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劳动节一过,厂里召开了一个全厂职工大会,因为厂里穷得发工资都困难了,只好找银行贷款发工资。长益市电工厂这两年都在走下坡路,走下坡路的主要原因是美国和日本生产的同类产品打入了中国市场,并且受到中国市场的青睐和追捧。这是美国和日本的产品既比长益市电工厂生产的产品质量好——有的同类型产品要比长益市电工厂的产品先进二十至三十年,又比长益市电工厂的要便宜三分之一。这样,过去使用长益市电工厂产品的单位,由于有国外生产的更好更先进的产品替代,就不要长益市电工厂生产的产品了。
长益市电工厂于七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中期确实赚了不少钱,但那是在余厂长手上赚的,余厂长调走后,孙副厂长成了正厂长。孙厂长是个搞政治的人,一上来就把余厂长任用的能人都赶下去或逼走了,大力推行他那套任人唯亲的政策。长益市电工厂从此走下坡路了。然而正如那句俗话所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长益市电工厂于孙厂长手里,硬着脖子挺了三年,终于就挺不住了——这是美国和日本的同类型产品冲垮了长益市电工厂在国内的固定市场。孙厂长曾想一搏,带着厂里的骨干力量去美国和日本考察,去引进国外的先进生产流水线。但临了他带的不是厂里的技术骨干,而是带着他那班对他的指示唯命是从的干部去玩,花了三百多万美元,引来的却是一套人家已淘汰的生产线。在那个时候,三百多万美元折合成人民币就是三千万,这严重挫伤了长益市电工厂的元气。想想吧,十几个厂干部跑到美国和日本,又是吃又是玩,结果被日本人骗了。为掩饰厂里的窘境,厂里动用了仅剩的一点流动资金,于是流动资金也于这一年当工资发给了职工,如今只好贷款发工资了。孙厂长再不敢逮着厂里的大学生不放了,厂里负担太重了,得想方设法地裁员。这天,孙厂长在职工大会上讲了一大堆厂里如今举步艰难的大小事情,然后说:“现在,我只能这样说,我们厂的全体职工应该捆成一团,共渡难关。当然,话又说回来,如果有些人不愿意,想调走,有好单位接受他们,厂里放行。工人、大学生、干部,你们有地方去,厂里原则上不再卡你们。一句话,要走的,厂里放行。”
孙厂长原是想在全厂职工大会上煽情,激励大家与他共渡难关,把来自国际市场上的困难克服掉。但他这番话没让任何人感动。去年他带着一班他任用的干部去美国和日本玩时可不是这副哭丧着脸的样子——那样子很牛,西装革履、器宇轩昂的,简直上得天——然后引进来一堆废铁的事,厂里的大小人物都还记忆犹新呢。一散会,大家就冷笑。第二天就有一批人向厂人事科递交请调报告,第三天也有一些人向厂人事科递交请调报告,脸上是一副终于解脱了的表情。那个月,长益市电工厂人心浮动,一下子就走了五十三名这几年分来的大学生。他们走时倾其所有地请客吃饭,弄得全厂的人都晓得他们“高就”了。第二个月又走了二十几名大学生。他们可不愿在厂里等死,远的去了深圳、珠海和宁波、温州,近的也是广州、东莞,最近的则是调到长益市的与电工相关的工厂。石小刚则去了广州。石小刚有一个大学同学在广州的一家私营企业打工,是厂里的重点技术人员,工资为三千元一月。石小刚同他联系上了,去了趟广州,回来后他告诉钟铁龙说:“老板给我两千元一月。”
在一九八九年,两千元一月是令芸芸众生羡慕得不得了的。钟铁龙望着石小刚,说:“你去吧,去干三年,三年很快会过去,到时候我们再合到一起干。”
“你呢?你准备还在厂里干三年?”
“不,我打算调到市内的哪所中学教三年书。”他捡起球拍了拍,向篮筐投去,进了。“好球,”他表扬自己道,“到时候我们再合在一起干就显得有积累了。”
石小刚走了一个星期后,钟铁龙觉得再在这个厂待下去也没意思了。日子平平淡淡地过了一个月,七月份来了。一个星期天,他跑到厂外的树林里练功,在这片绿绿的树林里他想起了刘丽云。刘丽云有三个月没来了,两人在这三个月里像断了线的风筝样没任何联系。他有几次想跟她联系,但临了又打消了念头。这一天,他忽然很想她,就决定去找她。他是上午九点一刻的样子走进长益市二中的,他以前来过两次,这是他第三次走进长益市二中。这是一栋面对着学校操场的旧楼房。钟铁龙上了三楼,在一处挂着绿色门帘的房子前,他站住了。门关着,对着走道开的窗户上装着窗式空调,以前这台空调是没有的。空调正在工作,嗡嗡嗡的声音就在他耳畔鸣响。显然刘丽云在家里。他有些兴奋,想自己没有白跑,又想他突然来找她,她一定会吃惊和高兴,便抬手敲了敲门。门里,刘丽云问:“谁啊?”
钟铁龙说:“我,刘丽云。”
里面没声音了。钟铁龙又敲了下门,刘丽云说:“来了。”
门开了,刘丽云穿一身薄薄的藕白色睡衣,她的发型变了,剪了个女式男发,显得有些怪。他笑了下,刘丽云让开,他走进去却愣住了,床上睡了个男的,男的赤着上身,背对着他们,似乎还在梦里。刘丽云拿开了丢在沙发上的她和那个男人的衣裤,说:“坐吧。”
钟铁龙这会儿没了主意,刘丽云又说:“你坐呀。”
钟铁龙坐下了,沙发软软的,他一坐下去人就矮了许多。
刘丽云把男人叫醒:“起来,我的大学同学都来了,你还睡觉。”
男人翻转身来,当然就看见了钟铁龙。男人长得白白净净,男人从床头柜上拿起眼镜,戴上,忙着穿刘丽云扔给他的衣服和裤子。男人问:“几点钟了?”
刘丽云在两个男人中间伸个懒腰,说:“快十点了。”
男人“哦”了声,起身,扯下洗脸架上的一条白毛巾,又拿起杯子和牙膏牙刷,对钟铁龙满脸蒙眬地一笑:“你坐。”他走了出去。
房间里非常凉爽,那是空调制造出来的凉爽,一股凉风吹着钟铁龙的脖子。钟铁龙觉得很尴尬,觉得自己跑来看她是很愚蠢的,说:“看来我不该来。”
刘丽云没说话。钟铁龙又问:“他是谁?”“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追我的英语老师。”
“嚯,”钟铁龙想今天来得好,免得自己再想她,“还真把你追到手了。”刘丽云不动声色地看他一眼:“他比你对我好,他心疼我。”
“那很好。”他说,脸上有一抹失意,为掩饰不悦,又说:“你装了空调啊。”“他跟我装的,天太热了。”
男人洗了脸,走来,望钟铁龙一眼说:“我去买早点,你吃饭没有同学?”他叫我同学,钟铁龙想,一笑:“我吃了早饭来的。”
男人就把目光投到刘丽云脸上,问:“你是吃面包还是想吃蛋糕?”刘丽云说:“蛋糕。”
男人放下杯子和毛巾,转身出门时,刘丽云又改口:“蛋糕吃厌了,我还是吃面包。”
男人应了声,去了,传来男人下楼的脚步声。
钟铁龙怅然地笑笑:“我是不是没一点挽回的余地了?”刘丽云又看一眼钟铁龙:“我真的想问你一句话。”
“什么话?”
“这句话在我脑海里放了很久。今天你正好来了,我想你应该会回答我。”“什么话,你说。”
“你要答应我你保证是说真话。”
钟铁龙莫名其妙了,回答她:“我保证说真话。”“你爱过我吗?”她盯着他。
他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目光十分清澈,眼眸里有他的脸,很小,小得同一粒芝麻样了。“爱过。”他说,又加了句:“只是我是学数学的,不喜欢把爱挂在嘴上说。”
刘丽云紧盯着他的眼睛问:“你今天应该是说真话吧?”他很认真地回答:“当然是说真话。我不是来找你了吗?”
“我一直很迷茫,一度很痛苦,我跟你好了两年多,我从来就感觉不到你对我有多少爱,好像只是我爱你一样。我对自己都没一点信心了。”
钟铁龙听她这么说心里就一酸,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她:“我现在仍然爱你。”刘丽云望着钟铁龙说:“我跟现在的男朋友都上了床,你今天都看见了,还说爱我?”
钟铁龙听她这么说,眼睛湿了,望着她说:“爱,我爱你,真的。”
“钟铁龙,你是个怪人。”她说,把目光抛到天花板上,“不过我要谢谢你今天当着我的面这么说。无论你是说真话还是假话,我都要谢谢你。我一定会好好生活。”
钟铁龙觉得她太言重了,心里觉得自己以前是有些伤害这个给了他很多爱的女人,他难过地说:“我真的爱你!这个发型非常适合你,使你显得精神。”
刘丽云一脸如释重负的样子说:“在我心里的结,今天总算解开了,我很高兴。”
钟铁龙见她很高兴就让她更高兴道:“我这人不好,不晓得哄女人,我很后悔。”
刘丽云的男朋友拿着两个面包和两瓶酸奶来了,走路走得有点气喘,估计是走急了。他递了个面包给刘丽云,又将手中的吸管插进一瓶酸奶,也递给刘丽云。刘丽云接了,但她放下来没吃,她望一眼钟铁龙说:“你坐一下,我去漱口洗脸。”
钟铁龙却跟着起身说:“我走了。”
刘丽云没留他,陪他走到楼梯口,钟铁龙也不想要她送下去,说:“你忙你的。”
自己的女朋友由于自己不珍惜,成了别人的女朋友了,而且都跟别人睡一张床了,钟铁龙的内心很有几分悲伤。这都是自己的缘故,自己把爱自己的女人赶走了,他想。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他真的想哭一场,他想,眼泪盈满了眼眶:“你不能掉泪,这一切都是你自己造成的,你啊,心野,吃着碗里的瞧着锅里的,犯下了那么大的罪,你是个罪犯,还有什么权利爱她?钟铁龙啊钟铁龙,你应该把她忘记,你应该祝愿刘丽云生活幸福。”
暑假,钟铁龙回了黄家镇。他走进了刘松木家。刘松木的老婆坐在一张竹靠椅上,正扯出白嫩嫩的奶子喂孩子。他有点尴尬,说:“松木呢?”
刘松木老婆把奶头塞进哇哇哭的孩子嘴里说:“他在县监狱服刑。”钟铁龙扫了眼婴儿,问:“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
钟铁龙在一张椅子上坐下,问:“取名字没有?”“他爷爷给他取了个名字叫松树。”
钟铁龙嘿嘿一笑,刘松木老婆说:“我不同意呢。你是大学生,你给他取个名吧?”
“叫松花江吧。”
刘松木老婆说:“我是一本正经地问你。”钟铁龙说:“还是等松木取吧。”
刘松木家里什么都没有,值钱的东西都被人家搬走了,剩下的都是不值钱的货。刘松木的老婆因奶孩子养得很胖,脸胖得圆圆的,腰很粗,腿也显得很粗。钟铁龙没在刘松木家坐多久,他转身去了李培的新房。李培结婚的房子是镇百货商店楼上的办公室。钟铁龙走进镇百货商店时,镇百货商店里没几个顾客,只有营业员站在柜台前说话,一副生意萧条的景象。李培的老婆是家电柜的营业员,看见他,便高兴道:“是你?”
李培的家布置得很漂亮,一间二十来个平方的房子里,摆着一房白漆家具,彩电、冰箱、洗衣机都分别摆在显眼的地方。墙上还贴着“喜”字,不过“喜”字的红色已没结婚时艳了。
李培的老婆姓肖,叫小小。小小将一杯茶递给他,说:“在我家吃晚饭啊,尝尝我的手艺。”
钟铁龙觉得小小这女人蛮热情的,客气道:“不麻烦你,我坐一坐就走。”“麻烦什么呀?李培就回来了。”
李培回来了。李培现在是镇百货商店的副经理,负责为商店调货方面的事宜,经常跑县镇。李培一推门,看见钟铁龙坐在他家,就笑望着他:“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自己把自己吹来了。”
李培坐下,递支烟给钟铁龙,第二句话就是问他:“报纸上写的,发生在你们厂的那桩抢劫杀人案现在破了没有?”他不等钟铁龙回答,又说:“刚才在县里,几个人闲谈时还在说起这个案子,有人怀疑是你们厂的职工干的,你觉得有这种可能吗?”
钟铁龙一愣,望一眼李培说:“什么都有可能,本厂职工干的可能性也有。”李培一脸感叹道:“有狠咧,真的有狠。”
钟铁龙拿不准李培说这话的意思,便问:“什么有狠?”
“那两个人,”李培说,“居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抢公款,那不是有狠?”钟铁龙笑了下,不想再跟他说那桩事便说:“刚才听小小说你当经理了?”“不是经理,是副经理。”
“可以嘛,当官了。”
李培说:“什么官?我等于是当马夫官,一天到晚在外面跑货调货。”他为此晒得脸和手都黑了,他摸了摸晒黑的手臂,转头看一眼小小:“你去买点腊肉腊肠子来。”
钟铁龙说:“随便吃点什么就行了。”
李培把衬衣脱下,挂到衣架上,说:“没事,招待你吃餐饭还是招待得起。”钟铁龙在黄家镇住了半个月。半个月后,他回了长益市。一天,体育老师来找他下棋,邀钟铁龙去他家,他家装了台窗式空调。钟铁龙去了,下棋下到吃晚饭时,体育老师留他吃晚饭。体育老师亲自进厨房炒菜,钟铁龙没事,就拿起桌上的《长益晚报》翻阅。忽然就看见一则这样的招聘广告,广告上说金阳歌舞夜总会即将隆重开业,特招聘有五年以上工作能力、年龄限于三十岁以下的男性经理两名,工资面议。括弧注明:必须有五年以上部门负责人经历,且执有本市户口和大专以上学历的男性方可报名。他觉得有两项他符合,但缺了五年以上的部门负责人经历。下面还有:会计两名。接下来则是:男服务员十名。括弧注明:诚招身高在一米七五以上,年龄在二十五岁以下,有本市户口,执有高中毕业文凭的男性。钟铁龙觉得他完全符合,因为他身高正好一米七五,而文凭他则是本科。再看下去,是招保安人员,也是十名,与招男服务员的条件一样。他看了个遍,觉得这可是一个学习经营的机会,就将地址和报名时间记住了。吃饭时,钟铁龙说:“我想出去闯,待在学校里没意思。我想去应聘。”他指着诚聘广告给体育老师看,“去应聘经理。我有大学本科文凭。”
体育老师接过报纸看着,说:“要五年以上的部门负责人工作经历。”钟铁龙说:“那我就当一名男服务员。”
体育老师看一眼钟铁龙:“男服务员有什么好当的?还不如当老师。”“我还是想到社会上闯闯,机会一定比待在学校多。”
吃过晚饭,他跟体育老师还下了几盘棋,十一点钟,他回到房里,从箱子里找出大学毕业证,又从抽屉里找出身份证和户口簿。他觉得什么事情都做一做,多积累些经验也好适应这个五花八门的社会。次日,他搭公共汽车进了城。他走进金阳歌舞夜总会设在长岛饭店的报名地点时,已是上午十点钟。那是长岛饭店三楼的一间房子,房子里坐着两个男人,还有一男人躺在铺上抽烟。他走进去,将那张《长益晚报》拿出来,看着那两个盯着他的男人说:“请问,你们这里是金阳歌舞夜总会的报名处吗?”
两个男人同时说:“是的。”
钟铁龙就从口袋里掏出身份证、工作证、大学毕业证及户口簿给两个男人看。其中一个男人看着他的文凭说:“你是大学生?”
“是的。”
另一个年轻男人抢过他的大学毕业文凭看,边问:“你是学数学的?”“是的。”
躺在床上的男人也支起身体,看着他,第一个发现他是大学毕业生的男人对坐在床上的男人说:“林总,他是大学生,还是学数学的。”他把钟铁龙的大学毕业证拿给林总看。
林总就看文凭,又瞄一眼钟铁龙,问:“你来应聘什么?”“都行,”钟铁龙说,“经理、男服务员或保安人员都行。”
林总说:“经理需要五年管理经验,你只工作了一年,还是当老师。”另一个年轻男人说:“保安要会打,你会打么?”
钟铁龙望一眼年轻人,见这年轻人年龄与他相仿,长着一张黑黝黝的短脸,且用怀疑的目光望着他,便说:“小时候练过拳脚。”
年轻男人马上高兴了,像找到了同志样:“你真的练过拳脚?”“练过,还拜过师。”
林总一笑:“那你有童子功吧?”
钟铁龙站直身体,看着他们。另一个男人打量着钟铁龙,觉得钟铁龙这模样挺精干,便带点鼓动的味儿说:“看他这身坯,好像是有点功夫。小马,你跟他试试就晓得了。”
年轻人小马左右瞧一眼说:“这里怎么试?地方太小了。”
林总觑一眼小马,嘿嘿嘿笑道:“又不要你们真打,只是随便试试,我听你说,你只要手一搭上去,就晓得这个人是不是会打。你原来是吹牛皮的?”
钟铁龙打量小马一眼,也看出小马是一种好斗的样子,这让他想起了连环画里的那个秦叔宝,便解释:“我只是练过,但不会打,我从没打过架。”
林总属于长益市里那种爱看热闹的男人,怂恿地插话道:“又不要你们真打架。小马以前在武术馆学过,是我们任命的保安队长。你要做保安,得经他点头才行。”
身板很厚实的小马走上来,在他胳膊和肩头上捏了捏,感觉他身上的肉绷紧的,再看他的身体,单单瘦瘦却很结实的样子,便对林总说:“他可能能打。”
林总见小马不愿出手,作罢道:“那好,你觉得行就行。”
房间里有一台复印机,他们把钟铁龙的身份证、工作证、户口簿和大学毕业证一概复印了一份,这才把原件交还给钟铁龙。林总说:“八月二十六日你来金阳歌舞夜总会听信。”
八月二十六日上午八点半,钟铁龙就到了长益市五一路金阳歌舞夜总会的大厅里。大厅里已坐了些人,都是年龄与他相仿的年轻男人。林总和小马也在,他们看见他,笑了下,小马走过来拍了下他的肩道:“大学生,还要等一下,董事长还没来。”
钟铁龙想原来还有一个董事长,便问:“不是说八点半吗?”小马嘿嘿一笑说:“哪个敢问董事长什么时候来?”
他问小马:“董事长姓什么?”
“姓丁。”小马说,“看了电视连续剧《上海滩》吗?丁力的丁。”
钟铁龙想那我就是许文强,一笑,和其他年轻人一起,坐在大厅里等丁董事长。丁董事长十点钟时来了,一辆黑色的皇冠轿车忽地停在装修一新的大厅门前,丁董事长下了车。丁董事长穿一件花衬衣,头发油亮亮的,戴副墨镜,下身一条黑裤子。他大约一米七高,他的一旁走着个壮汉,壮汉长一张宽大的脸,脸上有些胡子,剪着个很阳刚的平头。丁董事长走进大厅时,林总和小马都叫他丁董,于是所有的人都叫他丁董。丁董气度不凡地扫一眼大家,径直步入了夜总会。夜总会当然是刚刚装修的夜总会,还未开业,就有一股装修材料释放出来的怪怪的气味,但夜总会开了空调,感觉上就比坐在大厅里凉爽些。
林总招呼大家说:“都进来都进来。”
大家就笑着拥入夜总会。林总让大家坐拢来,向大家介绍丁董事长说:“这是我们公司的董事长,姓丁。丁董很忙,于百忙中抽空来了,大家欢迎丁董给我们作指示。”
钟铁龙觉得这跟在学校里开会一样,厂领导来学校检查工作,陆校长就是这么说的。他想林总肯定在什么单位混过,不然也不会把单位上的这一套大话搬到社会上来。丁董跟电视连续剧《上海滩》里的丁力样,对大家打了个拱手,开口了:“我只有一句话:金阳娱乐公司及金阳歌舞夜总会欢迎你们加入。”他突然说:“问一个人,哪个是钟铁龙?”
钟铁龙站了起来:“我是钟铁龙。”
丁董扫一眼钟铁龙:“你大学本科毕业,又有工作,怎么工作都不要了跑来应聘?”
钟铁龙说:“我不喜欢教书。”
“我听林总说你是常山赵子龙,能文又能武?”
钟铁龙觉得他与常山赵子龙没一点关系,如果他是什么人的话,也应该是《上海滩》里的许文强,就笑着回答:“没那回事,丁董。只是读中学时,跟我们学校的一个体育老师学了下摔跤,不是在武馆里学真正的武术。”
丁董是个好斗的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几眼:“能不能表演一下?这里有舞台。”
钟铁龙咧嘴笑笑:“怎么表演?”
丁董盯一眼小马:“小马,你是武术馆里出来的高手,你陪小钟玩一下。”
小马望钟铁龙一眼,就很自信地一跃,上了舞台,很想在老板面前显一下身手。钟铁龙迟疑了会,走了上去。小马摆了个马步,端着架势瞅着钟铁龙。钟铁龙对小马谦逊道:“小马哥,我学的不是真正的武术,是一点花架子。”
小马太想表现自己了,一听丁董毛遂自荐地说“我来当裁判”,立即就挥拳向钟铁龙打来,钟铁龙一折身让开了。丁董说:“老子还没说开始,你就动起手来了,犯规。”
小马收了手,一副好斗的模样瞪着钟铁龙,等着丁董发号施令。
丁董说:“小马你武艺好,莫上来就欺负大学生啊。”这才把手一挥道:“开始!”
小马就又一拳挥过来,想一拳将钟铁龙打倒,钟铁龙借着他挥拳的力量一带,小马就一头栽在地上了。小马爬起身,脸都红了,重新审视了下钟铁龙,出手就比开始谨慎多了。钟铁龙没动,他只是试了小马一下就晓得小马差他太远了,好像三段棋手与九段棋手下围棋似的,不在一个层次上。丁董看出了点名堂,问:“怎么?小马你怕了?”
小马是长益市南区一带长大的蛮汉,从小就爱打架,听不得“怕”字,又冲了上来,钟铁龙身体一折,一勾腿,小马又跌在台上,这一次跌得有点难看,脸好像在尚未打扫的舞台上擦了下,一张本来就黑的脸变成乌黑的了。钟铁龙想第一次就把对手弄得这么难看实在是不得已,便不好意思地走上去,要拉小马起身,从武术馆出来的小马觉得自己在老板面前很丢脸,想把他也拉倒,但钟铁龙只是身体歪了歪就站稳了。钟铁龙说:“承让承让。”
丁董说:“好了,你们两个是以武会友。”小马站起身,红着脸,脸上还有点不服气。
钟铁龙给小马台阶下说:“我只是会摔跤,实际打起架来,我肯定不如你。”丁董歪着头扫一眼钟铁龙,很欣赏钟铁龙一脸为人谦逊的样子,说:“你跟着我,你是学数学的大学生,又能打,脑筋肯定转得快,你就当我的助理。”
钟铁龙没想自己一下子就被提拔了,忙道:“谢谢丁董。”
丁董站直身体,扫一眼在座的新员工。他摸出支烟,刚含到嘴上,站在他一旁的林总就啪地按燃强力打火机,替丁董点烟。丁董吸口烟,开口说话了:“你们中也许有人听说过我,我是从做流氓开始的,所以我有我的规矩。”他望一眼大家,目光忽然就有点凶,“不管你们是什么人,在金阳歌舞夜总会做一天就得老老实实做一天,如果要走,你今天提出来,我今天就跟你结账,保证不会克扣你一天薪水。”他吸口烟,“但是,我的钱也不会白给,你们不认真做,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那就一分钱也别想拿到。我丁建不希望发生不愉快的事。我希望大家不要为难自己,为难自己就是为难我丁建。”
丁建再次坦率地自我鄙薄说:“我的文化只这么高,‘文革’后期毕业的高中生,没读书,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好了,公司里的具体事情都是林总负责,林总当过厂长,管理方面的才能超过了我,你们有什么事直接找林总汇报。”丁建说完后,望一眼他身后的身高一米八五的老张,说:“走吧。”又望一眼站在一旁看着的钟铁龙,说:“你跟我走。”
钟铁龙跟着丁董上了皇冠牌轿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