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成立的区革命委员会让前区长去灰尘弥漫的大米厂改造思想。大米厂的革委会主任可不待见这个北方人,让黄迎春打扫食堂卫生和出垃圾。黄迎春也不多话,走进食堂,对食堂里的师傅说:“我是厂部安排来的。”食堂的负责人清楚这个北方人是区里最大的走资派,就指着扫把说:“你的工作就是打扫卫生,和把垃圾拖到垃圾站去。”黄迎春还真是个能屈能伸的人,拿起扫把就在众目睽睽下扫地,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这个前区长,低着头用心扫着。好在大米厂的职工多半住在附近,在食堂吃饭的人并不多,垃圾就少。食堂里有个师傅,姓唐,喜欢打乒乓球。食堂里有台乒乓球桌,摆在一隅,经常有些青工下了班走来打乒乓球。没人打的时候,黄迎春就与老唐对弈,不打个三四局不罢休。开始黄迎春老是输,打了一段时间黄迎春也有了赢球的时候。老唐说:“你进步快呀。”
黄迎春觉得打乒乓球好,既锻炼了身体,又找到了乐趣。他想,人不能老盯着不愉快的事想,是要给自己找乐子。于是他三天两头找老唐打乒乓球,打出一身汗,回家洗个澡,感觉精神和身体都舒服一些,就开始看《人民日报》。这张报纸是他自己掏钱订的。妻子孙映山见他能正确面对自己的处境了,表扬道:“你能想通,我就不担心了。”黄迎春放下报纸,看一眼妻子说:“又不是我一个人倒了霉,比我级别高出好多的领导也倒了大霉,我有什么想不通的?”孙映山说:“你早就该这样想了。”黄迎春喝口茶,又拿起报纸看,直到眼睛累了才睡觉。第二天下午,他在食堂扫完地,用手背揩着额头上的汗珠时,看见身材旖旎、美丽的赵春花拿着乒乓球拍走来,脸上挂着笑,眼睛一亮,问她:“打球?”
赵春花进了厂工会后,常主席要她组织青工的文体活动,比如组织青工打乒乓球比赛或篮球比赛。赵春花觉得篮球她不适合打,再说厂里就一个篮球场,打的人太多了,就拿着球拍和乒乓球来食堂练习打乒乓球。她问黄迎春:“你打不?”黄迎春说:“打。”赵春花打乒乓球不怎么样,但黄迎春还是愿意跟她打,愿意看见她认真接球和看见她因没接住球而满脸懊恼。他发的转球,她基本上接不住,球不是飙到天上去了,就是没过球网,这让黄迎春特别开心。他见她昂着脸、注意力相当集中地盯着他发球,便说:“我发转球了。”赵春花说:“你发吧。”边琢磨着如何接他发的这个球,一接,球飙出了球台。黄迎春大男孩样地大笑。赵春花不服气道:“再来。”黄迎春又发一个,赵春花一接,球又飙飞了。这样接连接了好几个转球,总算有一个球勉强落在台子上,却被黄迎春一球拍抽死了。赵春花泄气了。休息时,他掏出烟来抽,赵春花制止道:“老黄,运动后不能马上抽烟,这个时候你抽一支烟相当于抽十支烟的尼古丁。”黄迎春不信道:“谁说的?”赵春花说:“一个医生说的。”她说完这话,拿掉黄迎春手里的烟,揿灭了。黄迎春被她这个关心他的举动所感动,因为没人从他手中拿走过正在抽的烟。他说:“他们说你有精神病,我觉得你挺正常的。”赵春花晓得有些人在背后造她的谣,就蔑视道:“那些话你也信?”黄迎春说:“是不应该信。”
黄迎春当年那么威风,跺一下脚都有人惊恐,即使是吠叫的恶犬遇见他也会夹着尾巴逃开。但是,自从他靠边站后,老鼠都敢欺负他了,无所畏惧地从他面前经过。他凶道:“打死你。”老鼠一点也不在乎他咆哮,照样在他身边跑来跑去,气得他举起扫把扑打。老鼠倒是跑开了,他却崴了脚。孙映山说:“我去帮你请假。”他制止道:“不请。”孙映山见丈夫走路一踮一踮的,说:“你就不注意自己的形象吗?”他说:“我还有形象吗?”他就那么一踮一踮地铲着垃圾,一踮一踮地把垃圾拖到垃圾站,卸掉垃圾再拉着斗车一踮一踮地折回大米厂。没有权力,谁都可以对崴了脚的他视而不见。只有经常与他打乒乓球的赵春花,对他比较热情。赵春花在唐师傅的指导下,能接他发的转球了,他就思考如何将球发得更转,好使她接不起。但也是怪,自从她能接起他发的转球后,他无论怎么发转球,她都能接起来,并且骄傲地格格笑。有天,厂里准备组织一台国庆文艺晚会,赵春花执着排笔,把红纸摊在食堂的地上写。黄迎春站在一旁看,称赞道:“小赵,你写字比你打乒乓球强多了。”赵春花浅浅一笑道:“见笑了。”黄迎春欣赏着赵春花的身材,翘臀、隆胸、蜂腰,一点也不像个生个女儿的女人,这可是他见过的区里最漂亮的女人,就觉得她真养眼。赵春花不理他,一笔一画地写着字。他说:“小赵同志,我若还在区上工作,我一定把你调到区里搞宣传工作。”赵春花扭头一笑道:“老黄同志,我没这个资格呢。”黄迎春说:“他们都说你冷得像个冰雕,我看你很活跃的啊。”赵春花在他面前很自在,说:“这都是工会工作需要。”
黄迎春落难后不再穿中山装了,夏天一件汗衫、秋天一件旧了的灯芯绒夹克、冬天就往身上套上补了三四个补丁的旧军棉袄,以前有个区长身份套在他这个北方人身上,说话啊仪表啊都得注意。倒不是权力这个东西让他注意,而是报纸上说的“身为党的干部,要以身作则”的思想控制着他的大脑。如今他什么都不是了,在食堂里拖垃圾,比大米厂的职工还低一级,也就无所顾忌了。两年后,他跟大家更熟了,更像食堂里打下手的职工了,与食堂里的人混在一起,下棋、打牌,本地话说得跟本地人很像了。他悔棋,人家不允,说:“你是区长,还悔棋!”他恼道:“卵的个区长。”“卵”字的发音跟本地人一模一样。他出错了牌,人家骂他:“你猪脑子哦?”他也爆粗口:“你灵泛?你他妈的比老子也好不到哪里去!”那人说:“你是当过干部的呢。”这话反倒惹恼了他,他凶道:“当过干部的怎么啦?你废话真多,不玩了。”他把牌一甩,起身走了。毕竟他当过区长,人家还是有点忌惮他。过了两天,他又嘻嘻哈哈地找人打牌,脸上的笑容就跟本地长大的男人似的,有点儿讨好人,说:“我们打牌吧。”那几个人说:“你打牌的水平太差了,跟你打对总是输。”他想玩,说:“那就下棋。”那些人说:“不跟你下棋,你喜欢悔棋。”他坚决道:“畜牲悔棋。”老唐听见了,说:“大家都听见了吧,这是他自己说的啊。”他从厨柜里拿出象棋,在职工吃饭的桌子上摆好棋子,下棋时,黄迎春心里想起了别的事,走了粒瞎眼子,老唐吃了他的马,他又缠着老唐说:“不行,我没看见。”老唐说:“你又悔棋。”他涎皮赖脸地说:“就悔这一脚。”他以前是说“步”,现在也跟着本地人说“脚”了。老唐笑道:“你越来越像黄家镇人了,被我们改造好了。”他答:“不行,我还得继续改造。”
有天,他出完垃圾,摘了好几个还没长熟的橘子,掰着吃。赵春花走来,看见了,“你不怕酸?”他说:“不怕。你吃吗?”赵春花看着都酸,“不吃。”问他:“老黄同志,厂工会举办篮球赛,你会打篮球吗?”他嘻嘻道:“篮球还是晓得打一点点。”她说:“那行,总务股主任、副主任、老唐、小李,再加上你就是一支篮球队了。”他见她说得这么高兴,就开玩笑道:“小赵同志,我只能滥竽充数啊。”赵春花答:“你就滥竽充数一下吧。”
黄迎春的篮球其实打得很不赖,区革委会后面有个篮球场,当年他们是军人,打到湖南,湖南和平起义后,没敌人杀了,就在蓝球场上拼杀。以前他当区长时,没少在那篮球场上挥洒汗水。一场篮球赛下来,总务主任表扬他,“你篮球打得可以啊。”他答:“马马虎虎吧。”总务主任拍着他的肩膀,有信心了,说:“那我们可以争取名次了。”几场篮球赛打完,总务股打了个亚军,总务主任在厂食堂专门招待上级来检查工作的包房里请客,对黄迎春说:“你今天是大功臣,不是你,我们拿不到亚军,你多喝点。”赵春花也在应邀之列,她端起酒杯,目光水灵灵地看着黄迎春说:“我敬你,感谢你支持我的工作。”黄迎春觉得她不但人漂亮,还很会说话,便端起酒杯,高兴道:“好啊。”她一口把浓度很高的白酒饮了,把杯子倒过来给大家看。总务主任叫起来:“小赵同志真看不出啊,不但字写得好,酒量也厉害。”总务股副主任笑眯眯地端起酒杯与赵春花碰了下,“小赵同志,你的工作组织得好,我敬你。”赵春花瞟一眼副主任说:“谢谢。”她一口把杯中物饮了。总务主任道:“你真是女中豪杰。”她刚坐下,夹一筷子猪肝放入嘴中,还没咽下,老唐就端起酒杯敬她,说:“小赵不但人漂亮,工作也干得漂亮。我敬你一杯。”她豪气道:“就冲你这句话,我干了。”她一饮而尽。总务主任道:“小赵同志,老实说,自从你到工会工作后,工会活动一个接一个,厂里的气氛活跃多了。这说明什么?说明同样的工作,什么人干就是什么结果。”赵春花说:“那是你们都支持我的工作,我要谢谢你们。”总务主任举起酒杯说:“这杯酒你得喝。”赵春花又端起酒杯,把半杯酒倒入嘴中。那天,她至少喝了八两白酒,把总务主任、副主任和老唐都喝醉了,她居然没醉。黄迎春看着喝了酒、脸色更加妩媚的她,心里有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情感,就肯定她说:“你事事都出乎我意料,你窝在大米厂,真是埋没了。”
黄迎春被重新结合进区革委会班子是他在大米厂“劳动改造”的几年后,这一年,一些被打倒的没什么历史问题的老干部,陆续出来工作了。县里,一些靠边站的南下干部,也从各单位的角落里走出来,又穿起了威严的旧军装,重新工作了。黄迎春被任命为区革委会副主任,管农业。那天傍晚,总务主任、副主任和食堂工人给他开了个欢送会,摆了酒,炒了几个菜,还买来了瓜子、花生和水果,请赵春花去叫黄迎春。赵春花问总务主任,“为什么要我去请?”总务主任说:“换了别人,黄副主任是不会来的,他对你的印象不错,你去请,他一定会来。”赵春花就去了,对黄迎春笑着说:“老黄同志,食堂的师傅们要跟你开一个欢送会。”黄迎春看见她,笑问:“这是谁的主意?”赵春花回答:“大家共同决定的。”黄迎春说:“不会是你出的主意吧?”她摇头,“还真不是我。”黄迎春跟着她来了,一见这阵势,带点批评的语气说:“怎么还搞这些名堂?”老唐说:“你现在改造好了,回到领导岗位上了,这杯酒,你得喝。”黄迎春看一眼赵春花,赵春花笑,他不在乎别人,问赵春花:“你说这杯酒我喝还是不喝?”赵春花说:“喝。”他给赵春花面子道:“我喝。”又说:“这几年我在食堂工作,你们没一个为难我,我黄迎春谢谢你们。”他喝了一口酒。总务主任说:“酒要一杯喝下吧?”他说:“不行,晚上还要开会。”老唐问:“晚上还开什么会?”总务主任插嘴道:“人家现在是区里的领导,你怕还是在食堂里劳动改造!”黄迎春皱了下眉头,说:“下午散会时,严主任说,晚上继续开会。”赵春花坐在一旁笑,总务主任说:“小赵,现在轮到你敬黄副主任酒了。”赵春花端起酒杯说:“黄副主任,你随意,我一口干了。”她把杯中液体全倒进了口里。黄迎春开玩笑道:“小赵同志,记得你刚打乒乓球时,我发的转球,你一个也接不起。”赵春花说:“那要感谢老唐,是他教我学会了接转球。”黄迎春现在又成区领导了,在座的人就变得比以前拘束些了,那几个跟他打牌时吵吵嚷嚷的人,不说话,只是对他笑。黄迎春知道自己的地位变了他们的态度也就变了。他不想冷场地端起酒杯说:“我敬你们。”大家都举起酒杯,笑着与他手中的酒杯相碰。他一口见底,说:“都要喝干净。”
黄迎春又可以穿中山装和着他珍爱的、洗白了的旧军装和皮鞋出门了,又可以用批评或肯定的目光看人了。有天下午开会,严主任说:“现在农村里有些资本主义的苗头了,有些农民又偷偷摸摸摆摊了,把自留地里的农作物挑到街上卖,这是走回头路啊。同志们,大家要提高警惕。负责治安的同志要多到街上走走,抓几个典型,煞住这股歪风。”开完会,严主任对黄迎春说:“黄副主任,你是管农业的,你跟各公社干部打打招呼,资本主义的苗头可不能抬头呵。”黄迎春说:“我会说的。”傍晚,他去街上转了圈,果然发现几个胆大的农民,在不太起眼的地方鬼鬼祟祟地摆摊,他知道农民不容易,走开了。过了几天,赵春花的一个亲戚上街卖鸡蛋,被区综合治安指挥部的人抓了,鸡蛋没收了,还要她写检查。那亲戚没读过书就没写。治安指挥部的人打电话到大队部,让大队干部领回去教育。
赵春花来了,正值下班时间,黄迎春看见她就愉悦,笑道:“小赵同志,你有何事?”赵春花着急道:“我的一个亲戚被治安指挥部的人抓了,要大队干部领回去教育,大队支书认识我,他病了,电话打到我们厂,让我去领。我刚才去领,他们又不放人,说我那亲戚态度不好。”黄迎春觉得这是小事,还觉得是小题大做,就说:“去看看。”赵春花说:“你是副主任,面子大,把我亲戚捞出来吧。”黄迎春瞟一眼她,见她很急,便说:“小事一桩。”
综合治安指挥部离区政府不远,一个庭院,庭院里有几棵玉兰树,围绕庭院都是房间,大多是用来关人的,房间的窗户上都钉着栏杆,为避免人跳窗逃跑。黄迎春带着她走进区治安指挥部,迎面碰见站在庭院里说话的刘大鼻子,刘大鼻子是区革委会副主任兼区治安指挥部主任。黄迎春很讨厌他,平常看见他是装没看见的,可此刻他不得不放下脸面说:“刘副主任,麻烦你个事。”刘大鼻子看见他就昂起脸,仍把他视为没改造好的走资派,冷声问:“什么事?”黄迎春指着一脸着急的赵春花说:“她的一个亲戚被你们抓了,麻烦你放个人。”刘大鼻子对权力很看重,凡是他管的事,他不允许别人插手。他拉长脸说:“这个事不好办,那个人态度恶劣,一点也没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有多严重。”赵春花见刘大鼻子说话买关子,急道:“刘副主任,我替她向你赔礼道歉。”刘大鼻子不给黄迎春面子道:“你那亲戚,非但不认识错误,还骂我们缺德。”“刘副主任,我那亲戚是个文盲,还请您原谅她。”刘大鼻子打着官腔道:“小赵同志,她这是破坏社会主义的基石,问题很严重呵。”如果换了别人,黄迎春也许会掉头走人,因为他不想听刘大鼻子说这些刁难的话,但这是赵春花求他,他就不能撤退。他开口说:“刘副主任,不要上纲上线。”刘大鼻子黑着脸道:“严主任在会上说要抓几个典型,她就是给社会主义的脸上抹黑的典型。”黄迎春很讨厌刘大鼻子搬出严主任压他,他心里对严主任和刘大鼻子是有看法的,他心里窝着火,大声说:“她一个农民,晓得个屁!不要给农民乱扣帽子。”刘大鼻子也不示弱,再次抬出严主任说:“这事,我得请示严主任。”黄迎春的脸挂不住了,绷着脸说:“这事我担了,放人吧。”刘大鼻子傲慢道:“黄副主任,你是分管农业,治安是我的事,你越权了。”黄迎春答:“我是不管治安,但你抓的是我的人,那我就得管!”刘大鼻子疑惑道:“你的人?”“我分管农业,她是农民,就是我的人。”刘大鼻子见黄迎春脸色坚定,毫不相让,晓得黄迎春是铁了心要跟他争出个结果,便掉头对手下说:“你们给我看好,谁也不许放人,我去请示严主任。”那人答:“明白。”刘大鼻子是土皮蛇,晓得绕道前行,溜了。黄迎春骂了声:“什么东西!”问那人:“人关在哪间房?”那人答:“黄副主任,这事您别管。”黄迎春想真是狐假虎威了,摆谱道:“我是区革委会副主任,我说话你不听?”那人嗫嚅道:“不敢,但您别为难我。”黄迎春眼睛一瞪,“人关在哪里,带我去。”那人哆嗦了下,转身,领着黄迎春和赵春花走到那间房门口。黄迎春说:“打开门。”那人掏出钥匙,开了门,房里不只是关着赵春花的亲戚,还关着另外两个女农民。黄迎春绷着脸说:“都走吧你们。”那人伸出双手阻拦道:“黄副主任,没有刘主任的指示,我不敢放人。”黄迎春想这么个小青年也敢阻挠他,大声道:“你关着贫下中农就是破坏农业学大寨,我可以把你抓起来,安你一个破坏农业学大寨的罪名!”那人脸白了。黄迎春说:“走吧,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