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法相

南市，缥缈阁。

元曜领着贝多罗走进缥缈阁时，睡在柜台上的小黑猫蓦地醒了过来。

小黑猫睁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贝多罗。

元曜笑道：“离奴老弟，小生把仆人买回来了。你看，你满不满意？”

从小黑猫的角度望去，它根本无法注意到贝多罗的模样，只能看见他身后环绕着无数个法身，每一个法身上都散发出让妖物不能直视的金色佛光，涌动着源源不绝的不属于凡人的生命能量。

小黑猫诧异，道：“书呆子，你……你这是买了一个什么东西回来啊？”

元曜笑道：“他叫贝多罗，不是东西，原本是天竺国的乐师，现在是缥缈阁的仆人。”

小黑猫懒得理会元曜。

它站起身来，双足并拢，对着贝多罗垂首道：“不知道您来缥缈阁有何贵干？主人还没回来，离奴只是一只黑猫，没法做主。请您去里面等待主人。”

贝多罗笑了笑，他环顾缥缈阁内的构造和摆设，没有回答离奴的话。

元曜因为太累了，没有听出离奴的话不对劲。

“贝多罗，白姬还没回来，你先去古井边把衣服给洗了。”

小书生开始给贝多罗安排活计。

贝多罗还没回答，离奴急忙道：“爷去洗。贝多罗，你去里间坐着休息。”

元曜有些诧异，他反思了一下，觉得自己确实做得不对。虽然贝多罗是买回来的仆人，应该干活，但是他刚来缥缈阁，年纪又比较大，怎么说也是长者，应该让他休息一下，熟悉一下缥缈阁的环境，而不应该让他立刻干活儿。

尊敬老者和体贴新人这一点上，离奴要比自己要做得好多了。

元曜道：“衣裳还是小生去洗吧。贝多罗，你先休息一会儿，熟悉一下缥缈阁的环境，不必急着干活儿。”

小黑猫跳下柜台，恭恭敬敬地给贝多罗领路，带他进入里间。

望着小黑猫领着贝多罗走入里间，迟钝的小书生这才发现有点不对劲。

刚才离奴一直是小黑猫的样子，并且口吐人言，与贝多罗交谈。

贝多罗竟然一丁点儿也不惊讶和恐惧，很自然地与猫闲话。

这不对劲！

元曜急忙跟着小黑猫和贝多罗进入里间。

贝多罗环顾了一番里间，目光被河图洛书屏风吸引。他背着手站在河图屏风边看了一会儿，才在青玉案边跪坐下来。

小黑猫一直恭敬地站在贝多罗身边，不敢催促。

贝多罗笑道：“老朽的肚子有些饿了。”

小黑猫道：“那爷去做饭。您想吃什么？”

贝多罗漫不经心地道：“什么都可以。”

小黑猫问道：“能吃荤腥吗？”

贝多罗笑了，道：“来人间历练，入乡随俗，不太拘谨这些旁枝末节的小事。饮食方面，荤素不忌。不过，老朽更加喜欢素食。还有，老朽不吃葱姜蒜之类味重的东西，口味做得清淡一些。”

小黑猫点头。

元曜大吃一惊。

小黑猫退了出去，去厨房做饭了。

元曜站在里间，震惊地望着贝多罗，不知道该说什么。

贝多罗瞥了一眼元曜，笑道：“元公子，你不是要去洗衣服吗？还愣在这里做什么？”

“哦！”

元曜反应过来，便去古井边洗衣服去了。

元曜来到古井边，一边洗衣服，一边觉得不对劲。他买贝多罗回缥缈阁是为了让贝多罗干活，为什么贝多罗反而使唤他和离奴干活？而他和离奴也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贝多罗的命令。

元曜偷偷地望向轩窗的方向。

大开的轩窗里，贝多罗脱了鞋子，正在以奇怪的姿势舒展身体。他一会儿结跏趺坐，双手互盘着举过头顶，拉伸颈部的线条。一会儿又趴着，双手撑起身体，一只脚高举过肩膀。一会儿他又换了一个姿势，倒立起来，双腿呈直线劈开。

元曜有些惊讶，贝多罗是在玩杂技吗？他不是天竺国的乐师吗？乐师怎么会玩杂技？！

不对，不是计较乐师会不会玩杂技这种小事情的时候，现在的问题是一切都不太对劲。

贝多罗和黑猫自然而然地交谈，一向嚣张的离奴对贝多罗十分尊敬，这就十分不对劲。而他和离奴在干活，贝多罗却一边玩杂耍，一边等着吃饭，这就更加不对劲了。

元曜擦干手，走到轩窗前，问道：“贝多罗，你在玩杂技？”

贝多罗趴在地上，双腿后翘，双手从背后拉着脚，整个人仿佛一弯新月。

贝多罗笑道：“元公子，这不叫杂技，这叫瑜伽 。瑜伽是我们天竺国的人强身健体，修身养性的锻炼活动。跟你们中土的五禽戏的功效差不多。不过，瑜伽更复杂一些，支脉派系更多一些。老朽喜欢瑜伽，早上起床后练一会儿，可以养精蓄锐，一整天都能量充沛，精神抖擞。晚上临睡前练一会儿，可以放松身心，睡得更深沉安稳。吃饭前练一会儿，可以强健脾胃，更好地吃饭，让身体吸收食物的能量。”

元曜如听天书。

贝多罗笑道：“元公子不懂没关系。中土大唐，除了密宗，好像也没人练瑜伽。以后，老朽会教你们练瑜伽的。”

元曜十分懵懂，被瑜伽绕昏了头，忘记了自己该问什么。

贝多罗放开手，双手撑地，坐起身来，道：“元公子，你去厨房看一看，那黑猫的饮食怎么还没做好？老朽已经练完了，肚子好饿。”

“好。”

元曜点头，懵懵懂懂地去厨房替贝多罗催促饮食了。

元曜来到厨房。

离奴正在忙忙碌碌地做春笋馎饦汤，还蒸了一碗清淡细腻的鸡蛋羹。

元曜问道：“离奴老弟，饭菜做好了吗？贝多罗说他饿得等不及了。”

离奴一边忙碌，一边道：“快了！书呆子，你先给他端一些点心去。”

元曜点点头，就拿了一个白玉盘，去放点心的柜子边张罗了。

元曜十分迷惑，问道：“离奴老弟，小生觉得不对劲。你怎么对贝多罗如此恭敬，言听计从？”

离奴苦恼地道：“书呆子，你就从来没有对劲过。爷先问你一句，那贝多罗你是怎么买回来的？”

元曜答道：“拿银子买的呀。不过，不知道为什么，牙人没有要银子，执意把贝多罗送给小生。但是，那一两银子也都花出去了，明细写在了卖身契上。贝多罗的身价是一两银子。”

离奴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书呆子，不要钱的东西，一般都是最贵的。”

元曜没有听懂离奴的话，他一边装点心，一边道：“没有，没有，人市上，比贝多罗贵的奴隶还有很多。”

离奴只好道：“书呆子，那贝多罗他就不是人。”

元曜一惊，道：“贝多罗不是人？怎么可能？一般情况下，小生也是能够分出人和非人的。妖鬼什么的，小生一看就能分辨。贝多罗不是妖鬼。”

离奴道：“贝多罗确实不是妖鬼，但他也不是人。他是什么，爷也看不出来，反正是一个比主人还厉害的存在。他身后重叠的法身，耀眼的金光和不断散发的生命能量，你看见了吗？”

元曜摇头，道：“没看见。”

离奴道：“唉，没看见，就算了。书呆子，你毕竟只是人类，能看见妖鬼就不错了。总之，咱俩先把他招待好，等主人回来，再做计议。你可别再使唤他洗衣服了。”

元曜十分震惊，又一头雾水，他胡乱装了一些点心，就急忙端出去了。

走出厨房时，元曜看见贝多罗竟然来到了后院。

贝多罗站在七宝莲池旁边，面露笑容。

一个晃眼间，元曜看见贝多罗呈现出庄严慈悲的菩萨法相，他的身上散发出金色佛光，但是头顶的大光相 却十分微弱。

一股绿色的力量沿着贝多罗全身流泻而下，汇入了七宝莲池之中。

莲池之中，莲花们摇曳生姿，七色俱全，盛开到了极致。

七宝莲池是白姬从西天极乐世界带到人间的宝物，经过多年修炼，它有自己的灵识，也有喜怒哀乐。

七宝莲池每天会变换心情。当它七色莲花全开，而莲花盛开到极致时，就表示它的心情十分高兴，甚至到了兴高采烈的程度。

再一个错眼间，元曜却看不见贝多罗庄严慈悲的菩萨法身了，只看见一个绿衣老翁站在七宝莲池边。

贝多罗笑道：“看见这熟悉的七宝莲池，老朽突然想起来了。元公子，这缥缈阁的主人是不是那条引发天地大战，被佛祖惩罚不能入海的白龙？”

元曜太过震惊，不能说话，只能拼命地点头。

贝多罗笑道：“元公子，你不要害怕，老朽不是什么坏人，只是一个菩萨。”

元曜闻言，急忙跪下，放下装着点心的白玉盘，双手合十，以头伏地。

“菩……菩……菩萨大人……小生这厢有礼了。”

元曜十分激动，他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见过活的菩萨。

贝多罗走到跪拜的元曜身边，弯腰拾起白玉盘，开始吃点心。

“元公子，你要拜的话，去寺庙里拜石像，不必拜老朽。老朽现在只是贝多罗而已。”

元曜抬起了头，鼓足勇气，问道：“敢问菩萨大人，您为什么要屈尊来缥缈阁呢？”

贝多罗一边吃玉露团，一边笑道：“元公子，你真是健忘，老朽不是你买回来的吗？”

元曜急忙从怀中掏出卖身契，双手呈上。

“小生眼拙，误买了菩萨大人。还请菩萨大人拿回卖身契。”

贝多罗根本不看卖身契，笑道：“都买回来了，老朽从此就是缥缈阁的奴仆了。”

元曜不知道如何是好。

贝多罗对着厨房大声道：“黑猫，饭菜做好了吗？”

离奴早已经在厨房里听见外面的一切了。它急忙端着托盘跑出来，托盘上放着一碗春笋馎饦汤，一碗清淡的蒸蛋羹。

“请菩萨享用供奉。”

黑猫谦卑地道。

“嗯。去里间吃。”

贝多罗笑眯眯地转身走向里间。

里间中，贝多罗独自在吃饭。

大厅里，元曜和离奴一起守在柜台边，他俩一边看店，一边内心忐忑。

离奴小声道：“书呆子，缥缈阁里杵着一尊菩萨，爷心里有些不安。要不，你去十字寺跑一趟，把主人叫回来？”

元曜道：“离奴老弟，不是小生偷懒不肯去，而是白姬办完事情，肯定会回来的，现在去叫她，也是让她分心。这位菩萨看上去也没有恶意，不到需要紧急去叫白姬回来的程度。”

离奴道：“也行吧。说不定，主人现在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元曜问道：“离奴老弟，贝多罗是什么菩萨呢？小生只知道观音菩萨，文殊菩萨，地藏菩萨，普贤菩萨。你看贝多罗像哪一尊菩萨？”

离奴摇头，道：“书呆子，爷没有宗教信仰，对佛教知道得少，只知道有很多菩萨。爷能叫出名称来的，只有如来佛祖，观音菩萨。你说的那些菩萨，爷都没听过。贝多罗是什么菩萨，爷看不出来。”

贝多罗的声音从里间传来。

“老朽是多罗菩萨，人称绿度母。观音菩萨是老朽诞生的本尊，老朽是她的慈悲之心衍生出来的化身之一。”

元曜和离奴震惊。

离奴有些迷惑，问道：“绿度母听起来像是一位女菩萨，你怎么是一个老头子？”

贝多罗道：“男相，女相，都非实相。菩萨们都有不同的法相，不拘男女，不拘老少。最近，老朽挺喜欢这个法相，就用他了。你们不必太过于在意老朽菩萨的身份，叫老朽贝多罗就好了。”

离奴问道：“贝多罗，你有猫的法相吗？”

贝多罗摇头，道：“没有那种法相。”

元曜斗胆问道：“贝多罗，菩萨们不是都在西天极乐世界吗？请问您为什么要来人间？”

贝多罗沉默了一会儿，才笑道：“这个，不可说，不可说。”

元曜和离奴面面相觑，不再说话了。 g5mYkhdw6QMHJ0GBHACRXROrFr3GFXonLohFejZ6D97cC466nNTIeaXaMM9SvL4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