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洛阳。
春阳明媚,万物复苏。
洛水两岸草长莺飞,桃红柳绿,娇艳的粉色桃花盛放在枝头上,仿佛是一片片芳菲烂漫的红霞。
浮桥之下,洛水之中,一对对彩凫、鸳鸯在拍翅戏水,岸边有点点细碎的碧绿浮萍,还有一朵一朵夹杂在浮萍之中的雪白小花儿。
元曜满脸愁容,匆匆忙忙地从浮桥上经过,没有心情欣赏这大好的春日美景。
自从开春以后,缥缈阁的生意突然变得好起来了,每天都能做成好几单生意,还有一些老顾客传信预定货物,元曜每天都得出门几趟,满城各坊地跑,给顾客们送货。除了送货,元曜还得记账,还得洒扫、洗衣,归置货物,还得替离奴跑腿买鱼。
春天到了,柳絮纷飞,春雨带泥,缥缈阁里的洒扫活计要比沉寂的冬天负担更重一些,而且洛阳的缥缈阁比长安的缥缈阁面积大一些,店内的器物摆设也更多一些,打扫起来,更加耗费时间精力。
春天到了,白姬出门赴宴和散步的时候变多了。神都的春日,一直都是仕女们盛装华服,争奇斗艳的季节,白姬迷上了换装打扮,沉迷于装饰自己的外表,一心追赶宫廷潮流,坊间时尚,新添置了一大堆新衣裙。白姬买的衣裙多了,换装得就勤了,换下的脏衣裙就堆放在那儿,让元曜浣洗。元曜不敢反抗,只好帮白姬洗堆积如山的衣裙,苦不堪言。
春天到了,离奴变得更懒了,除了做饭,它一心只想躺着晒太阳打盹儿,都不愿意出门买菜,一般都使唤元曜去。
元曜忙得跟抽转的陀螺似的,一天到晚脚不沾地地做事,一点儿空闲功夫也没有。
元曜一个人伺候一条沉迷于换装的龙,一只春困乏懒的猫,每天起早贪黑,也干不完活儿。
眼看自己快要累死了,元曜实在是支撑不下去,就建议白姬再买一个仆人。
吝啬的龙妖舍不得花钱,以“春日时节,奴隶卖得贵,且再等一等,等夏天大批奴隶运来洛阳,奴隶的价格降下来了,再买”为理由,一拖再拖。
元曜匆匆走过浮桥,一想到缥缈阁里还有一大堆活儿等着自己回去干,就觉得身体好累,内心十分疲惫。
元曜在心中暗骂白姬抠门儿,明明最近生意兴隆,进账颇多,她却连一个仆人也舍不得买。而且,她自己挥金如土地购置各种时下流行的仕女衣裙,却不肯花一点小钱买一个能干活的仆人。
缥缈阁里里外外的活儿没人分担,全都压在元曜的身上,小书生恨不得能长出四个脑袋八只手来做事,但是实在是分身乏力,没有办法干完所有的活儿。
元曜一边在心中骂白姬,一边看见街道边有农人在卖刚挖出来的带着泥土的春笋。
元曜想起今天吃早饭时,白姬念叨着想吃一些清新爽口的春笋雕胡饭,于是他急忙跑去买了一些新鲜春笋。
南市,缥缈阁。
元曜抱着春笋回到缥缈阁时,离奴正蹲在柜台上,半眯着眸子,懒洋洋地吃着香鱼干。
元曜道:“离奴老弟,白姬早上说想吃春笋雕胡饭,小生就买了一些春笋回来。”
黑猫懒懒地道:“书呆子,把春笋放进厨房去吧。”
元曜去厨房放春笋了。
元曜放完了春笋,在古井边打了一些水,洗掉手上的泥土。他想起白姬还脱了一堆衣裳放在里间,得赶紧把衣裳用皂角浸泡上,这样才能赶在吃晚饭前浣洗出来。
元曜走进里间,在青玉案边拿衣裳时,白姬从二楼缓步走了下来。
白姬穿着一身雪白色窄袖胡服,用玉簪束着发髻,做贵族男子的打扮。
胡服是神都最近流行的束腰翻领式,布料是上好的越州缭绫,外披为提花云锦,翻领上、袖口上用银线暗绣着精细的浮云纹,束腰用的是九环玉带,脚上是镶嵌宝石的胡靴。
白姬一边缓步下楼,一边低头看着手中的一张泥金帖,若有所思。
白姬看上去玉树临风,风姿潇洒。
元曜却没有心情欣赏和称赞她,他心中十分发愁。
因为白姬这身衣服一看就很难清洗,越州绫和提花锦都是很金贵的布料,不能用皂角,不能用热水,不能用捣衣杵,必须很轻柔细致地用清水手洗。昨天手洗的那一套九层纱蚕丝披帛和古香蜀锦夹花裙,就费了元曜好大一番功夫。
白姬抬头,看见元曜,笑道:“轩之回来了。”
元曜道:“回来了。白姬,你要出门吗?”
白姬晃了晃手上的泥金贴,笑道:“是的。接到一个降妖除魔的活儿,现在得去一趟十字寺。”
元曜不由得一愣。
十字寺是景教
的寺庙,又叫大秦寺,长安城中有,在义宁坊。洛阳这边也有,在修善坊。
无论是在长安,还是在洛阳,元曜偶尔都会路过十字寺,不过他对景教这种外邦舶来的宗教十分陌生,也不太想去了解,就从来只是怀着尊敬的心情路过,从来未曾踏足进去,也没想去了解它。
元曜对于景教和十字寺的认知几乎为零,他只记得十字寺外有一个巨大的十字架。十字寺里的僧侣大多数是高鼻深目的胡人,信众称他们为主教和传教士,他们穿着黑色的衣袍,胸前佩戴着十字架,手里还拿着一个禅杖一样的十字仗。
有一次,元曜路过十字寺时,瞥见传教士们搬出一个十字架神像,他就驻足停下,怀着敬畏的心情打量了一眼,结果大为吃惊,并且十分惊恐。
因为那个十字架上绑着一名瘦骨嶙峋的赤裸男子,那名男子似乎十分饥饿,瘦得连肋骨都能看见,他的身上缠绕着荆棘,胸腹处还有刺伤,似乎是死去了。
元曜看见景教徒们在跪拜那名被荆棘绑缚在十字架上的男子,信徒们的只言片语传入他的耳中,似乎那是景教的神明。
佛教的佛祖和菩萨们宝相庄严,道教的三清道骨仙风,儒家的圣贤风度翩翩,君子如兰,元曜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不太有神相的神明,一时之间大为震惊,难以接受。
元曜回到缥缈阁,询问了白姬景教的教义,才知道景教的神明之所以那种状态,是因为他博爱着这个世界的芸芸众生,所以替人类承受了苦难,背负了世界上所有的罪恶,他是戴着荆棘王冠的神明。
元曜对景教的神明肃然起敬,但是因为不能理解,所以敬而远之。
元曜疑惑地问道:“白姬,你为什么要去十字寺降妖除魔?”
白姬笑道:“是苏谅居中牵线,拜托我去的啦。只要有银子赚,不要说是十字寺,就是地狱,我也去。”
苏谅是流亡大唐的波斯王子,他在《玉面狸》事件中,和白姬、元曜、离奴认识,还在缥缈阁里住了一段时间。离奴的童年玩伴小苏,是苏谅的挚友,小苏一直待在苏谅的家里,与他一起生活。
景教属于基督教的聂斯托里派,它最早从罗马的君士坦丁堡脱离出来,教众们逃亡到了波斯,得到波斯国王的保护,成立了教派。
景教和波斯王朝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苏谅作为流亡大唐的波斯王族的后裔,和大唐的景教有往来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元曜问道:“十字寺里发生了怪力乱神的事情?”
白姬点头,道:“是的。是发生了一些怪事。”
元曜道:“什么怪事?”
白姬指了指青玉案上的坊间读本,反问道:“轩之,你最近没有看坊间读本吗?”
元曜拉长了苦瓜脸,道:“白姬,小生最近起早贪黑,不停地干活儿,忙得连喝一口水的功夫都没有,哪有闲情逸致看坊间读本?小生最近连圣贤书都疏于温习了。”
白姬笑道:“那我说给轩之听吧。是这样的,一些民众去了十字寺,不知道为什么,就失踪了。坊间传言,是传教士杀人,但是失踪的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不良人在十字寺内搜查,也没有找到尸体。不良人严加盘查传教士们,盘来问去的,传教士们身上也没有杀人疑点。这个事情就一直悬着。大家私底下议论纷纷,说景教是吃人的邪教。景教信徒本来就少,传教士们不能承受这个流言,他们觉得是中土的妖怪在十字寺里作祟,才导致圣光蒙尘,所以就拜托苏谅,找人降妖除魔。苏谅就推荐了我。我一看,报酬很丰厚,就应承下来了。”
元曜挠头,道:“白姬,景教自有其神明。一般来说,神明都金光普照,法力无边,怎么会镇压不住妖魔鬼怪?还需要花银子请你去降妖除魔?”
白姬神秘一笑,道:“东都西京,乃是神明禁行之地,千妖百鬼肆虐之所。神明不能行走的地方,发生了怪力乱神的事情,当然就由我来管啦。”
元曜嘴角抽搐。
白姬歪头,道:“轩之,你不和我一起去吗?”
元曜愁道:“白姬,小生也想去,可是没办法去。开春之后,缥缈阁里格外忙碌,杂活一大堆。小生还得记账、擦地,洗衣服,给后院的菩提树和花花草草浇水,替离奴老弟跑腿买鱼……今天还有这一大堆活儿没干,没有时间陪你出门。”
白姬沉吟了一下,道:“唔,这些杂活确实需要轩之来干呢。不过,给菩提树和花花草草浇水倒是不需要轩之来干,七宝莲池会负责的。它自从有了灵识之后,秉承佛门的雨露泽润,普度众生的信仰,就负责供应后院的花草树木的水份了。甚至连整个南市的花草树木,都被它滋养着呢。跟长安那边不一样,洛阳这边的缥缈阁,只要七宝莲池之中还有水,即使不浇水,后院的花草树木都不会干枯。长安那边,也不必担心,咱们不在,阿绯和住在古井边的沈楼会轮流负责浇水的。”
元曜震惊。他从轩窗探出头,望了一眼后院的七宝莲池。七宝莲池今天心情不错,莲花们七色俱全,迎风盛开。
似乎听见了白姬的话,七色莲花一起转动花朵,朝向元曜,并微微点头,似乎是在告诉小书生,以后给花草树木浇水的事情,由它负责。
元曜急忙对着七宝莲池作了一揖,以示感谢。
元曜道:“白姬,你看,现在都快到夏天了,奴隶也卖得便宜了,能不能买一个?缥缈阁里的杂活太多了,小生一个人干不过来,需要多一个人手。也不需要买贵的昆仑奴,新罗婢,买便宜的就行。只要会洗衣服的,就行。”
白姬想了想,道:“唔,缥缈阁里的活多,轩之忙不过来,分不开身,就不能陪我到处走了。少了轩之,就少了很多乐趣。那,就买一个仆人吧。”
元曜一听,眼睛一亮,他生怕白姬反悔,或者答应了却又拖延着不买,急忙道:“白姬,事不宜迟,现在就去买吧。”
白姬道:“我还得去十字寺,没有空闲。轩之,你急着要仆人的话,就和离奴去一趟人市,买一个回来吧。”
元曜道:“小生和离奴老弟去挑人吗?小生眼拙,离奴老弟也不像是会买人的样子,万一小生和离奴老弟挑的仆人不符合你的心意,你不满意怎么办?”
白姬漫不经心地道:“无妨,不合我的心意,再卖掉就行,也不是多大的事情。”
元曜问道:“买男仆,还是女仆?”
白姬道:“都行。不过,不能超过一两银子。”
元曜思忖,一两银子,以现在的人市价格,虽然买不到昆仑奴,新罗婢,但是买一个普通的仆人,还是可以的。
元曜应承了下来。
白姬便匆匆出门了。
元曜把一堆白姬换下的脏衣服抱到后院的古井边,在洗衣盆里浸泡妥当后,就擦干净双手,去大厅找离奴。
“离奴老弟,请跟小生一起去买仆人。”
黑猫正蜷在柜台上睡觉,闻言半睁开猫眼,道:“书呆子,爷不想动,人市也不远,你一个人去买吧。”
元曜知道离奴犯了春懒,不愿意动弹,他也叫不动它。
“小生自己去也行。那,离奴老弟,你对仆人有什么要求?是要男仆,还是女仆?买体格健壮一些的,还是身形清瘦一些的?”
黑猫想了想,道:“男的,女的,倒是无所谓。书呆子,爷只有一个要求,买身形清瘦一些的。”
元曜不解,道:“为什么?”
黑猫道:“体格健壮的人,肯定饭量大,能吃。身板小的人,饭量小,吃得少一些。爷每天做饭很辛苦的,能少做一些就少做一些,不想增加工作量。再说了,缥缈阁里有书呆子你一个饭桶就够了,哪里经得起两个饭桶一起吃饭?!”
元曜生气,道:“离奴老弟,小生才不是饭桶!”
说完,元曜从柜台上的陶罐里取了一两银子,就出门去人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