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心理学博士,我从来不知道,心理疾病的发生是不分人的。那些所谓的专业人士,常因所学的比别人多那么一点点而生出傲慢之心,所以,掉进坑里就成了一种必然。
2007年,我从某知名大学应用心理学专业硕士毕业,随丈夫到北京生活,在10年间先后孕育了两个孩子。我生活的重心除了教养两个孩子,还有给自己“充电”,于是我去了某著名大学读研修的心理学博士,其间还创办了自己的心理工作室,接待有需要的家庭和个人。在朋友们看来,我生活无忧、儿女双全、爱好广泛,几乎就是人生赢家。可是有句话说得好:上帝给每个人的馈赠都早已在暗地里标好价格。长年连轴转的生活让我早已透支,那一年的春天,因为孩子生病住院,我更加操劳,失眠加重,神经紧张。我本来想去医院开点儿改善睡眠的药,结果却大大出乎我的预料。
还记得我去了家附近一家较大的综合性三甲医院。门诊大厅里人一如既往地多,很嘈杂。我走到咨询台前,在等了两三个人后插空询问护士,睡眠问题应该看哪个科室,我没看过这个毛病,是第一次,没经验。护士告诉我,应该去身心疾病科。
来到楼上的诊室前,两排椅子上坐满了人。我坐在椅子上等着,既有点儿紧张,又觉得自己这不是什么大毛病,开点儿药就能走。
终于轮到我了,给我看病的是位中年男医生,看起来经验很丰富的样子,态度还算随和。诊室里还有其他几个人,有刚看完的,也有还在等的。
医生问我哪里不舒服。我说睡眠不好。医生又问我这种情况有多长时间了,以及一些基本情况。我一一作答,心想:“快点儿给我开药吧!”医生后来说的话让我刻骨铭心,他说:“一看你就很焦虑,状态不好。”我说:“没有啊,我不焦虑啊!”医生无奈地笑笑(估计他每天都会遇到我这样的病人,每天都会重复同样的话),说:“你放松一下,深呼吸,看看肩膀有没有什么感觉。”我照他的话去做,才发现之前自己的双肩一直是端着的,深呼吸后才放了下来。可这一点,我完全不自知。医生给我开了化验单和几张心理测量的单子,让我去心理科做检查。
说实话,虽然我是名心理咨询师,但我工作的地方是个人的心理工作室或学校。综合医院的心理科,我还是第一次进去。(后来我才知道,这样的地方我在之后几年中都得反复进出。)心理科门外的人没有门诊大楼的多,但也有好几个。门是关着的,外面有几个跟我一样手持检查单在等待的人。
等了好一会儿(心理测量需要一定的时间才能完成),我被医生叫进了诊室。医生让我在电脑上填写几套心理测量量表,有抑郁自评量表、焦虑自评量表、智力测验、9项人格测验等。这些量表在一般人看来有些神秘,可对于我来说都是学过的,有时还用在来访者身上,现在我却成了被试。我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当时的境况,心里带着些不屑,很快填完了所有量表。结果一出来我傻眼了:抑郁倾向。
我都忘了自己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走回最初给我开单子的医生的诊室外的。又经过一段漫长的等待后,我才再次见到那位平和的男医生。几个字从他的嘴里轻轻地飘出,却在我的头上响起了惊雷:“轻度抑郁症和中度焦虑症。”
什么?!我得了抑郁症!!!这个以前只在书本和案例讨论中出现的名词,竟然落到了我的头上。开什么玩笑!!医生什么样的风浪没有见过,我的震惊他都看在眼里,但他还是专业而有条不紊地给我开了药方。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诊室,怎么排队拿药,怎么回家的,只记得心里有个念头很清楚:有病得治,要不然只会更严重。
现实“打脸”时可真是啪啪的,一点儿都不会留情。
依稀记得我是自己开车回家的,在车上脑子里反复回荡着医生的话:“吃上药,不能开车了,要多休息。”在北京生活多年的我,早就习惯了以车代步,我怎么能不开车?我每天要开车接送两个孩子上下学,要去工作室给人做咨询,我家在郊区,附近没有超市,我去买东西只能开车,要不然东西根本就拿不了。现在,我不能开车了,日子怎么过?!很多的场景和内心的恐惧像放电影一样在我的脑子里回旋。
回想这些年,我忙老公、忙孩子、忙工作,就是没有关照过自己。我高龄生老二,小孩因为长湿疹晚上闹觉,我已经两三年没有睡过一个整觉了,可白天还是什么事都没落下。加上我比较追求完美,事事用心——用现在的话说,就是“鸡”完自己“鸡”娃,再“鸡”第二个娃,我每天都像个停不下来的陀螺,转啊转啊……虽然身体消瘦,但我感觉自己的精力还是很足的,而且自认为身体不错,这一年连感冒都没得过。现在想来,哪里是我身体好啊,是身体在调动所有的能量,让我应付生活而已。不是没有病,而是不敢病。终于,身心俱疲的我崩溃了。所以,抑郁症不是一朝一夕之间突然冒出来的,而是在长期生活中慢慢形成的,只是看我们有没有识别它。
回到家,等着我的还有更大的挑战——如何跟家里人说这件事。我抱着想得到理解和支持的态度,悄悄跟丈夫说了,可是,他的震惊以及拒绝接受成了压垮我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他说:“你自己就是搞心理的,怎么会得抑郁症?!”现在想来,他的不解与拒绝接受是普通人的正常反应,但对于当时神经已经非常脆弱的我来说那无异于雪上加霜。
新的压力接踵而至:他不同意我吃药;孩子们感受到不安,比平时更加吵闹。我自己的躯体症状愈加明显,整夜失眠、吃不下饭、胸闷……孩子们吵闹时我感觉自己都快窒息了,头痛欲裂,能明显感到血液往两手、胸口涌,皮肤发烫,而且,我对生活琐事完全没有决断……可这些感觉别人都看不到,说出来别人也很难懂。药虽然吃了,但一个星期过去,好像也没起到什么作用,只感觉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是煎熬。实在受不了时,我就在小区里一圈圈地走路,不想回家,又怕被熟识的邻居看到。还记得那是个夏天,很热,我独自一人一圈圈地走着,一走就是好几个小时,大有想把自己熔化在烈日里的劲头。
每天睡觉对我来说都是种折磨——人躺在床上,脑子却无比清醒(比白天还要清醒)。翻来覆去,实在睡不着就起来看书、听音乐、数绵羊……什么花样都被我试过了。还记得半夜我独自走到客厅,站在玻璃窗前,看着窗外的夜晚那么静谧,各家都熄了灯,只有天上的点点星光与我做伴,我内心竟然感觉很宁静。这份宁静要是出现在白天该多好啊!
早上,我送走上班的丈夫和上学的孩子,独自在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想着要买菜、做饭、打扫卫生,应该联系保险员了,孩子学校要开家长会了,车该送去保养了……这些琐事在我正常的情况下都不难应付,但对于抑郁症发作时的我来说个个都像山那么巨大。我做不了,我集中不了注意力,我应付不来!想到这些事情都需要我妥帖地完成,我就知道自己需要帮助,可又不知道该去找谁,脑子就像被灌了铅一样晕晕乎乎的。我崩溃地躺在床上打滚,抱着头无声地哭。谁能帮帮我?谁能让我恢复清醒?
平日里一些关系较好的朋友发来微信,我却不知道怎么回复。有一个弟弟听说我身体不舒服,要来家里看我,这却成了一件让我难以决断的事。一方面,我不想让他看到我憔悴的样子;另一方面,我又想着别人是关心我,拒绝人家的好意不太好。就这样,一件小事在我脑子里被反复思考。思来想去,我还是无法决断,我的内心如火烤一般,我真的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而每天需要我做决定的小事不计其数,我全都决定不了,只能拖着,越拖越麻烦。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我的抑郁症没有一点儿减轻的迹象,反而一点点地占领我的身体。我感觉原本在小腿肚的黄沙渐渐上涨,已经到了胸口,快要把我淹没了。我的体重快速下降,窒息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嗓子好似被什么东西给捏住了(这实际上是自主神经系统紊乱带来的肌肉紧张)。一次,哥哥给我打电话,我接电话时因为嗓子肌肉痉挛,连声音都变了,亲哥哥都认不出我的声音。我一面说着让他放心,一面无声地崩溃着。这样的情况,亲人怎么可能放心?!
哥哥平时工作很忙,虽然我们都在北京,但也只能在逢年过节时见上一面。哥哥晚上一下班就赶到我家,看到我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吓了一大跳。我知道掩饰不了,就跟他说了我得抑郁症的事。哥哥陪我在小区外的马路上走了一圈又一圈。他虽然不善表达,但我还是真切地感觉到了他的担心。哥哥连续三天晚上下班后都来陪我。他带我和孩子们去了离家几公里的一个健身广场,孩子们好久没有“放风”了,开心地玩儿起来。我看着健身器材旁锻炼的人们,听着大人孩子的嬉闹声,感觉这才是人间,我平时生活的地方离这里这么近,却好似两个天地。
哥哥还带我去看了喜剧电影,想让我开心一下,但坐在电影院黑暗环境里的我总担心有人打电话,近120分钟的电影,看进去的时间不超过5分钟,自然也没有感觉到这部电影有什么好看的。(我康复后偶然再次看这部电影,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抑郁症病人对于环境的感知和正常人很不一样。)我问哥哥,他工作那么忙,怎么有时间连着几天陪我。哥哥说,他觉得自己平时对我的关心太少了,他很自责。我听了心里越发不是滋味——这哪里是哥哥的问题,而是我平时伪装得太好,让大家觉得我很好、我很强,一般都是我帮助别人,谁承想我也需要别人的关心和帮助。哥哥的难过让我更加内疚,感觉自己不值得他对我这么好。(抑郁症病人的思维就是这么没道理,只能看到事情负向的一面,总是悲观归因,总是以偏概全,所以,跟他们讲道理不仅没用,还有害,会让他们陷入角力之中。)
好友雪霁虽与我远隔两千多公里,但她从我回复的微信中感觉到了我的状态不正常,于是给我打来电话。我不想接,不想跟任何人说话,但又感觉拒绝她这样一个亲近的人不好。电话接通,她问我怎么了,我的崩溃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我滑坐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哭着。我告诉她,我抑郁了,告诉她我这些不可见的痛苦。雪霁是我读研究生时的同学,也是学心理学的,我相信,她懂我的痛,她不会嫌弃我。我不记得那次电话打了多久,但挂断电话后我知道了,我需要外力的帮助,我得求救。
若是得了抑郁症,要第一时间求救!告诉信任的人自己的真实状况。这就好比开车不小心落水时,明智的办法是第一时间打开车窗或车门,而且越快越好,然后立刻向周围的人求救,犹豫的结果可能就是丧命。抑郁症也是这样,病人就像掉进了沼泽,没有外力的帮助,是不可能自己脱离困境的。
在现实生活中,大多数人都能感知到自己的状态不对劲(如失眠、体重急剧变化、精力不济、对以前喜欢的事物提不起兴趣、性能力下降等),但通常不会往抑郁症方面想,即使想到了也害怕面对。殊不知,抑郁症不是简单的精神状态不好,它是种病,一定程度的抑郁症会对人的身体和精神造成巨大的损伤,不是靠时间就能自愈的。这就好比龋齿,牙齿已经被蚀出一个洞,如果不去补牙,就会越烂越深。所以,如果怀疑自己有抑郁倾向,要去医院,寻求医生的专业帮助。
得了抑郁症,学会求救无比重要。与其他生理疾病不同,抑郁症具有隐蔽性,如果患者自己不说,旁人是无从得知的。而且,抑郁症仅仅靠患者自己的力量,是无法治好的。就像让一个人拉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这是不可能的。如果某人说他通过一定时间的宣泄治好了自己的抑郁,那他可能只是一时有抑郁情绪,抑郁情绪与抑郁症还是有本质区别的。抑郁症是一种客观存在的,对患者的身体及社会功能有巨大破坏作用的身心疾病,但同时,它是可以治愈的。
如果家人得了抑郁症,那么要积极陪伴其就医,帮助创造可供其休养的环境,既不可掉以轻心,也不必过于紧张。要记住,抑郁症是疾病,是可以治愈的,要有信心。要明白,抑郁症是人生病了,是生病的大脑在向身体发出错误的指令,而不是患者自己没事找事,无病呻吟。在抑郁症的治疗过程中,家人的支持和理解举足轻重。要避免让抑郁症患者独处,防止伤害性事件的发生。(具体怎么做详见本书第57页的“抑郁症患者的家人和朋友可以怎么做?”。)
通常情况下,人们更愿意说自己的好事,回避谈及不好的事。如果生病了,生理的病还好,对朋友说了可能会得到关心;但心理的病,似乎是件不光彩的事,人们情愿自己默默地扛。但是,抑郁症不是自限性疾病,不能自己慢慢好转。相反,抑郁症初期的治疗并不复杂,只要药物治疗和心理治疗双管齐下,是有可能在2~3个月内看到明显改变的。但如果拖延,则有可能从轻症渐渐转为重症,直至患者不得不住院,甚至有自杀的风险。
* * *
我们学知识时都会觉得难或无用,但在关键时刻,知识能影响我们判断和处理问题的方式。
在紧要关头,我以往学的心理学知识起了作用。我知道自己就像一个溺水的人,靠自己是走不出来的。我需要帮助,我得求救!
我在院子里边走路边跟以前学心理学时认识的一位在北京工作的师妹打电话,向她哭诉,坦承我得了抑郁症的事。师妹很惊讶,因为在她的印象中,我是个性格活泼开朗、什么事都难不倒的阳光女孩,但她所受的专业训练让她能理解我的情况,并马上想办法帮我约了医生。于是,我再次走进那家以前常去开会的以精神医学见长的医院。不同的是,以前我的身份是同行,是去交流,而这次我是作为病人去看病。给我看病的主任以前对我的专业工作还有一点点欣赏,我挤在一堆急切的病人中时他看我的眼神,让我刻骨铭心。主任的讶异一闪而过,他很快恢复了职业的神色,询问病情,给我开检查单、开药,嘱咐我怎么吃药。我一个一个房间排队做检查,那时我才发现,来心理科看病的人好多,男女老少都有,一个个神情木讷,和看感冒、五官科疾病等其他生理疾病的病人没有什么区别。排队的人中有两个年轻学生比较显眼。一个是男孩,瘦瘦高高的;另一个是女孩,还穿着中学校服。他们脸上漠然的表情和家长们焦急的神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经过一天的折腾,我包里装了更多的药,回了家,背着家人偷偷地吃。
“有困难找警察,有病找医生。”这是我们从小被教导的话。如果怀疑自己得了抑郁症,最好的办法是去医院看医生。医生通常会简单地询问病史和现在的情况,我们最常听到的就是医生或和蔼或平静地问:“哪里不舒服啊?”不要去苛责医生的态度不好,如实简要回答即可。医生每天接诊的工作量和强度很大,他也是普通人,但要相信他的专业性。作为患者,我们需要的是医生的专业判断和给出的有效解决方案。
第一次就诊时,医生会问一些关于状态的问题,如睡眠怎么样,食欲怎么样,是否在工作,有没有出现幻觉,有没有自杀或伤害别人的想法或行为。这些都是在问诊。在等待医生接诊时可以简单梳理自己最近一个月的状况,如实回答就好。有的患者可能会因为种种原因夸张或掩饰自己的情况,这是不可取的。因为医生会根据你的描述来做出诊断并确定病情轻重,开出相应的药物。相信你不想因为自己的原因而服用超量的药物,或者让病拖延不愈吧!医生还可能给你开一些检查项目,如血常规、血生化、甲状腺、性激素、脑电图,甚至磁共振等以排除生理原因,也会开焦虑、抑郁、失眠等各种心理测量表。不要怕麻烦,配合检查就是了。医生是想找出病因,为后面的治疗和开药确立尽量正确的方向。
就诊时,可以询问医生所开药物的功能、作用原理、副作用、多长时间起效等。被医生烦总好过回家后因为不清楚而陷入矛盾当中。开始服药后,要记录自己服药的时间、药物的调整及身体反应,这在复诊时对于医生改药和减药都很重要。这样做会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有条理,也会为与医生在短时间里有效沟通提供好的条件。
1. 我的基本状况:
年龄:______岁
婚姻状况:______(未婚/已婚/离异/丧偶)
我有______个子女
2. 我的身高:______厘米
目前体重:______公斤
近一个月体重明显变化(一个月内体重变化超过5公斤):有/无
3. 我的身体情况:有/无基础疾病
如有,是:______(糖尿病/高血压/冠心病等)
4. 我的既往病史(精神及心理):有/无曾被诊断为某类精神或心理病症(包括抑郁症、焦虑症、强迫症等)
5. 我的家族中,有/无类似的精神或心理障碍患者
6. 我目前的工作:有/无
7. 关于物质依赖:
□饮酒 □抽烟 □其他:______
8. 我目前在服用的药物(任何需要长期服用的药物):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此次医生给我开的药物及用法用量: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紧急联系人:_______________电话:_______________
* * *
在医院,医生不仅详细检查了我身体的各项功能,还让我再次做了几个心理量表,最后给我开了好几种药。我回家后悄悄看说明书,上面写着:“服用此药可能会增加自杀的风险。”(大多数治疗抑郁症的药都会这么写。)我丈夫本来就不同意我吃药,加上药物说明书上这样写,我的感觉简直可以用恐惧来形容。
当时我一个人坐在卧室床边,对于吃不吃药,脑子里纠结了好半天。不吃,症状发作时我太难受了,生不如死;吃,有没有副作用?会不会上瘾?我会不会最后走向自杀?经过“半个世纪”的挣扎(其实可能也就十多分钟,但在我心里却漫长无比),最后我含着眼泪第一次把药吃了下去。那场景、那心情,跟服毒药差不多。开始吃药后,也就不管其他人怎么说了,反正医生说不能自行停药,我就硬着头皮吃下去了。我自己也开始在网络上查询抑郁症是怎么回事,怎么治疗,某种药物要怎么服用。不得不说,网络确实让知识的获得变得非常容易,但另一个问题也随之而来:网上说了那么多,和我的情况似乎也不完全一样,到底哪种说法适合我?那些因抑郁症而自杀的例子更让我不寒而栗——我不想死!!!(这说明我当时还处于轻度抑郁症阶段。)
正所谓此心即理。我之所以对吃抗抑郁药这么敏感、害怕,是因为不了解,于是就有了很多猜想,增加了自己的心理负担。
其实抗抑郁药与感冒药、消炎药没有本质的区别,都是通过摄入化学成分起到调节人体机能的作用。见了两位医生后,我才有了起码的常识:治疗抑郁症和焦虑症的药物至少要两周甚至一个月才开始起效。
这两周非常难熬。抑郁和焦虑的症状不见减轻,药物的副作用(主要是嗜睡、不能开车、脸上长痘等)开始出现,要命的是生活还得如常继续——接送孩子,料理家务(我已暂停了工作),压力一点儿没减少,身心越来越脆弱。
最令我不习惯的后果是不能开车,这对我来说就像是小鸟被剪断了两翼。我也曾强撑着开车,然而一次在接孩子回家的路上,虽然我一直提醒自己不要睡觉,但在好不容易将车开到小区车库入口后,神经稍微放松,我竟然犯起困来,车直接冲到了防汛沙袋上。我一下被惊醒,心想要是车速再快点儿会怎么样,要是在马路上开车时睡着了怎么办,越想越后怕。从此,我只好断了开车的念头,老老实实地打车或乘坐公共交通工具。这样我的神经可以得到休息,也还不错,但这是后话。
现在想来,当时我的神经已经很累、很脆弱了,应该好好休息,就算不是因为药物的副作用,我也不适合开车了,因为如果出现剐蹭等事故,以我当时的精神状态根本就处理不了。可人总是要在出现一定后果且身体感知到之后,头脑中才能形成一个新的认知。人总是活在马后炮中。
我日渐消瘦,因为害怕状态影响到孩子们,我有意躲着他们。孩子们也感觉出家里气氛不对劲。家里没有了主心骨,他们开始既颓丧又恐惧。有一次,女儿在跟我说着什么话,我打起精神回复她,脸上勉强挤出点儿笑容。女儿怔怔地看着我说:“妈妈,你这是皮笑肉不笑!”儿子睡觉本来就不安稳,那段时间越发黏人,我躲无可躲。
虽然人生病了,但家这个系统还得继续运转。两个孩子明显感觉到家里的氛围和以前不同,空气里都有一丝丝不安,他们先后出现了入睡困难和神经性厌食症的初期症状。一位学过心理学的朋友来家里看我,我跟她简单说了我的状态不好,她体贴地在我家待了一天,还陪我儿子玩儿。在吃饭时,儿子不知道为了什么跟他姐姐起了争执,一直尖叫,连饭也不吃了。朋友走时语重心长地跟我说:“你的孩子可能也需要做一下心理咨询。你就是学这个的,可别耽误了孩子啊!”
我知道她是好意,但当时的我哪还有心力做这些。我心里苦得跟黄连一样,想着:“我就是心理咨询师啊!以前都是我帮助别人的孩子,现在也轮到我自己的孩子需要帮助了。”我当时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和他们保持距离,以减少对他们的不良影响。要知道,一直像单亲妈妈一样照顾他们的我却不得不和他们拉开距离,那种无奈地放手,实在太痛了。
我后来总结出来,我的压力主要来自家庭生活。我们夫妻俩做事认真、追求完美的性格是主要因素,而外界的快节奏、“鸡娃”的大环境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我后来常常庆幸,是我而不是孩子们抑郁了。因为作为成年人,我还有自我修复的能力和机会,如果抑郁症发生在孩子们身上,则可能影响他们一生,也会改写我们的后半生。
母亲大多是孩子的主要照料者。照顾孩子看起来不难,但其实责任重大,涉及孩子的安全、学业、兴趣爱好、身心发展等,这是一个系统工程,庞大而复杂。患抑郁症后,对于这样复杂的工作,母亲很可能承受不了,因此尽量暂时将孩子交给可靠的人照料比较好。这样也有利于患者的身心得到休息,以便以后可以更好地照料孩子。但是,母亲要避免突然消失,可以向孩子说明妈妈只是生病了,需要休息,无论妈妈在哪里,在做什么,心里都永远爱着宝宝;宝宝想妈妈了,可以给妈妈打电话;等妈妈康复了,就又可以照顾宝宝了。
我们永远不要低估孩子内心的强大,明白但冷静地告诉他,远胜于掩饰不说或假装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