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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她哭得赵春花很心疼

陈漫秋成了黄家镇最红的姑娘,阿庆嫂成了陈漫秋的代用名,一些人不再叫她陈漫秋了而叫她“阿庆嫂”。她在台上演阿庆嫂演得太出彩了,那扮相、唱腔和她与刁斗一斗智斗勇的那一段戏真让人觉得好到家了。张小丽是张小山的姐姐,和陈漫秋关系最好,她对陈漫秋竖起大拇指道:“我坐在台下听,他们都说你唱得好。”“没那么好吧?”陈漫秋问。张小丽说:“有那么好,我向毛主席保证。”

黄家镇中学排练的《沙家浜》当然不只是在镇中学的新礼堂里演一场就完事的,无数个单位都慕名来学校邀请校文艺宣传队去一个个单位演《沙家浜》,她成了家喻户晓的红人。陈漫秋从灰姑娘一下子脱颖成白雪公主了,到处都是对她的赞扬声。她再也不是孤独的女生了,她们下课就找她说话,围着她,像蝴蝶围绕鲜花样。她回头一笑,她的同学觉得她回头一笑真美;她扬一下脸,她的同学觉得她扬脸真好看;她甩一下辫子,那些同学觉得她甩辫子的动作迷人极了。她的一颦一笑都成了女同学的楷模,那些女同学嫉妒她嫉妒得要命。她随便穿什么衣服都洋溢着少女的春光,随便坐在哪里或站在哪里都显得出类拔萃,大家的目光都不由得朝她张望。她是北斗星,悬在深蓝的天空,比其它星星就是要耀眼许多。

赵春花看着女儿,十分担心。大米厂里那些看过《沙家浜》的女人们,说陈漫秋像《马路天使》里的周璇。这就是她担心的原因,女儿才这么点儿大就才色出众,难道这是好事吗?她说:“漫秋,不要轻易相信男孩子的话。”女儿不懂,“妈,什么意思?”赵春花告诫道:“有些人表面上对你好,其实藏着坏心。”女儿一知半解地“哦”了声。就是那段时间,一个高陈漫秋一个年级的男生,把一张纸条放到她手上,人就跑开了。陈漫秋打开纸条,有一句话扎了下她的眼睛:“陈漫秋同学,我们相爱吧。”她读完这句话,脸红到了耳根,就悄悄把张小丽拉到一隅,紧张着脸色问:“这事我该怎么办啊。”张小丽也没经历过,说:“干脆让你妈处理吧。”陈漫秋把这张纸条交给了母亲。

赵春花觉得这事很严重,走进学校,找到陈漫秋的班主任袁老师,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纸条,对袁老师说:“袁老师,这可不是一件小事,这可是道德品质的问题。我女儿还小,你们要严肃教育那个写纸条给我女儿的男学生。”学校做课间操时,袁老师把陈漫秋叫进办公室,把那张纸条拿给她看说:“这张纸条是谁写的?”陈漫秋懵了,她并不希望袁老师处理她的事,袁老师的眼睛里揉不得一点沙子,她虽是个女老师,却是个性子急的暴脾气,在处理班上的一些事情时,不少同学都对她有看法。袁老师再次说:“陈漫秋同学,这张纸条是谁写的?你妈妈刚才来了学校,要求老师追查。”陈漫秋恨母亲把这事捅到学校里来让她难堪,就低声说:“我不知道。”袁老师一愣,“你不知道?”陈漫秋把纸条一给母亲就后悔了。母亲反应那么激烈,吓着身为女儿的她了。陈漫秋说:“我真的不知道。”袁老师觉得有必要说明事情的厉害关系:“陈漫秋同学,这是思想品德问题,你身为女同学,不要包庇坏人。”她不为所动,“我没包庇坏人,他把纸条往我手里一塞,就转身跑开了,我没看清他是谁。”袁老师说:“你抬起头来。”陈漫秋抬起头。袁老师说:“你看着我的眼睛。”陈漫秋不敢看袁老师的眼睛。袁老师说:“你没说真话。”陈漫秋反驳道:“袁老师,我真的没看清。”这时上课铃声响了。袁老师笑笑,“好啦,这事先放着,你去上课吧。”

陈漫秋回到家,第一次与母亲绊起了嘴。“妈,”她看着母亲,“你怎么可以把那张纸条交给袁老师?”赵春花见女儿满脸气愤,一愣,“怎么啦?袁老师问你了?”“岂止是问我了,袁老师要我交代是谁写的纸条。我若交代了,人家不恨死我了?”“是妈要袁老师查的,不能让这事发展下去。你懂吗?”陈漫秋声音提高了点儿,“妈,以后,我的事,您别管。”她好像是咬着牙说的。赵春花还真有点奇怪,难道女儿真的长大了?她问:“为什么妈不能管?”“我不想同学们背后笑我。”“笑你又怎么啦?妈怎么就不能管你的事?你说个道理给妈听听。”“妈,我有自己的主见了。”赵春花惊讶道:“哟,教训起妈来了?妈警告你,别在你妈面前讲混账话!你翅膀还没长硬,还要靠妈养活。等你能养活自己了妈就不管了。”

陈漫秋的中学时代就跟做梦一样快,醒来时就毕业了。她完全可以读高中,她的学习成绩在班上总是名列前茅。但那是个讲家庭出身的年代,她出生资本家家庭,就不属于革命接班人。那些年,在黄家镇区,读高中的学生要家庭出身好的,尽管陈漫秋很优秀,但谁也不敢替她说话,就连很喜欢她的音乐老师也爱莫能助。她被扫出校门了。当她听张小丽说某个家庭出身不好、学习成绩也没她好的男同学,因与区里某个干部沾亲带故,在开学半个月后又出现在高一的教室里上课时,她哭了,很伤心地哭了,恨自己家里没这样的亲戚。她哭得赵春花很心疼,她等女儿的眼泪流干了时,冷着脸,丝毫不宽慰女儿道:“谁叫你投胎在陈正石家。”她痛恨地哭道:“妈,我怎么会有这样的爸爸呀。”赵春花又冷着脸道:“这就是你的命。妈告诉你,不读书,死不了。”赵春花买来一台蝴蝶牌缝纫机,让女儿在家学缝纫。那年冬天,张小丽来找她玩,陈漫秋乞求地看着张小丽说:“你能把高中课本借给我看吗?”张小丽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可以的,答:“可以啊。”

翌日,张小丽把自己的课本全拿来了,扔在桌上说:“陈漫秋,你不懂的就问我。”陈漫秋不学缝纫了,一有时间就打开高中课本看,看不懂的便去问张小丽,“这个题怎么做?”张小丽解答不出的,两人就去学校问老师。老师很高兴,那些年除了她俩,还有谁会利用业余时间带着数学书来向老师请教?数学老师拿来纸笔演算一道道习题给她俩看,并给陈漫秋布置下一章的习题。很晚了,数学老师送她俩出门,一轮皓月悬在幽蓝的空中,空气中飘散着迷人的树木芬芳。数学老师说:“陈漫秋,不懂的,只管来问老师。”陈漫秋聪明、好学,一有时间就趴在桌旁做习题。母亲问她这是干什么,她答:“我要自学高中课本。”

住四十一号的居委会刘主任,是个较胖的中年妇女,比赵春花大几岁,属于那个年代里没什么文化和教养的女人,抽烟、喝酒都在行,但人很热心。她见陈漫秋毕业了没事干,就觉得自己有必要关心地走进赵春花家说:“我早几天才听说,陈漫秋毕业了,在家待业。”赵春花见刘主任主动上她家,不知刘主任打的什么算盘,说:“我女儿在家里自学高中课本。”刘主任见陈漫秋趴在桌前,走拢去看,果然,陈漫秋在解一道数学题。陈漫秋叫了声:“刘主任。”刘主任笑着坐到椅子上,看一眼墙上的毛主席像,和颜悦色道:“陈漫秋是独生女,按党的政策,不用下乡,但赵春花同志,你应该让陈漫秋参加街道工作呀,窝在家里会落伍呢。”赵春花见刘主任不是来做动员下乡工作的,脸上就多了几分热情,“有什么工作安排吗刘主任?”刘主任说:“你先叫陈漫秋来幸福街广播站工作吧,等有了招工指标,我会替她想办法的。”赵春花感激地瞧着刘主任说:“那先谢谢你了。”刘主任咧嘴笑笑,用手指把杯里的豆子、芝麻、姜和茶叶扒进嘴里吃掉,对陈漫秋说:“你明天早上六点四十到我家来吧。”

次日一早,整条街还是灰蒙蒙的,鸟儿才刚刚醒来,在樟树和枇杷树梢上叽叽喳喳,赵春花就把女儿叫起床。女儿漱了口、洗了脸,走进了门前两棵梨子树的刘主任家。刘主任指着桌上的麦克风、电唱机、扩音器,把一张稿纸递给她,一本正经地说:“你照着念,千万别念错字了。你先看一遍。”陈漫秋仔细看了遍,没有自己不认识的字,心就放在肚子里了。六点四十五分,广播响起,先播放唱片《东方红》,随后幸福街广播站生平第一次出现了一口甜美、圆润的声音。街上的人已经听惯了刘主任那一口当地土话,忽然有一口好听的普通话从广播里冲出来还真让人醒目。一些人不由得把目光抛到墙上,盯着喇叭想这是谁在广播里说话啊。何勇就是被广播吵醒的,听了听广播里甜润的声音,他爬起来,看着来找他一起去练拳的黄国辉和张小山,说:“你们猜广播里说话的是谁?”黄国辉嘻嘻道:“是我崽。”何勇不满地瞟一眼黄国辉。张小山望着墙上的喇叭问:“是谁?”何勇看着张小山红润的脸色说:“是演阿庆嫂的漫秋姐。”黄国辉怀疑道:“你怎怎么知道?”何勇说:“听声音听出来的,我们街上,只有她会说普通话。我们走。”

那个年代,在男孩子心里,比的不是学习,是拳头。不光社会上,即便单位上也是拳头说了算,打架在那些年是常态,街上群殴事件时有发生。何勇和黄国辉、张小山看打架看得多,知道吃亏的都是些不会打架的人。他们已经断断续续地练了几年。这天一早,三个人在陈漫秋的读报声中走进光裕里,何勇看着一株桂花树说:“漫秋姐长得好,声音也好听。”黄国辉嘻开大嘴问:“你是不是喜喜欢阿庆嫂?”何勇指着自己的脸说:“老子喜欢她?”他们似乎长大了,开始称“老子”了。张小山道:“我们由义巷有个大我们几岁的人,很喜欢漫秋姐。”何勇问:“你怎么知道?”张小山说:“我听我姐姐说的。我姐姐说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黄国辉说:“漫秋姐演阿庆嫂演演得真好。”何勇脑海里闪现了林阿亚,“漂亮妹子是非多。”黄国辉没听懂,问:“怎么呢?”张小山反应很快道:“喜欢的人多当然就是非多,这还不晓得你?”黄国辉不服道:“我是故故意问的。”何勇说:“所以离漂亮妹子远点。”

他们长成讲勇斗狠的少年了,开始对女生感兴趣了,同时开始留意身边的事物了,谁是街上最讲狠的,谁是最会打架的,哪个人把谁的脑袋打开了等等,一路上三人轻松、愉快地谈论着这些,直走到黄公庙后面的树林里,这些话才被他们弃在阳光斑驳的草丛上,就像你把钥匙和手帕丢在草地上似的。他们没有师傅,就照着那本拳谱画的图练拳。何勇说:“我昨晚反复想过,这一拳若按照拳谱上画的图打出去,可以把对手的肋骨打断。”他示范给黄国辉看,说:“拳谱上说,出拳时要把腿和腰的力都集中到拳头上,这一拳打出去就带着腿和腰的力气,那还不把别人的肋骨打断?”黄国辉试了下说:“是有力力道。”他们用脚踢树干,用拳打着树身。树林里空气清爽,阳光射进来,他们边练拳边说话,都练出了一身汗,肚子也饿了,三个少年才打道回府。

张小山一身汗渗渗的,姐姐看着脸型尖瘦的弟弟问:“你一早跑出去练什么鬼拳?”张小山答:“我是锻炼身体。”姐姐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懂么?”张小山答:“姐,学好数理化也是下农村当知青。下农村当知青,不需要那么多知识。”姐姐说:“也需要。”张小山坐到餐桌前,桌上只一碗稀饭,自从父亲去世后,一家人的生活水准下降了许多,连腐乳或辣萝卜,母亲都舍不得买了。他问:“妈,有腐乳吗?”母亲答:“腐乳吃完了。”张小山匆匆喝完稀饭,背起书包出了门,走出由义巷,走进同样树木茂盛的光裕里,“黄国辉,走啵?”黄国辉探出头说:“等我一下。”黄母问:“你吃早饭没有?”张小山答:“吃了。”黄国辉用筷子插进一只蒸熟的红薯,举在手上,背着书包,两人又去幸福街一号等何勇。何勇走出来,路上碰见拿着油条吃的林阿亚。张小山叫道:“林阿亚。”林阿亚回头,见是他们,站住了。黄国辉看着林阿亚吃油条,说:“林阿亚吃油条也好看。”张小山奇怪道:“黄国辉刚才说话没结巴。”何勇说:“黄国辉,你再说一遍。”黄国辉脸红道:“说屁咧。”

陈漫秋每天早晨六点半准时步入刘主任家,七点半钟离开,八点钟再次走进刘主任家,跟随刘主任东奔西走。刘主任让她记录开会内容,记录买了一瓶浆糊、买了几张红纸、一瓶墨汁、一支毛笔和一支圆珠笔等等。刘主任不希望她的账是糊涂账,以前是自己记,现在她让陈漫秋记。刘主任很喜欢陈漫秋,说:“你像你父亲。”陈漫秋不知如何回答,只能说:“真的吗?我一点也不记得父亲是什么模样了。”刘主任回忆说:“你父亲年轻时候风流周傥的。”她把“倜”字念成了“周”字,接着道:“你父亲是美男子呢。”陈漫秋很想从刘主任嘴里多了解些生父,因为母亲从不跟她提父亲一个字,她的好奇心让她禁不住问:“刘主任,我爸爸是个什么人?”刘主任一怔,“你爸爸不识时务。”陈漫秋想再从刘主任嘴里打探点什么,刘主任却不说了。

翌年冬天,招工开始了。刘主任还真把她推荐给一个个单位,但那些招工的一看陈漫秋的档案就放下了,说这事,他得回单位请示领导。那时候招工也同读书一样看重家庭出身,陈漫秋的家庭出身让人望而却步。冬天过去了,陈漫秋仍然是居委会的一名成员,与众多的婆婆姥姥打交道。她默默承受着。小时候她也感觉到了歧视的目光,但那时她并不懂事就没什么感觉。直到她渴望读高中,而学校取消了她读高中的资格起,她才意识到家庭这个包袱并没有被她的出色表现挤掉,反而像一座看不见的大山样压着她。她开始有这个社会对她很无情的感觉了,以前没有,以前她觉得人人都对她好,现在大了,这种感觉就有意无意地飘到了她面前,像一朵乌云浮在她头上,让她深感压抑。有天,某个招工单位拿着她的档案考虑了两天又舍弃后,赵春花悲伤地对女儿说:“漫秋,妈不该把你生下来。”陈漫秋嘟着嘴,眼泪企图淌出来,她硬是调动了包围着眼眶的肌肉全力阻挡着眼泪突围。她见母亲一脸凄凉,就道:“妈,不招工也没什么。”赵春花听女儿这么说,内心隐隐作疼,说:“漫秋,他们不要你,会有更好的单位要你。”陈漫秋的眼眶终于挡不住大把眼泪奔涌,泪珠啪哒啪哒地掉落在衣襟上,打湿了一大片衣襟。赵春花是见过风浪的,是个冷静、理性、执拗的女人,看不得女儿一副可怜相,批评道:“一点点挫折就怕了?投降了?”她自己都惊讶怎么会用“投降”一词?这个词含太多贬意了,不该用在女儿身上。她望一眼十二月里惨淡的天空,“妈妈告诉你,生在这样的家庭,这是你的命。”陈漫秋悲伤地叫了声,“妈”——这一声妈拖得很长,像橡皮筋,扯出了一大串委屈的眼泪,她伏在桌上哭了。赵春花等女儿的哭声小些了,这才说:“哭没用的,如果哭能解决问题,谁都会哭。妈受的委屈比你多,还不是挺过来了!”陈漫秋说:“妈,为什么你不替我找一个好一点的父亲?”这话把赵春花问住了,她想了很多,最后决定用一句无情的话回答女儿:“妈的错误不是没给你找一个好点的父亲,是生下你就是个错误。”陈漫秋感觉母亲是故意刺她,刺得她无言以对。母亲起身走开了。

元旦边上,车间里要写一份表决心的书,车间主任觉得自己的毛笔字写得太丑了,有损车间形象,便问谁的毛笔字写得好。有几人去过赵春花家,晓得赵春花经常在旧报纸上写毛笔字,就举荐赵春花写。赵春花并不知道这是个机会,推托说:“不行不行,我不写。”车间主任说:“就你写,跟我来。”赵春花只好跟着车间主任走进主任室,把决心书抄到了红纸上。车间主任赞赏道:“可以啊。”中午时,车间主任把这张决心书贴到了食堂门旁。“这字写得不错,谁写的?”工会主席问。车间主任答:“我们车间的赵春花写的。”工会主席晓得赵春花,又仔细品评着每一个字的框架和撇捺,肯定道:“一看这字,就是练过帖的,一笔一画都很讲究。”他姓常,常主席在厂革委会的班子会上说:“工会的宣传工作比较薄弱,工会需要一个毛笔字写得好的人,我建议把赵春花抽调到工会来。”何天民原先是厂长,现在是厂革委会副主任,何天民附和道:“常主席看中的人,那是不会错的,是要加强厂工会的宣传工作。”常主席当天就找赵春花谈话,说:“小赵同志,你明天来厂工会上班吧。”赵春花以为自己听错了。常主席表扬她道:“你的字写得好,工会需要你这样的人。”赵春花没想多年里她因打发时间而练毛笔字,竟会因写毛笔字而改变命运。她可从没想过会有这样的好事情发生,忙起身对常主席鞠个躬。常主席说:“你这是干什么?”赵春花回答:“谢谢常主席。”常主席看着这个冷峻、漂亮的女人说:“不要谢我,这是工作需要。” guZcdIzL/y6wApHlioMax+BcLWKv8UN/qKpDR4L3+SwMrpjxRYczFPNNcq2M5oV6



第12章
老鼠都敢欺负他了

新成立的区革命委员会让前区长去灰尘弥漫的大米厂改造思想。大米厂的革委会主任可不待见这个北方人,让黄迎春打扫食堂卫生和出垃圾。黄迎春也不多话,走进食堂,对食堂里的师傅说:“我是厂部安排来的。”食堂的负责人清楚这个北方人是区里最大的走资派,就指着扫把说:“你的工作就是打扫卫生,和把垃圾拖到垃圾站去。”黄迎春还真是个能屈能伸的人,拿起扫把就在众目睽睽下扫地,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这个前区长,低着头用心扫着。好在大米厂的职工多半住在附近,在食堂吃饭的人并不多,垃圾就少。食堂里有个师傅,姓唐,喜欢打乒乓球。食堂里有台乒乓球桌,摆在一隅,经常有些青工下了班走来打乒乓球。没人打的时候,黄迎春就与老唐对弈,不打个三四局不罢休。开始黄迎春老是输,打了一段时间黄迎春也有了赢球的时候。老唐说:“你进步快呀。”

黄迎春觉得打乒乓球好,既锻炼了身体,又找到了乐趣。他想,人不能老盯着不愉快的事想,是要给自己找乐子。于是他三天两头找老唐打乒乓球,打出一身汗,回家洗个澡,感觉精神和身体都舒服一些,就开始看《人民日报》。这张报纸是他自己掏钱订的。妻子孙映山见他能正确面对自己的处境了,表扬道:“你能想通,我就不担心了。”黄迎春放下报纸,看一眼妻子说:“又不是我一个人倒了霉,比我级别高出好多的领导也倒了大霉,我有什么想不通的?”孙映山说:“你早就该这样想了。”黄迎春喝口茶,又拿起报纸看,直到眼睛累了才睡觉。第二天下午,他在食堂扫完地,用手背揩着额头上的汗珠时,看见身材旖旎、美丽的赵春花拿着乒乓球拍走来,脸上挂着笑,眼睛一亮,问她:“打球?”

赵春花进了厂工会后,常主席要她组织青工的文体活动,比如组织青工打乒乓球比赛或篮球比赛。赵春花觉得篮球她不适合打,再说厂里就一个篮球场,打的人太多了,就拿着球拍和乒乓球来食堂练习打乒乓球。她问黄迎春:“你打不?”黄迎春说:“打。”赵春花打乒乓球不怎么样,但黄迎春还是愿意跟她打,愿意看见她认真接球和看见她因没接住球而满脸懊恼。他发的转球,她基本上接不住,球不是飙到天上去了,就是没过球网,这让黄迎春特别开心。他见她昂着脸、注意力相当集中地盯着他发球,便说:“我发转球了。”赵春花说:“你发吧。”边琢磨着如何接他发的这个球,一接,球飙出了球台。黄迎春大男孩样地大笑。赵春花不服气道:“再来。”黄迎春又发一个,赵春花一接,球又飙飞了。这样接连接了好几个转球,总算有一个球勉强落在台子上,却被黄迎春一球拍抽死了。赵春花泄气了。休息时,他掏出烟来抽,赵春花制止道:“老黄,运动后不能马上抽烟,这个时候你抽一支烟相当于抽十支烟的尼古丁。”黄迎春不信道:“谁说的?”赵春花说:“一个医生说的。”她说完这话,拿掉黄迎春手里的烟,揿灭了。黄迎春被她这个关心他的举动所感动,因为没人从他手中拿走过正在抽的烟。他说:“他们说你有精神病,我觉得你挺正常的。”赵春花晓得有些人在背后造她的谣,就蔑视道:“那些话你也信?”黄迎春说:“是不应该信。”

黄迎春当年那么威风,跺一下脚都有人惊恐,即使是吠叫的恶犬遇见他也会夹着尾巴逃开。但是,自从他靠边站后,老鼠都敢欺负他了,无所畏惧地从他面前经过。他凶道:“打死你。”老鼠一点也不在乎他咆哮,照样在他身边跑来跑去,气得他举起扫把扑打。老鼠倒是跑开了,他却崴了脚。孙映山说:“我去帮你请假。”他制止道:“不请。”孙映山见丈夫走路一踮一踮的,说:“你就不注意自己的形象吗?”他说:“我还有形象吗?”他就那么一踮一踮地铲着垃圾,一踮一踮地把垃圾拖到垃圾站,卸掉垃圾再拉着斗车一踮一踮地折回大米厂。没有权力,谁都可以对崴了脚的他视而不见。只有经常与他打乒乓球的赵春花,对他比较热情。赵春花在唐师傅的指导下,能接他发的转球了,他就思考如何将球发得更转,好使她接不起。但也是怪,自从她能接起他发的转球后,他无论怎么发转球,她都能接起来,并且骄傲地格格笑。有天,厂里准备组织一台国庆文艺晚会,赵春花执着排笔,把红纸摊在食堂的地上写。黄迎春站在一旁看,称赞道:“小赵,你写字比你打乒乓球强多了。”赵春花浅浅一笑道:“见笑了。”黄迎春欣赏着赵春花的身材,翘臀、隆胸、蜂腰,一点也不像个生个女儿的女人,这可是他见过的区里最漂亮的女人,就觉得她真养眼。赵春花不理他,一笔一画地写着字。他说:“小赵同志,我若还在区上工作,我一定把你调到区里搞宣传工作。”赵春花扭头一笑道:“老黄同志,我没这个资格呢。”黄迎春说:“他们都说你冷得像个冰雕,我看你很活跃的啊。”赵春花在他面前很自在,说:“这都是工会工作需要。”

黄迎春落难后不再穿中山装了,夏天一件汗衫、秋天一件旧了的灯芯绒夹克、冬天就往身上套上补了三四个补丁的旧军棉袄,以前有个区长身份套在他这个北方人身上,说话啊仪表啊都得注意。倒不是权力这个东西让他注意,而是报纸上说的“身为党的干部,要以身作则”的思想控制着他的大脑。如今他什么都不是了,在食堂里拖垃圾,比大米厂的职工还低一级,也就无所顾忌了。两年后,他跟大家更熟了,更像食堂里打下手的职工了,与食堂里的人混在一起,下棋、打牌,本地话说得跟本地人很像了。他悔棋,人家不允,说:“你是区长,还悔棋!”他恼道:“卵的个区长。”“卵”字的发音跟本地人一模一样。他出错了牌,人家骂他:“你猪脑子哦?”他也爆粗口:“你灵泛?你他妈的比老子也好不到哪里去!”那人说:“你是当过干部的呢。”这话反倒惹恼了他,他凶道:“当过干部的怎么啦?你废话真多,不玩了。”他把牌一甩,起身走了。毕竟他当过区长,人家还是有点忌惮他。过了两天,他又嘻嘻哈哈地找人打牌,脸上的笑容就跟本地长大的男人似的,有点儿讨好人,说:“我们打牌吧。”那几个人说:“你打牌的水平太差了,跟你打对总是输。”他想玩,说:“那就下棋。”那些人说:“不跟你下棋,你喜欢悔棋。”他坚决道:“畜牲悔棋。”老唐听见了,说:“大家都听见了吧,这是他自己说的啊。”他从厨柜里拿出象棋,在职工吃饭的桌子上摆好棋子,下棋时,黄迎春心里想起了别的事,走了粒瞎眼子,老唐吃了他的马,他又缠着老唐说:“不行,我没看见。”老唐说:“你又悔棋。”他涎皮赖脸地说:“就悔这一脚。”他以前是说“步”,现在也跟着本地人说“脚”了。老唐笑道:“你越来越像黄家镇人了,被我们改造好了。”他答:“不行,我还得继续改造。”

有天,他出完垃圾,摘了好几个还没长熟的橘子,掰着吃。赵春花走来,看见了,“你不怕酸?”他说:“不怕。你吃吗?”赵春花看着都酸,“不吃。”问他:“老黄同志,厂工会举办篮球赛,你会打篮球吗?”他嘻嘻道:“篮球还是晓得打一点点。”她说:“那行,总务股主任、副主任、老唐、小李,再加上你就是一支篮球队了。”他见她说得这么高兴,就开玩笑道:“小赵同志,我只能滥竽充数啊。”赵春花答:“你就滥竽充数一下吧。”

黄迎春的篮球其实打得很不赖,区革委会后面有个篮球场,当年他们是军人,打到湖南,湖南和平起义后,没敌人杀了,就在蓝球场上拼杀。以前他当区长时,没少在那篮球场上挥洒汗水。一场篮球赛下来,总务主任表扬他,“你篮球打得可以啊。”他答:“马马虎虎吧。”总务主任拍着他的肩膀,有信心了,说:“那我们可以争取名次了。”几场篮球赛打完,总务股打了个亚军,总务主任在厂食堂专门招待上级来检查工作的包房里请客,对黄迎春说:“你今天是大功臣,不是你,我们拿不到亚军,你多喝点。”赵春花也在应邀之列,她端起酒杯,目光水灵灵地看着黄迎春说:“我敬你,感谢你支持我的工作。”黄迎春觉得她不但人漂亮,还很会说话,便端起酒杯,高兴道:“好啊。”她一口把浓度很高的白酒饮了,把杯子倒过来给大家看。总务主任叫起来:“小赵同志真看不出啊,不但字写得好,酒量也厉害。”总务股副主任笑眯眯地端起酒杯与赵春花碰了下,“小赵同志,你的工作组织得好,我敬你。”赵春花瞟一眼副主任说:“谢谢。”她一口把杯中物饮了。总务主任道:“你真是女中豪杰。”她刚坐下,夹一筷子猪肝放入嘴中,还没咽下,老唐就端起酒杯敬她,说:“小赵不但人漂亮,工作也干得漂亮。我敬你一杯。”她豪气道:“就冲你这句话,我干了。”她一饮而尽。总务主任道:“小赵同志,老实说,自从你到工会工作后,工会活动一个接一个,厂里的气氛活跃多了。这说明什么?说明同样的工作,什么人干就是什么结果。”赵春花说:“那是你们都支持我的工作,我要谢谢你们。”总务主任举起酒杯说:“这杯酒你得喝。”赵春花又端起酒杯,把半杯酒倒入嘴中。那天,她至少喝了八两白酒,把总务主任、副主任和老唐都喝醉了,她居然没醉。黄迎春看着喝了酒、脸色更加妩媚的她,心里有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情感,就肯定她说:“你事事都出乎我意料,你窝在大米厂,真是埋没了。”

黄迎春被重新结合进区革委会班子是他在大米厂“劳动改造”的几年后,这一年,一些被打倒的没什么历史问题的老干部,陆续出来工作了。县里,一些靠边站的南下干部,也从各单位的角落里走出来,又穿起了威严的旧军装,重新工作了。黄迎春被任命为区革委会副主任,管农业。那天傍晚,总务主任、副主任和食堂工人给他开了个欢送会,摆了酒,炒了几个菜,还买来了瓜子、花生和水果,请赵春花去叫黄迎春。赵春花问总务主任,“为什么要我去请?”总务主任说:“换了别人,黄副主任是不会来的,他对你的印象不错,你去请,他一定会来。”赵春花就去了,对黄迎春笑着说:“老黄同志,食堂的师傅们要跟你开一个欢送会。”黄迎春看见她,笑问:“这是谁的主意?”赵春花回答:“大家共同决定的。”黄迎春说:“不会是你出的主意吧?”她摇头,“还真不是我。”黄迎春跟着她来了,一见这阵势,带点批评的语气说:“怎么还搞这些名堂?”老唐说:“你现在改造好了,回到领导岗位上了,这杯酒,你得喝。”黄迎春看一眼赵春花,赵春花笑,他不在乎别人,问赵春花:“你说这杯酒我喝还是不喝?”赵春花说:“喝。”他给赵春花面子道:“我喝。”又说:“这几年我在食堂工作,你们没一个为难我,我黄迎春谢谢你们。”他喝了一口酒。总务主任说:“酒要一杯喝下吧?”他说:“不行,晚上还要开会。”老唐问:“晚上还开什么会?”总务主任插嘴道:“人家现在是区里的领导,你怕还是在食堂里劳动改造!”黄迎春皱了下眉头,说:“下午散会时,严主任说,晚上继续开会。”赵春花坐在一旁笑,总务主任说:“小赵,现在轮到你敬黄副主任酒了。”赵春花端起酒杯说:“黄副主任,你随意,我一口干了。”她把杯中液体全倒进了口里。黄迎春开玩笑道:“小赵同志,记得你刚打乒乓球时,我发的转球,你一个也接不起。”赵春花说:“那要感谢老唐,是他教我学会了接转球。”黄迎春现在又成区领导了,在座的人就变得比以前拘束些了,那几个跟他打牌时吵吵嚷嚷的人,不说话,只是对他笑。黄迎春知道自己的地位变了他们的态度也就变了。他不想冷场地端起酒杯说:“我敬你们。”大家都举起酒杯,笑着与他手中的酒杯相碰。他一口见底,说:“都要喝干净。”

黄迎春又可以穿中山装和着他珍爱的、洗白了的旧军装和皮鞋出门了,又可以用批评或肯定的目光看人了。有天下午开会,严主任说:“现在农村里有些资本主义的苗头了,有些农民又偷偷摸摸摆摊了,把自留地里的农作物挑到街上卖,这是走回头路啊。同志们,大家要提高警惕。负责治安的同志要多到街上走走,抓几个典型,煞住这股歪风。”开完会,严主任对黄迎春说:“黄副主任,你是管农业的,你跟各公社干部打打招呼,资本主义的苗头可不能抬头呵。”黄迎春说:“我会说的。”傍晚,他去街上转了圈,果然发现几个胆大的农民,在不太起眼的地方鬼鬼祟祟地摆摊,他知道农民不容易,走开了。过了几天,赵春花的一个亲戚上街卖鸡蛋,被区综合治安指挥部的人抓了,鸡蛋没收了,还要她写检查。那亲戚没读过书就没写。治安指挥部的人打电话到大队部,让大队干部领回去教育。

赵春花来了,正值下班时间,黄迎春看见她就愉悦,笑道:“小赵同志,你有何事?”赵春花着急道:“我的一个亲戚被治安指挥部的人抓了,要大队干部领回去教育,大队支书认识我,他病了,电话打到我们厂,让我去领。我刚才去领,他们又不放人,说我那亲戚态度不好。”黄迎春觉得这是小事,还觉得是小题大做,就说:“去看看。”赵春花说:“你是副主任,面子大,把我亲戚捞出来吧。”黄迎春瞟一眼她,见她很急,便说:“小事一桩。”

综合治安指挥部离区政府不远,一个庭院,庭院里有几棵玉兰树,围绕庭院都是房间,大多是用来关人的,房间的窗户上都钉着栏杆,为避免人跳窗逃跑。黄迎春带着她走进区治安指挥部,迎面碰见站在庭院里说话的刘大鼻子,刘大鼻子是区革委会副主任兼区治安指挥部主任。黄迎春很讨厌他,平常看见他是装没看见的,可此刻他不得不放下脸面说:“刘副主任,麻烦你个事。”刘大鼻子看见他就昂起脸,仍把他视为没改造好的走资派,冷声问:“什么事?”黄迎春指着一脸着急的赵春花说:“她的一个亲戚被你们抓了,麻烦你放个人。”刘大鼻子对权力很看重,凡是他管的事,他不允许别人插手。他拉长脸说:“这个事不好办,那个人态度恶劣,一点也没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有多严重。”赵春花见刘大鼻子说话买关子,急道:“刘副主任,我替她向你赔礼道歉。”刘大鼻子不给黄迎春面子道:“你那亲戚,非但不认识错误,还骂我们缺德。”“刘副主任,我那亲戚是个文盲,还请您原谅她。”刘大鼻子打着官腔道:“小赵同志,她这是破坏社会主义的基石,问题很严重呵。”如果换了别人,黄迎春也许会掉头走人,因为他不想听刘大鼻子说这些刁难的话,但这是赵春花求他,他就不能撤退。他开口说:“刘副主任,不要上纲上线。”刘大鼻子黑着脸道:“严主任在会上说要抓几个典型,她就是给社会主义的脸上抹黑的典型。”黄迎春很讨厌刘大鼻子搬出严主任压他,他心里对严主任和刘大鼻子是有看法的,他心里窝着火,大声说:“她一个农民,晓得个屁!不要给农民乱扣帽子。”刘大鼻子也不示弱,再次抬出严主任说:“这事,我得请示严主任。”黄迎春的脸挂不住了,绷着脸说:“这事我担了,放人吧。”刘大鼻子傲慢道:“黄副主任,你是分管农业,治安是我的事,你越权了。”黄迎春答:“我是不管治安,但你抓的是我的人,那我就得管!”刘大鼻子疑惑道:“你的人?”“我分管农业,她是农民,就是我的人。”刘大鼻子见黄迎春脸色坚定,毫不相让,晓得黄迎春是铁了心要跟他争出个结果,便掉头对手下说:“你们给我看好,谁也不许放人,我去请示严主任。”那人答:“明白。”刘大鼻子是土皮蛇,晓得绕道前行,溜了。黄迎春骂了声:“什么东西!”问那人:“人关在哪间房?”那人答:“黄副主任,这事您别管。”黄迎春想真是狐假虎威了,摆谱道:“我是区革委会副主任,我说话你不听?”那人嗫嚅道:“不敢,但您别为难我。”黄迎春眼睛一瞪,“人关在哪里,带我去。”那人哆嗦了下,转身,领着黄迎春和赵春花走到那间房门口。黄迎春说:“打开门。”那人掏出钥匙,开了门,房里不只是关着赵春花的亲戚,还关着另外两个女农民。黄迎春绷着脸说:“都走吧你们。”那人伸出双手阻拦道:“黄副主任,没有刘主任的指示,我不敢放人。”黄迎春想这么个小青年也敢阻挠他,大声道:“你关着贫下中农就是破坏农业学大寨,我可以把你抓起来,安你一个破坏农业学大寨的罪名!”那人脸白了。黄迎春说:“走吧,你们。” guZcdIzL/y6wApHlioMax+BcLWKv8UN/qKpDR4L3+SwMrpjxRYczFPNNcq2M5oV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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