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穿上旗袍是为了父亲的归来,这绝对是一场小仪典。我发现这个秘密时,初潮已经到来,那么多的红悄无声息地涌出身体,还伴着腹痛、乳房胀痛、心绪不宁。之前,母亲一次次地穿旗袍时,我并不在意。在两间已不在的老房子里穿行,我也许要上学去了,也许又从学校回来了。自从我来了初潮后,我发现了一个现象:我开始观测母亲的身体变化了。她也不在意我在场,就开始脱衣服,母亲的乳房很饱满,像我在树上看见的苹果般坚挺圆润。
我注意到了母亲将箱子打开的那个细节:当时,她还没脱衣服洗澡。小时候我们洗澡都是随便热一盆水,将手指插入水中永远是测验温度的唯一方式,只要是手指不感到凉的水,就可洗澡了。我们睁开双眼时,就看见了一只炉子,将一口黑的铝锅放在炉子架上,里面有柴块,用废纸和腐叶点燃了火。
风吹拂炉膛,火很快开始燃烧。冬天,我们围坐炉子旁,坐在几只高低不平的小矮凳子上,飘过煮包谷饭的香味还有凉拌野薄荷的佐料味,是从一侧母亲使用的砧板和菜刀下传来的。那野薄荷是从后窗的湿地上突然间就长出来的。母亲说,野薄荷就喜欢在有水的地方生长,要经常去采集嫩尖,如果没有人采摘很快就变老了……这是一个有趣的话题,于是,我们就经常跑到后窗下,伸出手去时才发现,凡是被经常采摘的枝叶长势都很疯狂,叶片肥硕油绿,沁入鼻子一大股提神的气息。而被忽略未来得及采集的叶尖也就枯萎了。母亲对这一现象总是叮嘱说:新长出的薄荷叶越采越长得旺盛哦,味道也会好吃的哦。我仿佛在这种声调的起伏中,看到了人世的某种趋势,于是,我们总是在母亲的声调中采回来一大把新叶,加上酱油味精和油渍白盐,那味道真是出奇地好吃。
好吃的东西都是新鲜的……然而,也有可能会从某条街景中飘来腐烂的味道。那是我们更大一点的时候,在放学路上,看到许多人围着一口水井,我是喝过那井水的。那条街上的所有人都习惯了饮用这口井里的水,每次上学或放学都能看见有人拎铝桶在井里打水,当水桶滑过水井底部时,会听见绳索顺着取水人的手心嗖嗖地往下溜下去。我分明感觉到了手掌心在控制着时间和力度,从手心滑下去的水桶很快就上来了,满满一桶水,甘甜润口。
小街上总有人坐街景深处,用手编织着绳索。我知道绳索可以挂在两棵树的中间作晾衣绳,母亲就是这样将绳子系在家门口的两棵石榴树上。我们的衣物从水里洗干净拎起来,朝空中抖抖后,就晒在了绳子上。有时候,胆子大的小鸟也会栖在绳索上,所以,晒干的衣服上经常会有灰色的鸟粪。每当这时,母亲就安慰我们说,鸟多的地方,水就很甜,空气就很新鲜。母亲说话时很年轻,高高挺立的胸脯,热情荡漾的眼睛,这世上好像没有苦难,时间仿佛不会流动,就停留在此刻,而此刻就是永远。
好了,又说远了,因为绳索就说到了小鸟,所以,人的思维和情绪都是跳跃的,就像小鸟寻找谷物时的跳跃。回到那口水井吧,因为每天放学时,远远看见水井边总有人取水,咽喉会自然生起饥渴感,我便走上前去。在水井边的一棵古老的大榕树下挂着一把铁瓢,它是留给路人使用的饮水器。总有人走上前,而且即使无人取水,水井边也有一只水桶。那只水桶每天都存在着,从不缺席,仿佛等待着需要它的人走上去。
水井的水很深。我们三五成群地都会跑上前,看见这口水井就会口渴,不想喝水的人也会奔向前:也许因为它是这条街上最为世俗和显赫的标志物,当有外来人问路时,指路的人会伸出手指告诉陌生人说,从水井那边往前拐,走几步再拐个弯就到了。这样的声音从风中吹来。风真有传播力啊,就像我此刻想起一句话就想记下来:所有身体上的伤疤,都有一个值得人回忆和珍藏的故事。
水井的故事并没有讲完。我们都有叙述和情绪的波动和跳跃感。那天我们放学回家,在晚霞深处,抬起头来看见了那从街景跃出的水井时,口腔顿时干燥起来。不过,那一天水井边好像有很多人,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像圆圈一样将水井围起来了?这让我们几个小学生很好奇,我们奔向前便往人群中挤进去。有人用手拍了拍我肩膀说:挤什么啊,快出去吧,有人跳井了,正在打捞……
有人跳井了,有人在低语,风听见了,水仿佛也听见了。围拢的人就像千层饼,我还是挤进去了,我们都挤进去了。因为跳井对于我们这个年龄的小孩来说,是一个未知的世界。无知者便无畏惧,这是真的吗?那时候我们都不知道人为什么好好的要跳井,更不知道跳井会让人致命。
但确实有人跳井了,周围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子。有人对我说,看什么呀?小孩子家快回家吧!我就从人群中退了出来。母亲闻到了气味,她已经赶来了,她拉着我的手说,不看,不看,很晦气的,我们快回家去。母亲说,这口水井那么甜,为什么非要往井里跳啊!母亲紧紧地拉着我的手,往人群外太阳照着的地方大步走去。
人群外的街巷升起一抹紫色的光束,照在一个卖蜂蜜的山里人的篮子边缘。母亲拉我走过去,来到篮子面前,野蜂还在篮子里的蜂巢里嗡嗡地飞转。她伸出指头往一块蜂糖上抹了抹伸向我嘴角,我伸出舌头,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甜蜜。母亲说,走吧走吧,今天没带钱,明天再来买。紫色的那束光慢慢移走了,我们走了很远,再回头往街上看过去时,卖蜂蜜的女人背起篮子,正往街头走去。母亲察觉到了我的视线,告诉我说,她还要回到山里的山寨,要走到月亮出来时才会到家的。我本能地往天空看去,太阳开始西斜而去,就像那个卖蜂蜜的女子所消失的那条路线。
那个跳井的女人死了,这是肯定的。小县城都在传说,那个跳井的女人是为男人而死的。这些事情,我听不明白,女人为什么会为一个男人跳井,而断送了生命?这些事情我真的听不明白的。不过,自从那个女人从井里打捞上来以后,那眼水井就封了,上面盖上了一块四方形的石板,再没有人去喝里边的水了,而从前那眼水井的水就像放了蜜一样的甜啊!甜蜜留在了水的记忆深处,越往时代的浪潮中行走,那井水涌出的甜蜜总是在舌尖上来来回回的,好像是在诱引我们,又像是让我们回味而思虑。
当天气热起来了,我们每天放学以后最快乐的事情就是奔向那口水井:这口水井成了附近人们必饮的水源,人们总穿过街巷来挑水,所以水井总有人打水。水桶从打水人手中顺着绳子滑入水井时,如果碰到干渴的人,嘴里顿时生起期待,还好,水井边长年累月都有水缸、木水瓢。那是一个还没有自来水的年代,人们都使用水缸存水,那也是一个没有电气化的年代,经常毫无规律地突然停电。白炽灯泡用一根毛线捆起来,有红毛线或绿毛线。当时用棒针织毛衣的人多,人们闲暇时间都在织毛衣,我说的是女性,她们经常绕着毛线,手中两三根尖而长的棒针,从第一针织到最后一针,一件毛衣也就织完了。
那口水井自从盖上石板后,就没有人去打井水了。不仅如此,人们途经水井边缘时就绕着走,尽量离那口水井远一些。有人还传说,每到半夜三更,总有一个女鬼在水井附近飘来飘去的,并传说,那女鬼脚跟不落地,身体在离地面几米的空间飘来飘去……我去问母亲,把听来的事告诉了她,她睁大了双眼说,别害怕啊,那都是别人乱说,世上哪儿有鬼啊,我就从来没有见过鬼。小孩子别相信这些事,不过,你放学后就不要走那条街了。这些事,时间长了都会忘记的,不过,那口水井的水慢慢地也就会枯干了吧!母亲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地问自己,问门口的紫薇树,那正是紫薇树开花的时间。看满树的花儿,我转瞬就忘记了传说中的女鬼。
停电的时间,母亲去找火柴,父亲在外地工作,逢年过节才回家。母亲本身就是一束光芒。每当天顶的白炽灯泡突然间熄灭时,屋里黑漆漆的。母亲通常会将火柴放在灶台前,那是一个神圣的地方,堆着劈开的柴块,灶台上有盐、凝固的酱油、晒干的变得枯萎了的红辣椒,还有一只布袋装的大米和堆在屋角的几个土豆。屋里几乎没有任何油腥味道,如果说还有味道的话,就是煤油灯的味道。母亲去灶台摸火柴了。我们打着哈欠,每当停电时,为什么总想偷懒去睡觉呢,有时候,倒真希望母亲找不到火柴,这样我们就可以上床睡觉了。但更多的时候,母亲手里捏着火柴过来了。她从厨房到我们做作业的房间很近,我们能听见母亲穿着那件鹅蛋色的确良衣服,母亲好像永远都在重复地穿那件衣服。确实的,衣柜里的那件旗袍,是母亲最好看的衣服了——母亲曾骄傲地告诉我们,这件旗袍,是母亲结婚时,我的外婆送给母亲的新婚礼物。我的外婆不在这座县城,父母都不是本地县城人。父亲毕业后就来县城工作,后来遇见了母亲,就将母亲带到了县城工作。我们都是在这座小县城出生的,一个人的出生地本就是故乡。
县城对于我们的童年生活来说,已经很大很大。里边应有尽有的商店,凭票证可以买到大米,我曾经无数次跟随母亲穿过小巷,母亲总能找到去粮店最近的路。那些小巷外的竹竿上随意地晒着衣服,有些刚生过孩子的妇女,还把尿布晾在门外。这些味道,使小巷显示出生的活力。走着走着就到粮店里,母亲从的确良衬衣中掏出粮票时很庄严:她的眼睛不时地瞟一眼柜台后面的大米。之后,交了钱,站在里边的人就从母亲手中接过布袋。那是一只不舍得洗干净的米袋,每次都是这样,只有米袋里不剩一粒米时,母亲才会拎起袋子去买米。半袋大米从柜台那边移到了母亲的手上,母亲将大米装在肩上的背篮里。大米成了灶台前最重要的物质基础:母亲会掏出米放在掌心,看一看米粒。这一刻,母亲的眼睛里有光,她变得从容淡定。只要粮袋有米,太阳就会变得金光灿烂,那真是一段满足而欢喜的成长时光。
我也曾经无数次跟随母亲在鸡鸣前起床,那通常是星期天的早晨。母亲叫醒我时,就高兴地自语道,今天我们可以吃肉肉了,可以吃油炒饭了,可以拌上酱油吃香喷喷的饭了。诱惑啊,母亲的声音仿佛将我的饥荒之胃全部的功能都打开了。我还没来得及洗脸,却满脸都是期待和幸福:在那个饥荒年代,我们都要熬过时间,才能在鸡鸣前以匆匆忙忙的脚步来到肉食店外排队,才能买到猪肉。这是唯一散发出腥味的肉品。人为什么要吃肉?这个问题多么古老啊,我来不及追索。那时候,我的全部身心都在盯着割猪肉师傅的菜刀,那把刀不是一般人可以拿得动的,那把刀应该像我们在小河里摸鱼虾时抱起来的石头那么沉吧!
饥饿难耐,好久未吃肉了,身体好像都没力气奔跑了。那把割肉刀多锋利啊,转眼间就割下了一条肉装在了母亲手上的竹筐中。那条猪肉只占了竹筐一边的位置,所以母亲提起竹筐时,看上去竹筐显得有些不平衡。母亲已经心满意足了,她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起菜刀。相比肉食店里师傅手中的那一把大刀,母亲手中的菜刀变得那么单薄。母亲小心翼翼地切下了所有的肥肉,再将肥肉切成小块。我已经生起了火,当母亲将肥肉放在滚烫的铁锅中时,我知道炼猪油的时间到了。这似乎是一段等待了很漫长的时间,铁铸的锅里,白色的猪油散发出令舌头发麻的香味。
弟弟妹妹们醒来了,他们提着裤子,扣上纽扣,朝着灶台走来。他们的眼睛直盯着一个方向,就是炼猪油的铁锅。目的太明确了:因为太缺少油腥味儿了。一堆切成方块的肥肉早就变成了油渣,母亲将油渣从锅里掏出来,一边掏一边叮嘱,很烫嘴,凉会儿再吃啊!这样的叮嘱简直是多余的,弟弟妹妹已经将手伸向了油渣。我也忍不住了,在一个饥荒年代,能吃上烫嘴的油渣,不知道有多幸福!接下来,母亲将油盛在了一口缸里,凉下来以后就是白花花的猪油了。
将冷饭倒进锅里就是油炒饭了:我们每人获得了小半碗油炒饭,再将固体酱油用水稀释,用小勺子弄点酱油拌进油炒饭中,味道太好吃了,这真是一生中最好吃的饭了。不过,三下五下,就吃完了。弟弟妹妹吃完后还要伸出舌尖将饭碗舔得干干净净。那块剩下的瘦肉,母亲撒上了盐巴挂在了墙壁上。不过,已经产生了望梅止渴的感觉。
我的初潮来临后,母亲就给我亲自缝胸衣。她带上我去供销社买花布时,是我喜从天降的时刻。我喜欢伸手抚摸那一匹匹的土布,均是纯棉的,尽管花色单一,就那么七八种,但已经对我的身体产生了诱惑。我见过母亲穿过的胸罩,已经洗得很旧很旧了。每次用脸盆里的温水擦洗完身体后,母亲就会赤裸裸的。我说过,自我来了初潮后,面对我的目光,她就不介意了,从某种意义上讲,母亲是用她的身体给我讲生理知识。
果然是这样的,那一天下午很安静,弟弟妹妹都出去玩了。母亲擦洗完身体坐在我旁边,我当时已做完了作业。母亲用双手托起她的乳房告诉我说,这是女人的乳房,今后可以哺育孩子。你们生下来后,都是吃我的奶水长大的。所以,女孩子来了初潮后,慢慢地乳房会有胀痛感,也会大起来。母亲说着,就从床上取来胸罩戴上去。母亲看了我一眼说道,女孩子来了初潮后,也就可以怀孕了。所以,母亲指了指自己的私处,说,这个地方,你要保护好,不能让男人碰你。如果碰你了,你就会怀孕的。母亲的语气很直接,没有任何隐晦感,大约母亲也知道,只有说出简单明了的道理,我才能听明白。我的两只小耳朵似乎竖起来,我的面颊就像桃花般粉红,那样的日子里,我记住了母亲的声音。这声音告诉了我常识和陷阱,一个女孩子必须接受母亲的声音。
母亲的人体生理课让我产生了想戴胸罩的念头,我发现母亲的丰乳戴上了胸罩后就不会晃动了。从母亲身体中传来的是一种生理现象,而此刻,我的手抚过布匹,说实话,如果能用那匹紫色的布为我缝一件新衣服就太好了,但这个愿望已经超出了现实,我也只是随便想想而已。母亲做事不会超越规则的,她今天只会帮我买下缝两个胸罩的布,我还是选择了紫色。两周后,母亲为我亲手缝好了两个紫布胸罩,它们的降临意味着我的青春期也在悄无声息中降临了。母亲亲自为我戴上了胸罩。母亲好厉害啊,只是用手量过我的胸部尺寸,就缝好了适合我身体的胸罩。我的胸部束起来了,有些东西是必须束起来的,比如,头发也可以束成马尾巴。有些疼痛是要忍住的,就不要喊出声,有些笑声是要用手掩住嘴角的。
哥哥开着手扶拖拉机回来了,这真是一个奇迹啊!他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最后一批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我放学回家时,看见他身穿补丁的衣裤刚停好车。我奔向前,才两个月时间啊!不过,哥哥只用一个晚上就独自学会了骑自行车,那还是他上高一的时候,不知他从哪里弄来了一辆自行车。总之,哥哥就爱琢磨这些东西。那辆充满了锈蚀味的自行车,没有人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母亲对于哥哥的事,向来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在她看来,男孩子可以粗糙些,让他们学会去探险这才是最重要的。哥哥赶上了最后一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运动。
对于哥哥的事,母亲没有费过心的。哥哥是独自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去乡村的。我追着哥哥走的方向跑了很远,那是县城郊外的一条土路。我看见了胶轮下会扬起细细的尘灰,两边的农人在种田耕地。哥哥转眼就将手扶拖拉机开回了家,他像是我们那个年代的偶像,骑着生锈的自行车,独自奔往山脚下的乡村,做知识青年已经很了不起了,现在他的偶像价值在提升:因为哥哥竟然会开手扶拖拉机了。
知识青年们都是我的偶像,他们曾经在我们学校参加过一场篮球比赛:在球场上,我看见了那个时代正在乡村的知识青年们。他们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纪,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们青春期散发的动力。确实的,他们看上去就像在一辆动力火车中,带着梦想并要去实现梦想的人。那时候,我还在学校,不过,我也快毕业了。我毕业以后的梦想是想到乡村去做一个知识青年。看见男男女女的知识青年们奔跑在篮球场上时,我仿佛也在奔跑,朝着他们所去的方向奔跑而去。我想扎起她们的马尾巴,穿上他们的格子衬衣——那是从上海来的知青,他们中男的或女的都穿着红色或蓝色的格子衬衣。
篮球场上有从重庆和上海来的知青,他们的声音有地理版图的位置。我头次感觉到每一个区域说话的语音声调都不一样:天地仿佛又让我从窄小的缝隙中,找到了不同的光亮。我仿佛看见,每个知识青年身上都系着一把钥匙,这不是虚幻,而是真实的现象:每一个知青都有一个钥匙扣,系着两把钥匙,一大一小。女知青都把钥匙扣系在脖子上用毛线织出的带子上,男知青都把钥匙扣系在他们的皮带上。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的钥匙,确认它是否在胸前晃动。
从我们上学时,母亲第一件事就是用毛线织一条带子,母亲通常会使用红毛线。那个时代的女人都会用手来织毛衣,大多女人回到家,都会把一堆未织完的活计抱到胸前,她们的目光盯着棒针,绕着毛线团一针又一针地织下去。在还没有电视机的时代,这样的手工活计确实让女人消磨了很多时光。女人低下头织毛衣时,会忘记很多事情,时间也就过得很快。所以,那时候,很少有女人戴眼镜的,也很少有女人患抑郁症的。
我跟哥哥商议了很久后,他终于同意我乘他的手扶拖拉机去他插队的乡村看一下。我的理由很简单,因为快要毕业了,我们毕业了都要去做插队知青的。我终于在那天黄昏前乘上了手扶拖拉机,这已经是当时最大的梦想了。因为我们身边的交通工具除了自行车就是有四个橡胶轮胎的车子了。不过,有橡胶轮胎的车辆还是很少的。所以,一旦听见路上发出声音,空气中弥漫着柴油味道,那就可以看见机械车辆了。这时候一辆拖拉机过来了,仿佛就有了动力和速度。这真是一件新鲜的事情,突然间我坐在了开手扶拖拉机的哥哥的旁边,哥哥叮嘱我要抓好扶手。
那一刻,我有一种情不自禁的梦想成真的欢喜和骄傲。我没有想到,这么“宏大”的理想,哥哥竟然帮助我实现了。乘拖拉机出了县城,我就像突然长出了翅膀。过去看见小鸟时,我总羡慕它们因为身体上长出翅膀,可以飞翔在天地间。而那一刻,我觉得双臂暗藏着一些别人无法看见的羽毛,它不是白色的,也不是蓝色的,它更接近母亲帮我用凤仙花染指甲的那种颜色。
在那个温柔的良夜,母亲突然从外面采回来一把凤仙花。她的神态比以往要神秘些,她把我的手拉过去说,鸢尾花,你想染手指甲吗?我说,想染的,因为我见过邻居家的小姐姐手指甲上的红色。母亲就将凤仙花放在碗里,再撒上一些白盐。然后,用手指揉着,将花瓣和盐真正地融在一起。过了半个小时,母亲就帮我将凤仙花用剪成小块的旧布,包在了十指上。第二天早晨,母亲亲自过来将手指上的布解开,令我惊喜的事情发生了,我的十个指头都变红了。红色很耀眼,就像我身体中的血液。
而此刻,我看见了从双臂间悄悄长出来的羽毛,也是红色的。天蓝色的手扶拖拉机车身上携带着很多油污和泥巴,将我带到了山脚下的村庄。我们以往吃的蔬菜、水果和粮食,都在第二天早上呈现在我眼前,我首先就看见了麦田。头一天晚上到村庄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哥哥带我来到了田野上,让我坐到草垛上抬头看天空。哥哥告诉我,每天劳动完,吃完晚饭后,他们青春期的身体似乎还没有完全疲惫不堪,于是,他们就在乡村的小路上散步,最后都要走到高高的草垛前,爬上去。他们坐在草垛上或躺下去,往天空看去时,都会看见星星。
果然,坐在草垛上看星星,似乎离星空也并不遥远。之后,哥哥把我带到女知青所住的房子里。男知青住在另一幢老房子里,距离不太远。草垛是干枯的,如果在白天,就能看见稻草被阳光晒干的那种枯黄色。天黑以后坐在草垛上看星星时,身体仿佛飘了起来,手指似乎可以触到星辰。其实这只是感觉罢了,而我们的所有感觉都是幻想。人为什么不能像小鸟一样飞起来,因为人没有翅膀,但人还是渴望飞翔的,所以我们只能在幻想中去飞翔。哥哥将我送到了女知青所住的土坯房,进屋后,就嗅到了一阵阵野山菊花的味道。
那张快要坍塌的木柜,应该是熬过了很多时光吧。在快坍塌的那一边下面有石头撑着,这样木柜看上去就显得平坦了些。上面放着一个土陶罐。平常,应该是当地村民腌咸菜的罐子,野山菊花就插在罐子里。嫩黄色的野山菊花,哪怕是在一盏马灯的光照下面,也开得那么绚烂,从花束中散发出清香。土坯房的墙上都有钉子,一排排地成了女知青们挂衣服的地方。每一件衣服上面仿佛都盛开着花朵,就像姑娘们的青春期。一个女知青梳着大辫子,给我端来了一盆水,让我洗脸洗脚。她们入睡前都坐在土坯房外的台阶下面的长条凳子上,地上放着香皂盒,她们洗脸时,都会将毛巾伸进锁骨下的胸部。我知道,母亲也经常用这种方式,擦洗双乳沟附近的地方,因为这个位置特别容易出汗。
擦完了面颊、脖子,看上去,她们的疲惫感消失了。之后,她们将双脚放在木盆里泡脚。那时候的很多生活用具都是木制品,也许是森林太拥挤,伐木工锯下的圆木走出了原始森林,为人类的生活服务。
洗完脚后,每个人都回到了房间,上床后就灭了马灯开始睡觉,不到几分钟,我就听到了她们有节奏的呼吸声。她们白天干活一定很累吧,所以,回到房间也就是睡觉了。她们已经成为乡村的一员,像农夫一样,每天鸡鸣早起后,就带着农具奔向田野。当我第二天睁开双眼时,她们早已到田地里干活去了。我出了门,开门时,这道木头门发出吱吱的声音,像老迈衰竭的人从咽喉中发出的语调。阳光照着这幢有围墙的土坯房,墙上挂着晒干的红辣椒。院子里完全变成了女知青的花园,野蔷薇正在墙边攀伸到被风雨蚀刻的,显得高低不平的墙面上去。院子里的晾衣绳上,晒着女知青的胸罩、内裤、花衣服等等。
我应该回家了,不过已经看不见哥哥的影子,村里的老人告诉我他们都到山里去种地了,很远的。我决定步行回家,因为明天我是要上学的。从乡村闪现出唯一的一条小路,环顾下四野再没有另外的路了。在村头地里干活的是一位头顶三角红方巾的女人,她的脸很黑,只有牙齿是白色的,看见我站在路口徘徊,她就手指前面说,从这条路走到尽头,就会有一条大路。顺着妇女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我果然看见了有拖拉机奔驰而过,不过,我要走一段才会到达那条有拖拉机通过的大路。寂静的小路上除了我还有几只鸭子慢慢地走在我前面,它们应该是去找小河吧。我猜对了,快走到大路时,突然就有一条小河出现了。鸭子们欢叫着,边走边看,边走边叫:走到一条手臂这样宽的小河中游泳去了。我蹲在小河边,看鸭子们在小河中游动,鸭子、天鹅天生就习水性。我还是喜欢乡村,想象着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可以卷起行李,到乡村来耕田种地,心情就灿烂起来。不过,我已经走到大路上来了,所谓的大路,也就是比刚才的那条鸭子们走过的路,更宽阔一些罢了。
这条路仍然是土路。那时候根本就看不见柏油路,也看不见水泥路,但在我昨晚住过的乡村里,能看见青石铺成的小路:哥哥带我在乡村的青石板路上还走了一段。哥哥让我看脚底下的马蹄印,并告诉我,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是马帮走过的路,这座村庄当时还有驿站,供赶马人加粮草和水。他一边说一边指着路上的一座老屋说,那就是当时的客栈,里边还有戏台,村里的很多老人当时都会唱戏,赶马人也会跟村里的女人谈恋爱。哥哥说着这些时,很有一种自豪感,他认为自己插队的乡村是有历史渊源和背景的。他还说,村里有很多男人后来都跟着马帮走了。我感觉到脚下的青石板比县城老街巷的青石板更有沧桑感,正想着,一群牛羊走过了这条古老的青石板路。
我好像有些明白了:因为乡村的青石板路,除了人走之外,还有牛、羊、马,以及家禽们都会途经这条路,还有过去的马帮也走过这条古道。城里古巷道的青石板路大都是人在行走,所以不像这条古道一样有马蹄踩下去的凹陷处。哥哥还告诉我,很久很久以前,村里的很多漂亮的姑娘,被来到村里的马锅头喜欢上了,马锅头留在客栈休整时,就会跟喜欢的姑娘约会。几天后,马锅头走了。被马锅头喜欢上的姑娘一旦怀上了马锅头的孩子,就不会再嫁人了,她们会一直等到马锅头重新回来的那一天。有些姑娘从一头青丝等到了头发花白,也没有等到马锅头回来。哥哥一边说一边就带我去看住在村头的一个老人。他今天似乎忘记了我的年纪,而且我发现自从哥哥来乡村插队落户以后,虽然时间不长,他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青年人,他跟我讲的这些事,是我在城里无法听到的。哥哥已经带我到了村口,在一座土坯房外,我看见了炊烟,那时太阳早就已经落山了。哥哥带我朝着敞开的大门走进去,门上还有雕花,可以想象出在很久以前,能住上这房子的人也都是村里的大户人家。果然,我们走进屋时,还看见了屋檐上的雕花。
一个老人听见了我们说话,便撑着拐杖从楼下那间飘出炊烟的老屋中走出来。她看上去,仿佛已经活了好几个世纪,她是我在这个世界看见过的最老的妇女。我就像在看一棵老树的存在。她已经掉光了口腔中的全部牙齿,但她的衣服洗得发白发旧了,仍然很干净。她撑着手中那根拐杖,看着大门敞开的方向,她好像一直在看着门外的光,那束光已经在慢慢地暗淡下去。哥哥小声说,每次来只要她在屋里总是看着门外的光,如果白天来,她总是坐在门口的石凳上。村里的人说,自从马锅头走后,她就在等待。马锅头走后不久,她生下了一个孩子,是一个女儿,后来女儿嫁到村外去了,就剩下了她自己。而在很久很久以前,这座土坯宅院中住着很多人,但随同时光流逝,这老宅中的人,都一个一个地走了,就像村里的旧人一个一个也都走了,又来了新人。
老人的指甲凹下去了,却很干净。她的手腕、脸上有很多像梅花样大的小斑点,额上有像蜘蛛织出的网线。她的下巴颏尖尖的,因为牙床早已萎缩。她的眼眶也在萎缩,仿佛只剩下了两口干枯的井水。她一生除了劳作,送走家族里的人之外,剩下的就是等待。许多像她一样命运的妇女熬不住时光,早已仙逝,只有她留下来了,正在熬着最后的一滴灯油。
哥哥带我离开了那座老宅,后来就带我去看星空了……此刻,我边走边想着这些事,一辆拖拉机从后面奔驰而来。我回过头一看,竟然是哥哥。他说,我如果步行的话要走到半夜的,他在山头干活时,看见了我走在这条路上。因为路太寂寞了,就我一个人走,而且我穿着红上衣。哥哥来了真好,他的身边还坐了一个姑娘,哥哥说,这是他的女朋友。看上去,这姑娘不像城里来的知青,她的穿着完全是村里人的衣饰。我坐在他们中间,我当时也不知道哥哥所说的女朋友,对于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哥哥送我到家门口,又返回去了。
半年后,哥哥又开着手扶拖拉机回家来了,他还带来了那个姑娘。哥哥满身的泥浆,那个姑娘身上也是泥浆。哥哥看着我们有些诧异的目光,高兴地解释道,在田头干活时,邮递员骑着自行车来到了他插队的乡村,将好几份大学录取通知书递到了他们手上。我们才想起来了,哥哥参加了那年刚恢复的第一届高考,他竟然考上了北方的一所工业大学。这对于母亲和我们来说是一个天大的欢喜。看见我们如此欢喜,哥哥便伸出手抱起那个姑娘在院子里旋转了三圈,母亲完全蒙住了,仿佛刚回过神来发现了那个姑娘。
哥哥将姑娘放下地,对母亲说,这是他所插队的村里的姑娘,现在是他的女朋友。女朋友睁大了双眼,自语道,女朋友,便再没说什么。哥哥只是回家报喜讯,马上又开拖拉机回村庄了,说是要回村里办离村手续,马上去北方上大学了。母亲很高兴,在母亲看来,哥哥考上了大学,就是她最大的希望了。不过,那时候的大学真难考啊,很多人都在考,但录取的名额太有限了。所以,哥哥成了当时很多人的偶像。但更多人无法上大学,就进了当时县城各地招工的单位,哥哥他们那一代是最后一届插队知青。在短时间内,知识青年都返回了他们过去生活的城市。我的那个知青梦破灭了。等待我的是什么?很快,就轮到我们考大学了。
哥哥去的城市很远,在北方的版图上。哥哥的女朋友从乡村赶来送别。那天晚上,母亲比往常多做了几个菜,但她一看见哥哥的女朋友来了,神态就有些变了。我能感觉到母亲尽力地保持住自己的情绪,因为哥哥要离家求学,去几千公里外的地方。坐在餐桌前吃饭,这是一个看上去庄严的时刻。家里似乎都是母亲做主,因为父亲常年在外地工作,只是过中秋和春节才回家。哥哥要上大学了,成为那个时间段内的一件大事,因为能够上大学的人太少了。左邻右舍都来了,还带来了他们的孩子。哥哥仿佛是一个楷模,大人们都让孩子们向哥哥学习。母亲也告诉我说,一定要考上大学才能有前途。
前途是什么?我真的不知道,我们那一代人实在太朦胧了,我们每一个人看上去无论心智和身体都是朦胧的。当我们正在像一棵树成长时,我们对前途这个词所延伸的事,确实持朦胧的态度:我们不需要从朦胧的光影中看清楚什么,我们的人生仿佛才刚刚开始,我们不需要像我们的父辈那样活得沉重和小心翼翼的。也许,这就是我们的青春,就像脚尖上往上翻升的鸡毛毽子,上升跌下都在脚尖上旋转。每天饭后玩这个小游戏已经足够让我们开心,我们发出的笑声就像风铃铛的响声,传到很远又被风吹散了。
哥哥走了,又轮到我考大学了。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不可能是哥哥,到了我们毕业时,已经没有插队知识青年了。所有过去在村里干活的知识青年,少数人去上大学了,多数人被招工到了城里。我做知青的那个梦想,是真正地破灭了。我也不可能像哥哥一样考上大学,对于我以后的事……我在朦胧的意象中看不到任何方向。不久,班上该录取的就录取了,之后,农村的回到农村去,城里的就等待招工了。这一年,我们看上去是幸运的,我被录取了。等待分配单位时,我却被一辆自行车带到了郊外,那是一个骑自行车旅行的外地人,当然是青年人。我坐在他车的后座上。我是怎么认识他的已经不重要,好像是我正走在路上,他骑车过来了,铃声响,我便回过头,他叫我小姑娘,问,能告诉我这城里去麦田的路吗?我听说你们县城外的麦田很漂亮,我想去拍照片。
我是听说过这片麦田,也有人邀约我去麦田上走一走,但我还没有去过。麦田于我而言只是一片庄稼地而已。城里那些去麦田里的人,都是吃过晚饭后去散步的,我还没有进入想散步的年纪,我的一切都不确定。然而,在梦乡,我应该是曾经迷失在这片麦浪中,我走了很久,感受到芬芳都会枯萎,凡是饱满的东西也都会失去弹性。
他的江南口音好像下过雨的空气般清新温柔。我说,我带你去吧!其实我没去过,但我知道去麦田的那条路。在很久以前,轰轰烈烈的房地产开发还没有到来,无论是大城和小城,只要往外走几步就是郊外了。
我坐上了他自行车的后座,就想起了哥哥,他已经到北方求学去了。我想起了他那部生锈的自行车,后来我才发现那辆自行车藏在门外的柴棚里。那只是一座几平方米的柴棚,在那个时代,厨房用品还没有电气化。不过,我已经看见有人拎着录音机了。有人曾问过我,有没有听过邓丽君的歌?邓丽君是谁啊?我摇摇头,那个人就笑了。问我这话的人看着我笑,她是在笑我的无知吧,不过,我是真实的,我真的不知道邓丽君是谁。那个人说到邓丽君这个名字时,很神秘也很激动。我并不在意邓丽君是谁,因为我的生活跟邓丽君没有多少关系。
过去哥哥也曾经用自行车带过我,所以我坐在这辆自行车后座上时,如果车龙头摆动我也不害怕了。几十分钟以后,就看到了一片金色的光,那光束仿佛在慢慢燃烧着。骑自行车的青年人有些激动地说,太美了,而且这个时间段是拍照片最好的时间。他加快了速度,自行车朝着那大片大片的金黄色麦地奔驰而去。他停下车子,从挎包中取出一只海鸥照相机,他的眼神充满了激情。他开始拍照时,我就独自向着麦田中的那条小路走去,好像我也是第一次看见这么金黄的麦地,身体中那些潜在的触须正在往外伸展,犹如枝条抖动着。不远处,是那个青年人在拍照,对于他的出现,我感到好奇:一个人孤独地骑着一辆自行车,难道就是为了拍照吗?他看见了在麦田小路上行走的我,便让我回头,那一时刻,他把我拍进了他的照片中。他说,你就自己往前走,想回头就回头,想从哪里走就往哪里走吧,随意地走。好,真是太好了!这片麦田因为你的身影,会出好照片的。你不知道,你有多漂亮……
我漂亮吗?这个手扶照相机的青年男子给予了我想象力。他突然发现麦田中有割麦的妇女,他走上前去了,他去拍摄那些弯腰的妇女了。我远远地站在后面,我问自己,那些弯下腰正在割麦子的妇女漂亮吗?他将镜头对准一个正拾穗子的老人,那个老人仿佛是我的老祖母,她头上裹着一条鲜艳的三角围巾,有红有绿。即使隔着几十米远,我也能看见那个老人干枯的嘴唇、布满了皱褶的面孔。这个老人漂亮吗?我的青春期出现了这些从一架海鸥照相机镜头下出现的考问。我站在麦子起伏的中央,我看见了割麦子的一群中年妇女不时地直起腰来又弯下去。那一把把锃亮的镰刀如果扬起来,看上去就像弯弓和半月。还有那个拾穗的老人,她的年龄和模样看上去就像我的老祖母。虽然我从未见过我的老祖母,可看上去,她就是我传说中的老祖母。我没有走上前,这一切都在无形之间改变了我的生活。那个肩背海鸥照相机的男子,正沉迷在这个农耕年代的场景中。他的自行车停在他身后。我突然想起了哥哥放在柴房中的那辆生锈的自行车。我转身朝来时的小路走了出去,离开了麦田。我朝着回家的路快速地走去,此刻,我就想进柴房将哥哥骑过的那辆生锈的自行车搬出来。我的青春出了问题,这一刻,我就想找到那辆自行车,只要它还存在,就意味着我想象中的那个梦想会实现。
哦,这仿佛是一场赌博,如果那辆自行车在柴房中,那么我就一定要用最短的时间学会自行车,之后,骑着自行车去寻找我自己的人生;如果那辆自行车不在柴房了,我就听天由命吧,像所有人那样在县城找一份职业先生活着。天啊,往常,柴门都是开着的,今天为什么要上锁啊?!母亲跑回来了,她在四处找我们,她说今天东大街小巷一座老房子起火了。一个小孩子玩火柴点燃了灶台前堆着的干柴松明,小孩子被困在里边,被烧死了。她的母亲快疯了,在小巷里快把嗓子叫哑了。火已经灭了,但孩子没有了,那是一个刚离婚的女人,她男人早就走了,将孩子留给了她。我看着母亲,她发现我站在了柴房外面,掉转话头问我站在柴房外干什么?我问,我哥哥骑过的那辆自行车还在吧?母亲恍惚中想了想说道,那辆自行车早就坏了,你父亲早就将它卖给了废品回收店。我有些崩溃,便往废品回收店跑去,路上我经过了老宅失火的那条小巷道。
我愣住了,再无法往前走。小巷子站满了人,火已经完全扑灭了,很多人围观着。我发现了哪怕是毁灭性的灾难,也在吸引观望者的目光,因为人们都想看个究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想看到最悲催的现状,所以,不断赶来看灾难的人都在往前挤。我也挤了进去,天啊,我看到了那个被烧死的孩子,就像一团黑炭躺在那里。看到这一幕,我自己也快疯了,便往后撤离。孩子的母亲三十岁左右,听说已经昏迷了,送到医院去了。
我朝后撤离,终于走完了那条小巷道,离开了一个灾难的现场。我想喝口水,又走到了那口水井所在的街上。这条街是县城的菜街子,正值中午,街两边都是摆摊的人。那些花花绿绿的蔬菜仿佛又让我活了过来。
那眼水井看来是永远废弃了。一个女人跳井后,一口甜蜜的水井也就消失了。这个事件之后,街上依然如故,世俗化的众生相又日复一日,创造生活的乐趣。不远处就是废品回收店。我想,如果那辆自行车还在的话,我就想办法将自行车赎回来。换言之,如果那辆自行车还在,赎回来后我就会骑着这辆自行车,去追索我的青春之梦。
这个梦想在那一天使我目击的灾难开始淡化了,我终于站在了废品回收店门口:小时候,母亲总是带着我将积攒已久的牙膏皮、鸡毛、旧书报纸、剪下的头发等等分门别类地装好,送到店里。我喜欢跟着母亲的脚步从街那边走过来,中间会喝一口井里的凉水润润嗓子,心情顿时会好起来。那个时代如此的简单,喝一口井水也会让身体飘起来。走到店门口,母亲将分门别类的袋子交给店员。从柜台前往里看,可以看到旧闹钟、旧箱子、旧家具,还有各种动物的皮毛,都是风干了的,还看见了长辫子,下面用红毛线紧紧地捆绑着。如果说世间真有魔幻世界的话,这就是我所看到的最奇妙的场景。
我站在店门口往里边看去时,目光在搜寻着是否有那辆自行车的影子。然而我看见了长辫子和各种兽皮挂在墙上,孔雀羽毛插在一只水桶里,还有用过的牙膏皮装在麻袋里,还有留声机、闹钟等等,就是没有看见那辆哥哥骑过的自行车。我问店员,不久之前我父亲将一辆自行车作为废品卖给了店里,现在我想赎回那辆自行车。店里的人说,有这回事,不过店里的回收品隔一段时间就被拖走了。我问,拖到哪里去了?我还能有机会赎回来吗?店员笑了说,小姑娘,不可能再赎回来了,而且那辆自行车已经坏了,成了废品,你还是好好挣钱,考虑一下去买一辆新自行车吧!
我还是遵循这命运的安排吧,自行车的梦破灭了。我也就放弃了那个梦。那个骑自行车的青年男子应该离开了,自我离开那片麦田后,就再没有见过他了。很多事,就像一首流行歌,唱过了以后,就消失了。那个昏迷的年轻母亲活过来以后,又开始在人们的帮助下修建新宅,很快,那座坍塌的老宅变成一座二层楼的水泥房。她活过来了,听说,一个男人因为喜欢她,出了资金还出了力,帮她把这座房重又在原地立了起来。之后,他们就住在一起,低调地领了结婚证,但没有举办婚礼。这是在县里开服装店的外地男人,从此以后,她和他就守着服装店维持生活。过了些日子,女人怀上了男人的孩子,她坐在店里,穿着宽大的孕妇装,眼睛里又充满了生活的希望。
哦,希望,它是什么?那么大的一场毁灭性的灾难后,她醒过来了,爱的力量帮她立起了水泥钢筋房。那时盖水泥房的还不多,开服装店的男人几乎拿出了全部的积蓄,才帮她盖起了新房。人都是在新的希望中活下来的。
不再想自行车的梦以后,我碰到了开大货车的县客运站的同学。我在客运站门口无意中看见了他。之前,我几乎忽略了客运站的存在,似乎我的视线中就只有自行车的轮子,现在我突然间发现了除了自行车车轮可以旋转外,还有客运站的长途车,还有大货车。我的同学李点身穿蓝色工作服,看见了我说,你要去客运站买票吗?哦,客运站大厅排队买票的人竟然排到了大街上。李点说,自从有了开到省城的夜班车,去省城的人还真多,如果你想去省城可以搭乘我的货车去。我现在才知道李点开上货车了,这可是一个让人羡慕的职业呀!县城里当时有三种人最值得人仰慕:第一,就是穿军装当兵的;第二,就是大学生;第三,就是驾驶员了。
汽车的驾驶员是一个神圣的职业。当我们以脚代步时,一个人可以驾驶几个轮子的车,确实是一件无法形容的事情,也找不到形容词去说清楚车轮为什么会跑起来这件事。所以,开车的青年驾驶员身边走着的都是当时最漂亮的女孩子。还有当兵的、大学生都能在城里找到漂亮的女朋友。李点看我的眼神仍然像高中时代一样纯真,那是一种同学的眼神,你不用抵御什么。同学就是同学,坐在邻桌的同学是不会伤害你的。我的眼神那时候很亮堂,母亲将我的眼睛比喻成一碗水,说我的眼睛就像一碗水那样开始平静了。这是因为我不需要对抗母亲了,我慢慢地开始独立自主了。一个人的独立当然是从青春期开始的。然而,就在这时候,却出现了开大货车的李点,他说,你没去过省城吧,搭我车去省城烫个头吧,还可以去省城买衣服……李点漫不经心的话对我却是一种深深的诱惑。我答应了,说周末不上课就跟他去省城。
起了个大早,母亲却出现了。她看到了我身上的包,问我去哪里。我想,还是说实话吧,去省城也不是犯罪,也用不着隐瞒,便说,要搭同学的车去省城。母亲点点头说,哦,去玩几天吧!这算同意了,没有想到母亲同意得这么快。在出发前,母亲又穿上了她的旗袍,我意识到父亲要回家了。我又想起来这几天母亲总是在洗床单被套,从小到现在,只要母亲做这两件事,就意味着父亲要回家来了。母亲沉浸在父亲将回家的期待和喜悦中,她敞开了大门,给予了我宽容和自由度时,我已经乘着李点开的那辆大货车出发了。母亲站在门口,我想起了很多次在无意识中,突然转过身来或者是放学回家时,看见父亲用手搂母亲时的场景。那时候,他们是幸福的,哪怕是刚从厨房的烟雾中出来,他们的神态也是一对夫妻间幸福的状态。
青春期的第一次出远门,真的很新鲜又激动。我的呼吸急促起来时,李点已经发动了车。那呜呜的声音越来越大时,大货车已经开出客运站的停车场。哦,停车场上那么多客车,通往邻县和省城,除外就是大货车了。看见车轮朝前移动时,我的青春期仿佛奔赴一片看不见的、波涛起伏的海洋,而我们的地理位置离海洋是多么遥远啊!正因为如此,我的心跳加速时,也正是大货车朝县城郊外奔驰而去的时间。
车子又途经了那片麦地,不过,那片麦地已经消失了。就像那个骑自行车的青年人也消失了。无论他如何在麦地里赞美我有多漂亮,他终究还是要消失的:一个青春期的青年人,当他美好的时间奔驰在路上时,他一路走都会遇到不一样的风景,但他决不会为某一个风景留下来。我突然想清楚了这件事,就像车窗外面那片金色的麦地消失了,因为麦子已经成熟了,就必然要收割,这是节令也是必然。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因果这件事。那时候,我是漂亮的,每一个青春期的女孩子都是漂亮的,我们还不需要化妆,也不知道化妆会改变我们的颜值。很久以后的时间里,人们开始谈论颜值,那是另一个价值时代的到来。
李点的大货车将我载到省城时,天已黑。只有出远门后,你的青春期才会开始迷茫起来。当天色越来越黑,那些年的黑色中飘逸着流行歌的歌声,仿佛刚刚睡醒的人们,面对青草上未消散的露珠……在我迷茫的目光下,城里人有穿喇叭裤的,有穿牛仔衣裤的,有穿高跟鞋的。那么细的高跟鞋,就像钉子,为什么可以支撑起女人们的丰乳肥臀?这些被称为摩登的时尚的流行的元素,让我有些害怕和迷乱。
李点让我跟他到旅馆中先住下来,然后再去吃饭。他问我是不是饿坏了,他好像听见了我的味蕾在发出叽咕的叫声。于是,我竟然想起来一些完全不相关的事情:有一天我站在一个池塘边看见了数不尽的小蝌蚪。有年轻的母亲正带着孩子捕捉蝌蚪,母亲手里拎着一个瓶子,想捕一些小蝌蚪让孩子带回家去……我想,那些被孩子带回家去的小蝌蚪,离开了这个有水的池塘后,它们会不会离奇般地死亡?
哦,旅馆,李点带我走入的小巷中到处都是小旅馆。整条小巷道都弥漫着烧蜂窝煤的味道。确实,这正是晚饭后的时间,那些燃尽的蜂窝煤块已经慢慢地化成了灰,但燃烧时的味道仍然残留在城市的空气中。这时,我才知道这是一座烧蜂窝煤的省城,人们用它做饭、烧工厂锅炉里的水,简言之,蜂窝煤是这座城市的唯一燃料。在弥漫着黑色蜂窝煤味道的小巷里,李点带我走进了东风旅馆。这是一座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城市小旅馆,我永远忘不了我跟在货车司机李点走进旅馆的时刻,大城市的人们都吃过晚饭收拾干净碗筷了。李点显然很熟悉这家小旅馆,走进门后几个穿白大褂的中年服务员就向他点头。这是一座庭院式的旧旅馆,消毒水的味道取替了刚才小巷道中飘过的蜂窝煤块燃烧过后的味道。
这是我第一次住下的旅馆,里边刚刚能放下一张单人床、一个床头柜。我们来得巧,刚好有人退了两间房,所以我们各自一间就住进去了。之后,李点带我去吃东西。那个时代开货车的李点,因为经常往返于城市间,所以熟练地掌握了旅馆周围的路线,他仿佛有一张地图,跟在他身后就可以从小巷走进来,再走出去。我永远记得十八岁的我,胆怯而又想冒险的眼神,轻盈的身体都在寻找着陌生的气息。
所有一切都是陌生的,从身边走过的人带着陌生的面孔转眼就消失了;走出小巷后看见的城市公交车站越来越多,那些靠站又走出来的陌生人手里还捏着车票……李点带我走到一家米线店门口,他说请我吃米线吧,本来要请我好好吃餐晚饭的,但现在卖饭的餐馆都关门了,就只能吃米线了。
在一座你感到陌生的大城市,能住进旅馆,就有了安全感,再走进小店,要上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米线,身体就开始饥饿起来了。吃或住是人安身立命的所在吗?应该是的。我很喜欢这样的从未有过的新鲜感觉,它使我兴奋,几口就把一大碗米线吃完了。李点也吃完了说,今晚就早点休息吧,明天他去进货,让我自己在附近的街道上走一走,明天晚上他带我去看电影。李点把明天都安排好了,所以我在东风旅馆进了公用厕所、公用浴池,最后回到窄小的单人床上好好睡了一觉。
只有在异乡睡觉醒来后,才知道灵魂是游走的一只动物。我就是那只小动物,有点像兔子,我正在跑向前方,为了寻找到青草。青春期的我为什么对陌生的生活如此期待?我洗过了脸,往脸上抹了一层雪花膏,我母亲她们那代人都擦雪花膏,我生活的县城百货店里也只有雪花膏,除此以外,我就看不到另外的化妆品了。淡淡的香味从我脸上拂开了一座城市的屏障,我出门了,挎上我的包。我出门了,有一种未知的生活在召唤我。
未知的生活让我越过了旅馆外门。那条飘忽着蜂窝煤味道的小巷道里,除了几家旅馆外,更多的是两层楼的居民楼。他们的家门口都支着火炉,多是中年男女在管理炉子,他们使用火钳夹着黑乎乎的蜂窝煤放进架着柴火的炉子。烟熏着他们的脸,有人被烟熏出了泪水,有人被烟熏着用手揉着眼眶。不过,总是要面对炉火的,因为只有依靠蜂窝煤炉子的燃烧,才能烧饭做菜。走出了小巷道就是主街了,真正的东风路在小巷外的一条宽阔笔直的长街上,站在这条街上你看不到东风路的尽头和开端……也许这就是省城,我欣喜地走到东风路旁边的人行道上。我想唱歌了,我走进了路边的一家磁带店。哦,里边有那么多磁带,录音机里正放着那个时代的人最喜欢的邓丽君的歌曲……我走进这家磁带店,其实就是想听完这首歌曲。
听完邓丽君的歌曲我就想走出店门。守店的小伙子问我,喜欢邓丽君的歌声吗?他一边说一边将邓丽君的磁带递给了我,小伙子说,如果喜欢邓丽君的歌就该买一盘磁带回家去听,这是刚到的新磁带,很流行的,卖完就没有了。小伙子的眼睛火辣辣地盯着我。我看出来了,他的目的就是让我掏钱买一盘邓丽君的磁带。好了,别盯着我了,你不就是想推销你的磁带吗?正好我又喜欢邓丽君,我就买一盘吧,虽然我现在还没有录音机放磁带,不过先买回去再说,说不定我很快也会配上录音机的。
磁带是谁发明的?录音机又是谁发明的?接下来我面对看不到尽头的东风路,它的前方是东风东路,而它的后方是东风西路,我正走在它们的中段。这时候我看见了一家服装店的门口支起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招服务员,包吃包住,保底工资加营销提成”。我久久地站在牌子前,我就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想寻找到方向感。店里走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她穿着的衣服很好看,她的脸上有很多没有彻底抹均匀的胭脂粉,她的嘴唇上有热烈的唇膏。
她从头到脚地打量我片刻后说,小姑娘,进来呀,来看看店里的衣服吧!我就进去了,店里的塑料模特身上穿着店里最有特色的衣装。女人说,小姑娘,想买什么就告诉我啊,像你这么年轻穿什么都漂亮,别枉废青春啊!我只是在看并没有想买衣服的意思。其实我走进来,是对门口牌子上的招聘信息产生了幻想。她似乎猜测到了我的小心思,便问我,想不想来她店里卖衣服?她这么一问,确实击中了我的兴趣点。没等我回答,她就说,如果愿意的话今天就可以留下来上班的,晚上就住在店里。你看见梯子了吗?从梯子上去就是你睡觉的地方,每天补贴你晚饭……卖衣服是最轻松的活计了,很多小地方来的人都是到小餐馆去洗碗洗菜,从早到晚累得要死,还没有多少钱。
我点点头,这工作还不错的。我不就是想出来转转吗?只要我能养活自己,家里人也不会阻拦我的。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吧!女人很高兴,嘱咐我上午几点上班,下午几点关门,还问了我是从哪里来的,叫什么名字,等等。这就算在服装店里安置下来了,这对于我来说不免来得太快了。女人将店里的钥匙交给我,同时将店里的服装作了登记,并告诉我可打折、最低折扣是多少等等营销方式……那时候,一切交接手续还算简单。女人说,她还有其他的事要做,服装店就交给我管理了,并告诉我过马路对面有公厕,服装店门外有一个水龙头,打开锁就可以用水了,拐过弯有一家公用澡堂……女人终于吐露了,她说她怀孕了,所以想休息一段时间,这个孩子对于她来说最重要了……她没再说下去。看上去,初次见面,她似乎就很信赖我。
我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意外的欣喜,刚来到省城,没想到如此快就找到工作了。当然,也有一种恍惚感,女人走了,确实,我现在才看出来她是真的怀孕了。当一个女人怀上孩子后,首先腰部会变粗,腹部向外凸起,犹如微微隆起的山坡。她走了,我握着钥匙链,看了看立起来的那把梯子,它对我有一种挑战感,从小到大我还没有爬过这样的梯子。之后,我突然在夕阳开始西下时想起来了与李点的约定,今晚他要带我去看电影的。我有些不知所措,时间这么快就改变了我的命运,昨晚上李点还带着我穿过弥漫着蜂窝煤气味的小巷道,走出去吃米线;昨天晚上我怎么也没有想过会走到东风西路与东风东路的中间;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走进了一家磁带店,买了一盒邓丽君的磁带走了出来;然后走进了不远处的一家服装店后,命运就被改变了。
如果我没有来到省城,我永远不会有这样的感觉:人,就像一个梦,在梦里和现实中来回穿行。仅有梦,你就只会在黑暗中飞行,只有在梦中醒来后,你才会知道世上的所有人或事,都是梦中见过的。因为与李点有约,我决定回旅馆一趟,而且现在夕阳已落下了,我就关门吧。只要见到李点以后,我就会把今晚看电影的事辞了,告诉他我找到了工作,就这样定了吧!
绕来绕去终于找到了进入那条小巷道的路,正像我所想的那样,李点正坐在旅馆院子里的旧藤椅上等我。看见我,他兴奋地站起来说,你终于回来了,我正担心你会不会迷路呢,你就回来了。好吧,回来就好了,我现在带你去吃饭,然后我们再去看电影。我有些忐忑不安的神态已经让李点看出来了,他说,你没事吧?我说,没事没事,不过,今晚我不能陪你吃饭也不能陪你去看电影了……李点不解地说,昨晚就约好要一块看电影的。我不得不将今天选择的事告诉了李点。
他惊讶地摇摇头说,这不行,是我把你带出来的,我得负责你的安全问题。我说,我写一封信请你带给母亲,我好不容易走出来了,你应该为我高兴呀,而且我又找到了工作。好了,我要走了。在那一时刻,我也不知道自己会那么任性。李点走上来拽住我手臂说,你别走,我们去吃饭吧,电影不看也就不看了,但饭总得吃啊!一个服务员走过来看了我们一眼说,别吵嘴,有事好好说,年轻人谈恋爱要耐心点,别急躁。她这一说把李点和我都惹笑了。我的情绪也突然松弛下来了。李点趁机说,我们去吃饭吧,她们以为我们是在谈恋爱吧……李点的目光在看着我,探究我在想什么。走到小巷外了,一个女人背着一只花篮,叫卖着让人们买玫瑰花。我下意识地往她篮子里看了看,全是红色的玫瑰花。一个男子牵着一个女孩的手,走到篮子前,从里边挑选出三枝红玫瑰,温情脉脉地递给女孩。李点看了他们一眼,也走到篮子前,从里边挑了三枝红色玫瑰花递给我说,我愿意成为第一个送你玫瑰花的男人!
李点从包里掏出钱夹子,将几张零钱递给了卖花的女人。确实,这是我第一次收到男人送的玫瑰花。在小县城里我还没有看到过男人送女人玫瑰花,男人和女人约会,是从看电影开始的,好像也没有卖玫瑰花的女人。当然,早春时节,也有山里的女人背着山茶花,步行几十里山路,背着挂满了露水的野生山茶花,走到县城里放在菜街子一角,不露声色地就将山茶花卖完了。买花的都是母亲辈的女人,只有她们会去赶清晨的菜街子。少女们是不进菜街子的。我的母亲在上班之前也会赶早去菜街子。
我喜欢菜街子这个名字,它比现在的农贸市场、超市等名字更接地气。现代人都在寻找接地气的地方喝茶、睡觉、出游,地气已经成了一个现代人的追求。因为人们离地气越来越远,住在云空深处的钢筋水泥大厦以后,离尘土就越来越远了。
我喜欢的那条菜街子走过几条小巷就到了,只要凌晨出门,总会看见手拎竹筐的妇女心满意足地买着早菜回来了。一天中的菜街子,早菜是最新鲜的了。如果女人不赶早去菜街子,就无法买回来自大山深处的野生山茶花。母亲是第一个让我看见的插花的女人,尤其在父亲缺席的日子里,她的房间总有一束花。待我初潮以后,母亲也会在我房间里插一束花。母亲采来了芍药、牡丹花,它们都是从菜市场买回来的,也有从院子里采摘的月季花,等等。母亲天生就是一个爱花的女人,这种爱使母亲充满了生命的活力。也正是这种爱的魔力延伸到了我身上,使我乘李点的大货车走了出来。
手里有三枝红玫瑰。李点带我去了一家环境较好的餐馆吃饭。他要了几瓶啤酒。我说我不会喝酒的,这是真话,长这么大我真的还没有喝过酒。李点说,他开夜车歇下来时,经常会喝杯小酒,并说喝酒能解疲乏,等等。他问我的父亲会不会喝酒,他这一问,我还真是想起来了,父亲同样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男人,只要过年过节他就会抱着一小坛高粱或者是包谷酒回家来。
母亲会炒一桌菜,我记得当票据废弃之后的时光里,母亲烧制的饭菜越来越好吃了。尤其是父亲回家的日子里,我们都会坐在像月亮般圆的餐桌前,父亲会从柜里抱出一坛酒来,哥哥会陪同父亲喝一杯,母亲只能喝半杯。我就默默地看着他们喝,酒对于我来说,还没有诱惑力。相比杯中酒,餐桌上那些被母亲用各种佐料烧制出的美味,要更吸引我。
李点说,来一杯吧,啤酒没多少度数,是年轻人喝的酒,是用麦芽酿出的。在那个飘忽不定的黄昏,我将三枝红玫瑰花放在四方桌前,李点要的啤酒瓶放在一侧,我仰起头来看见天花板上被油烟熏过的痕迹。从门口走进来又一对青年男女,坐在我们旁边,仿佛是想证实李点刚说出的话,男子站起来,很快就到柜台前拎来了几瓶啤酒。李点说,看到了吧,省城里的青年人都喝麦芽酿的啤酒。
这一次,我是真的想试试啤酒的味道了,想尝尝麦芽酿的啤酒到底是什么样的味道。
啤酒倒在了两个玻璃杯中,李点和我各一杯,接着几道菜端上来了。就这样,我开始品了第一杯啤酒。李点问我,有没有麦芽味道?啤酒里的麦芽味道又让我想起那个骑自行车的青年男子,如果没有去过那片县城郊外的麦地,我就感觉不到麦地上吹来的风。有时候,不需要狂风暴雨,在温柔的风吹拂下。生命中那抑制的幻觉,突然间破壳而出,这就是命运的安排,之后,我就离家出走了。如果没有李点的大货车载我来到省城,我就感觉不到小巷中飘过的蜂窝煤味、小旅馆消毒水的味道……也不会坐在这餐馆里第一次品尝到啤酒里的麦芽味道。
世界是由各种味道组成的世界,我们也是从品尝各种味道开始了人生。我和李点喝光了几瓶啤酒,我喝了三分之一,他喝了三分之二。他送我到了服装店门口,因为已经错过了看电影的时间,所以他不再提电影这件事,明天一早他就要开车回县城了。我请他给母亲带去口信,说我在省城找到工作了,就暂不回家了。我站在服装店门口,手里握住三枝红玫瑰,目送着李点的背影消失在夜灯下。从此以后,我的青春开始在东风西路和东风东路之间来回游荡,我的青春守着那间几十平方米的服装店,开始了另一种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