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晚霞灿烂。
离奴做好了晚饭,白姬便走去菩提树下,打算恭请多罗菩萨吃饭。
般若月公主早就从空定之中回过神了。她结跏趺坐盘坐在蒲团上,扬起纤长优美的玉颈,望着西天的霞光万丈,聆听晚风低吟。
般若月公主的目光智慧而清明,浑身散发着庄严的圣光。
白姬愣了一下,才道:“般若月公主,您的辉光好像恢复了,您已经找到答案,解开心结了?”
般若月公主道:“我解开了一直以来困住我的迷惑,但是还没有找到最终的答案。”
白姬笑道:“菩萨智慧无穷,能通三千世界,能见过去未来,以您广博的见闻和知识,只需要一点契机,就能够看破一切迷障,悟到真理。”
般若月公主望向白姬,道:“那一点契机,却需要走遍千山万水,历经千万磨难,才能够出现。”
白姬道:“神佛拥有不灭的生命之火,享有无穷无尽的时间,不需要像蜉蝣一般的人类,必须在短短的百年之内匆匆忙忙地想通很多道理,完成很多事情。人类太过于心急和匆忙,慌不择路,所以总是误入歧途。误入歧途之后,又因为生命短暂,也没有多少时间给他们走回正道,继续追寻真理。很多人类,终其一生,苦苦追寻,都等不到,看不见那个契机。而您是神佛,不困于时间,总能邂逅那个契机的。”
般若月公主微笑不语。
白姬也笑了。
“看来,您已经不需要缥缈阁了。”
般若月公主笑道:“我已经了悟了。如果没有踏进缥缈阁,我也不能走进十字寺,获得邂逅契机的可能性。”
白姬笑道:“多罗菩萨,看在缥缈阁对您有帮助的份上,请您务必在佛祖面前替我美言几句。请告诉佛祖,我一直按照他的吩咐,在人间道勤勤恳恳,不眠不休地收集因果。如果可以的话,请您劝佛祖撤销对我的惩罚,让我回去海中。这么多年,佛祖都没有一点指示传来,我总是怀疑他早已经忘记惩罚我不能入海这件事了。”
般若月公主笑道:“佛祖从未忘记对你的惩罚。你不必心急,你也需要在漫长的时间长河里经历磨练,等待那个契机。”
白姬愁道:“我都等了几千年了,还得等到什么时候?”
“说不定,那个契机已经出现在你身边了。”
白姬道:“哪有什么契机出现?我根本就没看见。”
般若月公主望向回廊下,正按照离奴的指示在花梨木案上布菜的小书生,笑道:“天机不可泄露。”
按照老规矩,白姬、元曜、离奴仍旧跟着般若月公主在草地上先练了一会儿瑜伽,四个人才坐下吃饭。
离奴为了庆祝自己猫生找到了信仰,久违地做了一条清蒸大草鱼。
般若月公主望着荷叶盘中的蒸鱼,陷入了沉思。
因为最近一直吃素,元曜以为是鱼腥冲撞了菩萨,便道:“离奴老弟,菩萨不吃荤腥,你快把清蒸鱼撤下去。”
般若月公主道:“这倒无妨。行走人间,寻找答案,并不拘泥于饮食之类的细枝末节。看见鱼,让我突然想起了一些往事,一些关于鱼和贝多罗的往事。”
白姬笑道:“能够说来听听吗?我一直想知道,您为什么要以贝多罗的法身行走于人世间。”
般若月公主道:“我开始迷惑,开始失去辉光,就是以贝多罗的法身历练时。当时发生的事情,让我产生了迷茫。问题发生在贝多罗的法身上,那我自然要以贝多罗的法身去解开迷惑,寻回辉光。”
元曜犹豫了一下,道:“菩萨,小生有一个迷惑不解的事情,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般若月公主笑道:“可以问。为众生解疑,也是功德。”
元曜问道:“菩萨的法身是怎么一回事?您一时是贝多罗的模样,一时又是现在般若月公主的样子,小生完全不能理解。”
般若月公主放下筷子,道:“这个问题,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即使我解释了,你也未必能够听懂。就像你无法向一只蜉蝣解释,人类与生俱来的生存方式,你们的语言和思维都是不一样的。从未有人类这样问我,我……我不知道该如何述说。”
白姬道:“轩之,我来给你解释吧。”
元曜正襟危坐,道:“小生洗耳恭听。”
白姬道:“时间是一条支流无数的河流,过去,现在,未来都存在于其中,这就是三千世界。众生存在于三千世界,却无法与自己沟通。佛祖与菩萨也存在于三千世界,但是他们却可以三千世界神识共享,同时经历三千世界。每一个世界,佛祖和菩萨都可以用不同的法身,也可以不用法身。”
元曜的脑袋嗡地一下炸开,他双眼迷茫,思维浆糊,根本听不懂白姬在说什么。
白姬只好再解释道:“用一个不太准确,但是轩之却能听懂的方式来打比方。此时此刻,有三千个世界,每一个世界里都有一个轩之。三千个轩之们各自在做不同的事情,每个世界里发生的事情都不一样。每一个轩之的人生经历也不一样。三千轩之们互相不知道彼此的存在,也不能互相沟通,都以为自己的那个世界就是唯一的世界。一个轩之只能经历一个世界,狭隘而无知地过完一生。菩萨与轩之的区别就在于,三千世界的自己能够共享神识,以心灵链接的方式互相沟通。菩萨通过与不同世界里的自己沟通,能够知晓三千世界发生的事情。佛祖就更神通广大了,连过去、未来都尽收眼底。般若月公主刚才在菩提树下冥想,就是在与三千世界的自己共通神识,这也是神佛比凡人和普通生灵更全知全能的原因。每一个世界的菩萨,就是一个法身,法身可以呈本相,也可以呈不同的众生相,不拘性别,不拘种族。”
离奴嘀咕道:“这不就是分身术吗?!不过,好像也不是,在三千个世界里去分身,想一想就做不到……”
元曜震惊得张大了嘴,经过白姬的一番解释,他好像能理解了,又好像想不通。这已经超过他的认知范围了,这不是一个普通人类能够想通的事情,他虽然还有很多迷惑,但是也决定不再问了。
白姬失落地道:“其实,我也和轩之一样,只能经历这一个世界,狭隘而无知地过完一生。我终生的追求,就是能够成佛,与三千世界,过去未来的自己共享神识,到时候三千世界,过去未来的我加在一起,就能够成为一个超级无敌的宇宙大魔王了。”
元曜、离奴、般若月公主一起望向白姬。
一个惊愕,一个赞赏,一个若有所思。
白姬笑道:“我开玩笑而已。般若月公主,请不要当真。还是说一说贝多罗和鱼的故事吧。”
般若月公主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才道:“我在贝多罗这一法身的世界,是一位国王。我的国家,在沙漠与大海的边界。有一年,国家发生大旱,农田干裂,颗粒无收,一些国民都饿死了。占星师告诉我,这场大旱将会持续二十年,农田不会有收获,国民都逃不了饿死的宿命。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命运对我的考验是旁观因果。我的国民们前世都是十恶不赦之徒,他们从地狱转世而来,经受饥饿的劫难。当百万恶徒饿死之后,超度升天,天星移动,会有一位新的佛陀诞生。那位新的佛陀就是贝多罗。然而,当时的我没有学会旁观命运,而是做出了让我陷入迷惑,失去了辉光的选择。所以,贝多罗没有成佛,只是成为了我的法身。”
白姬好奇地问道:“您当时做了什么选择?”
般若月公主道:“我不忍国民忍受饥饿,堕入死亡的深渊,便纵身跃入海中,化作了一条大鱼。大鱼游到了海边,搁浅在海滩中,如同一座巨岛,让饥饿的国民以鱼肉为食。他们割食一部分鱼肉,我就长出新肉。为了让国民不受饥饿,我忍受着日日夜夜被利刃割肉的痛苦,源源不断地以血肉喂饲他们。这种肉体的痛苦持续了二十年,直到终于下了一场雨,大旱结束,我才离开了海岸,沉入了海底。自从我化鱼之后,我的国民再也没有一个人因为饥饿而死亡。但是,同时,贝多罗却不能成佛了。”
元曜十分迷惑,问道:“小生不明白,菩萨您舍身为鱼,救苦救难,为什么反而不能成佛呢?”
般若月公主道:“你的疑惑,跟我当时一模一样。我困惑了很多年,也曾向佛祖求问,可是只得到了‘旁观因果’这个答案。世间万事,自有其来处和去处。世界上没有偶然,所有的事情,都是必然。旁观因果,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化身为大鱼,忍受痛苦,虽然让我的子民们免于饥饿而死,但是他们本身是恶鬼。他们活着,会因恶鬼的本性犯下更多的罪孽,他们死亡,却会换来一位佛陀。这位佛陀降世,将会拯救更多的苦难众生。而我因为不忍,未曾旁观因果,导致佛陀无法降世。那些本该被佛陀普渡和拯救的人,因为我而没有得到拯救。我一直在迷惑,自己因为不忍国民饿死,舍身化鱼,真的做错了吗?我一直在三千世界中寻找答案。在迷惑之中,拯救众生,反而内心更加迷惑了。我的心累了,也逐渐失去了辉光。不过,现在我在十字寺里找到答案了。”
元曜追问道:“此话怎讲?”
般若月公主道:“因果是一环扣一环,一世绕一世,除了造化,谁也不知道最终的答案。唯有慈悲与爱,才是众生的救赎。天尊阿罗诃舍身为世人,跟我当初化身为大鱼一样。但是,同样是舍身,我们的想法却不一样,一个是爱和宽恕,一个是慈悲与不忍。爱和不忍,是两种境界。爱,是我应该学习的境界。旁观因果,不是无情,而是一种大爱。”
元曜道:“小生听不懂……”
白姬想了想,道:“轩之,因果这个事情,就跟塞翁失马一样,焉知非福,焉知非祸。从长远和全面的角度来看,般若月公主选择化鱼,以肉身救了国民,却害得更多人失去了生命。——国民做的恶,和贝多罗成佛后本该普渡和救助的人。”
元曜道:“可是,面对即将饿死的国民,总不能什么也不做呀。什么都不做,就是冷血无情。谁又能全知全能,看透所有的因果脉络呢?”
白姬道:“没有人全知全能,即使是佛祖,也有他的盲点。所以,旁观因果,是神佛必须经历的一个考验。般若月公主在这个考验上迷惑了,她一直找不到答案,内心蒙尘,失去辉光。如今,她终于了悟了这一点。旁观因果,也是一种大爱。”
元曜虽然不太明白,但是也决定不再追问了。人类和神佛是两种不同的存在,两者生命的长度和广度都不一样,生存方式更不一样,所以难以理解。
离奴埋头吃鱼,根本不想听这些难懂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