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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和五年（810）深秋，自知回归长安无望，柳宗元搬出了寄居数年的龙兴寺，在永州城郊的冉溪边买了一块土地，搭屋筑舍，游历山水，发愤著书。他将自己的新住处附近的景观纷纷命名为“愚”，屋门前的冉溪改名为愚溪，溪边的小丘叫愚丘，附近的清泉、小沟叫愚泉、愚沟，他还砌石拦起一个水池，叫愚池，此外还有愚堂、愚亭、愚岛，共称“八愚”，柳宗元还专门写了一首《八愚诗》，刻在石头上。
据传，当时附近的村民知道后，纷纷不满地问，凭什么说这里的山水都是愚蠢的呢？柳宗元就写了一篇《愚溪对》，在文中通过梦境，假托与溪神对话，来解释自己的“愚笨”：“冰雪之交，众裘我
；溽暑之铄，众从之风，而我从之火”。
柳宗元借一“愚”字来为山水命名，既表达对与自己同一命运的山水的深深同情和怜悯，又不无反讽之意，借以表露自己内心的沉重忧愤，也使其山水游记呈现出了独具的情感特点。正是因为柳宗元的卓越示范，山水游记才成为中国文学史上一种独立的散文体裁。到宋代，同为“八大家”的欧阳修、苏轼都深受柳宗元影响，他们外调贬谪时，时常写游记来抒情言志。后人所熟悉的《醉翁亭记》《石钟山记》都是此类作品，所以柳宗元也被后世称为“游记之祖”。
游历山水的同时，柳宗元在这一阶段有了更多的时间和机会深入民间，接触民生，与底层人民相交。虽然早年他也经历离乱，对民生有一定了解，但那时毕竟还是官僚之子，身处士大夫圈子中，与普通民众的接触有限。永州时期，作为谪吏的柳宗元，“司马”一职有名无实，实际上已经没有了官员的地位和威严，无论是境况和人际关系，与普通百姓已经很接近了。他自己种地、劳动，实实在在感受底层人民的生活，然后提笔记下所见所闻、所感所悟，即便当世无人能懂，也期许有益于后世。其中与捕蛇人老蒋的相识，就让柳宗元发出“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捕蛇者说》）的愤慨与感叹。
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
——柳宗元《捕蛇者说》
时 间：元和五年（810）
地 点：永州山中
主要人物：柳宗元（38岁，时任永州司马）、老蒋（40余岁，捕蛇人）
日 外 山中
柳宗元正在山中采药，躬身低头，心无旁骛地看着脚下寻找。旁边的草丛窸窸窣窣，仿佛有东西游过。柳宗元脚边的草开始动了起来，他恰巧低头。
柳宗元 （大叫）：蛇！
一支蛇叉“唰”地飞来，又准又稳地落在柳宗元脚边。
老蒋 （略显得意）：这是毒蛇，官人以后进山还是要小心些。（盖上竹篓盖子）
柳宗元脸色煞白、气喘吁吁，欲道谢。
柳宗元 ：老蒋，是你？
老蒋 ：柳司马？（转身欲走）
柳宗元 ：老蒋！（紧撵着他）你为何还在捕蛇？我记得我写信给刺史，让他更换你的差事。难道他没收到我的信？
老蒋根本没搭理柳宗元，径直往前走。
柳宗元 ：难道刺史没收到我的信？（搭住老蒋肩头）
老蒋猛地回头挣脱，吓了柳宗元一跳。
老蒋 ：就因为你的信，害我在刺史面前求了半天的情，才允许我干这差事。我就不应该救你。
柳宗元 （大惊）：老蒋，我是在帮你。那日我在医馆分明看见你叔叔惨死在这蛇毒之下，我听那郎中说，你的祖父、父亲，都是因为捕蛇才……所以我……
老蒋 ：你是从外地来当官的吧？你应该也不知道，我的乡邻们辛辛苦苦种一年地，全部的收成还不够赋税。现在村子里的人，死的死、跑的跑，没剩几户人了！当我每回爬起来，看到缸里的蛇还在，我才能睡得踏实。要不是捕蛇能抵税，我早就和他们一样了！
柳宗元 （尴尬局促）：原来你是因为抵税才捕蛇……
老蒋 ：不然谁会干这个！永州这种蛇黑质白章，虽然剧毒，但是可以治疗麻风瘘疠，因此州衙征集。可怜我一家三代为了几口吃食，所以才一直干这个。
柳宗元 ：可是捕蛇实在太危险了。
老蒋 ：是危险，但是日子还能过。总比乡邻们好得多！
说罢，老蒋捡起竹篓，气愤离开。柳宗元独自愣在原地，久久不能言语。
柳宗元 ：“孔子曰：‘苛政猛于虎也。’吾尝疑乎是，今以蒋氏观之，犹信。呜呼！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捕蛇者说》）
杨雨：《捕蛇者说》就是柳宗元关于民生疾苦的非常有代表性的典范之作，我们读的时候，觉得文辞很犀利，但是又能够对捕蛇的蒋氏一家的悲惨产生共情。这篇文章还能够对为政者起到当头棒喝的作用。
撒贝宁 ：这样的文学作品是无法在书房里诞生的。柳宗元被贬谪的这一段苦难经历，其实恰恰是对他文学创作的滋养。只有这样他才能直接接触到基层的百姓，能够体察到他们生活的艰难和困苦。
尚永亮：很多伟大的作品实际上是一种生命力和阻力相互碰撞产生的结果。从柳宗元的作品里，能看到当时的社会百态。他的很多作品其实是在为底层百姓发声，这也是他“吏为人役”思想的另外一种体现。
《捕蛇者说》是柳宗元最具代表性的作品，笔锋犀利、文情并茂，他通过异蛇引出异事，又由异事推导出异理，针砭时弊，批判了当时“苛政猛于虎”的状况。《捕蛇者说》在当时流传甚广，远近皆知，据传饶州刺史也特地写信与柳宗元探讨如何施行税政。
“宁为有闻而死，不为无闻而生。”（《上扬州李吉甫相公献所著文启》）早年在长安为官之时，柳宗元就坚持文章之事，不为换取名誉，而为记述事实、辅时及物，为当下的时代，为眼中所见之事发声。永州十年间，不论是樵夫、田家还是捕蛇人，柳宗元亲见其疾苦，这些都是他当年在长安所不可能看见的。
“利安元元”是柳宗元毕生的追求，元元就是人民和百姓，利民、安民、便民，是他的理想。虽因身陷时局，利安元元的思想在这个时期未能付诸实现，但永州的山水和人民帮助柳宗元重塑了自我。文以载道，为民发声，写作成为他击溃万千孤独的利器，让他从无边的困境和绝望里爬上来了，也正是他在苦难中的坚韧和反抗，使他的思想得以超越时代、超越自我。
永州十年是柳宗元与逆境抗衡、重塑自我的重要时期，为一代文学宗师的铸成奠定了雏形。在此期间，他创作了《永州八记》《黔之驴》《捕蛇者说》多个千古名篇。其理想之深沉、心性之激烈、抗争之顽强、忧愤之广博，反映出历史进程中人性在巨大压力下的坚强和勇敢。
柳宗元在这个时期不仅创作出大量诗文表述自己的悲哀不幸，更重要的是还创作了《封建论》《非〈国语〉》《天对》等作品，表达对历史、对制度、对宇宙的反省与沉思，是中国文人发愤著书的典范。柳宗元的文学特质正是显现在生命力与阻力的剧烈碰撞之中，因而充满沉郁劲雅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