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树梢,夜风微凉。
白姬、元曜、离奴、般若月公主吃过晚饭,便各自去做自己的事情。
白姬拿出了几卷佛经,跪坐在青玉案边诵读。
元曜跪坐在白姬身边,安静地读一本《论语》。
离奴在厨房里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刷锅洗碗。
般若月公主盘腿坐在回廊下,沐浴着月光打坐。
白姬翻看经卷,有些百无聊赖,道:“这些经卷都翻来覆去地读过了,没有什么新的感悟,还是过几天去白马寺一趟,借一些没读过的经卷回来参读。轩之,你替我写一封呈给薛怀义主持的拜贴。”
元曜一听,便放下了《论语》,起身去柜台上取来了文房四宝,又去多宝阁上挑选了一张适合拜谒佛寺的素色拜帖。
隔着轩窗,般若月公主突然开口道:“白马寺?是一座佛寺吗?”
白姬笑道:“洛阳城伽蓝三千,以白马寺为宗。白马寺是汉明帝时,迦叶摩腾和竺法兰骑着白马,驮着经书不远万里,从西域而来洛阳传法时,兴建的寺庙。那时候,佛教才传入了中土。”
般若月公主道:“既然白马寺是中土佛教之宗,那正好是我的立身之处。”
白姬一愣,问道:“什么意思?公主您是有什么打算吗?”
般若月公主道:“我打算在神都洛阳停留一段时间,观察人间百态,寻找我的辉光。缥缈阁里,欲望肆虐,孽障横流,不是适合我久待的地方。我刚才正在思考应该停留何处,既然你说白马寺是伽蓝之宗,那我就去白马寺。当然,为了避免麻烦,我会以贝多罗的法身停留在白马寺。”
白姬眼神闪烁,道:“这……现在的白马寺,可不适合您久待,您还是留在缥缈阁里为妥。你可以随意观察人世百态,我会作为您的仆人,侍奉您的。”
般若月公主迷惑不解,白姬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元曜正好取来拜贴,道:“是这样的。般若月公主,如今白马寺的主持薛怀义,跟武皇陛下的关系非同一般,十分亲密。武皇陛下和薛怀义的事情全神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是有损佛门清净的。您是佛门尊者,待在白马寺里可能看不过去这些有辱佛法的事情,会十分生气。”
般若月公主闻言,闭目冥想了一番,通过三千世界的心灵链接,看清了白马寺秘而不宣的隐闻。
般若月公主倒也没有生气,只道:“佛行人世,修行历劫,如果不是有天启,不可以出手干涉人间的事情,影响因果的走向。白马寺的罪孽欲望,自有其因果孽偿。众生沉溺于欲望,在欲海中挣扎沉浮,缘木求鱼,不得解脱。我就不去白马寺了。可是,我也不想待在缥缈阁。”
白姬眼珠一转,笑道:“我有一个主意。般若月公主,您不需要借住于寺庙或者缥缈阁,也可以在神都之中自立门户。您擅长瑜伽,可以开一个瑜伽坊,教大家练习瑜伽。将瑜伽之道广泛传播,让大家身强体健,也是一种积福的功德。您可以一边观察人间,修心历劫,一边传授瑜伽修,广播功德,两全其美。”
般若月公主闻言,嘴角泛起一抹微笑,似是赞许。
白姬又道:“您不用担心没有人来学习瑜伽,我颇为认识一些贵妇淑媛,她们反正整天闲着,无事可做,我写拜帖送去,推荐一番,她们一定会来尝试。然后,我再拜托太平公主一番,把瑜伽包装成一种大周最尊贵的公主所喜欢的活动,成为坊间风尚,引起一股时尚潮流,到时候只怕您的瑜伽坊会门庭若市,人潮汹涌,忙不过来呢。”
般若月公主道:“有趣。我的瑜伽坊开在哪儿呢?我希望它存在于人间,不想它像缥缈阁一样,虚无缥缈。”
白姬笑道:“要存在于人间,那可太简单了。我借给您一万贯钱,您在神都随意买一处符合您心意的宅子,然后开坊营业。半年后,您还给我一万五千贯钱就行了。”
元曜翻了一个白眼,在心中暗暗腹诽。这条奸诈的龙妖,连借给菩萨银子,都要算上利息。而且,还是高额的五分利。
般若月公主微笑,伸出纤纤玉手。
一道绿光闪过。
缥缈阁的后院里,回廊下,里间中,出现了无数金银珠宝。
金银堆积如山,宝石煌煌满地,一片珠光闪烁,灿烂耀夜。
白姬笑道:“我差点忘了,菩萨行走人世,那可是随身携带着整个西天的宝藏库呢!不过,您的这些来自于西天的宝藏是不属于人间道的存在,它们来自传说,归于虚无,不过是美丽的幻象而已。”
随着白姬的话音落下,那些如山金银,煌煌宝石全都逐渐化作透明,梦幻泡影般一点一点地消失了。
白姬笑道:“缥缈阁里的金银珠宝都是人间道的东西,是实实在在的存在,不是幻影。般若月公主,您在人间修行历劫,最好使用人间的东西。幻象虽然可以障目,但终归于虚无,存在与虚无交替,会使因果错乱,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这样吧,我只收你二分利。您半年后,还我一万二千贯钱就行了。”
元曜正在惊愕金山银海的突然出现和骤然消失,听见白姬这话,不由得又翻了一个白眼。这条贪财的龙妖什么时候都不改爱财的本性,连供奉菩萨,都不忘记赚银子。
般若月公主道:“你说的也没错。幻化出来的金银,虽然在因缘之中流通,却会归于虚无,引起因果错乱,给人类添麻烦。那就借你一万贯钱。不过,我不会还给你一万两千贯钱。这两千贯钱我会抵扣成瑜伽,你们缥缈阁里的三人继续跟着我学习瑜伽,不收你们学费。”
白姬为难地道:“这……我根本不想学瑜伽。”
般若月公主道:“你来学习瑜伽时,我会给你讲述佛经、佛理,还有西天诸佛的各种事情。”
“成交。”
白姬笑眯眯地道。她对瑜伽不感兴趣,但是对于佛经、佛理,尤其是西天诸佛的各种事情,兴趣十分浓厚。
元曜一想到自己将来还要去学瑜伽,就感到痛苦。但是,他也不敢反抗白姬的决定,更不敢反对多罗菩萨的一番好意,他只能说服自己,学瑜伽也不是什么坏事,忍耐就好。
“般若月公主,事不宜迟,今晚风清月朗,月色很美,我陪您出门去逛一逛神都,看瑜伽坊选在什么位置合适?”
白姬提议道。
般若月公主微笑点头。
于是,白姬和般若月公主便踏着月色,出门去逛神都了。
元曜在七枝铜灯下写完了给薛怀义的拜贴。他看见白姬随意地放在青玉案上的经卷,便取了一卷,拿来阅读。
元曜悟不透佛经里的奥义,看不懂枯燥晦涩的禅机佛语,他频繁走神。他想起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从他买回贝多罗,到十字寺里闹阿罗本三世,再到般若月公主打算在神都开瑜伽坊,种种事情,件件因果,让他觉得宗教和信仰,是一件很难理解的事情。与人心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东西,比如宗教,比如爱恨,比如欲望,大概都难以理解,因为人心本身就难以描摹,难以理解。
离奴收拾好了厨房,来到了里间。
离奴瞥见青玉案上放着文房四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便走了过来。
“书呆子,替爷写几封信。”
元曜回过神来,好奇地问道:“离奴老弟,你要给谁写信?写什么?”
离奴道:“爷的猫生终于有了信仰,这是一件大事。爷寻思,得写信知会一下亲朋好友,告诉他们,爷信仰了景教。写给谁?唔,爷在东都西京里的亲朋好友也不多,屈指一算,也就是玳瑁,阿黍,还有翠华山里的臭狐狸。就写给他们仨吧。”
“……行。”
元曜答应了。
元曜滴水研磨,铺开信笺,开始字斟句酌,替离奴写信。
黑猫跪坐在旁边,巴巴地等着。
因为离奴的要求不高,信的内容只需要写它信仰了景教,成为了景教徒就行了,所以元曜挥笔疾书,很快就写完了三封信。
“离奴老弟,玳瑁、阿黍、胡十三郎都有信了,不给二舅他老人家也写一封吗?”
元曜问道。
“不必了。景教比较小众,二舅他老人家比较古板,思虑太多,怕他以为爷信了邪教,产生不必要的担心。最重要的是,飞头蛮只接东都西京送信的活儿,二舅在蜀地,送不过去。”
元曜一边把三封信分别装入信封,写好收信人,一边问道:“什么是飞头蛮?”
离奴道:“就是送信人。长安那边,给千妖百鬼送信传消息的是那只慢得跟乌龟一样的破落蜗牛。神都这边好一些,是速度很快的飞头蛮。不过,也不太好,蜗牛不收钱,飞头蛮要收钱,而且他脑子不好使,记不住事情,十次里总有五次送错口信。”
元曜把三封信交给了离奴。
离奴就拿着三封信出门去拦飞头蛮了。
元曜心中好奇,飞头蛮究竟是什么模样,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要不,偷偷地跟着离奴去看一眼?
于是,元曜就怀着好奇心走到了缥缈阁的大门边,他把大门打开了一条缝,从缝隙中向外张望。
大门外,月光下,一只黑猫正在对着虚空呼唤。
黑猫的脚边,还放着两吊钱。
“飞头蛮,飞头蛮今晚在不在?爷有信要送啦!”
如果此时有一个人从这里走过,大概只能听见一只黑猫在月光下叫唤。
“喵!喵喵——喵喵喵——”
不一会儿,虚空中飘来一片红云,洒下一片鲜血。
一个血淋淋的人类头颅从月光下流星般飞来,停在了黑猫上空。
那头颅是一名虬髯男子,他有着铜铃大的眼睛,圆环似的鼻子。他的头从脖子处断裂,仿佛是被谁一刀给劈开了,断口处能看见血管筋肉,还渗着鲜血。
“别喊了!来了。几封信?”
飞头蛮道。
黑猫道:“三封。”
“送去哪儿?”
飞头蛮问道。
“一封送往铜驼陌,给玳瑁。其余两封送去长安。”
黑猫一边答道,一边把脚边的两吊钱递给飞头蛮。
飞头蛮不高兴了,拉长了声音,道:“三封信,三吊钱。”
黑猫道:“飞头,缥缈阁是你的老主顾了。打个折,两吊钱啦。送信去铜驼陌又不远,你转个头就到了。”
飞头蛮不同意,道:“这世道物价飞涨,日子难熬。我上有老,下有小,还得养家糊口,一家子断着头等着吃饭,不能这么折的。”
离奴道:“飞头,就这么折了,常来常往,下次爷还找你送信,不找别人。”
飞头蛮道:“黑猫,你想找别人,也没别人了。替人传话送信,可是一件苦差事,没人愿干。这神都送信的活儿,都是我一个人累死累活地在干呢。”
元曜隔着门缝,看见飞头蛮形状狰狞,一边说话,一边喷血,不由得吓得牙齿打颤。
飞头蛮听见动静,倏然转头,飞向缥缈阁的大门。
“什么人躲在门后?!”
元曜只看见一颗血目圆睁,龇牙咧嘴的头颅出现在门外,那头颅的眼睛隔着门缝与他直瞪瞪地对视着,不由得心中恐惧,吓得惨叫一声,昏厥了过去。
飞头蛮也吓了一跳,惊愕地弹跳开去,道:“怎么回事?谁在里面?吓死我了!”
缥缈阁的门扇打开,元曜直挺挺地昏死在地上。
黑猫道:“那是书呆子。哎,飞头,你看你把爷家的书呆子都吓晕了,就打个折吧。”
飞头蛮咋舌,打量了一眼昏死的元曜,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元公子吗?”
黑猫道:“什么传说不传说,就是一个书呆子而已。你这一吓,书呆子恐怕会变得更呆了!就打个折吧。”
飞头蛮理亏,道:“行吧。下不为例。等元公子醒了,替我道个歉。”
说完,飞头蛮就收下了银子,叼着三封信飞走了。
离奴见元曜昏迷不醒,嘀咕道:“哦,万能的天尊阿罗诃!没想到书呆子还有这种用处,可以省钱。”
离奴懒得扶元曜进去,但是又担心他冷,就去取了一床波斯绒毯,给他盖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