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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路

人们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服装店。这是一家女装店,进服装店的多是年轻女子,她们挎着包,有的女子手里还夹着香烟,也有的女子走进来,后面跟着的是青年男子。总之,这是一家时尚的非常年轻的女装店,所服务的必然是那些年轻的女子。年轻的脸,包括我自己的脸,也同时在穿衣镜前呈现。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这么大的穿衣镜,也是我第一次看见的一面可以移动的镜子。女人们面对它而试衣,有些女子试衣后,感觉好就开始讨价还价。我发现没有一个人不讨价还价的,一旦女人将衣服拎在手中,就意味着她对这件衣服已经有了美意和欲望。

多年以后,我像一朵花开始凋谢和重生时,我有了新的体会:视觉下能看到尘土的人,也能看到溪水、河川、盆地,那些神秘的阡陌红尘,那些掌握秘诀者。美的实质,是自身在时间往返中呈现的身影,命运的周转,与世界的锁链和自由。

而当时,透过那些走进来又走出去的女人——她们有的人像我一样素颜,有些女子脸上扑着肉色的粉,勾过眉毛,还染过睫毛油,最显眼的还是口红——我发现了,一个女子只要染上唇膏,脸上一下子就有了绚丽的地方。唇膏很重要,因此,我也想试着改变自己。我的隔壁就是卖化妆品的小店,虽然店小,来往的人却很多。人越多就越有人气,就能吸引人再走进去。我看到了大城市的人气,这是小县城无法相比的。大城市就像一个海洋,汇集了大江大河,而一座小县城,看上去就像汇入江河的一条支流。化妆店另一边是一家小书店,开书店的是一个男孩……我偶尔也会走进这个长方形的小书店,每次进去都会看见那个男孩在读书。我也会拿起书来翻一翻,崭新的纸质书有一种纸浆的原始香味。我问男孩为什么要开书店,他说他就喜欢读书,而且新书很好卖,书刚到就卖完了。他笑了笑,有些诡秘地说,人有两种饥饿,一种是身体的饥饿,另一种就是精神的饥饿。

在旁边开店的所有人中,开书店的男孩说出来的话跟任何人都不一样。没人来时,他就看书。有一次,来了新书,在小书店门口竟然有人排着队买书,排队的人群在东风西路和东风东路之间晃动。哦,买书也会排队,这说明人们精神的饥饿有多严重啊!我也走过去排队,暂时请一个很爱来店里买衣服的女孩帮我守会儿店。这是我头一次置身在人群中排队买书,今天到了司汤达的《红与黑》、雨果的《悲惨世界》、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等书。之后,卖书的男孩知道我喜欢书,凡是来了新书,都会帮我留下来。

在东风西路和东风东路之间,这是我为生存而遇到的一个地段,台阶上全都是店铺。我很感谢那个女子因怀孕聘用了我,自我留下以后,她就再没出现过。有一天,来了一对夫妇,说是来收房租的。我说,我只是被聘用的一个小店员。夫妇两人轮流说话,让我通知老板娘尽快交房租,否则就要收回店铺了。我说,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找老板娘,她走时根本就没有留下联系地址。夫妇俩说,先把租金付了吧。我这一听感觉到很悬,我说,我一个被聘用守店的人,从哪里筹备租金啊!夫妇俩说给我半个月时间去筹资金,或者去找老板娘……他们走了,半个多月时间,真荒谬啊!付租金要一年一年地付,还是需要一笔很大的资金。我思忖了好几天,在这座城市人生地不熟,除了旁边开店的人,都是陌生人。就我个人的力量来说,根本就无法筹备到资金。第二个方案,给我带来的只是一场雾障而已,在这座看不到边缘的城市,我到哪里去找老板娘啊?而且老板娘应该是生孩子了,所以无法抽身来交租金。不过,已经好长时间了啊,自我来以后,就从来没有再见老板娘出现过。旁边开店的人也感到费解。反正,还有半个月时间,也许老板娘就会出现的吧!

这一段时间,在一座城市,幸好有了这家服装店,白天我可以卖服装,卖过的服装我都记在一个本子上,夜里,我顺着梯子而上住在阁楼,这已经足够让我满足了。所以,我对这个给予我机遇的女老板充满了感恩之心。有了住处算安了心,其间,我还跑到附近的邮电所给母亲发过电报:我在服装店卖衣,有住处,母放心。发了电报以后,好像对母亲就有了交代。是的,有住处,而且服装店老板娘原来交代过我,有保底工资,卖了衣服可提成百分之五,晚上补贴吃饭的费用,让我先从卖服装的钱中自行提成,等等。

自我来后,店里的衣服已经卖了三分之二了,旁边开店的人都说我有人缘,早上打开门,就会有人走进来,并把这一切归于长相漂亮。我漂亮吗?换言之,漂亮有标准吗?我每天都要打开门外面的水龙头洗脸,我蹲在路边洗漱,上班骑自行车的人都会看见我。那时候,常态都一样,住在店里的人都到马路对面的公厕方便,到公共浴室洗澡,店门口有一个上锁的水龙头。

那一天,来了一个背着婴儿的女人。我刚洗漱完,太阳升起来了。我将店门打开,抬起头来,竟然是老板娘,我很惊喜,因为离交房租的时间只有三天了。老板娘虽然生了孩子,看上去却很有力量,她走进店铺说,不错啊,你真是营销高手,衣服都快卖完了。好吧,我们就到此为止吧,算一算费用,你把该属于你的那部分带走,我把属于我的那部分收下。这个服装店我不会再租下去了,以后的日子我就只管带好孩子,然后再生几个孩子……

我蒙了,但她刚才说的话我还是听明白了。她说,她男人是搞工程的,男人喜欢男孩,但她头胎却生了女孩。她的目光看了看周围说道。妹妹,你听明白了吧!我是明白了,于是,我翻出来那个笔记本。我毕竟是高中毕业的,我们那个时代考大学太难了,但我喜欢在笔记本上记东西,重要的事情用笔记下来,要更准确些。就这样,我上小阁楼从枕头下取出了钱包,每天所卖服装的钱,无论纸币还是硬币,我都会在晚上关门后,小心地藏起来。钱,我开始知道了钱就是这么挣来的。旁边所有人开店,都不容易。白天,每个人身上都挂着一个包,里边最重要的是要有零钱,而零钱又有角票、分票之分。我发现了,人们无论奔向何处,只要包里有钱了,胆量就大了,这胆量让人能谋略未来的生活的方向。从这间服装店里,我同时也发现,钱是被别人所窥探的东西,适合藏于别人肉眼看不到的位置。

起初,我也根本无法想象自己能将衣服卖出去。说实话,我只是不想再搭李点的大货车回县城去,自从我进入这座城市以后,我是又胆怯又惊喜,世上竟然有这么多的走不完的斑马线,有看不尽的陌生人,有如此多的商店……我真希望留下来啊,就这样上苍帮我找到了能提供住宿的服装店,一个愿望就实现了。而且我发现自己竟然也能卖衣服,没有发出任何叫卖声就把衣服卖出去了。

而且我善于向别人学习。当我发现旁边店里的人在身上挎一个包,才知道那个包是用来装钱的。当店里的东西被人买去以后,东西就变成了钱。于是,我身上也就多了一个包。晚上掩上门后,我会躬身小心地开始上楼。我从未想到过此生会顺着这样一把笔直的、没有扶手的简易楼梯上去,我初涉城市的梦想就是这样开始的。

那笔直的简易楼梯将我带到几平方米的阁楼,里面只有一张床。对于那时候的我来说,有一张床已经足够了。我取下挎包,将钱掏出来铺在楼板上,我第一次发现钱很脏,而且从钱发出腥鼻的异味。然而,仍然有那么多人喜欢钱,无法离开钱。是的,我数着卖了衣服的钱,将它们理得整整齐齐的。说实话,如果我没有离开家,首先,我不会卖衣服,也不会这么认认真真地管理这家服装店。我也不会在夜深人静以后,还坐在木地板上清理这些钱币。

现在,她来了,在我正发愁到哪里去寻找店主人时,她就来了。她背着婴儿,告诉我她今后的选择,这对于很多女人来说,确实也是一个伟大的梦想。因为生孩子,就是繁衍后代,就像树,如果没有植树人和园丁,树就会腐朽老去,大地上的庄稼果实都是依赖于一代又一代的劳动者,依靠伟大的梦想所造出来的。那一天,我们按照当初的约定,各自拿到了约定的分成。之后,她就走了,换言之,这座服装店跟她再没有关系了,她背上背着一个女孩,她还要为生男孩的梦想去奋斗。

我数了数手里的钱,突然间滋生了一个想法:她走了,我可以租下这间服装店啊,我手里的钱可以租半年的,还要留一部分钱去进服装。就这样吧,我开始为我的青春做主了。时间很快就到了他们来收房租的那一天。我已经做好了准备等待他们的到来,如果他们能同意半年一付租金,那么这件事就搞定了。是的,他们来了,收租金让这对中年夫妇很高兴。也许他们从我脸上看到了希望,尽管我只能半年半年地付房租,然而,看到我又进了很多新服装,而且他们也看到了不断有人来来往往,就破了规矩,收了我半年的租金。这件事以后,我就感觉到已经真正进入了这座城市。我的小服装店经营得还不错,不过,多了一种变化,我突然爱上了读书。从旁边小书店买回的书似乎给予了我另外的灵魂。

灵魂,这个词语,是我从书里面读到的。当时,有一个女孩正在试衣服,她站在试衣镜前,这是一套盛夏的服装,所以穿上去,会露出她的脖颈和锁骨。我每次看见有人试衣,都应该高兴的,因为当人试穿衣服时,说明试衣人已经对衣服感兴趣了。灵魂这个词语,突然间从我膝头上的书中跳了出来,这个词并不僵硬,它是鲜活的。就像那个女孩喜欢上了那件红色的连衣裙,她没有再脱下来,付了钱后,穿着连衣裙就走了。我看见她的身后有一阵红色的光焰,这就是灵魂吧!

在东风西路和东风东路之间,我有了一间服装店。李点又来省城进货了,他找到了我要请我吃饭看电影。这两件事做完后,李点说如没有意见,他回家后让家里人去我家提亲。那是在电影散场的时候,应该是晚上十点半钟左右。听他这么说,我后退一步说,李点,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李点走近我,我感觉到了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他说,我喜欢你已经很长时间了。我说,你喜欢我并不意味着我也会喜欢你。如果他的呼吸不这么急促,我不会用这样的语调说话。我用这样的语调说话,只是想让他趁早停止胡思乱想。

他送我到店门口说,他明天要回县城了,让我好好想一想这件事,他过半个月还来省城载货,到时再来请我吃饭看电影。我明白他的意思,不过,从他走后,这件事就一直干扰我的情绪。我突然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逃离服装店。这样既不需要面对面地拒绝他,也不会让自己难堪。可我能到哪里去呢?后来又想,为什么要逃离?我可以直接告诉他我的想法啊!这就是生活,我感受到了想逃离又无法逃离的境遇,毕竟我还那么年轻。然而,我真的还无法逃离出去,就守着吧,那些日子,服装店是我的避难所,是我的青春期所激荡的地方。我想通了,如果李点再来找我,我就告诉他:我还年轻,不想谈恋爱,也不想结婚。是的,这才是真实的我,就这样,我想清楚了自己的事。

早晨,真好,穿过寂静中露水未消散的小径。好像很久以前,母亲叫醒我去上学路上,我遇见了一个背着山茶花的女人,她边走边卖着篮子里还未绽放的花骨朵。我往她篮子里看了一眼,她看了看我说:丫头,送你一朵山茶花吧,于是,我带着那枝山茶花骨朵,带到书桌上,带到我未绽放的启蒙时代。回首这一切,人的一生都是春夏秋冬。

后来,他来了,我把想清楚了的话告诉他,那是黄昏,他刚抵达这座城市。他将大货车停在郊外,因为货车进不了城。他在郊外乘公交车来到了东风小旅馆。其实这座旅馆离我很近,如果步行就是十分钟的距离。他来了,我把想好了的话告诉他,他说可以先订婚,过几年时机成熟了以后再结婚。他告诉我的这一切都太缥缈了,结婚这件事离我真的太遥远了。他看到了我眼睛里的无所谓。这无所谓其实是对人生的迷茫或追索。他走了,我目送他的背影有些伤感,是他的大货车将我带到了省城,也是他带我住进了东风小旅馆——当我从那条弥漫着蜂窝煤味道的小巷道走出来时,就意味着我在寻找我的人生故事。

我变了——只有变才能知道我到底将变成什么。首先,我化了妆,涂上了唇膏,这对于我来说是迟早都要开始的事情。人的行为习惯开始时是模仿。我身边走过的女子,她们的言行衣饰都是我在城市所看见的风景,因为我看见她们涂很好看的唇膏、睫毛油,就想试一试。在那个春天,我站在隔壁的化妆品店,开店的女子为我第一次上妆。我坐在镜前,她耐心地为我的皮肤上化妆品,足足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我变成了另一个女子。我是第一次面对镜子审视自己的模样,粉底液覆盖了我原有的肤色,那些被太阳晒黑的皮肤,逐渐变得白皙红润,睫毛突然间变得更浓密了,眼神看上去更明亮和深邃了,唇膏使我的嘴唇更饱满了。

自我学会化妆以后,我再也回不到过去的素颜时代了。潮流改变了我,BP机,也叫传呼机的时代突然就降临了。一个男子约我吃饭,我的少女时代就像进入了一幅幅漫画中。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一天,我会接受一个男子的邀约。他开车来到了我服装店的台阶下。又一个开车的男子,李点开的是大货车,而这个男子开的是轿车……故事就开始这样讲下去,每个人都有故事。我记不清楚了是在哪里与他相遇的。总之,他来到了服装店,他说,他从这里经过看见了我,每一次看见我,就感觉到我是东风西路和东风东路之间的一道风景线。他说话的声调不高不低,他的年龄在三十岁左右。

好像我很容易就接受了他的邀约,也许是因为他说话的声音很好听。女人,在任何年龄都喜欢聆听到好听的声音。来到这新城市,意味着我要融入其中,包括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我的青春期开始了赴约,我关上门,那一时间正好是下午人们下班回家的时间。迎向那辆灰蓝色的小轿车,这是我看见的除了哥哥开的手扶拖拉机、李点开的大货车之外,可以乘坐的第三种款式的车。我的某种兴奋点得到了满足,那应该是女子少不了的虚荣吧:我抵御不了这辆灰蓝色小轿车的诱惑,也抵御不了这个会驾驶灰蓝色小轿车的男人的邀约。我钻进了他的车厢,好像感觉到旁边店里的人都在看我,走在路上的人也在看我——那辆车太炫目耀眼了。我是虚荣的,一个从小县城进城的女孩,从某种意义上讲心理上得到了满足。好吧,让我以这种方式获得一辆轿车给我带来的速度吧。那时候,我还没有在城市体会过轿车的速度。当然,我坐公交车时也体会过很多人随同车厢摇晃的速度。另外,我去城郊区服装批发市场时,也体验过三轮车的速度,这件事让我体验到了做什么事情都不容易啊,世上真的没有从天上掉下来的热馅饼!

乘他的车让我感觉到车轮摩擦城市地面的速度。其实,我倒很希望他能开慢些。虽然我来到这座城市已经很久了,但我的路线仅限于搭上去城郊区的公交车,到服装批发市场,选好服装后我会乘一辆三轮车进城。除此之外,我对这座城市真的还很陌生。越是陌生感越能触碰我的青春期,我发现了很多人为什么奔向大城市,是因为在大城市谋生的机会要更多一些。那天下午,夕阳照着我的裙子,那应该是店里最时尚的镂空的白裙。有时候,刚进的货,我就自己试穿,往往是选择最吸引眼球的那身裙装。我突然间发现过去的喇叭裤、港裤已不再流行了。是啊,流行是多么短暂啊!转眼间,新的流行又开始了!

城市奔跑着私车这个现象带来了速度,我带着好奇心和隐藏的虚荣——这虚荣是女性化的,是青春期的。在巨大的城市中心开私车的人并不多。我上了车,身穿镂空的白色裙子。我钻进车厢,感觉到旁边开店的人都站在门口在看我,似乎也在议论我羡慕我。那个开书店的男生站在门口,他用手扶了扶黑色的眼镜,他是近视眼,最近以来我发现他在暗恋我。这暗恋我感觉到了,但是属于他自己的,跟我没关系。恋情本来就是双向的,暗恋者是孤独的。

我上了一辆对于我来说是代表财富和梦幻,同时也代表时尚和流行的灰蓝色轿车——那个时刻,我的灵魂是混沌的,分离的,矛盾和迷茫的。最近,开书店的青年经常给我送新到的书,他同时也跟我谈论灵魂的问题。

我的灵魂被这座城市所分离着。他带我来到了一家意大利西餐厅。他要了那些我叫不出名的食物饮品。他问我,牛排要几分熟?我恍惚地睁大双眼,我真的不知道他问的到底是什么。他笑了,说道,我帮你选择吧,还是七分熟最好吃。他一边说一边瞟了一眼我的乳沟。我低下头看见了那乳沟,它是我身体中的峡谷,因为夏季很热,女性的衣服也比较开放。这是设计师的美学,最近我一边卖衣服一边读书,卖衣服让我可以养活自己,读书让我对生活有了信念。哪怕坐在对面的男人瞟了一眼我的乳沟,我也不再惊慌失措,这也许就是灵魂在我身体中的游荡。青春期嘛,就是在陌生世界行走,带着炫舞般的青春,等待我们的是陷阱也是天堂。

七分熟的牛排上来了。我说过,这是我第一次走进意大利餐厅,虽然来城市很久了,但我的足迹都是在服装店的周边。意大利七分熟的牛排发出一种异域的香味。意大利离我们很遥远,我们却能在这座城市走进意大利西餐厅,并且品尝到意大利牛排,还有意大利比萨,等等。我有些怯懦地看着对面的男人是怎么使用刀叉的。我掩饰着自己的无知和小狡黠,看着他正在熟练地使用刀叉……当我使用刀叉时,已经慢慢地会切分并享用这块七分熟的意大利牛排了。

意大利牛排的味道很香,但也有一种怪怪的味道。我在慢慢地接受这些新鲜的味道,包括美食和男女。对面的男人从他随身带的包里取出一台黑色的器物,他说这是传呼机,是送给你的礼物。什么是传呼机?他告诉我,比如,今后他要联系我,就可以传呼我,现在传呼台有传呼员,你只要找到一台电话机就可以传呼对方,传呼者的话就会留在传呼机上。他将传呼机递给我,里边已经安上了电池。这个掌心中的器物,就像是什么玩具。他说,传呼机才刚进入这座城市,不过,很快就会流行起来,因为它方便了人与人之间的联系。

后来,传呼机真的就开始流行起来了。首先传呼我的人就是请我吃西餐的男人,他在传呼机上留言:你很漂亮,下周我请你去旋转餐厅吃饭。传呼机都有数字号码,它看上去就像特工电影中的秘密武器。不错,传呼机几乎是在一个梦醒来以后就开始流行起来了。我观看流行首先是从小小的服装店开始的。进来的女孩们都有传呼机,有些女孩将黑色的传呼机别在牛仔裤上,像是一种装饰品。更多女孩将传呼机装在挂包里,当有人传呼时,从那块黑色的器物中会传来各种各样的铃声,而且传呼铃声可以自己选择。男子更多地将传呼机别在裤子的皮带上。是啊,因为传呼机的到来,如果有事要联系别人,就可以传呼那个人的号码了。在我们的店门口下面就有一家报刊亭。我第一次走向了报刊亭,它是一座城市的小窗口:里边有每天刚从印刷厂出来的早报晚报,还有文学刊物和时装杂志,凡是在当时流行的文化杂志都会在小小的报刊亭出现。更重要的是每一个报刊亭都有一台转盘电话机,每拨一个号码都会形成一个圆圈,然后电话就通了。不知不觉地,电报这种传统古老的通信方式消失了,也许是传呼机的到来,使电报消失了。是的,我有很长时间都没有给母亲发电报了,也同样有很长时间没有收到母亲的电报了。

传呼机响了。正在试衣的一个女孩在帘布后面露出了上半身,她竟然不戴胸罩,我看见了她青春期的很饱满的双乳。她感觉到了我的诧异,掀开帘布告诉我,她母亲建议她不要戴胸罩,因为她的母亲患上了乳腺癌,医生告诉母亲说,戴过紧的胸罩会让胸部的血液循环受阻,所以近些年患上乳腺癌的女性越来越多了。所以,母亲劝女儿说,为了不患上乳腺癌,最好不要戴胸罩。女子问我哪里有报刊亭,有人传呼她……我指了指台阶下的那座绿色报刊亭。

绿色报刊亭成了城市的一部分。这个没有穿胸罩的女子二十多岁,她跑向了台阶下的报刊亭。好像我刚进城时还看不见报刊亭,许多新鲜事物都是在我们梦醒后突然间升起的。我的传呼机也在响,是开轿车的男人留下的传呼留言。他说,很想念我,不知道为什么想念我。这种含混不清的留言,仿佛街面上正铺开的一层层混凝土。我的青春期有一个像鱼在手里扭动的腰身。我的包里有传呼机,我会跑下台阶站在报刊亭前回电话和传呼留言。

那个送我传呼机的男人,还是将我带到了城市中最高的大楼,最高一层就是旋转餐厅。这应该是当时最高的餐厅了吧?对于我这样一个来自小县城的人,顺着电梯上去本就是新鲜事,这是我第一次乘电梯。是的,一个比盒子大的空间竟然能上升,这是人们关于飞翔的某种念想吧!我几乎没有眨眼,电梯就上到了二十六层,那时候城市几乎都没有高楼大厦,除银行和五星级酒店外,多数是三四层的红砖房。再就是庭院式的老房子,不过这些老房子都隐身在城市的小巷道深处,当你无意间闯入一条镶嵌着青石板路的小巷时,你会不知不觉中感觉到光线暗淡下来。小巷道深处还有盲人按摩师,这世界真的很小啊。三五个盲人按摩师坐在斑驳的墙壁下,看他们身后的墙壁裂纹可以猜测出它们历经的光年。每一个盲人都坐在一只矮小的凳子上,在他们膝盖骨前方还有一个稍高的椅子。他们好像很少有闲下来的时间,每次从这条小巷道经过,我都会看见他们前面的椅子上,坐满了人,大都是三四十岁的中年人。有一次,我也想尝尝盲人按摩的滋味,便坐了下来。盲人按摩师站在我肩膀后面,我能感觉到他们眼眶里的黑暗。一个睁开眼睛能看见光亮的人,是难以想象盲人是靠什么来生活的。所以,我坐下来,想感受感受。盲人按摩师的手从我肩膀和颈椎滑过,他们全凭着手指在摸索,而且他们的注意力非常集中,因为不会被外界干扰,他们手指下的力量不重不轻。半个小时很快过去了,我付了按摩师的费用也就离开了。

往里走就能看见许多庭院式的老房子,看上去住在老房子里的都是本市的市民。有一次,我看见一个老人撑着拐杖从老屋的台阶上走下来,微风吹拂着她的银发……她就像是这条古巷道深处的传奇,从她走路弯曲的背影中我看到了她所经历过的苍茫时光。小巷深处还有叫卖着棉花糖的人,很多小孩都喜欢去买棉花糖。还有炸爆米花的男人女人守着一只小小的炉子,只要将大米和玉米粒放进去,炉子里发出轰隆隆的一声,就惊现出香喷喷的爆米花了。

然而,这座正在我脚下旋转的餐厅却是年轻的,环形的空间全都以落地玻璃为主要装饰体,它仿佛告诉我玻璃人的时代降临了。虽然是旋转餐厅,却不会让人有眩晕感,但你又能舒服地感觉到脚下在悄无声息地旋转。

我们已经进入旋转的时代了吗?我坐下来第一次品尝美食中的自助餐,只要你的胃是饥饿的,在这里就能寻找到取悦你味蕾的食物……然而,我的味蕾最为饥饿的那个时代似乎已经过去了,我永远不会忘记母亲从铝饭盒中取出粮票和肉票的年代,那时候我们每个人的身体上似乎都只有骨架支撑着身体,我记得自己纤细的骨架支持着我成长,而我陪同母亲一早穿过湿雾去肉铺店门口排队,成了我最为期待的事。那时整个肉身都处于饥饿状态……时间过得那么快,眼下的旋转餐厅里有如此多的美食。人类是肉食动物,所以,在自助餐厅有由海鲜和各种其他肉品制作成的让你胃口大开的食物,还有各种酒水碳酸饮料等等。

他在取悦我,我不想了解他的历史。他三十岁左右,他应该是比我更多地经历了人间的故事。然而,他不想告诉我的事情,我从来也不过问。青春期的我还很迷茫,不知道明天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他给我端来美食,他真心希望我能多吃些东西。我尽我所能也想品尝更多的食物,因为我知道能上城市最高的建筑,品尝旋转餐厅美食的人并不多。往日,我们在店里所吃的东西都很简单,有时候一块烧饵块、一杯豆浆就过了一天。

我也知道来这里吃自助餐是很贵的,所以我尽可能地在品尝着。一个饥荒的时代结束了,等待我们的是什么?那天晚上他送我回服装店的路上,他将我的一只手拉到方向盘下面,他吻了我的手背。还好,我的那只手后来又回到了我膝头。我沉默着,我想我是在用沉默告诉他我的态度。不过,我根本就说不清楚在我的沉默中体现了我的什么态度。我还处在世界观最为混沌的时期,我的灵魂是苍白的。

三天后,城建的人来到店里告诉我,一周内迁出服装店,因为我们这一排商铺很快就要拆迁了。我说,我已经交了下一年的房租费用,怎么办?城建的人让我们去找房东!我开始急了,所有铺子里的人都开始急了。我现在才发现寻找房东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因为在一纸协议上根本就没有留下房东的联系方式。一周内撤离,我撤到哪里去呢?这城市那么大,却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于是,我们只能将店里的物品低价出售……我开始学会了叫卖,让物品流通出去,再想其他生存办法。只有这一刻,我感觉到人生是不易的,我左右手都拎着衣服在叫卖,我必须将损失减少到最低程度。如果能将店里的衣服都能卖出去,当然是最好的了,我就一身轻了。店里的人都在叫卖,无论是卖书的、卖磁带的、卖吉他的、卖药的、卖皮具的、卖菜刀的、卖内衣的……我们都在为自己的商品,认真地用尽力气地叫唤着。

到了第三天,我店里的衣服已经卖了一半了。多好的事情啊,我的沮丧开始减轻了。剩下的几天时间里我依然叫唤着,想尽力地将所有衣服都在沙哑的叫卖声中出售。总有女人走上台阶来,因为最后的衣服只用付一半价格就可以买走。女人爱衣服就像爱自己的脸面,我看出来了,而我开的正是一家女装店。就在我进入最后倒计时的那个下午,他来了,他的轿车停在台阶下。那时候交通管制还不严格,只有在一些核心区街口,可以看到穿白制服系黄色皮带的交警。他上来了。眼下这个开轿车的男人,是请我到五星级大饭店的旋转餐厅吃过自助餐的男人,对了,他也是送我传呼机的男人,在这样的时刻,他从台阶下正往上走。他很快就站到我身边了,并轻声说道,好了,别叫卖了,跟我走吧!我诧异地看着他,平常我好像没看见过他戴墨镜,今天的他鼻梁上架上了一副茶色的眼镜。

那个卖书的青年人突然跑了过来,欣喜地告诉我,他店里的库存书都以六折卖完了,终于自由了。他看上去确实自由了,他说,他先走了。他说,终于摆脱这条街了,他要走了,想北漂去,想到更远更远的地方去。他眨着眼睛走了,他眨眼睛的时候就像突然间从太空消失了。开轿车的男人对我说,今后我们不卖衣服了,去干别的事……他说我们?他把我和他联系在一起,这是为什么?他将最后剩下的几件衣服从我手中接过去,让我跟他走。我问他,去哪里?他说到了目的地后再告诉我!我也就跟他走了,就像前两次一样,跟在他身后。很奇怪,直到如今我都不知道他姓什么,却已经在使用着他送我的传呼机,而且还跟他去旋转餐厅吃过自助餐……好像他在车里还吻过我的手背。

他会带我去哪里啊?这是一个问题。我的胆子也真大,接受了他送我的传呼机,还跟他去旋转餐厅吃自助餐,现在又上了他的轿车。在上轿车之前——我还剩下最后两天时间,所以我想着会回来的。他将那几件没卖完的衣服放在后备厢里,一声不吭就将车开走了。我坐在他旁边,他说,今后不卖衣服了,他会养我的。我笑了,我真的感觉他说的话很好笑。我母亲在我第一次初潮来时,一边给我上生理课一边就告诫我说,一个女人,无论在任何艰难的情况下,首先要保护好自己的生殖器官,另外,一定要学会独立自主的生活,不要依赖于别人的翅膀下。这些话我记住了,尽管我的青春期让我对这个时尚潮流的大城市,充满了梦想和虚荣,然而,我会经常想起母亲的嘱咐。轿车停在一座老式小区,几幢红砖房中有一座共享的院子。他说到了,便开门让我下车。我说,这是哪里?他不言语,带我朝着一座红砖房子的楼梯往上走。到了五楼,他从包里掏出了钥匙,将钥匙插进去。门开了,他让我先进屋。

我很感激他,在那一时刻,他好像是缓解了我在这座城市的孤单和无助。我说,我可以先租下你的房子吗?我将肩上的挎包拉到胸前。他的目光一直在环绕着我,他在想什么?我开始掏钱了,他突然说道,不急,这事不急的,这房子我不是用来出租的。我感觉到他的神态有些异常,跟以往不一样。但他却掏出了钥匙交给了我,并说这房子也空着,让我先住下来再说吧!他开门走了,事情难道就如此简单吗?

不过,我太累了,就先住下来吧。我回了趟服装店做最后的收尾工作,租了一辆三轮车,将铺盖行李、简单的生活用具放三轮车上,我自己也坐了上去。三轮车将我送到了有红砖房子的院子——虽然服装店没有了,但有一个暂时的避难处也好啊!我便产生了感恩之情。

那一夜,我住下来了,突然发现生活变换得那么快。服装店突然间就没有了,那个维系我生存的空间,虽然小,但顺梯子上去就可以容得下我的身心。现在,我探出头,红砖外有一个闹市街景,卡拉OK的时代降临了。几天前,到店里试衣的一位小姐姐告诉我说,现在好了,她今晚就穿上我店里的这条小黑皮裙,到广场上去唱卡拉OK……她所说的这一切,对我来说太陌生了。

陌生会带来新奇,我所置身的这个世界有越来越多的陌生感,正扑面而来,我将怎样去面对它,这对于我来说是一个考验。我已经到了用自己的青春去迎接这个世界的时刻,但我还是无法接受一个男人突如其来的拥抱。他帮助过我,在最艰难的时刻,缓解了我失去服装店以后的慌乱。是的,那一时刻,我确实显得像一只失去了方向的小鸟,不知道该飞往哪一片云絮,对于万千云絮来说,我只是一点雾水,需要融入蓝色的天空中去。

他来了,他敲了门,我没有听见,他敲门时,我正站在阳台上听那片小广场上的歌声。人们捏着话筒,点一首歌,随着音箱中的旋律就能跟着歌唱,这就是卡拉OK。每个人都可以唱歌,每个人的歌声都接近歌手的声音。只要稍大的地方都有音箱、话筒和屏幕。人们可以追星,跟着屏幕上的歌手一块唱,这是一种刚刚从大城市升起的流行。每一个流行到来之前,都没有任何预兆,在醒来后,总意味着一个流行消失了,另一个流行又降临了。

我突然间感觉到身后有一个影子,吓了一跳,便转过身,看见了他。他看见了我的慌张便解释说之前已经敲过门,以为我没在便开门进来了。我感觉到了一种侵犯,因为他有钥匙,就可以随时进门吗?还因为这是他的房子,就可以随时进门吗?他说,请我去咖啡馆坐一坐。哦,又是一种流行话语。服装店虽然是一个小世界,却总是听人说酒吧和咖啡馆,这些为现代人所服务的地方,是我未去过的陌生之地。

因为对话中出现了咖啡馆这个地点,我刚才的不愉快感消失了。就像不久以前他带着我去到了城市中央最高的旋转餐厅一样炫幻,此刻,我又一次被陌生的咖啡馆吸引着。所谓流行,就是让我们即刻想去的地方。他竟然又一次用流行牵引了我的行为,让我跟上他的节奏。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人们开始了夜幕下的活动。

他带着我第一次喝咖啡。哦,人为什么要喝咖啡、喝酒?咖啡跟酒有什么区别?他说,跟我在一起心会变得年轻。他问我咖啡好喝吗,我说,咖啡有些苦,他说可以再放些糖就不苦了。我说,放糖就失去咖啡原有的味道了。我们交流着,我告诉他,眼下我最重要的事就是尽快找一份新工作。他用手推了推眼镜说道,不急,慢慢来吧!进入咖啡馆的人坐在铺着亚麻布的桌前,都在喝咖啡。第一次喝咖啡,我就品尝到了咖啡的那种苦涩味道。

他送我回去的路上突然对我说,别去找工作了,他可以养着我,前提是为他生几个孩子。他说他的妻子不会生育,已经结婚很多年了,用了很多民间的偏方也难以怀上孩子。他说,他一见到我就感觉到了我身体很健康,就幻想着我有一天会为他生几个孩子……他说,这是他父母的最大愿望了,如果我能答应,他会给前妻一套房子、一份供她生活的财产,并办好离婚手续。在他完成了这些事后,会跟我举办一场公开的婚礼,再生育孩子的。

我的头晕了,而且晕得很厉害。我被他刚才说的话吓住了,是的,他的声音在那一刻让我心悸不安。虽然喝咖啡让我越来越清醒,但我确实晕了,这是青春期的我第一次陷入头晕症状,它使我开始用另一种目光发现了男人的另一面。他送我回去时,我以为他很快会开车离开的——确实,那时候开车的人不多,女人开车的就更少了。他下车送我上楼,院内光线很暗淡,我以为他送我到楼下就止步了,是啊,我早就希望他能止步了。然而,他却又开始上楼了,他看上去要送我到住所了。

我站在门口掏出钥匙开了门,我以为他现在会说再见了,然而他却跟我走进了屋,并且关上了门。我看着他,我的头晕了,比刚才更晕了。他突然间就抱住了我,要亲吻我。我低声说,你不能这样的,你再这样我就喊叫了。

他终于松开了手,后退着说道,对不起,我太心急了,我身体中好像有一团火,我太急了,我们慢慢来吧!你快休息吧!就这样,他终于走了,门关上的那一刹那,我的头突然间不晕了。也许是刚喝过咖啡的原因吧,一种从未有过的清醒使我开始谋划我的人生,我想尽快离开这房子,本来可以明天再走的,但我必须马上就离开。我的清醒给予了我勇气和力量,尽管我不知道我要到哪里去。已经是半夜了,我却想尽快地、一分钟也不耽误地逃离这座红砖房。

是的,我收拾好行装放在箱子里。青春期很简约,哪怕在夜幕降临下的城市逃离而去,除了身体外身边就有一只箱子而已。这是一次清醒的逃离之路,因为我留下来就意味着更深的头晕。为了头晕目眩不再降临,我就这样逃离了红砖房,临走前,我留下了纸条,感谢他对我的关照,并告诉他,我不可能留下来,我有另一种人生。纸条上面是钥匙,这一切多像梦啊,梦醒时分,人是那么清醒。我终于知道清醒的力量了,我同时也知道了为什么城市里有那么多的酒吧和咖啡馆了。

如果没有走进咖啡馆喝了那杯咖啡,我就不会如此清醒。借着城市的夜色往前走,已经是半夜了,城里仍然有那么多的人骑着自行车。自我走出红砖房楼梯走出大门时,仿佛又呼吸到了自由自在的清风。原来的我,是如此清醒啊,还会乘着清风明月逃跑,这就是我青春期的故事。我边走边看,竟然看到了一家花店出租的消息,一张白纸贴在铝合金的卷帘门上,上面有传呼机号码。我站在城市边缘外的一条小街上,已经做好了准备,明天早晨我就去报刊亭传呼这个号码,我要租下这家花店开始新的生活。哦,我想着明天早晨,而现在已经是后半夜了。我好像并不困,喝了那杯咖啡以后,我变得越来越清醒了。 Ajo+2Tr8g4Z6PvV70UDNqFDGqUi6dD+uA0fuQsU1CokUVikjBHD4Npih0Y9EBCb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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