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is is the story of how I died. Don't worry, this is actual ly a very fun story and…不知为何,我的脑袋里回荡起了这句英文,我知道它来自迪士尼童话电影《魔发奇缘》,可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也许这和我已经死了有关系吧。对,我已经死了。
《增广贤文》有云:生不论魂,死不认尸。意思是说,人活着看不见自己的灵魂,认不得灵魂长什么样,人死后继续轮回,不会记得原来的肉身。可我并没有轮回,自从死后,我一直停留在中国南方的这座小城里,更确切地说,我一直停留在杨柯身边,哪里都没有去。
我是怎么死的呢?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因为杀害我的凶手是一个我没想到的人。
那晚我赶回青山医院后被卢苏苏的追债人捅了几刀,虽然后来杨柯救了我,将我送到了医院,但牛大贵又忽然冲进病房,朝我的心口猛刺了很多刀。我是医生,一瞅就清楚那伤势已回天无力,我必死无疑。可我心中仍有许多问号:牛大贵不是得狼疮脑病死了吗?他怎么可能还活着?这病是我们确诊的,绝对不可能有错,牛大贵也绝不会有诈死的可能,阴谋论可敌不过科学。
问题是我确实死了,而且死了很久。按照心理学上讲的悲伤的五阶段——否认、愤怒、讨价还价、沮丧、接受——我已经到了接受的阶段,杨柯也一样。
这不,早上六点,天还没亮透,杨柯就一如既往地早起,只是没有再去晨跑了。自从我死后,杨柯不仅中断了晨跑的习惯,连胡子也懒得刮了,虽然样子看起来像老了十岁,但人依旧帅气。看着杨柯刷牙洗脸,换上笔挺的西装,穿上锃亮的皮鞋,我很想上前打招呼,奈何怎么努力都没用,他就是听不到,也看不见。
在杨柯系鞋带时,我就想,我怎么像个跟踪狂,成天跟在他身边。如果我有良心,至少应该回家看看父母才对。要知道,我妈当时才做完手术,尽管我知道她没有得癌症,病应该已经好了,但我起码应该回家再看老人家一眼吧。奇怪的是,我怎么都无法离开杨柯身边,仿佛有什么力量束缚住了我。
我想不通的问题还有很多,举个例子,那晚是谁闯进了杨柯家,他安装的摄像头最后拍到了什么画面,我一直不知道答案。杨柯似乎也不着急,从不主动去了解,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还有一件事,我也日夜挂念着。记得武雄摔下楼梯重伤后曾告诉我们,X不是一个人,而是代表了四支笔,是一个四人团队,每支笔代表一个人。X有两代,第一代有主任何富有、杨柯的父亲杨森、一个武雄也不知姓名的小女生,至于最后一个人是谁,他也不知道;第二代X则有武雄本人、小乔、张七七,第四个人与第一代X情况一样,武雄同样不知道对方是谁。他们一直是用书信联系的,对方也许是医院的人,也许是医院外面的人。
至于X是用来干吗的,武雄解释那是一个游戏,可惜他气数已尽,话没说完就昏迷了。杨柯后来在太平川的签售会上打电话告诉我,武雄小脑的延髓有淤血,压迫到了呼吸中枢,已经不能自主呼吸,只能上呼吸机了。接着,杨柯就撞见了正在签售的我,但我为了救卢苏苏,没有与他对质,转身就跑掉了。
据我的观察,杨柯似乎对我隐瞒身份的事没有生气,他每天只是如同行尸走肉般地上下班,没有半点业余生活。
去医院的路上,我坐在副驾驶座上,杨柯面无表情地开着车,到一个红绿灯路口时,他放了一首歌:郑中基的《超人》。以前我们去芒山镇的路上,他也放过这首歌,它的粤语版叫《有种》,是电影《行运超人》的主题曲。可是歌刚开个头,杨柯的手机就响了,因为在开车,他就用蓝牙耳机接了电话:“喂,副主任?陈仆天以前的病人?好的,我来吧,我马上就到医院了。”
我以前的病人?见状,我不禁犯嘀咕,季副高怎么忽然打电话跟杨柯讨论我的事?该不会是哪个病人投诉我了吧?这也太不厚道了,我都死那么久了,还不放过我。
话说回来,以前还真有一些家属来青山医院探望病人后投诉的,他们会说你们给我亲人乱吃药,把人都吃傻了。实际上,精神科药物都会有许多副作用,常见的有肠胃不适、恶心呕吐、睡眠不好、头痛头晕,严重的还会引发药源性帕金森综合征、急性肌张力障碍、迟发性运动障碍等,但停药以后,这些副作用会逐步消失。某些人说,有些病好转之前会先恶化,也是有点道理的。但需要说明的是,有副作用并不代表病人就不应该吃药了,重要的是要选择合适的药物,并进行药物调整,遵循医嘱。
就在我胡思乱想,以为自己又要倒霉时,杨柯已经来到了医院,并且大步流星地走到了门诊部的一科诊室。那里有个打扮精致的女生在等着,宋强也在,见杨柯来了,他就说有病人以前挂了陈医生的号,现在来找麻烦了。
“她怎么来了?”
远远地,我就瞧出来那个女生是谁了——她叫阿丽,是我刚来青山医院不久后诊治过的一个病人。实话实说,我诊治过太多病人了,某些病人可能早就不记得了,除非先给我看一眼我写过的病历。可阿丽我一直有印象,这倒不光是她和杨柯的堂妹杨果患过同一种罕见的恐缩症,而是她后来住院了两天,因为移情的关系喜欢上了我,所以即便结束了治疗,她还是会经常穿得漂漂亮亮的来找我,有时是假装病情复发了,有时是随便找个借口。
不过,阿丽是危险性低的病人,与那种要死要活的纠缠者不一样。我看阿丽还是个高中女生,年纪尚小,被她围堵过几次也没有报警,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
这天,我以为阿丽不知道我死了,又想找借口来见我,没想到她开口就说:“我知道是谁杀了陈医生。”
也许季副高先提醒了杨柯,所以他毫不惊讶:“那去找警察吧。”
“他是你同事,你都不关心他怎么死的吗?”说着说着,阿丽捋了捋乌黑的长发,一股玫瑰香气随即扑鼻而来。
我们经常遇到胡闹的病人,早就见怪不怪了,杨柯果然不客气地赶人:“死都死了,关心又能怎样?再说,他不在了,我还乐得清静呢。”
“你……”我和阿丽异口同声,只是没人听得见我罢了。
“我还要忙,走了。”杨柯面无表情,根本不想应付工作之外的人。
看人要走了,学过一点皮毛功夫的阿丽就赶紧上前,拽住杨柯的手臂,凑过去说了一句话。那句话说得很小声,不只我没听见,宋强也没有听见。奇怪的是,杨柯马上愣住了,看样子,似乎阿丽说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显然,阿丽是有备而来的,看人停住了脚步,就乘胜追击:“好,我承认,这大半年来,我一有时间就偷偷跟踪陈医生,所以我什么秘密都知道,包括他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我也都知道。”
“什么?”我大吃一惊,原来这大半年来,我被阿丽跟踪过,这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要知道,当初为了避嫌和提高治疗效果,杨果被分到了我这边,阿丽是杨柯的病人。直到她住院,我俩的交集才多了起来。当时我们接触的时间不长,就算有移情,阿丽也不该陷得那么深吧。而且论长相的话,杨柯比我英俊多了,怎么会有人看上我这种穷小子呢?
不管怎样,阿丽耳语的那句话作用非常大,想必她确实跟踪了我,然后看到了什么吧,不然怎么唬得住杨柯。因此,缓了几秒钟后,杨柯就吩咐宋强先去住院楼,他一个人留下来就好。
宋强有点不放心,走之前不专业地当面问:“她说了什么呀?”
“不用你管,”杨柯黑着脸赶人,“走吧。”
宋强不敢挑战杨柯,杨柯一说完这句话,他就夹着尾巴,一溜烟地跑了。可是,我和宋强一样好奇,这娇小的阿丽到底说了什么,能让杨柯这种臭脾气的人那么配合。
“进来说吧。”杨柯一边走进诊室一边解开黑色西装外套的扣子,自顾自地坐了下来。
阿丽很熟悉青山医院,像回家一样,看杨柯买账了,就跟进来坐下,然后眼神惆怅地问:“你想他吗?”
“说正事。”杨柯提醒。
“为什么他死了,你们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阿丽不死心地问。
杨柯面露不悦,似乎下一秒就要说:你是他什么人?可他没有回呛,还是保持专业水准地问:“有些人不会把难过都写在脸上。”
“是吗?”阿丽半信半疑。
杨柯转了转手中的笔,平静却不容置疑地说:“继续刚才的话。”
“我会继续的,但是你要先帮我一个忙。”阿丽本来很自信,但此话一出,她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
“我不像你,没时间玩游戏,你不说就算了。”冰冷的杨柯一点也不配合。
阿丽不住校,只要不上课,确实挺自由的,要不然她当初也不会去六合武馆学武术了。或许正因如此,她才有时间跟踪我。
我记得阿丽的脾气挺火暴的,被杨柯那么一冲,我以为场面会变得难堪,可她显然会看人下菜碟,瞧杨柯没有我那么好说话,便尴尬地笑了笑,服了软。
这时,诊室外响起了很清脆的高跟鞋声,我一听就知道是岳听诗,果然没多久,她就带着一个七八岁大的小病人从一科诊室外面经过。当发现杨柯和阿丽在里面,岳听诗的眼神变得复杂了起来,虽然她只扫视了一秒不到。杨柯不在乎岳听诗怎么看他,只有阿丽回味了那个眼神,然后与其他精神病人一样,离题千里地问:“那个女医生是不是跟陈医生有一腿?”
杨柯没有回答,眼神变得威严起来。阿丽见状,像一只小白兔那样,乖乖地拿出手机,并滑出了一张照片让杨柯过目:“这是上帝的神谕吧?”
“什么鬼东西?”站在一旁的我忍不住凑过来瞄了一眼。
杨柯不以为然,毕竟有的精神病人喜欢夸大其词,可接过手机一瞧,他就皱起了眉头。
所谓上帝的神谕,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卫生间的一面镜子,上面有一行几近透明的模糊字体:阿文,快去找陈仆天医生看病,你病得很严重了。
看杨柯一脸不解,阿丽就识相地解释,阿文是她哥哥,他们一家是20世纪90年代从云南文山州的平远街镇(现为平远镇)迁到广西来的。说起这次迁徙,阿丽说以前平远街镇很乱,外人可能不知道,他们从小就听说,臭名昭著的张子强团伙被剿灭时,他囤的武器很多都是国产的,包括79式冲锋枪之类的枪械,全是在平远街镇买的。
为什么张子强不去更乱且枪支泛滥的越南、柬埔寨或缅甸购买呢?是因为当年的平远街镇是亚洲非常有名的黑枪中心。至于为什么那里会是黑枪中心,就与一些历史有关了,眼看阿丽越说越远,杨柯故意清了清嗓子,示意她言归正传。
思绪被拉回来后,阿丽就说现在平远镇已经很太平了,人们安居乐业,他们一家人半年前还回去玩过一阵子。可回来后,他们家却不太平了,因为回来没几天,她哥哥阿文就在路上被一个骑电车的外卖骑手撞倒,之后得了怪病。
怎么个怪法呢?阿丽歪着头望了一下外面人来人往的走廊,然后叹了口气,说她哥哥当时觉得背部很疼,医生检查后却说只是背部拉伤,并没有骨折之类的重伤,休养几天就好。问题是大半年过去了,阿丽的哥哥还是会背部疼痛,一点好转的迹象也没有,去医院检查,医生总说查不出问题。
这近一个多月,阿丽开始怀疑哥哥的精神有问题,比如他经常躯体僵直或者幻视幻听。起初,阿丽还以为是自己想太多了,可就在前几天,她去她哥哥位于双拥路一小区的家串门,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当时,阿文神秘兮兮地拉着妹妹去浴室,指着一面镜子说,上面多出了一行字:阿文,快去找陈仆天医生看病,你病得很严重了。见状,阿丽推测字迹是用润唇膏写上去的,也许是哥哥会梦游,自己装神弄鬼却不自知。考虑到梦游的可能,阿丽旁敲侧击地想劝哥哥来青山医院看看病,但她哥哥觉得精神病很丢人,死活不肯来,所以她琢磨着要不要请杨柯过去瞧瞧。
这话一听完,杨柯就一针见血:“你哥哥知道陈仆天这个人吗?”
阿丽呆了一下,当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后,就解释:“他知道我来过青山医院,住过院,也听我提过陈医生的事,但他们并没有见过面,所以我也很意外。但如果不是我哥梦游自己写上去的,不会真有上帝吧?”
上帝?我心想,阿丽不是偏信佛教吗,上次武馆还组织他们去湖南山上的一家寺庙清修来着,怎么才一段时间不见,信仰就变了?
这时,阿丽却好像头晕,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试图缓解症状。我站在附近,能闻到阿丽身上有一股浓烈的玫瑰香气。要不是没人听得见我说话,我一定会劝阿丽少喷点香水。
杨柯本想问些什么,医务科的小姑娘却打来电话,通知杨柯立刻去市一院收一个病人,末了还强调那边的医生催得很急。阿丽没有挂号,也不是真正的病人,杨柯没理由继续应付下去。挂了电话后,他站起来说自己要出去一趟。罕见的是,杨柯居然主动将自己的私人电话号码给了阿丽,并表示会继续刚才的话题。
“她到底跟你说了什么呀,你这种人也会心甘情愿被人牵着鼻子走?”我很是纳闷儿。
“好……”阿丽也站了起来,可忽然就怔住了。
“怎么了?”杨柯注意到了她的异常。
“我好像看到陈医生了,他就在门旁边。”阿丽瞪大了眼睛,指着我说。
杨柯当然不会买账,只翻了个白眼,就急匆匆地联系人,跟着医院的车去了市一院。在路上,市一院的医生打电话解释,他们那边有个男病人,二十八岁,主诉背部疼痛六个月。这症状始于他被电动车撞倒后,而疼痛的位置位于背部右下侧,为非放射性疼痛,没有加重也没有缓解的迹象。
医生说,这个男病人没有骨折,只是后背有拉伤,但他一直喊痛。为此,市一院给男病人做了许多检查,例如颅脑CT、胸部平片、脑电图、心电图、血常规、尿常规等,但检验结果均未见明显异常。主治医生也曾给这个男病人做了腰肌劳损、神经官能症的诊断,然后予以各类药物治疗,可惜症状还是没有明显的好转。
最近,男病人又来做检查,可这次不仅限于唠叨背痛了,还说自己看到了一些奇奇怪怪的画面,听到了一些恐怖的声音。市一院的医生见多识广,一瞧出这是超纲的病例,便马上催青山医院派人来。
我却觉得这未免太巧了,听这介绍,男病人分明就是阿丽的哥哥阿文。果不其然,杨柯一赶到市一院,那边的医生就证实了我的猜测。当时,市一院门诊部的长椅上坐满了人,我却一眼就分辨出了谁是阿文——他弓着背,垂着脑袋,有个年轻女人在一旁不停揉搓他的背部,似乎想帮他缓解疼痛。
在杨柯去办手续时,我远远地看着阿文,心想这个男生白白净净的,油背头梳得整整齐齐,蓝色牛仔外套与灰色长袖T恤的搭配也挺讲究,要不是背痛的关系,他看着就是一个精神奕奕的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不过,人类到底是视觉动物,因为阿文有点美少年的样子,万人迷一般的他得到了一些护士的嘘寒问暖。不同于医生,她们一点也不着急把人送走,有的还帮忙出主意,说要不要再做些什么检查。
阿文身边的女人很明事理,一个劲地道谢,同时又耐心地问,还能做些什么检查。阿丽只提过哥哥住在双拥路那一带,没说过哥哥已婚,估计那女人是阿文的女朋友。我看这个女人问护士问得很有兴趣,免不了好强起来,心想问她们还不如问我或者杨柯呢。
像这样查不出原因的疼痛,在精神科医师看来,病人可能是得了持续性躯体形式疼痛障碍。这是一类临床上较为常见的躯体形式障碍,无法用生理过程或躯体障碍予以合理解释,检查也无法发现患者主诉的躯体病变,也没有器质性疼痛所伴有的生理反应。医学上认为,是情绪冲突或社会心理因素导致了患者疼痛,所以做再多的检查也是徒劳的。
我正默默地分析病情时,杨柯飞快地办好了手续,和宋强一起过去解释为什么要把人带去青山医院。如阿丽所言,阿文觉得精神科医师是瘟神,避之不及,他也不相信自己有精神疾病。好在阿文是一个注意形象的人,拉不下面子,不会在公共场合大吵大闹,再加上他的女友也在好言相劝,最后他才听了杨柯的话,老老实实地跟着我们的人离开了市一院。
车上,杨柯对阿丽的事只字未提。当然,这是专业的,不然患者会觉得丢脸,仿佛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曝光了,不会再配合。一路上,杨柯也不需要说什么,阿文的女朋友乖巧懂事,也许是担心男友受刺激,就一直安抚他,还说些有的没的分散他的注意力。
“我是他女朋友,他们都叫我雪儿。”雪儿挽着局促的阿文,满脸幸福地说,“我们准备结婚了。”
阿文回了一个微笑,随即又疼得难受,深吸了一口气。恰好车子颠簸了一下,阿文就叫出了声,像是被谁捅了一刀。雪儿见状又去揉搓他的背,然后对着杨柯柔声说:“听说止痛药吃多了不好,我都叮嘱他别乱吃,要遵医嘱,可惜市一院的人查不出什么毛病。”
阿文强忍疼痛,挤出一个带着歉意的微笑:“难为你了,让你天天照顾我。”
“我是心甘情愿的。”雪儿很乐观。
看大家都沉默着,雪儿就继续自说自话地介绍。她和阿文以前在广西大学附近的一家制药公司做中试,但两年前公司倒闭了,他们找了很久工作都无果,为了讨生活,最后只好经人介绍,考了证,变身导游,挂职到一家旅游公司,专门跑中越边境和桂滇两省这两条旅游线路。由于平时不用坐班,还挺自在的,来钱也快,他们就没有再干老本行。
这工作跨度非常大,我本想问难不难做,可惜问了也没人听得见,干脆就懒得开口了。诡异的是,像之前的阿丽那样,阿文忽然瞪大了眼睛往前看,似乎注意到了我的存在。
不过,阿文随即又垂下脑袋,并没有说什么,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反正没人看得见我,我就恶作剧地坐过去,想试着抬起阿文的脑袋,检查他的瞳孔有没有放大或缩小——这只是理想情况,我已经死了,根本抬不起任何东西。于是,我只能假装自己也是跟车的医生,摇晃着身子,自欺欺人地认为自己还活着。
也许是我的鼻子不够灵敏,直到换了座位,我才闻到一股浓郁的玫瑰香,不知道是雪儿喷的,还是阿文喷的。那味道和阿丽身上的差不多,怎么现在的人都喜欢喷浓香水呢?为此,我默默换了位置,坐回到杨柯身边。
“好香啊,好像是圣罗兰的巴黎妇人。”这时,宋强吸了吸鼻子问,“谁喷了这款香水吗?”
“我!”阿文不好意思地举了手。
“以前我送给过小乔一瓶圣罗兰的香水,就是这款。”宋强嘟囔了一句,接着又问,“这不是女生喷的吗?”
雪儿哦了一声,接过话茬:“别看他是个万人迷,有很多女生喜欢,其实他一出汗就会有狐……就会有男人味。我们以前在制药厂工作,天天开冷气,也就没察觉到,后来当导游跑中越这条线路,天气真的太热了,特别是芒山镇和德天瀑布那边。有游客投诉过阿文,嫌他味道大,正好有人送了我几瓶这款香水,我就让他时不时喷一下。管它男用女用,好用就行了。”
“原来如此。”宋强若有所思,不知道是不是在想小乔的事。
阿文自然不知道小乔已经死了,被人抓到喷了香水,只顾着面子辩解:“我可不是娘娘腔。”
喷香水当然不是女生的专利。实际上,在古罗马时代,欧洲很多男人也会使用香水,他们甚至会给地板、墙壁、狗和马喷香水,有一部分原因是当时的欧洲男人不爱洗澡,喷香水是为了掩盖体臭。可人类的恐惧都来源于无知,阿文如果了解一些历史,就不会这么急着为自己开脱了。
我还在脑海里回顾历史,车子就开到了青山医院,宋强先带人去诊室,杨柯跟在后头翻了翻阿文之前的一些检查结果。我在旁边瞄了几眼,确实没有任何问题,结果都是正常的,也许真如我判断的那样,就是持续性躯体形式疼痛障碍。
“持续性躯体形式疼痛障碍,查查这个。”我在一旁热心提醒。
杨柯听不到,一直翻看着资料,直到走进诊室,才坐下来问:“除了背痛,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阿文欲言又止,雪儿就握着他的手替他说:“他说他可以看见鬼。前几天起来,他发现浴室有一行奇怪的字,说什么找一个叫陈仆天的医生看病。可问题是,他只听妹妹提过几次,根本没见过人家。我后来查了一下,网上说这个陈仆天医生已经死了,在医院被人捅死的,而且好像……就是你们医院的人。”
“你们这是迷信。”宋强忍不住纠正。
阿文不乐意了,精神病人都讨厌别人不相信他们,被这么一激,就抬手指着杨柯身边的我说:“那个陈仆天就在那里。”
我大吃一惊,没想到阿文可以看见我,原来一路上他都知道我的存在。莫非阿文有阴阳眼,并没有生病?否则,要怎么从科学的角度来解释这一幕呢?
此时,诊室里安静了下来,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都在想些什么。我倒是有点高兴,甚至希望阿文真能看见我,我好向杨柯抱怨,为什么不去找凶手或者继续弄清楚X的秘密。
可惜,这时阿文外套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接通了电话,站起来就想要往外面走。也许是顾及形象,阿文还有礼貌地解释,接完电话会马上回来。两分钟后,阿文回来说公司有旅客投诉,领导叫他回去处理,可能是怕我们不信,他还说半年前他带团去云南文山州玩,有人买了特产,现在吃坏肚子了,所以身为导游的他首当其冲,成了发泄的对象。
我和杨柯都懂被投诉的苦,因此,杨柯没有留人,更没刨根究底问阿文,我到底在哪里。也许,杨柯觉得阿文是瞎说的,世界上哪有鬼,问了才显得精神不正常呢。
好在雪儿看阿文要走,马上扯回话题:“刚才你说陈医生在这里,是怎么回事?”
“算了,先回去吧,我的背现在也不疼了。老板说有个老人家在云南买的蟾酥有问题,现在来公司闹,要我马上回去。”阿文很着急。
“那好吧。”雪儿体贴地站起来,然后帮忙道歉,“对不起,杨医生,我们有空再来,好吗?”
青山医院不是监狱,阿文也不是危险性很高的病人,不需要强制收治,他们要走,杨柯就让宋强把人送了出去。阿文一走,一科的门诊就没有再接到病人了,只有三科的岳听诗陆续带着不同的病人进进出出门诊部,好像很忙的样子。宋强是住院医,在医院久了,有时能摸得准哪一天不会有病人来,看杨柯一个人在诊室坐着,就关心地问,要不要把门关上,免得外面的人走来走去,打搅了杨柯。
“不用了,让空气流通一会儿,我闻那香水有点头晕。”杨柯揉了揉太阳穴说。
宋强使劲嗅了嗅,忽然感伤起来:“其实我觉得挺好闻的。”
杨柯不喜欢别人跟他唱反调,当下就瞪了宋强一眼,尽管他什么也没说,但宋强还是紧张地退出了诊室。等人一走光,杨柯就左右张望,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很快,我就明白了过来。杨柯确实是科学派,不相信鬼神,可听阿文那么一说,他心里竟然也有一丝期望我真的就在诊室里。
这一刻,我本应该有些感动,但看到杨柯四处找寻的样子,我忍不住朝他竖了中指,对看不到我的他生气道:“我在这里,你眼神也太差劲了吧。”
话音一落,杨柯就僵住了。过了好一会儿,他眼神奇怪地将头扭向我,不知道是看见了我,还是怎么了。不过,下一秒他站了起来,将诊室锁上后,就去医院的食堂吃饭了。那天,食堂的人不多,杨柯一个人坐在角落,谁也不理睬。本来,季副高过来吃饭,想和杨柯说些什么,都走到杨柯附近了,又被其他科室的医生叫去了别的餐桌旁。直觉告诉我,季副高很内疚,想安慰杨柯,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内疚,或者要安慰杨柯。我死了,关杨柯什么事,我们只是同事关系。
总之,这一天杨柯无所事事,吃完了午饭,下午就一直在主治医师的休息室里睡觉。我无法离开杨柯身边,看他呼呼大睡,只好干坐在一旁,不知道能干些什么。闲得发慌的我开始琢磨,阿文为什么会说我在诊室里,就算是精神病发作,也不会那么巧啊,我们之前又不认识,我只见过他妹妹阿丽。
从科学的角度来讲,我倾向那是巴纳姆效应,是一种很巧妙的心理暗示。巴纳姆是马戏团鼻祖,著名电影《马戏之王》的原型就是他,而他曾在评价自己的表演时说,自己设计的节目之所以广受欢迎,是因为节目里囊括了每个人喜欢的元素,每一分钟都有人上当受骗。
在心理学上,巴纳姆效应是主观验证的心理作用,即如果你相信一件事,你总是可以搜集到各种相关信息来支持自己的理论。就拿星座来说,这些星座特征和运势本身是一种笼统的说法,当你去看这些东西时,如果你早就抱持了一种主观验证的心态,你就会觉得那些理论支持你的主观意识,是准确并可靠的,你也会主动向那些星座说法靠拢。也就是说,这类人极易接受心理暗示,只是轻重程度不一样罢了。
想到这里,我就怀疑阿文可能听说我死了,又被谁忽悠了他能看见鬼,容易接受心理暗示的他就相信了这种说法。那么,暗示阿文的人会不会是阿丽呢?阿丽刚还声称一直偷偷跟踪我,平时她可能也会经常跟哥哥谈起我吧。
除了这个解释,我想不到别的说法了,我本身是搞科学的人,就算是死了,也不太相信封建迷信的说法。有时候,人就是这么倔强,我就是不相信阿文真的可以看见我,认为那纯粹是巴纳姆效应在作祟。
就这样,我和自己争辩了一下午,等杨柯醒来时,天已经快黑了。那时已经是11月了,五点多天就阴沉沉的,六点天就全黑了。杨柯和这天色一样,死气沉沉的,醒来什么都没管,起身就直接往停车场方向去了。那一刻,我想到了主任被梁凉凉不小心撞死的一幕,然后感叹命运的讽刺,因为,如果主任不骂梁凉凉,不催她去外面买水,她可能就不会那么着急开车回来。
记得主任被送去医院时掉了个手机,被我们捡到了,可这几天并没见杨柯拿出来研究,不知道他是不是早就放弃追查X到底是谁了。我不由得又生气起来,想要骂人时,杨柯却发动了车子,一转眼就离开了青山医院。
回到家,杨柯没有吃晚饭,又是倒头大睡,澡都没有洗。看他这样,我也心烦,毕竟他不到处走动,我就得被限制在原地。我现在不需要睡觉,总不能老在杨柯身边发呆啊。不知过了多久,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卧室里正飘来飘去时,忽然房间里亮起了一团光。我定睛一瞧,是杨柯放在书桌上的手机屏幕亮了。在睡觉前,杨柯把手机静音了,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一时好奇,便凑了过去,瞄了一眼——是廖副打来的。
“大半夜的,找杨柯什么事?”我下意识地看了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已经是凌晨四点了。
廖副的电话自动挂断后,我正觉得奇怪,接着杨柯的手机屏幕又亮了起来——这一次是季副高打来的。可惜,杨柯睡着了,根本注意不到这些。
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是怎么回事,正难受着,手机屏幕再次亮了起来。廖副发来了一条短信:小杨,你是不是有个叫阿文的病人?他出事了,你赶快到我这里来一趟,我和你们医院说过了。
阿文出事了?我一个激灵,心想这不可能呀,他顶多是疼痛障碍,外加受了心理暗示,以为自己能看到灵魂,怎么会出事呢?出啥事?不会是轻生了吧?
我暗自发愁,这可不得了,病人都被送到医院了,杨柯却放走了病人,这种事最让人头疼了,因为家属会来闹事,要你负责任。当医生的最怕这种事了。
不过,我也觉得这事不简单,阿文可能是受到了心理暗示,但这暗示真是阿丽给的吗?那个镜子上的神谕真是她写的?那些用润唇膏写的文字可不是假的,我们都看见了。
想到这里,我就着急了,想去掀开杨柯的被子,可是怎么弄都掀不起来,他又睡得很沉。就在我使劲想掀开被子时,杨柯腿一抬,踢开了被子。我冷不防没闪开,被子穿过我的身体时,我的手碰到了杨柯的身体。可能是感受到了我妈经常唠叨的阴气,杨柯哆嗦了一下,但还是没醒,翻了个身后就枕着手臂继续呼呼大睡去了。
“你在做什么美梦呢,你都大祸临头了。”我又气又急。
“是啊。”突然,一个老太太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我不争气地吓了一跳,然后骂自己有什么好怕的。
却见,一个冒着蓝光的老太太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房间的角落,朝我慈祥地笑了笑之后,就飘了过来:“好久不见。”
“啊!有鬼!你不要过来!”
我吓得都快尿裤子了。出现的人是罗仙姑,她是我刚回南宁不久后诊治过的一个得了石女病的老太太,后来回家就寿终正寝了。如今过去了那么久,我都差点忘记罗仙姑这个人了,没想到现在居然又看到了她。显然,眼前的罗仙姑不可能是人,不然她为什么会发光呢?
“别怕,我不会害你的。”罗仙姑慢悠悠地飘过来,对我招呼道,“陈医生,你还认得我吧?”
“认……认得。”我结巴道。
罗仙姑看我害怕就没有飘得太近,可房间里只有她在冒蓝色的光,想不看到她都难。我不知道为什么罗仙姑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里,于是就壮着胆子问:“你怎么来了?”
“你睡得够久了,再不醒来就没生机了。”罗仙姑没头没尾地回了一句。
“我?我好多天没睡了,好吗?我都死了,还谈什么生机啊。”我心里这么想,嘴上却抓住机会问,“对了,罗仙姑,你上次说医院里死了个人,姓张,是不是张七七呀?”
“不是。那个女人说她叫张什么来着……”罗仙姑被我这么一带,马上又欸欸欸地回到了刚才的话题,“你别打岔,我来帮你叫醒杨柯,好吗?”
“小杨,赶紧起来。”罗仙姑拖着步子走过来,拍了拍杨柯。
很明显,罗仙姑可以触碰到人。杨柯一被拍到,就嗯了一声,坐了起来。我大喜过望,以为杨柯可以看见我,可他光着脚丫子下了床,径直去拿起手机,似乎房间里并没有别人。等我再一看,罗仙姑已毫无征兆地消失了,房间重回黑暗。杨柯看了自己的手机,发现了廖副发来的短信,马上回了一通电话过去。
“喂?好,知道了,我现在就过去。”
杨柯草草说了几句,没换衬衫,没打领带,在白色T恤外披上黑色西装外套,就匆匆下楼,开车去了廖副的刑侦大队。我无法控制自己,只能随着杨柯走,因此一并被带出了杨柯住的嘉州华都小区,没机会继续在屋子里寻找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罗仙姑,问问她为什么会出现,以及为什么要说那些云里雾里的话。
容不得我多想,凌晨四点多,杨柯开车一路畅通无阻,转眼就到了刑侦大队。当时,廖副一个人站在外面的路灯下抽烟,看杨柯来了,就不高兴地教训起人,说:“为什么放病人走呀,这下好了,闯祸了。”
杨柯也没问怎么了,反倒说:“你怎么不在办公室,跑出来抽烟干什么,烟瘾有这么大吗?”
廖副啧了一声:“阿文的香水味太重,熏得人难受,抽烟还舒服些。”
“小心你的肺。”杨柯忍不住提醒。
“先操心你自己吧。”廖副掐灭烟头,挥了挥手,催杨柯快进去。
当时,天是黑的,刑侦大队外面冷风飕飕,街道两边的杧果树随风舞动着叶子,像是怪兽一样,随时会扑过来。我跟在杨柯身后,一直回头看,希望罗仙姑还会出现,可惜空荡荡的街道上只有杧果树的影子,其他什么都看不到。不过,我也顾不了那么多,因为一进去,我就浑身不自在,好像被火烧一样,也许是被刑侦大队这么一个充满正气的地方镇住了。
我还在嘟囔不舒服时,杨柯走进了刑侦大队的办公室。阿文穿着一件卡其色外套,垂着脑袋坐在一旁,阿丽陪在身边,但他们身上都有血。见状,我心想,糟糕,难道他俩杀人了?和我猜的差不多,廖副跟进来就说阿文在菜市场行凶,差点把同行的女朋友雪儿杀死,现在雪儿被送去市一院抢救了,还没脱离危险呢。
阿丽见杨柯来了,马上站起来为哥哥开脱:“不是那样的,我哥有精神病,他不是故意的。”
“你看吧,这小姑娘……”廖副摆摆手,不想做无谓的争执,“算了,算了,现在精神科医生来了,让他来说。”
“杨医生,我哥他……”阿丽转向杨柯,着急地要解释。
廖副站在办公室门口,耸耸肩,暗示这是烫手山芋,等着杨柯来解决。经验老到的警察碰上这种难题,不会直接把人送去精神病院,而是会通知精神科医生来一趟,先看过病人再做打算。
我还在佩服廖副的心思缜密时,阿丽就挡住她哥,带着哭腔说:“杨医生,我哥不会杀人的,他和雪儿姐感情很好,从不吵架,怎么可能忽然在菜市场杀人呢?他是疯了,才会在买菜时抢了肉贩的刀,伤了雪儿姐。”
忽然发病?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议,阿文走之前,精神状态还挺稳定的,而且他的毛病不是疼痛障碍吗,怎么一下子升级到行凶杀人了?杨柯同样不解,在阿丽说话时,一直歪着头观察阿文。只见,阿文的衣服、双手和头发上都有血,可能是愧疚的关系,他低着头不敢动。其他人会觉得这一幕没什么奇怪的,病人冷静了下来,这不是省了打镇静剂的麻烦嘛。可我总觉得阿文不大对劲,想要上前给他做一些检查。
为此,我在杨柯身边催道:“去给人检查一下啊。”
杨柯听不见我的声音,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听阿丽反反复复说她哥哥不用负刑责,其他民警插嘴说还没盖棺论定呢,她就拉高了声音去争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阿丽有病呢。过了好一会儿,阿丽叽叽喳喳的话语声让杨柯也受不了了,当看到杨柯的脸越来越臭,她才识趣地安静下来。
办公室里安静了,日光灯闪了闪,我能清楚地听到一股嘶嘶的电流声。接着,外面呼呼刮着的冷风也来凑热闹。杨柯抬头看了看灯,又看了看办公室墙上坏了很久的时钟——依旧是十点十分——然后绕过阿丽,去检查阿文。
可是,杨柯喊了阿文,阿文却没反应,像是木头人一样,仍耷拉着脑袋。这时,杨柯半蹲下来,托起阿文的脑袋,观察了一下。我人在后面,也凑近瞧了瞧,只见阿文的瞳孔已经放大,脸色也有点发白,嘴唇也呈绀紫色了。杨柯很冷静,抓起阿文的手腕号了一下脉,低语了一句“屋漏脉” 后,就起身对廖副说:“赶紧送他去医院抢救。”
“抢救?”廖副愣了愣。
“别啰唆了,开你们的车去,那样能快一点。”杨柯催道。
“可是你们医院的车还在来的路上,老季让那个宋强跟车来了,就快到了吧,让他们去不行吗?”廖副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你想人死在你们单位就等吧。”杨柯撂了句狠话。
“号个脉而已,你能看出啥名堂来?你们学医的人都会来这一套。”廖副不信,不过看杨柯底气很足的样子,就又两指夹了根烟,妥协道,“罢了,罢了,争不过你们这些学医的。”话说一半,廖副又指着办公室里一个身材高大的小伙子,吩咐道:“小徐,开车送人去医院抢救。”
那个小徐二话不说,马上跑去外面将警车开了过来,在外面等着廖副的下一步安排。本来,廖副还有点不以为然,可看阿文脸色确实有些不对劲了,就立刻请杨柯开自己的车跟去医院。阿丽不可能留在刑侦大队,一看哥哥要被送走,也坚持上了警车。
上车前,阿丽停下来问杨柯:“我哥到底怎么了?”
“他应该是中毒了。”我和杨柯异口同声,只是没人听得见我罢了。
“中毒?”阿丽大吃一惊,扶着车门又问,“什么毒啊?食物中毒吗?他今天好像没吃什么啊。”
这问题难住了我,也难住了杨柯,号脉能号出大致的心血管疾病,要号出病人中了什么毒,那就难如登天了。好在猜出阿文可能是中毒,到了医院,做个针对性的检查,应该就能查出来了。想来,阿文的精神症状可能与中毒有关系,杨柯为人冷酷却不冷漠,车子开到市一院后,他一下车就去找阿丽商量,等她哥情况稳定了,可以去她哥家看看,也许他家里有线索也不一定。阿丽求之不得,立刻答应下来,还说自己有哥哥家的钥匙,杨柯可以随时去看。
总之,到了医院,跟我预料的差不多,医生检查后就给阿文用了阿托品,以提升心率,同时监测血气分析,纠正电解质紊乱,只是还没用到血液灌流治疗。可天快亮时,阿文还是没什么起色,医生都给了三支阿托品了,他的心动仍是过慢。于是,医生改用了异丙肾上腺素静脉滴注,之后,阿文的心率才终于缓慢提升了一些。
与此同时,阿文的血液检查加急出了初步结果。医生说结果提示炎性指标,如白细胞计数、高敏C-反应蛋白、降钙素原均有升高,这意味着毒素引发了全身炎性反应;另外,阿文的心肌酶学肌酸激酶、肌酸激酶同工酶、心肌肌钙蛋白T均有不同程度升高,这说明有急性心肌损害。除了这些,还有一些难懂的指标异常,我就不一一赘述了,简单而言,阿文中毒是千真万确的了。可惜,医院一下子查不出是什么毒,市一院的医生说要揭晓答案还得再等等看。而血液检查不是万能的,所以当时阿文的检查结果,杨柯也没瞧出端倪。
阿丽得知哥哥暂时没大碍,警察小徐也说雪儿脱离了危险,她就问杨柯要不要现在去阿文家,趁着早上他还没上班。杨柯可能觉得放走阿文自己也有责任,听到阿丽这么说,就请小徐先回刑侦大队,自己要和阿丽先去双拥路一趟。
小徐巴不得离开,送走了麻烦精,又得到了杨柯的允许,就乐呵呵地开车扬长而去。目送人离开后,杨柯在市一院的停车场也准备发动车子,可随即又停了下来。阿丽一头雾水,凶巴巴地问怎么不开车、是想干什么,却听杨柯面无表情地问:“你去医院找我,悄悄说的那句话,你还记得吗?”
“你是想问我偷偷跟踪陈医生时看到了什么,还有,谁杀了他?”阿丽很机灵,一点就通。
“你先说,说了再去你哥哥家。”杨柯更机灵。
“你……”阿丽知道拗不过杨柯,时间也不等人,为了救哥哥,她只好叹了一口气,交代道,“我看到一个女人一直跟踪陈医生,但她没发现我。后来,我找了个机会,故意撞了一下那个女人,然后假装说‘欸,你不是张曼玉吗?’,我当然是假装那么说的。那个女的被我一直缠着,受不了就说自己不是张曼玉,而叫……”
“叫什么,别卖关子。”杨柯双手放在方向盘上,不停地用手指敲打方向盘。
阿丽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左右张望,生怕四周有人,但清晨的医院停车场空荡荡的,一个活人也看不到。气氛渲染够了,阿丽就凑过来,神秘兮兮地道:“她说她叫杨妍,人就是她杀的。”
杨妍?我躲在车座后面,顿时觉得这名字很耳熟。
不由自主地,我回忆起了暴风雨袭来的那晚,武雄假扮女人,偷偷去青龙岗盗走了主任留下的奶粉罐子。后来,我们追着武雄回到了医院,但他不走运,被梁凉凉不小心推下了太平间的楼梯,摔成了重伤,现在也不知道是生是死。我只知道杨柯在我的签售会上打电话说,武雄的延髓有淤血,压迫到呼吸中枢,已经不能自主呼吸,需要上呼吸机了,基本是救不回来了。
不过,在武雄被送去抢救后,我们在太平间的角落找回了主任留下的那个奶粉罐子,里面什么都没有,除了一张老照片。那照片上有六个人,他们分别是院长、何主任、杨柯的爸妈、杨柯年幼的姐姐,以及一个看似十五六岁的女生。在照片的背面,依次对应地列出了这六个人的姓名:张青山、何富有、杨森、刘纯美、杨妍、何玫。
青山医院的院长叫张青山,我们主任叫何富有,杨柯的爸爸叫杨森,妈妈叫刘纯美,何玫是我们一科以前的病人,而杨妍,就是杨柯的姐姐。问题是,杨柯的姐姐早就死了,属于夭折,都没有长大成人,这可是杨果告诉我的,杨家人肯定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也正是因为杨妍死了,杨柯的妈妈才渐渐精神崩溃,有段时间还把杨柯当女儿养,给他穿女装,但后来她也病死了。
显然,这段记忆在杨柯的脑海里抹不掉。听到“杨妍”两个字,他先是一怔,直到过了半分钟,才什么也不说,将车子开出停车场,离开了市一院。阿丽不知道这段过去,还以为杨柯不信,在路上,她又唠叨叫杨妍的女人是如何跟踪我的,还说曾看到杨妍偷偷拉下了嘉州华都小区一栋楼的电闸,然后偷偷跑上十一楼,不知道想要干什么。
阿丽很聪明,没有点破,但这话让我很警觉,因为杨柯家就在十一楼,有一晚确实有人拉下了我们的电闸,搞得我们以为停电了。那晚,我想开门下楼检查电闸,结果一开门就在黑暗中依稀看到个女人的轮廓。莫非,阿丽没撒谎,她真的看到了一个叫杨妍的女人?问题是,杨柯的姐姐杨妍肯定死了,不然杨柯的妈妈为什么会疯掉呢?或许,只是同名同姓罢了。
“杨柯,你姐到底是怎么死的?”我想得入神了,脱口就问,“你好像从没说过,你堂妹也没讲过。”
话音落下,杨柯依旧在开车,阿丽还在唠叨自己目睹的画面,我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死了,他们听不到我的声音。这时,南宁的早高峰到了,路上堵车堵到水泄不通。杨柯的车子像乌龟一样缓慢地爬行,直到八点多,他才开到了阿文位于双拥路的住所楼下。
为了赶时间,杨柯没客气,一进门就到处看了看。阿文的家是两居室,不算大,几分钟就可以检查完毕。俗话说,病从口入,杨柯先检查了冰箱里的食物,那些东西看着没什么问题,他就没细究。杨柯没看出什么问题,准备离开时,发现阿文卧室的书桌上有一瓶圣罗兰的巴黎妇人香水。
“这香水味道不太对,比市面上的浓许多。”杨柯拿起来闻了闻,对阿丽说,“这是雪儿的?”
“对啊。”阿丽点头。
“但却是你哥在喷,雪儿身上并没有什么香水味。”杨柯举起香水瓶子,对着灯光凑近研究。
阿丽害臊地笑了笑:“她说我哥身上有狐臭,就给我哥用了。”
“我可以拿去化验吗?”杨柯怕阿丽不答应,又安抚道,“你不用担心,我不是警察,不是采集证据,只是出于担心,你哥的病可能跟这香水有关。”
“可这是雪儿姐送的。”阿丽啧了一声,“她不会害我哥的,她对我哥可好了。”
杨柯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子:“所谓无缘不聚,无债不来。有些人的好是有原因的。”
阿丽听不懂这种高深莫测的话,除了答应,没有别的办法,就道:“好吧,好吧。反正你记住,我哥是因为中毒才伤了雪儿姐的,你不要让警察抓他。他被人撞伤,成天背痛,本来就够惨了,现在还要被冤枉,有没有天理呀?”
杨柯只讲科学和事实,不管人情,得到应允后,就叫阿丽赶紧收拾一下自己去上学,他得先回医院上班了。至于香水,青山医院没有设备检验,杨柯说会托南宁一家科技研究所的人帮忙,而且会做针对性的化验。阿丽身上有血,她一直没来得及洗,加上一夜没睡,累到不行,就没有再啰唆,当下让杨柯先下楼,说之后会跟老师请假,这一天就不去上学了。
我记得,阿丽的母亲管她管得很严,阿丽得恐缩症时就在医院承认了这一点。现在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见阿丽母亲的人影呢?她不可能不来管吧?我正纳闷儿,杨柯却头也不回地下了楼,似乎一点都不好奇阿丽的家长去哪儿了。当然,年轻人有事都爱瞒着长辈,阿丽可能是怕母亲担心,才不跟她说的。
总之,那天早上,杨柯先开车去了一家研究所,把香水交给了一名工作人员,然后才去青山医院上班。那天,季副高很早就到了,有人跟他有预约,专门挂了他的专家号。杨柯不用坐门诊,路过门诊部时,和季副高打了招呼,并说了阿文的事,交代清楚后,就去住院部查房了。
这一天,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就到了下午。杨柯在住院楼给一个病人做检查时,有人打了他的电话,出于对工作负责,他没马上接通。没多久,对方发了一条消息过来,还附上了一些化验数据。我心里清楚,应该是香水的化验结果提前出来了,只要看了那个结果,应该就能知道阿文是怎么一下子发疯的了。
果然,检查完病人后,杨柯就走出住院楼,一个人坐在外面冰冷的石凳上,打开手机看了研究所朋友发来的信息。原来,那瓶香水里被人添加了蟾蜍毒素,而且还不是一般的蟾蜍毒素,是赫赫有名的科罗拉多河蟾蜍的毒素。这种蟾蜍的毒素主要位于耳后腺,能影响人的心血管系统,并会造成心脏衰竭或呼吸停止。
当然,这并不是科罗拉多河蟾蜍最出名的地方,它最出名的是它的毒素含有蟾毒色胺的色胺类物质。如果你对药物很了解,那就知道蟾毒色胺有强烈的致幻效果。而科罗拉多河蟾蜍更胜一筹,除了蟾毒色胺,它还可以分泌一种叫作5-甲氧基二甲基色胺的物质,这是真正的强效致幻剂。在目前已知的蟾蜍种类里,只有科罗拉多河蟾蜍可以分泌出5-甲氧基二甲基色胺。
但口服蟾毒色胺与5-甲氧基二甲基色胺是不会产生幻觉的,因为口腔黏膜会阻碍毒素吸收,消化道里的酶也会破坏色胺类的成分,而蟾毒色胺也不太能透过血脑屏障——它要进入大脑才能发挥毒效。经过千百年的应用,很多人看出了诀窍——很多巫师会焚烧含有蟾毒色胺的材料,吸入烟雾,以此获取通灵的幻觉。
我还在浮想联翩时,杨柯给市一院的主治医师打了电话。市一院的医师诊治过一些吃蟾蜍中毒的病患,他们已经确诊,阿文的症状就是因为体内残留有蟾毒色胺和5-甲氧基二甲基色胺。
“我过去一趟吧,你们那边有个病人应该是要送到我们这里来的。”听对方查出问题了,杨柯就主动揽活,“也省得你们再催我们医务科的人了。”
“阿文中毒还没好呢,不适合转院!”市一院的人忽然不愿意放人了。
“我过去再说吧。”
通常,市一院的人最怕接到精神病人了,这一次却不同。阿文的病还没好,转院时万一有差池,市一院那边不好交代,他们不答应是可以理解的。不过一听杨柯要来,市一院的医生很开心,可能有其他护士也听到了,有的还在电话那头喊:“姐妹们,大帅哥要来,快准备好。”
我在一旁学杨柯翻了个白眼,心想她们真肤浅,我以前去市一院收治病人,怎么就没人欢呼呢?她们只知道一个劲地叫我负心汉,说我劈腿阳可,还说我和她们抢杨柯,真是什么污名都往我头上扣。
可是,杨柯并没有联系青山医院的车子,也没叫上哪个医护人员同行,一下班就独自开车去了市一院,不像要去收治病人的样子。更奇怪的是,杨柯到了市一院,并没去阿文的病房,转了一圈后顺着护士们的指示,找到了一个女伤者——雪儿——的房间。
那时,雪儿已经醒了,除了脸上的几道伤疤,就数左臂的伤最严重,据说伤口非常深,医生已经给她缠了绷带。可能是卸了妆,又受了伤,气色不太好,雪儿好像是换了个人一样,我都有点认不出她了。发现杨柯来了,雪儿十分紧张,还想用被子挡住脸,不想给杨柯看见。
“杨医生,你怎么来了?”雪儿半遮住脸,害怕地问。
杨柯没有客气,开门见山:“香水里的蟾毒是你掺的?”
“什么?”雪儿装傻。
“科罗拉多河蟾蜍的蟾毒是怎么来的?”杨柯像是包公附身,铁面无私地追问。
“我不知道。”雪儿带着哭腔否认。
“你想让我来问,还是警察来问?”杨柯给出两个选择。
雪儿是聪明人,马上就故意发脾气地提高音量:“你欺负我!你是直男癌,你有厌女症!我被砍了,你居然来怪我?什么都是女人的错就对了!你们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刚好,市一院的护士长就在附近,她对杨柯非常有好感,可以说是杨柯在市一院的粉头,听到雪儿含血喷人,就走路带风地冲进病房,教训道:“瞎嚷嚷什么?其他病人不要休息了?”
雪儿不依不饶:“这个男人欺负我,他想侵犯我!”
护士长翻个白眼,冷笑一声:“好好说话,我都看着呢,谁侵犯你了?”
杨柯却不气不恼,镇定自若地说:“好,你不说,我去找阿文说明白一切。”
说罢,杨柯转身就要出去,没有留一点余地。雪儿看出杨柯不是在吓唬人,立刻求饶:“对不起,我脑子不清醒,刚才都是冤枉你的。我跟你说实话,求你别告诉阿文。”
“怎么了,怎么了?刚才不是闹得很凶吗?现在是唱哪出?”市一院的护士长叉腰凶道。
“谢谢大姐,剩下的我来就好,你去忙吧。”杨柯淡淡一笑。
“好,有什么需要就跟我说。”护士长确实很忙,看事态平息了,就拍拍杨柯的肩膀,退出了病房。
这时,雪儿知道秘密藏不住了,只好承认香水里的毒素是她添加的。由于怕毒素会让香水变质,她还加入了一些玫瑰香精,因此香水味特别浓烈。坦白时,雪儿不敢看杨柯,一直歪头望着窗外的夜幕,然后用有气无力的声音说这都源于阿文遭遇的那场车祸。
起初,阿文确实是背痛,这与旁人无关,不是谁害他的。雪儿以前在制药公司做中试,懂得一些医学常识,很快知道那是心理作用,阿文的病是持续性躯体形式疼痛障碍。可雪儿并没有告诉阿文,见阿文身心都在承受着煎熬,她有一种“我是在拯救你”的感觉,她喜欢让阿文将她视作恩人,甚至是英雄。
每次阿文犯了背痛的毛病,雪儿陪着他来市一院看病时,她都喜欢与医生交谈,而阿文会觉得她在帮他说话,慢慢地就滋生了一种强烈的依附感。为了让阿文感受到自己的付出,平常雪儿还会强调自己经常守候在他身边,甚至不惜被扣薪水也要陪着他一起来医院,哪怕阿文一直说他一个人去医院就行,劝雪儿别耽误工作。时间长了,阿文就觉得自己对不住雪儿,欠了雪儿许多。
有时,阿文会苦笑说自己病恹恹的,不想拖累雪儿,雪儿却说自己是心甘情愿的,她一定要拯救阿文,成为阿文的救赎。可怕的是,雪儿觉得这样还不够。为了让阿文觉得自己的病情很严重,离不开她,她在暗中搞了许多所谓的神迹,包括她听阿丽说了青山医院的事,然后偷偷写下“阿文,快去找陈仆天医生看病,你病得很严重了”这样的神谕。
雪儿后来愈发疯狂,还带着阿文去找基督教教堂,说只有上帝和真爱能拯救他,不然他的背痛毛病永远也好不了,吃药也不管用。但是,心理暗示还不够。雪儿在做云南的旅游线路策划时,听说文山州有一种土药包含蟾酥,有人为了做蟾酥,养殖了许多蟾蜍,其中就包括科罗拉多河蟾蜍。于是,雪儿联系了那边的卖家,假装说要养科罗拉多河蟾蜍当宠物——事实上,真的有人会这么做,所以卖家从没有怀疑过。
当然,科罗拉多河蟾蜍不好邮寄,雪儿就托了一个人当场买下,然后摘取蟾蜍的毒腺,等处理好了,再寄到南宁来。这样一来,雪儿就有了致幻剂,可以让阿文成为她手里的玩物。毕竟,科罗拉多河蟾蜍的致幻效果很强,等阿文产生了自以为看到真实画面的幻觉之后,就会更相信雪儿是他命中注定的救世主了。
谁知道,阿文喷多了香水,体内的毒素越积越多,毒性变强,受幻觉的影响,他在买菜时终于发狂,将雪儿认成了怪物,误伤了她……
“原来如此。”我在心里感叹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看似甜美温柔的雪儿,居然能想到这么可怕的计划。”
“你也不用太自责。”这时,杨柯却接下话茬,见怪不怪地说,“这是白马王子综合征,要不要配合治疗,就看你自己的意愿了。”
“什么?”雪儿放下遮住半边脸的被子,转过头问,“什么白马王子?”
与雪儿不同,我倒没有那么惊奇,在念书的时候,白马王子综合征早就被老师提到过了。这个病与我们以前遇到的心理障碍和精神疾病不同,它不是病人的身体出现了器质性病变,或者是脑袋被车撞了,性格一下子改变。这就是单纯的心理障碍,只不过患病的人通常是男性,他们喜欢那种精神脆弱甚至有抑郁症的女生,再像白马王子一样去拯救她们。
假若只是如此,那还不算什么,恐怖的是,患有白马王子综合征的病人是不希望被拯救的对象好转的。他们希望那个人一直精神脆弱,抑郁症加重,甚至要那个人每天只盼着跟他相处,认为只有他能给自己带来阳光。
这类病人还会打击你的自尊,比如他们会说,别人为什么都那么优秀,你却是这个样子,让你觉得是你高攀了王子一般的他。同时,他们又会矛盾地给你洗脑,说他喜欢你现在的样子,你不需要改变,维持现状就好。可他们从不提自己不够好,甚至到处拈花惹草,仿佛是别人主动追求的他,毕竟他是万人迷。他们更会说,看吧,我有这么多机会跟别人好,却选了你这样一个不出色的人,你还不感恩吗?我为你付出了多少,放弃了多少?
事实上,他们白马王子般的优越感和救赎感就来自他们强调的牺牲与付出,这些都是他们控制你的精神武器,你要是不小心的话,很容易就会上当。值得一提的是,这与人们提到的PUA还是不一样的,区别就在于有白马王子综合征的病人对你的痛苦有极大的兴趣,他们特别喜欢倾听你的心事,然后扒开你坚强的外衣,抓住你的弱点,让你永远离不开他。
人们都说谈对象要交心,遗憾的是,有些人打着“想要更了解你”的幌子,却只想挖掘茶余饭后的谈资,并非真心希望帮助你挺过难关。因此,遇到强势询问你隐私的人,最好敬而远之,搞不好他可能就是白马王子综合征的患者。
白马王子综合征也可能出现在女性身上,雪儿就是一个例子。有时,这类女患者并不知道自己得病了,她们从小就经常被父母打击,被指责什么都做不好,时间长了,就会觉得只有成长为父母那样的施暴者才能保护自己,毕竟自己当弱者时可是受尽了折磨,施暴者却想怎样就怎样。不知不觉,披着光鲜外皮的恶魔就诞生了……
值得一提的是,白马王子综合征是新出现的一种心理障碍,目前还没有被医学界认可,属于有争论的范畴。因此,雪儿不符合强制收治精神病人的规定,要不要治疗,只能看她自己。也难怪杨柯没联系青山医院的医务科,谁都没带,一个人就过来了。
雪儿人如其名,真的是冰雪聪明,她知道自己有错在先,为了撇去麻烦,恨不得杨柯立刻给她开一份精神病证明,省得廖副来找她麻烦。同时,雪儿也承诺自己不会再暗中给阿文下毒了,只要杨柯愿意给她做治疗。一般来说,病人愿意配合,那么治疗效果就会相对好些,听到这样的答案,我也就安了心。
由于有利害关系,杨柯没瞒着阿文,与雪儿说清楚后,又去别的病房找了阿文。得知真相后,阿文沉思了很久,直到杨柯要走了,才叫住杨柯:“我还是爱她的。”
“随你的便。”杨柯不予置评。
“那你呢?你怎么看?”阿文望着杨柯问。
“我不是刚说了吗?随你的便。”杨柯不乐意地重复了刚才的话。
“我没问你,我在问你旁边的那个人。”阿文坐在病床上,手指居然指着我,怔怔地问,“你怎么不说话?”
杨柯却看都没看身边是否有人,只丢下一句“你休息吧”,就扣上黑色西装外套的扣子,飞速地离开了市一院。那一刻,我急得跳脚,若是杨柯不着急走,阿文或许能点破我一直留在杨柯身边的事。这时,我才怀疑,阿文最初在诊室看到我,可能不是巴纳姆效应的主观验证作用,而是真的通过科罗拉多河蟾蜍的毒素通灵了——他真能看到我的存在。
遗憾的是,杨柯是科学派,对这种封建迷信思想完全不予采信,一上车就立马发动车子,驶出市一院,直接回了家,然后晚餐也没吃就先去洗了澡。之后,杨柯挑了一套西装出来穿上,不知道是要去医院值班,还是有什么打算。我以为杨柯要出去和谁约会,哪知道他穿好衣服就关了灯,随后从冰箱拿了一瓶啤酒出来坐向沙发,皮鞋也没脱,双腿就那样架在茶几上,一边喝一边看一部叫《小丑回魂》的恐怖片。
我平时不爱看恐怖片,杨柯要放,我阻止不了,只能瘫坐在沙发的一侧跟着看。结果,这部片子特别吓人,才看了个开头,我就吓得大喊大叫,并嚷着说:“快换别的片子!”
“你自己是鬼,你还怕鬼啊?”忽然,杨柯转头看向我。
我一瞬间僵住,难以置信地问:“你看得见我?”
杨柯举起啤酒瓶,对着喝了一口,眼神迷离地说:“我当然看得见你,自始至终都可以。”
“什么?”我不知所措,忙问,“那你怎么装得像什么都没看到一样?”
“我不想承认自己也疯了。”杨柯拿起遥控器,暂停了电影,说道,“可是你真的很吵,能不能让我安静一些。”
我喜出望外,那种感觉就像是一个边缘人士终于得到了世界的认可,自己不再是隐形人了一样。
杨柯用遥控器换了一部电影:“好,我不看这片子了,换一部。你别老在旁边鬼喊鬼叫的就是了,给我老实一点。”
“好。”我非常开心,又不敢太放肆。
接着,杨柯选了一部迪士尼的动画电影《魔发奇缘》,电影一开始,男主人公就说了一句话:This is the story of how I died. Don't worry, this is actually a very fun story and the truth is, it isn't even mine.(这就是我怎么死去的故事。别担心,这其实是一个很有趣的故事,事实上,这都不是我的故事。)
“这句话怎么这么耳熟?”我不由得自言自语。
“我叫你安静,要说几遍?”杨柯凶了起来,不知道是喝了酒的关系,还是真的嫌我吵。
我知道杨柯喝了酒会乱来,当下便不敢出声了,连气都不敢喘,虽然我早就没气了。这部电影长一个多小时,讲的是太阳的一团光芒掉落人间,开出了黄金太阳花。这朵花有神奇的魔力,可以让人恢复青春,甚至是重生。后来,这朵花的魔力转移到了一个公主的头发上,但公主被巫婆拐走了,从小就跟着巫婆生活。经过种种波折,公主终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她的心上人却为了救她而被巫婆杀害了。公主当时的头发已经失去了魔力,眼看心上人死了,她就落下了一滴眼泪。这滴眼泪闪着金光,蕴含了黄金太阳花的强大魔力,当它滴到男主人公身上时,他就复活了。
看到这里时,我居然有些感动,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脸上湿湿的,我明明没哭。我本想偷看一眼安静的杨柯,有人却从后面拍了拍我,吓得我从沙发上弹了起来。电视机屏幕的光照在这人的脸上,看起来比《小丑回魂》里的怪物还吓人。好在我很快就认了出来,这是罗仙姑,她应该不会害我。
“你吓死我了!”我大声道。
“老婆婆,你怎么来了?”杨柯也站了起来,很镇定地问。
“你看得到她?”我指着罗仙姑问。
冒着蓝光的罗仙姑绕过沙发,抓起我的手说:“快点醒过来吧,不然就来不及了。”
“醒过来?”我糊涂道,“我以为上次你说叫人醒来,是叫杨柯。”
“我是叫你们两个人。”罗仙姑意味深长地说,“别抗拒了,快醒过来吧,你们的时辰还没到呢。”
“两个?”我重复着罗仙姑的话,不知所云,然后看向杨柯。
这时,我脸上湿湿的地方开始发烫,电视机的屏幕也忽然迸发出了耀眼的金色光芒,屋子内还有强大的气旋,我如同处在一场暴风之中。接着,我冰凉的身子涌入了一股股暖流,轻飘飘的身体也终于变得有重量,像是从外太空回到了地球表面那样,虽然我从没去过外太空。我正感到不可思议,电视机屏幕的金光就飞向了我,一股强大的力量随之将我拉拽过去。
“等等!”我试图稳住步子,生怕再没机会似的问道,“罗仙姑,你说你在青山医院看到了一个姓张的恶鬼,不是张七七,那她是谁?”
“是你认识的人,你见过呀。”罗仙姑慢吞吞地说。
“我认识?”我奇道。
“我不是在跟你说,我是在跟他说,他知道是谁,他什么都知道了。”罗仙姑指了指杨柯。
我奇怪地望向杨柯,想让杨柯告诉我,因为这么久了,他都没有再提张七七的事,也没去追查X,难道真如罗仙姑所言,他知道所有真相了?我好奇地等待着回答,却见杨柯伸手抓住我,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望着我。我以为,杨柯会给我一巴掌,嫌我问东问西,没想到下一秒他说:“不要走。”
“他不走就死定了,他睡得够久了。”罗仙姑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一根拐杖,用拐杖敲着地板说,“快点啦!”
我不知所措地杵在原地,看了看罗仙姑,又看了看杨柯。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客厅的挂历很奇怪,因为上面写的是2028年11月,这居然是十年后的日历!我还没回过神来,杨柯就深吸了一口气,松了松他那条藏蓝色的素色领带,然后冷不防地抱住了我。
我心里大喊,这闹的是哪一出,我是在做噩梦吗?可那一刻感觉非常真实,杨柯身上的酒气,甚至西装摩擦的声音,我都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我还没反应过来,整个客厅就被一阵阵金光淹没了,我什么也看不到了,好像整个人正从高空坠落下来,只听到呼啸的风声从耳边刮过。
砰——!
我耳室内一声巨响,这时我的眼皮子变得非常重,好不容易用力睁开了,视线却非常模糊。依稀之中,我可以分辨出自己躺在一间雪白的病房中,病床旁边坐着一个男人,看我醒来,他说了一句很模糊的话。前半分钟,我完全听不清楚男人说了什么,也看不出他是谁,似乎我们相隔了许多层透明的薄膜。
渐渐地,一切都清晰了,我才发现守在病床旁边的是穿着白色T恤和黑色西装外套的杨柯,看我有反应了,他罕见地露出欣慰的笑:“你终于醒了,我去叫医生。”
“等等,我睡了多久?”终于,我意识到之前的种种事情都是梦,什么阿丽、阿文,什么罗仙姑,都是梦。
“快一个月了。”杨柯又冷静下来,然后摆出臭脸,“你真是猪,这么能睡!”
“过去这么久了吗?”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全身的疼痛感还在,动也不能动。
杨柯给我按了呼唤铃,然后开始解释,那晚我跑回医院,被卢苏苏的追债人捅伤了,尽管他摘下领带给我的大腿止了血,但我的股动脉破裂了,那几分钟内失血太多太快,已经超出了人体代偿范围。由于我体内的血液太少,无法回流填满心室,在被送去抢救时,我又出现了室性心动过速、脑部缺血等症状,没多久就失血性休克了。
更糟糕的是,医生后来发现我是熊猫血,即Rh阴性血,南宁的血站有一些库存,但来不及调用。眼看我危在旦夕,杨柯就主动说自己也是Rh阴性血,可以给我输血救命。多亏了及时输血,我才保住了性命。但即使如此,我还是因为伤得太严重,体内多个器官受损,比如肝肾,甚至肺叶也遭了殃,中间还一度出现胸腔积液、血胸等情况,可以说是九死一生。
“所以牛大贵没捅我,是医生在给我做开胸手术吗?”我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仍隐隐作痛。
“你怎么还在说胡话?脑子没清醒?”杨柯想要去翻我的眼皮,护士就走了进来。
随后,护士马上唤来了医生,病房里忙乱起来。但杨柯一直站在病房外,寸步不离,好像怕我又昏死过去。我不敢和杨柯四目相对,因为他抱我的画面还在我脑海里反复浮现。不过我心想,如果是梦,那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了,或许是杨柯给我输了血的关系。有些器官移植病人是会做一些奇怪的梦,或许输血的病人也会吧。但既然是梦,那就没必要纠结了,罗仙姑说的话也不用当真,她说的青山医院的女鬼也不存在。
在我越想越远时,医生下了结论,说我突然好转并稳定了,这真的是奇迹,值得庆祝。他们吵吵闹闹的,我听得心烦。等人都走光了,我才鼓起勇气,问走回病床边上的杨柯:“卢苏苏呢?”
“她当场就死了。”杨柯顿了顿,又说,“主任、武雄也死了,他们都火化了,白事都办了很久了。”
“我妈呢?”我紧张地问。
“她和你爸来看过你很多次,还陪床了很久,今天他们刚好不在。”杨柯拉了凳子,解开西装扣子坐了下来,“你妈做完手术,现在已经恢复了,你就别担心了。”
“那X的事……”我话说多了,不禁咳了两声。
“你少说点吧。”杨柯双手抱在胸前,话锋一转就问,“我说,你别光问别人,你自己呢?你瞒了我那么久。”
天啊!我心里喊,事情过去那么久了,我都忘记杨柯在签售会上撞破我是太平川的事了。他一直以为太平川是个女生,天晓得他知道真相后会作何感想?一瞬间,我好像在街上偷了东西,被人逮住了那样。杨柯总是挂着一副冷酷的脸,不知道是在生气,还是在想什么。我见状就嘀咕,我是病人,好不容易才醒来,他不会要大骂我吧,那也太冷血了。
“算了,先饶了你,不说这事。”杨柯大发慈悲地放过了我,暂时没就这事发表评论,但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了一个老人机,对着我说,“还记得吗?主任被梁凉凉撞了后,大家送他去抢救,他的手机被我们捡到了。”
“你没还给他家属吗?”我瞪大了眼睛。
“他的家人一直在争遗产,没人管这个。”杨柯压低了声音,继续道,“这些天,我翻了主任的通话记录,你猜,他出事前不久,打了通电话给谁?”
“谁?”
“小乔。”杨柯举起手机,给我看记录。
“小乔已经死了,手机可能在谁手里吧,这也没什么稀奇的,我们不也收到过小乔的短信吗?”我不以为然,但随后又没头没脑地问,“你家那晚摄像头拍到了谁啊?你看清楚了吗?那个人为什么要偷走乌龟?乌龟找回来了没?”
杨柯没理会我关于摄像头的疑问,只是不紧不慢地从手机里调出了一条短信。那条短信是小乔发的,内容却让我张大了嘴巴。愣了好一会儿,我才将视线移向杨柯,惶惶地问:“快告诉我,你姐姐杨妍到底是怎么死的?”
话音一落,杨柯收起手机,站了起来,接着他说的话让我回暖的身体又冒出了一股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