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市离南市不远,在福善坊。
人市内有许多人,熙熙攘攘,因为大部分人是作为商品的奴隶,他们一般都沉默不语,所以却还算安静。
卖奴隶的有些是官府的公人,他们货卖的奴隶是那些因事获罪而家产被充公的王公贵族的家眷奴仆们,这些人有的不流入市面,直接没入官奴户籍之中,有的流入市场,被货卖给大众。
还有一些卖奴隶的人是民间的牙人
,他们从事着卖人的营生。
古代人日子过不下去的时候,可以自愿地签卖身契卖掉自己,也可以合法地卖掉自己的妻子、儿女、家奴。妾也是财产,包括父亲的妾,都可以随意发卖。只要父亲过世,儿子可以卖掉父亲的妾
。
但是,妻子不能卖掉丈夫,这是犯法的。儿女不能卖掉父母,这是违反道德的。
奴隶们有的腰间被绑缚着绳子,有的脖子上被绑缚着绳子,有的脚上被绑缚着绳子,他们沉默地或站着,或跪着,像牲口一样地供人挑选。
如果被一个心善的富庶主家买回去,那只要勤劳干活,倒也能吃饱饭,穿暖衣。
如果被一个苛暴残酷的主家买回去,那就遭殃了。
奴隶们都希望能遇见好主家,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个社会制度和游戏规则就是错误的,他们其实可以不做奴隶。
元曜四处逛看,发现昆仑奴、新罗婢很少,年轻力壮的奴隶也很少,心中不由得奇怪。
因为这个季节正是商船从世界各地,全国各地来洛阳贩货的时节,他们会带来一些异域、异地的奴隶,来填充洛阳的人市。
在与牙人的交谈之中,元曜才得知今年气候反常,海域多风暴,一些商船在海中罹难,一些商船延迟了出发时间,所以人市的奴隶就比往年少。市面上的优质奴隶都被达官显贵们买走了,剩下的就是这些了。
元曜一路逛看,发现年轻力壮的男奴,年轻美丽的女奴都贵得离谱,他只有一两银子的预算,根本买不起。
元曜就走到一两银子能买到的奴隶处查看,发现都是一些总角小儿,病病殃殃的虚弱的人,或者缺胳膊少腿的残疾人,还有一些年纪颇大的老妪、老翁。
皂衣牙人道:“公子,你的一两银子,就只够买这些货。你随便挑吧。”
元曜看着这些老弱病残,心中发愁。这些人无论哪一种买回去,都不像是能干活的,反而他得照顾他们。
那他的日子就更累,生活就更苦了。
不过,元曜看着这些奴隶面黄肌瘦的样子,又十分同情他们。
元曜走出人市,来到一家食铺,买了一大包馒头和芝麻胡饼,带回到了人市。
元曜走到虚病饥饿的奴隶们面前,给他们分发馒头和芝麻胡饼。
饥饿的奴隶们接过馒头和胡饼,狼吞虎咽地吃着,填饱自己的肚子。
牙人们看见了,倒也没有阻止元曜,因为他们为了成本,每天只最低限度地给奴隶们吃东西,一般是残剩馊掉的食物,只保证他们在被卖出时不饿死就行。像这种卖不出去的奴隶,一般连残羹冷炙都疏于给他们。
有人出钱买食物替他们喂奴隶,牙人们没有理由阻止。不过,他们还是觉得,给卖不出去的奴隶吃新鲜的馒头和胡饼,太奢侈了。
另一边是贵价的奴隶,其中有一个绿衣老翁。
绿衣老翁抬起了头,他用明亮的眼睛望着正在给众人分发馒头、胡饼的元曜,眼神略感诧异。
绿衣老翁从元曜的身上,看见了一些光芒,那是一种纯净的辉光。无比的熟悉,无比的温暖,无比的耀眼,是他因为心智蒙尘,陷入迷障而失去的光芒。
绿衣老翁的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
绿衣老翁望向皂衣牙人。一点绿光从他的手指间升起,飞向了皂衣牙人,没入了皂衣牙人的灵台。
绿衣老翁跟随两名僧人,来到洛阳之后,开始寻找他所寻求的答案。他在人市待了一阵子,观察众生的疾苦百态,体验各种情绪,以帮助自己找回光芒。可是,好像也没有什么用,他已经在人市待腻了,打算换一个地方了。
皂衣牙人走向元曜,道:“公子,看你一片善心,令我感动。我这儿有一个奴隶,还算身强体壮,能够干活。本来要五两银子的,就一两银子卖给你吧。”
元曜正好给饥饿的奴隶们分完了所有的馒头和芝麻胡饼,他站起身来,问道:“哪一个?”
皂衣牙人带着元曜走到另一处奴隶堆,伸手指着绿衣老翁,道:“他。”
这一群奴隶比元曜分发食物的那群奴隶看起来处境好一些,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面色正常,没有饥饿之态。甚至有些人的气度,还有优雅不凡之姿。
绿衣老翁笑道:“老朽是天竺国的乐师,名叫贝多罗,精通各种西域乐器。来到中土之后,日子艰辛,就卖了自己,以求能过一些轻松的日子。”
皂衣人牙道:“这边的奴隶都是有一技之长的,有的会唱歌,有的会跳舞,有的会舞剑,有的会园艺,有的会养马,有的还会吟诗作赋……他们一般都得五两银子,有时候如果有达官贵人急需买精通某种技能的仆人,甚至能叫价卖出三十两,五十两银子。因为公子你心善,我就一两银子把这个天竺乐师卖给你。”
元曜一愣,惊异地道:“他们能卖五两、五十两银子,你一两银子卖给小生,你不亏吗?”
一众奴隶也露出了惊异的表情。
另外几个牙人也十分惊异,但是因为牙人各有各的负责范围,这些奴隶不是自己的货,卖亏了也是各自承担损失,他们不好插嘴说话。
皂衣人牙道:“不亏,不亏,我甚至想把他免费送给公子您。”
元曜更震惊了。
贝多罗笑而不语。
元曜仔细打量贝多罗,见他身材瘦小,估计食量不大,是符合离奴的要求的。白姬对仆人没有要求。自己的要求是买回的仆人会洗衣服。
元曜问道:“贝多罗,你会洗衣服吗?”
贝多罗一愣,继而笑道:“会的。即使不会,也能学。”
元曜点点头,就决定买贝多罗了。
虽然皂衣牙人说把贝多罗免费送给元曜,但是元曜觉得这样过意不去。他算了一下,刚才买馒头和芝麻胡饼花掉了一百多文钱——他拿出来的一两银子,只剩下八百多文了。
元曜道:“小生只剩八百文钱了……”
皂衣牙人道:“不要钱,不要钱,贝多罗送给公子你……”
周围的几个牙人都惊呆了。
因为皂衣牙人为人一向吝啬刻薄,平常一心钻进钱眼里,毫无善良与慈悲之心。他只给能卖出高价的奴隶吃饭,而克扣老弱病残卖不出去的奴隶的饮食,给他们吃发馊的残羹冷饭。
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他心性大变,跟中邪了似的。
元曜想了想,道:“既然你愿意把贝多罗送给小生,小生就接受你的好意了。这八百文钱小生还是给你,你买一些饮食,给挨饿的奴隶们吃。请不要因为卖不出去,就苛待他们,他们也是人。”
皂衣牙人同意了。
于是,元曜和皂衣牙人签完了买卖契据,解下了贝多罗腰间的绳索,就带走了他。
离开人市时,饥饿的奴隶们都满怀感激,恋恋不舍地望着元曜。
元曜心中十分难过,却又无可奈何,因为社会规则的原因,他无法更多地帮助这些失去自由的人了。元曜觉得人市的存在隐隐约约地不对劲,但是它却又根深蒂固地合理地存在着。
一路走出福善坊,元曜都情绪低落,贝多罗看见了,笑道:“公子,你是在为众生的苦难而感到悲伤吗?”
元曜道:“人世如炉,众生皆苦,小生不是神佛,没有办法让芸芸众生都离开苦海,获得幸福。但是,看见了,小生也会尽力帮助苦难的人。虽然,小生这点绵薄之力如杯水车薪,无法对抗人世之中滔天如洪的巨大的苦难,但是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强一些。”
贝多罗望着元曜,眼中露出赞许的光芒。他觉得自己的困惑,自己的迷茫,似乎能够在眼前这名青年书生的身上,找到答案。
“公子姓什么,叫什么,住哪儿?家里有什么人?”
贝多罗问道。
元曜答道:“小生姓元,名曜,字轩之。买你的主人,不是小生,小生只是代为跑腿。其实,小生也是一个奴隶,卖身契还在白姬那儿呢!白姬才是你的主人,她是……她是……”
元曜突然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说了。
常年生活在缥缈阁之中,和白姬、离奴混在一起,元曜常常会忽略白姬和离奴不是人类。在提议买奴仆和打算买奴仆时,元曜都忘记了在普世的概念中,人类和非人是不能一起生活的。
人类都是惧怕非人的。
元曜不知道该不该告诉贝多罗真相,是一条龙买了他。从此要和不是人类的存在生活在一起,贝多罗会不会感到恐惧害怕?
要不要告诉贝多罗实话?
如果告诉贝多罗实话,他一把年纪了,会不会经不住惊吓?
或者,稳妥起见,还是先隐瞒着,等贝多罗将来发现缥缈阁不对劲了,再实话实说?
贝多罗追问道:“元公子,她是什么呀?”
元曜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先不说,以免惊吓到贝多罗。
“白姬是一名女子,她是缥缈阁的主人。缥缈阁是一家店铺,开在南市,卖一些古玩香料之类的杂货。”
贝多罗摸了摸下巴,低声自语道:“缥缈阁……怎么觉得蛮耳熟的……但又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
元曜没有听见贝多罗的低声自语,继续道:“缥缈阁里只有白姬、离奴老弟和小生三个人。离奴老弟是一个少年,负责买菜做饭。小生负责记账、管理货物,和送货。你将来就负责洗衣服和洒扫。住处的话,小生有一个房间,你可以和小生挤一挤。月钱的话,你是新来的,白姬应该每个月能给你一吊钱。如果你干活卖力,能够让白姬满意,月钱也有可能涨到两吊钱。小生和离奴老弟都是每个月两吊钱。”
贝多罗道:“老朽是天竺国的乐师,擅长的是乐器……”
元曜笑道:“多才多艺是很好的。白姬也是一名风雅之人,她也颇通音律舞蹈,离奴老弟还会吹筚篥,缥缈阁的晚上常常会饮酒赏月,奏乐歌舞也是常事,到时候你吹拉弹唱一番,也可以展示你的才艺。”
贝多罗沉默了一会儿,问道:“这缥缈阁怎么听起来跟一般的世俗人家不太一样……敢问一句,白姬主人的年龄多大了?她既然是女子,可有婚配的夫婿?元公子,你和离奴也没成家吗?”
元曜一愣,嗫嚅了一会儿,才答道:“白姬是一名年轻女子,她的年龄……以后你就知道了。白姬、离奴老弟和小生都没有婚配,都没有家眷,三人都是孤家寡人。”
贝多罗心中奇怪。
说话之间,元曜已经领着贝多罗来到了南市的死巷之外。
元曜笑道:“缥缈阁就在死巷的尽头。贝多罗,我们走吧。”
元曜走进了死巷。
贝多罗驻足在死巷外,望着死巷里弥漫开来的白雾。
从贝多罗的眼睛里望去,白雾之中,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劈开了时间和空间,形成了一个时空的缝隙。
时空的缝隙中,那股强大的力量凝聚成了一个复杂的结界。结界的灵力十分强大,强大到能够维持时空的裂隙,又源源不绝,充沛到能够抵挡住空间的轮转和时间的流逝。
死巷尽头,是这股无比强大的力量的核心。
核心处有光芒万丈的波动力,让神明禁行,魔物退避。
神魔都难以靠近。
不过,外层结界上的神秘咒文却让这个时空裂隙的存在打开了一扇“门”。
这扇“门”,开向三界六道,宇宙众生。
有缘者,可以踏入。
无缘者,擦肩难寻。
贝多罗仔细凝望结界上的神秘咒文,却发现以自己的智慧,都难以破解。
那些复杂的咒文,就仿佛是众生的命运。
众生的命运流转,自有其无序却井然的规律,是一个奇特难解的谜。
一般人根本无法穿过结界,踏入时空的裂隙,而元曜轻松地就踏入了时空裂隙中,来去自如。
贝多罗笑了。
“看来,老朽把自己卖入了一个不得了的地方啊……命运这种事情,还真是有趣,神佛都难以预料全部的走向……”
元曜回过头,看见贝多罗还愣在死巷外,便招手道:“贝多罗,快来。”
“来了。”
贝多罗笑了笑,抬脚走进了死巷中。
贝多罗走过的地方,盛开了一朵一朵虚幻的妙莲。
那是佛光的力量在流淌过时空的缝隙时,自然而然地留下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