周兰的眼睛,那一瞥,让他的眼珠仿佛被刺了下似的,那目光里似有一把钩子,钩住了他年轻、单纯的心。他脸红道:“你真漂亮。”周兰第一次为一个青年心跳加快了,她把目光移开,瞧见放剪子、梳子的架子上搁了本屠格涅夫的《父与子》。她小声问:“这本书好看吗?”“好看。”“借我看。”她说这话的表情和动作都带点娇羞的样子,不是有意撒娇给他看,而是女孩子的天性流露。林志华答:“你拿去看吧。”五十年代的人,恋爱都是从借书、还书开始的。一年后,他俩走进了婚姻,那个年代结婚是一件非常简朴的事,就是两家人坐在一起吃个饭。
幸福街是一条居住着八十户人家的小街,一条平整的青石板路,街两旁大多是古旧的平房,房前屋后都栽着果树。橘子树、柚子树和杨梅树居多,也有枇杷树、桃树和梨树,一到果树成熟的季节,空气中就带着果子的芬芳,坐在哪里都能闻见,好像是提醒你该吃了或快吃,大家都吃不赢,尤其是杨梅和桃子,熟得快又容易烂。
幸福街八十号是大米厂,大米厂在幸福街末端,连接着宽敞的芙蓉路,送谷车出粮车都是走芙蓉路进出。大米厂占地几十亩,围墙上种着玻璃,厂门因有基干民兵把守就显出了庄严。大米厂是黄家镇的重地,除了粮店的人和运送稻谷的人可以在民兵的眼皮子下出入外,闲杂人员一律禁止入内。但何勇等几个厂子弟除外。何勇、黄国辉和林阿亚他们读小学一年级时,常不管不顾地跑进大米厂玩。大米厂里整日灰蒙蒙闹烘烘的,那是一台台打米机在不停地运转,而灰尘则是从那些房子的高窗内扬出来的。这恰好合孩子们的心意。孩子们就喜欢在沸沸扬扬的灰尘中玩耍。何勇、黄国辉、林阿亚和另一个名叫张小山的男孩,喜欢在大米厂玩躲摸子或上老糠房玩“英勇就义”。老糠房里的老糠经常堆得山那么高,孩子们像爬山一样爬到老糠的顶端,然后学电影里即将英勇就义的人样大叫一声“共产党万岁”,就纵身一跳,顺着堆积的老糠形成的陡坡往下滚,直滚到最下面。接着又一身老糠地往上爬,爬上去又大叫一声“共产党万岁”,又一跳,又七滚八滚地滚下来。他们乐此不疲地玩着,何勇一身老糠地看着同样一身老糠的林阿亚说:“几好玩啊。”林阿亚用悦耳的声音答:“真好玩。”张小山笑,边拍着头发里的老糠。黄国辉结巴道:“何勇,明天还来玩玩不?”何勇不答。林阿亚边拍打着衣服上的老糠,边说:“我要来玩。”何勇答:“明天来玩。”
这几个孩子都生于一九五八年,何勇和林阿亚住在幸福街,黄国辉住在光裕里,他母亲是大米厂的职工,那是个较胖的女人,很勤劳很善良,一辈子都没离开过黄家镇。张小山住在由义巷,他父亲之前是大米厂厂长,后调到区里当了副区长,分管全区的工业。林阿亚不是大米厂的子弟,她是个打小就很漂亮的女孩,穿得也比其他女孩好看,何勇、黄国辉和张小山就喜欢跟她玩。她也爱跟他们玩。有天他们玩累了,从大米厂走出来,经过派出所、酱园、日杂店、五金商店和自来水站,走到三十号前的坪上时,几个孩子的目光都投到那棵粗壮的枇杷树上,这棵枇杷树没有一百年也有七八十年了,幸福街的老人回忆说他们小时候这棵枇杷树就生长在这里了,关键是这棵枇杷树结的枇杷是全镇上最甜的,这就跟有的女孩生下来就是美人是一个道理。这也是枇杷成熟的那些天,何勇和林阿亚他们一从大米厂跑出来,就目光如炬的注视这棵枇杷树的原因。何勇和黄国辉非常积极地走到枇杷树下查看,林阿亚和张小山也仰起脖子观察,张小山满脸惊喜地指着某根枝上枇杷说:“啊呀,这串枇杷应该熟了,你们看。”林阿亚就偏过脸来看,发现那几颗枇杷像是熟了,“何勇,看见吗?”何勇仰起头犹豫了下说:“我去摘。”这棵枇杷树有十来米高,枝粗,但不是那么好攀爬。何勇箍着树干,小心地往树端爬。林阿亚怕他摔下来道:“何勇小心呀。”何勇爬到不能再朝前爬的树枝上时,伸手去摘,可还是够不到枇杷,又向前爬了两步,忽然卡嚓一声,树枝断了,何勇从六米多高的树枝上掉了下来。林阿亚脸都吓白了,看着摔到地上的何勇,不敢吭声。黄国辉和张小山也都紧张地看着何勇。
住在三十号的赵春花看见了,忙走出来说:“你别动。”她蹲下,按了下何勇的左腿,“疼吗?”何勇摇头。赵春花又按了按他的右腿,“疼吗?”何勇又摇下头。赵春花看了眼断枝的高度,不矮呀,说:“你自己活动下,哪里疼就告诉赵姨。”何勇摔下来时下面几根树枝帮他卸了重力,他活动了下四肢,说:“哪里都不疼。”赵春花转身进屋,拿出一根前端绑着把小弯刀的竹篙,这根竹篙就是用来采摘手摘不到的枇杷的。她将小弯刀勾到结着枇杷的枝梢,一勒,那些枇杷便掉落在伸手接的林阿亚的手中了。林阿亚笑了。赵春花又帮这几个孩子钩下几串半生不熟的枇杷,对孩子们说:“以后想吃枇杷,不要爬树了,叫赵姨。”几个孩子谢了赵姨,走到八号前,林阿亚的奶奶叫了声“阿亚”,林阿亚就回了家。三个男孩走到幸福街一号,何勇站住了,前面右直走是果木葱茏的光裕里,左拐是由义巷,何勇对黄国辉和张小山一笑,走进了幸福街一号。
幸福街一号是幢平房,门框是质地非常结实的花岗石,花岗石门框上凿了两个扭着身躯的石狮,昂头瞪着前方。门是那种七公分厚的杉木门,被铁条和铆钉铆得很牢;一边一个狰狞的铁龙头,含着铁环,大门关着时用手拍打铁环会发出金属碰撞声,这声音能轻易地唤醒门房。进门的两边各一间房,以前是吕家的家丁住的,现在改成了厨房。中间一条宽大的雕花刻鸟的走廊连接前厅,走廊一边一个宽大的天井,天井里各栽着棵桂花树,桂花树都很大一棵,一到秋天清香四溢。接着是住房,一边各两间,南北朝向,朝南的窗开得很大,朝北的窗略小些。中间是前厅。一旁有张花格子侧门,从侧门进去是中厅,中厅有两扇花格子门,推开是一个宽大的走廊连接后厅,又一边一个天井,天井里一边一棵杨梅树,是几十年的大树,一到阳历五六月,枝上结满杨梅,吃也吃不完。后厅较大,两边又各两间房,前房的大窗朝南,后房的小窗朝北,东边两间房的门朝西开而西边两间的房门则朝东开。后厅左边有张侧门,出门是个院子,院子里栽着十几株桃树、梨树、橘子树和柚子树。右边有口水井,井架上盖着绿琉璃瓦,用来挡雨。一条铺着青石板的走廊通向后院的一排房子,六间,过去是下人住的。再一旁是茅屋,分男女两厕。幸福街一号的前主人姓吕,吕家于一九四九年前在黄家镇有大片良田,且经营着大米厂和三家米铺,划阶级成份时,是地主兼资本家。
何勇出生时吕家只剩了两个老女人,住着前厅东边的两间房。两个老女人是婆媳,婆婆七十多岁,儿媳妇五十多岁,以前还有个男人,是吕婆婆的儿子,于一九五六年去世了。次年,区长黄迎春搬了进来,住着前吕公馆西边的两间房。那时候县下面都设了区,一个区管五六个公社,在区里,没有人比黄迎春官大。他是个说一不二的河北人,文化不高,但有一股子军人作风,雷厉风行还是其次,关键是他敢说敢干,不怕别人抓“辫子”。那个年代,在白水县的行政机关坐第一把交椅的都是“四野”留下的兵。他有三个闺女,每天进门出门都背着手,镇上人都尊重这个扛着枪一路打来的北方人——他有一张严肃得让人不敢接近的大方脸,一双眼睛,目光坚定,走路时从不左顾右盼。后厅西边的两间房,住着户姓陈的,陈家男人以前是吕家的家丁兼轿夫,有一身蛮力,现在在大米厂守粮库,女人曾是吕婆婆的丫环,如今在黄春和粉店端盘子。陈家有一儿子叫陈兵,他似乎生下来就是打架的,他父亲拿他没一点办法。后院的房子住着户高姓,高家男人曾是吕家的管家,现在是大米厂总务股的副主任,四十多岁,瘦高,不爱言语;女人曾是吕家的女佣,现在是大米厂的女职工,养育着一儿一女,占据着后院的四间房。后院的另两间房分别是陈家和何家的厨房。何勇的父亲何天民和母亲李咏梅住着后厅东边的两房。公私合营时区政府为改造大米厂的人员结构,输进去了几名党员。何天民于一九四九年前是湘南游击队的,一九四九年后他成了区政府的一名干部,正赶上结婚就住了进来。五十年代的年轻人结婚简单,床和桌椅都是公家的,何天民只买了个木箱子、一只脸盆和一个篾壳子的热水瓶就与李咏梅结婚了。
李咏梅看着儿子手里的枇杷,说:“枇杷还没熟就摘下来吃?”儿子说:“可以吃了。”李咏梅对儿子不太满意,儿子贪玩,不爱学习,要他做作业就跟要他的命一样。她绷着脸问:“你这是在哪里摘的枇杷?”儿子答:“三十号的坪上摘的。”李咏梅也晓得那棵枇杷树上结的枇杷甜,说:“鬼家伙,还要等一个星期才能摘下来吃呢。”儿子走进后院,舀了几瓢水,随便洗了洗枇杷,接着拿起一颗枇杷剥掉皮,吃了口,吐掉说:“涩口。”这时林阿亚走来,她想看看何勇摔伤没有,见何勇没事的样子,她还是问了句:“你没事吧?”“我没事,”何勇不好意思地说。李咏梅听见了,问:“阿亚,是什么事?”何勇怕母亲骂他,马上对林阿亚眨眼睛,林阿亚懂,就一笑,“李阿姨,没什么事。”
三十号的坪上除了那棵吸引小孩子的枇杷树,还有一棵几百年的大樟树,树干那么粗,三个男人牵着手都合抱不拢,它是幸福街的象征,枝繁叶茂,每年四月份樟树开花时,整个幸福街都能闻见,夜里香气更浓,让幸福街的人个个呼吸着花香入梦。三十号是栋两层楼的红砖房,也是幸福街上唯一的一栋楼房,住着好几户人家,赵春花母女只是其中一户。赵春花是个漂亮的女人,生一张俏丽的瓜子脸,一双眼睛年轻时候要多妩媚就有多妩媚,而且绝对的水蛇腰和大屁股,随便走到哪里都让男人眼馋。她男人姓陈,在旧社会是个资本家,街上的异南春饮食店以前叫异南春茶楼,是陈家的,一九四九年以前是镇上最热闹、喧哗的妓院。还有诊所和中药店也是他家的。公私合营后,陈正石成了异南春饮食店的副经理和中药店的小股东,这让他对新政府极为不满,觉得自己的优越生活和威风被剥夺了。从前,他金贵得很,出门要坐轿子,让两个壮汉抬着他去异南春茶楼喝早茶。他每天上午九点钟起床,不在家用早餐,花三十分钟盥洗一番,两个壮汉已在大樟树下候着了,他迈上轿子,闭着眼睛养神。两个壮汉抬着轿子往东走,异南春茶楼在迎宾路上,应该朝西走,但他要轿夫抬着轿子先朝东走,走上每年十月和十一月里芙蓉花盛开的中正路,这条路于一九五一年时改名为芙蓉路,走到头,右拐上迎宾路,再缓缓走到异南春茶楼往往需要半个小时,陈正石每天都要在轿子上睡半个小时回笼觉,睡了人就精神了。茶楼的管事知道他十点钟必到,已给他泡好了一壶上等的铁观音,准备了上好的包点,在门前恭候。
现在,这一切都没有了。他六点十分就被妻子叫起床,六点半钟得赶到饮食店,去晚了经理会一本正经地找他谈心,说现在是新社会,人人平等什么的。经理可不是从前那个管事的,是新政府任命的干部,对陈正石可没有什么恭敬,还动不动就安排他值夜班,会在他疲倦地打盹时突然提高嗓门说:“陈副经理,今天是你值晚班。”他恨得要死,却不能不听,只好一个人半夜里听着野猫在屋顶上嚎春,第二天还得打起精神干这干那,这让他郁闷。一九五七年的大鸣大放中,他说了很多狠话,那些话不但针对着经理,还影射着新政权。
他被打成了“右派”,从此一蹶不振,每天要把自己喝醉,家里没酒了就要妻子去买,喝不起好酒了就喝廉价的散装酒,而且一天要抽三包烟。赵春花比他小十几岁,是他下大聘礼续弦的,为他生了个女儿,她实在看不下去了,说:“你这样下去会害了你自己。”陈正石道:“你他妈管起自己的男人来了?”赵春花还很年轻,不想自己的男人自暴自弃,说:“你要振作起来。”赵春花的话音未落,一个巴掌就掴到了她脸上,啪,很响,她顿时感觉脸上火辣辣地疼。“你是讨打,”陈正石凶道。赵春花并不怕他,反而打心里可怜他,说:“你要是打我能消气,你就打吧。”“滚开,我不要你同情。”他吼道,挥手赶开她,又点上支烟抽着。他这样过了几年,有一年冬天,黄家镇特别冷,屋檐上结的冰,垂下来足有两尺长。有天家里没酒了,他拿起空水壶,去迎宾路食品店打散装酒,回来的路上溜了一跤,身体往后一仰,后脑勺砸在坚硬的麻石路基上。晚上,他觉得脑袋里很痛,不是一点点痛而是巨痛。赵春花背着自己的男人,疾步走进区医院看急诊,区医院的医生束手无策,打电话给县人民医院,县人民医院来了辆救护车,把陈正石拖到县人民医院急诊室,连夜叫来脑科医生给他开颅。他死在手术室里,死于脑溢血。
陈正石死时,女儿陈漫秋才四岁。赵春花十六岁嫁给陈正石,与陈正石生活了六年,男人的好和坏,她似乎都领教够了。她没有把痛苦放在脸上,半年后她拒绝了镇中学一个尚未婚娶的化学老师的求婚。那天化学老师敲开了她的门,向她讲明了来意。她望也不望化学老师道:“谢谢你的好意,我现在没心思考虑这些事。”化学老师个子比她矮一点,但长相并不难看。化学老师说:“我可以和你一起养育你女儿。”她还是谢绝了,“我丈夫才去世不久,别人会说我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化学老师还想说什么,她请他出门道:“对不起,我要休息了。”女儿这么小就没了父亲,她不能只顾自己而不管女儿,既然身为人母了,就不能这么自私。丈夫死后,家产被亡夫家的亲戚强行分了,理由是她生的是女儿,无权继承陈家家产。她气得浑身颤抖,恨不得将那几个人撕咬成碎片。然而,她太势单力薄了,想阻挡也阻拦不了。她绝望极了,为了活下去,她走进大米厂找到何勇的父亲说:“何厂长,我想工作。”何天民是她姑父的亲戚。何天民肯定道:“是要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
那年赵春花二十二岁,成了大米厂的女工,一走进大米厂她就用头巾裹着脸,不跟别人打照面,甚至不想让别人认出她是谁。但尽管如此,她的美貌还是会从举止中外泄,比如天热起来后她偶尔会解开头巾透透气,又比如下班后她会解下头巾拍打落在衣服上的老糠灰。就是那一刻,一些梦想找个好女人的男人于是一睹她的芳容,感觉像中了弹似的,寝食难安,便托媒婆来说亲。她不想听道:“我没有再嫁男人的打算了。”媒婆说:“你别说傻话。”她冷着脸,冰着目光不搭话。她出门戴帽檐长长的鸭舌帽,并不是为了遮阳而是不想让别人遭遇她的目光,因为她的目光让好些男人感冒了。有一个男人姓刘,火焰高,自身体温比别的男人高一度,就没被她的冰冷目光冻着!他在黄家镇也算半个人物,是区武装部基干民兵训练股股长,二十多岁,未婚,因他长着个大鼻子,镇上的人都称他刘大鼻子。有天他去大米厂找他舅舅,在车间旁的两棵酸枣树下,看了眼摘下头巾拍打老糠灰的赵春花,立即觉得这才是他应该娶的女人。他向舅舅打听,舅舅说:“你不要打她的主意,她克夫。”刘大鼻子不是个听劝的人。七月里的一个星期天,他买了个大西瓜,厚着脸皮来到赵春花家。刘大鼻子想这虽然只是个西瓜,却可以当敲门砖,砸开这个寡妇的心扉。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寡妇连门都不让他进。刘大鼻子从来不知神圣为何物,用一双自以为聪明的眼睛盯着拒他于门外的赵春花说:“你这是不欢迎我呀。”赵春花冷着脸色。他不盯她的衣服,也不盯她那白白的瓜子脸,而是勇敢地盯着她那双好看的月芽眼,就像他在部队里掷手榴弹时,狠劲盯着五十米开外的目标一样!那双眼睛并没有传说中的寒气,如果有什么,有一口井,他好像看见一颗手榴弹从背后呼啸而出,落进了井里,炸起的水花溅到他脸上了似的。他逃也似地跑了,对街上的人造谣说:“我跟你们说,她的主意打不得,那是要出人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