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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定中国当代文学也需勇气

中国当代文学的成就,主要集中在新时期以来的这四十多年。这四十多年累积下来的写作者很多,各种风格、各种水准的作品都数量庞大,说中国当代文学成就大的人,可以找出很多有实力的作家和作品例证;说中国当代文学不值一提的人,也能找到不少名不副实的作品例证,而且双方所举证的,很多还是相同的作家作品。这也可从一个侧面见出评价中国当代文学之难。

但凡没有经过较长时间淘洗、过滤的文化现象,共识总是很难形成,争议乃至价值分裂都是必然的。中国自古以来有“文德敬恕”的写作传统,不喜欢满口柴胡气、一开口就见到喉咙的刻薄文风,觉得那样少了敦厚温和之气,但这样的传统“五四”以后就被打破了。“五四”以来的许多文艺论争,都是用词极端、充满意气的,夹杂着人身攻击的论战也不在少数。很多人抱怨现在的批评文风要么过于温暾、要么戾气很大,各种不满意,其实让不同的人选择不同的说话方式,是再正常不过的文艺生态;试图让每一个人都怒目圆睁、见佛杀佛,或者让每一个人都细细思想、慢慢道来,都不现实。学会接受在文学现场发生的各种意气、火气、情绪、偏颇、缺漏、不吐不快、攻其一点不及其余,是身在当代的人必须面对的现实,这些也是当代文学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要在如此混杂、喧闹的中国当代文学现场里作出清晰的判断,并不容易。

如果以四十几年前新时期文学的发轫为一个新的起点,应该说,中国当代文学的这个新起点,艺术水准是不高的。刘心武的《班主任》固然重要,但以今天的眼光看,艺术上还嫌粗糙;那时,因为写作被批判的也大有人在。我听舒婷说过,她当年写诗,面临着怎样的巨大压力;我也听汪政讲过,赵本夫当年写《卖驴》,差点被拘押。可见,无论艺术上还是思想自由度上,四十多年前的这个起点都是很低的。但经过这几十年的努力,不可否认,中国当代文学取得了很大的进展,至少在诗歌、中篇小说、长篇小说、文学批评等方面的成就已不亚于现代文学,甚至超过了现代文学,这应该是不难判断的事实。我们今天对现代文学作家有崇高的评价,一方面和他们的写作成就相关,另一方面也与他们参与了现代汉语的建构有关。现代汉语的基本面貌主要是以现代文学的文本为参照的,如果一个作家参与了一种语言的建构,尤其是见证了一种语言从出生到成熟的过程,他的重要性就会不言而喻。相对来讲,当代文学在语言比较成熟的状态下,要想有所创新,并建立起一种全新的语言风格,难度就要大得多。但这并不能成为我们漠视中国当代文学成就的借口。以中篇小说为例,像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发表的《棋王》《透明的红萝卜》《罂粟之家》《一九八六年》《傻瓜的诗篇》《没有语言的生活》《玛卓的爱情》等一大批作品,今天重读仍然是令人赞叹的;有些作品,即便放在同一时期世界文学的尺度里(从现有的中文译作来看),也是可以平等对话的,比如苏童的一些短篇小说,艺术水准并不见得逊色于那些已翻译过来的、与他同龄的西方作家。

因此,承认中国当代文学这四十几年所取得的成就,同样需要胆识和勇气。

文学研究界总是存在一个怪现象,好像研究对象越古旧就越显得你有学问,所以,在中国文学这个学科里,研究先秦的多半看不上研究唐宋的,研究唐宋的又可能看不上研究元明清的,研究元明清的不太看得上研究近现代的,而研究近现代的不少又看不上研究当代文学的。这种对时间的迷信其实是肤浅的。孟子说:“观水有术,必观其澜。”观史何尝不是如此?如果不留意历史流程的每一个细小的转折处,尤其是它在当下所引起的波澜,史论研究很可能是空洞的。刚去世不久的历史学家章开沅曾说,历史研究者的眼界不可太过局促,史学的真正危机在于大家把题目越做越小。文学界就更是如此了,从业者众,每年生产的学位论文更是堆积如山,但研究的视野和话题的丰富性,都窄小而有限。所以章开沅主张“参与史学”,强调史家必须有适度的现实关怀,回顾过去的同时,还要立足现实,并面对当前人类面临的一些重大问题。这种当代意识是任何一个研究者都应具有的。以此来看,当代文学并不是仅限于与一部分写作者和研究者相关的学科,而应是所有文学人所共享的精神场域。但凡有所担当的写作和研究,无论它从哪个角度切入世界,最后通向的肯定是“现在”——你对“现在”的态度,会决定你取何种立场思考;意识到了“现在”的绵延之于一个人的重要意义,人类才得以更好地理解在历史的某个特定时刻自己是什么。

不久前读俄罗斯作家贝科夫写的《帕斯捷尔纳克传》,里面这样描述帕斯捷尔纳克:“他的胜利不在于完美无缺,而在于完整、贴切地表达了他所经历的一切(也在于他不惧怕承担这一切)。” 这种“经历”和“承担”,昭示出作家是活在当下的,他没有逃避现在,而是在对当下的体验中,通过语言重建一个他所守护的真实世界。许多时候,正在经历和发生的一切是最难辨认,也最难判断的,一个文学研究者如果想要表达一种所谓的学术勇气,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否定当下正在发生的文学,否定同时代的作家,因为没有经过时间淘洗、检验的文学经验,往往是最不值钱的,一切的过度判断都可以得到原谅,甚至还会有人把这种横扫一切的做法视为学术良心。但这又产生了一个新的问题,那就是,假若五十年后或者一百年后来回顾、研究这一阶段的中国文学,不可能认为这几十年的文学写作都是过渡性的、没价值的吧?如果我们承认这个时间也诞生过好作家、好作品,那这些人是谁?这些作品是哪些?好作家、好作品不可能都等百年之后再来确认,今天在现场中的人就要有辨认和肯定的眼光,就要有第一时间大胆判断的勇气。

盲目肯定固然不可取,但一味地否定也不是正途,还是要理性、客观地从研究对象身上多加学习,才能对文学的发展现状提出更具价值的意见。这令我想起台湾学者徐复观的一段回忆。当年他穿着陆军少将的军装到勉仁书院拜见熊十力,向他请教应该读什么书,其中有一段描写非常精彩:他老先生教我读王船山的《读通鉴论》,我说早年已经读过了。他以不高兴的神气说:你并没有读懂,应当再读。过了些时候再去见他,说《读通鉴论》已经读完了。他问:有点什么心得?于是我接二连三地说出我的许多不同意的地方。他老先生未听完便怒声斥骂说:你这个东西,怎么会读得进书!任何书的内容,都是有好的地方,也有坏的地方。你为什么不先看出它的好的地方,却专门去挑坏的?这样读书,就是读了百部千部,你会受到书的什么益处?读书是要先看出它的好处,再批评它的坏处,这才像吃东西一样,经过消化而摄取了营养。譬如《读通鉴论》,某一段该是多么有意义;又如某一段,理解是如何深刻;你记得吗?你懂得吗?你这样读书,真太没有出息!——这事徐复观多年以后忆及,仍觉“这对于我是起死回生的一骂”

那这四十多年不长的历程,中国当代文学最为重要的成就是什么呢?我觉得,在于它在某种意义上再造了中国文学的语言制度。

中国文学一直有比较成熟的、规范的语言制度,很早的时候,语言制度就对应一种文明制度确立下来。语言的制度化对文学的发展有利有弊。一方面,它使得文学语言变得规范、成熟;另一方面,也成为一种约束、镣铐。比如,格律诗作为中国语言制度的典范,成就很高,但过度规范也是对语言的窒息。孔子删《诗经》的时候,就是为了建立起文学的语言制度,这一制度的核心是“思无邪”,要通过语言整肃,“去郑声”,使诗成为雅音、雅言,此正声的目的是让诗言志,走大道。不仅郑声,同一时期的宋音、卫音、齐音,这些在野的声音、语词都是“溺志”“淫志”,让人沉溺而心志混乱的。这些不合乎规范的声音都要被去除,“齐之以礼”。当语言高度格律化、制度化之后,诗也就容易走到刘半农他们所说的“假诗世界”,不改不行了。“五四”的功绩之一就是对这种成熟到近乎腐朽的语言制度的颠覆。从格律诗到自由的、彻底的长短句,这是对固有的语言制度的反叛,对一种自由的、个人的声音的重新召唤。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发生的中国文学,也可谓是对之前“十七年”文学这一僵化的语言制度的反抗,让各种个人的声音有了重新发声的机会。朦胧诗也好,伤痕文学也好,先锋文学也好,再到女性文学、网络文学等,一路下来,都是越来越强调自我、个人的声音。这是一种文学语言制度的再造,文学又有了自由表达的空间,也获得了语言意义上的新生。今天的中国文学,主旋律的,弘扬传统文化的,先锋的,现实主义的,网络的,市场化的,汇聚于一炉,每个人都可以找到自己发力、施展的空间,这种驳杂与丰富,其实就是语言的胜利。而且每一种类型的写作,都开始形成自己的小传统,产生自己的代表性作家。我们不可能再回到旧有的腔调中说话和写作了,更不可能用一种统一的语言来覆盖所有写作了。而新的语言必然承载新的价值、新的观念,这种巨大的思想转变,和中国当代文学的一次次变革密切相关。

当然,肯定中国当代文学成就的同时,也需看到,中国当代文学也面临着巨大的困难,尤其精神格局上的局限性,特别明显。

随着文学语境的变化,写作不再是单纯的个人面对自我、内心和世界的勘探,各种热闹、喧嚣都在影响作家,也在重新塑造作家们的文学观念。而国内文学活动繁多,国际交流也越来越频密,以致各种层面的交流被视为评价作品的重要参考。但我感觉,这些年作家们过度强调文学交流、文学翻译之后,有所忽略文学的另一种本质——写作的非交流性。事实上,许多伟大的文学作品,都不是交流的产物,恰恰相反,它们是在作家个体的沉思、冥想中产生。曹雪芹写作《红楼梦》时,能和谁交流?《源氏物语》的诞生是交流的产物吗?很显然,这些作品的出现,并未受益于所谓的国际交流或多民族文化融合。它们表达的更多是作家个体的发现。正因为文学有不可交流的、封闭性的一面,文学才有秘密,才迷人,才有内在的一面,这就是本雅明所说的,小说诞生于“孤独的个人” 。“孤独的个人”是伟大作品的基础。现在一些中国作家的写作问题,不是交流不够,恰恰是因为缺乏“孤独的个人”,缺少有深度的内面。有些作家一年有好几个月在国外从事各种文学交流活动,作品却越写越不好,原因正是作品中不再有那个强大的“孤独的个人”。所以,好作家应该警惕过度交流,甚至要有意关闭一些交流的通道,转而向内开掘,深入自己的内心,更多地发现个体的真理,在作品中锻造出那个强大的“孤独的个人”,唯有这种文学,才会因为有内在的维度而深具力量。

中国当代文学还有一个重要的缺失,就是正在失去对重大问题的兴趣和发言能力,少了对自身及人类命运的深沉思索。不少作家满足于一己之经验,沉醉于小情小爱,缺少写作的野心,思想贫乏,趣味单一。比起一些西方作家,甚至比起鲁迅、曹禺等作家,一些当代作家的精神都显得太轻浅了。私人经验的泛滥,使小说叙事日益小事化、琐碎化;消费文化的崛起,使小说热衷于讲述身体和欲望的故事。那些浩大、强悍的生存真实、心灵苦难,已经很难引起作家的注意。文学正在从更重要的精神领域退场,正在丧失面向心灵世界发声的自觉。从过去那种概念化的文学,过渡到今天这种私人化的文学,尽管面貌各异,但从精神的底子上看,其实都像是一种无声的文学。这种文学,如索尔仁尼琴所说,“绝口不谈主要的真理,而这种真理,即使没有文学,人们也早已洞若观火了” 。什么是“主要的真理”?我想就是在现实中急需作家用心灵来回答的重大问题;关于活着的意义,关于生命的自由,关于人性的真相,关于生之喜悦与死之悲哀,关于人类的命运与出路,等等。在当下中国作家的笔下,很少看到有关这些问题的深度追索。许多人的写作,只是满足于对生活现象的表层抚摩,普遍缺乏和现实、存在深入辩论的能力。

这可能是中国当代文学急需面对的精神危机。而我们读翻译过来的帕慕克、伊恩·麦克尤恩等人的小说,还是能感觉到他们一直在描绘和探询深层的人性问题、信仰问题,就是好莱坞那些商业化的电影,都会蕴藏深刻的精神之问。比如《星际穿越》,作为科幻电影,它思考人类往何处去,人类的爱能否让人类获得拯救这样的问题;《血战钢锯岭》探讨信念的力量、精神的力量有没有可能改变一个人、改变一群人;甚至很多更商业化的好莱坞电影,也会去张扬和肯定那些有意义的、值得为之殉难的价值。就连迪士尼公司拍给小孩看的电影《寻梦环游记》,都令我感动和震撼,它告诉我们,人其实活在记忆里的,亡灵也是活在活人的记忆里的。你可以摧毁我的生活,唯独不能摧毁我的记忆。只要这个记忆还存在,就意味着这个人还活在我们中间;记忆消失了,这个人就灰飞烟灭了。这个主题是非常深刻的。相比之下,中国当代的文学、电影和其他艺术门类,可能过分满足于趣味、讲故事、制造各种商业元素了,不少作家、艺术家都渐渐失去了高远的追求,不太去思考人之为人的尊严在哪里,人究竟应该如何活着,有什么事物值得我为之牺牲这样一些有重量的话题。

文学本是灵魂的事业,应该执着于对人性复杂性、精神可能性的探讨,如果不在这些方面努力和跋涉,写作就很难说是真正意义上的精神事务。今日的中国文学,读者、销量、改编、翻译的话语权越来越大了,尤其需要强调这种精神意义上的写作雄心。

◎ 最初发表于《文艺争鸣》2021年第7期 YMNLnY1OqJ4lZRsyvZr4I3WnWsBkBbZSy7bBYIAd+Zce1nWhb6c8KMkDZQQFvmX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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