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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菲奥娜和特莎两姐妹无论是外表还是性格都迥然不同。我的妻子发色较深、面部略宽,总是嘴角含笑;她的妹妹特莎却有一头近乎金色的头发,一双碧蓝的眼眸和一张表情严肃的脸,让她看起来总像个小女孩。特莎的头发并不卷曲,长度刚好披肩,有时她会用手把头发捋到耳后,有时又任由它们披散下来挡住脸,然后从头发的缝隙间往外看。

我从军情六处刚一回家,便看见特莎坐在客厅,可我一点也不惊讶。这姐妹俩关系很好——大概是因为两人从小就一起接受那个自负且专制的父亲对于“性格培养”的严酷训练,算是患难见真情,再加上过去一年菲奥娜算是不遗余力地帮助特莎挽回与乔治的婚姻——乔治是特莎的丈夫,一位富有的汽车经销商。

客厅桌上有一只冰桶,里面插着一瓶已经打开的香槟,看样子她们已经喝了不少,剩下的酒刚到瓶身标签的位置。“有什么好事需要庆祝吗?”我一边脱下外套挂在门廊的衣架上一边问。

“别这么俗气。”特莎嗔怪道,顺手递了一支细脚香槟杯给我,淡黄的液体装得满满当当,就差溢出杯口了。和有钱人结婚就会遇到这种问题:他们对何为“奢侈”根本没有概念。

“八点半吃晚餐。”菲奥娜说着给了我一个象征性的拥抱,一只手上还拿着香槟,此刻正高高举着以免亲吻时泼到我身上。“迪亚斯太太很好心,答应留下来帮我们做晚餐。”她说。

迪亚斯太太是一位葡萄牙人,是我们的管家兼勤杂工,总会留下来帮忙做晚餐。我暗自琢磨,不知道请她得花多少钱。这笔钱和其他许多家庭开销一样,都是从菲奥娜的个人信托基金收益里出的,最后总被湮没在账本上的一大串开支记录中。她知道我不喜欢这样,但相比于和我吵架,我猜她更讨厌做饭。我在沙发的另一边坐下,尝了一口香槟,赞道:“好酒。”

“是特莎带来的。”菲奥娜说。

“是我的一位追求者送的。”特莎带着一丝狡黠说。

“我可以问问他叫什么吗?”我说,却见菲奥娜拿眼瞪我,我只装作不知情。

“等时机成熟自会告诉你,我亲爱的姐夫。”特莎回答,“目前暂时‘无可奉告’。”

“这么说,他目前是‘现行犯’?”

“你可真讨厌!”特莎斥道,然后大笑起来。

“乔治还好吗?”我又问。

“我俩各过各的。”特莎回答。

“别提这些不开心的。”菲奥娜说。

“我没有不开心。”特莎说着用戴满珠宝的雪白玉手捋了捋头发,“我很喜欢乔治,现在、将来都不会变,可我们不适合一起生活,总吵架。”

“听这意思,难不成你打算离婚?”我又喝了一口香槟问。

“乔治不想离婚。”特莎解释道,“家里现在对他来说基本就是酒店,周一到周五回家住,其他时间带着他的漂亮小妞去乡下别墅。”

“乔治真的找了漂亮小妞?”我敷衍地问了一句。

“真有此事。”特莎却说,“不过最近他忙着赚钱,不知道还有没有时间管别的。”

“真是个幸运的家伙,”我说,“我认识的其他人都在赔钱。”

“唉,所以这就是乔治聪明的地方啊。”特莎说,“好几年前他就开始销售小型且价格实惠的汽车了,那时候其他人都没什么兴趣。”她的语气很是自豪。即便争吵不休,妻子们依旧会为丈夫的成就感到由衷的喜悦。

菲奥娜伸手拿起香槟酒瓶,用一块干净的餐布裹在瓶身上,像一名专业侍酒师一样娴熟准确地为每个人添了酒。她很小心,不让瓶口碰触到酒杯,餐布也恰好地裹在瓶身标签以下的位置,好让人们看清标签。如此专业且精致的动作只有从小锦衣玉食、在仆人簇拥下长大的人才懂。给我斟酒时她说:“特莎想让我帮她找间公寓。”

“顺便再装修一下,以便住人。”特莎补充道,“这种事我可一窍不通。看看我家现在乱成什么样子你就会明白的。乔治很不喜欢待在家里,有时我也会想,说不定就是因为这样,我们的婚姻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你家的房子很不错,很温馨。”菲奥娜维护地说,“就是太大了,家里就你们俩。”

“又老又旧,还很黑。”特莎却抱怨道,“说实话还有点潮湿。我能理解乔治为什么讨厌它。他不过是看中汉普斯特德这个富人区罢了,比起之前住的伊斯灵顿来说,好歹是个进步。可他又总说就算伦敦高级富人区梅菲尔我们也住得起。”

“你要买的新房子,”我问,“乔治会喜欢吗?”

“别扯了!”特莎换上自带戏谑感的伦敦考克尼口音嗔怪道——她总觉得和我说话用这个腔调更合适,“我还没找到满意的地方,所以才来找姐姐帮忙。一个人去看房时,我总是无法做出决定。那些房屋中介嘴皮子都太利索了,他们说什么我都信——这就是我的问题,总给自己惹麻烦。”

不管特莎的人生经历过怎样的麻烦,都绝不是因为她轻信人言造成的,我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没有反驳,只是点点头,喝完了杯中剩下的香槟。晚餐时间快到了,虽然迪亚斯太太厨艺还过得去,可我真不想再吃她做的巴西肉烧豆了。

“你不会介意吧,亲爱的?”菲奥娜问。

“介意什么?”我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啊,你是说帮特莎找房子的事?不介意,当然不介意。”

“你真是个好人。”特莎对我说。然后又转头对菲奥娜说:“你真幸运,在我认识伯纳德之前就下手了。我不是一直说嘛,他绝对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丈夫。”

对于这话我没有任何回应——只有特莎能让“不可多得的好丈夫”这种赞美之词听起来像是一种令人厌恶的瘟疫。

说完那句话,特莎向后靠在沙发靠背上。今天的她穿了一条雾灰色的丝质连衣裙,从领口开始一路到裙边都用小纽扣扣了起来,柔顺光滑的材质沿着曼妙的曲线散发着一层柔和的光晕。她一只手举着香槟,另一只手把玩着脖子上的珍珠项链,每一颗都是天然珍珠。她看起来有些紧张,不停交换着双腿姿势,并下意识地用手指绞缠着雪白脖子上的珍珠项链。

“特莎有件事想跟你说。”菲奥娜忽然打破沉默。

“还有香槟吗,亲爱的?”我问。

“特莎带来的唐培里侬香槟王已经喝完了。”妻子回答,“只剩冰箱里从塞恩斯伯里超市里买的。”

“冰箱里的塞恩斯伯里香槟听起来也不错。”我说着把酒杯递了过去,顺便问道,“你想跟我说什么,特莎?”

“你认识一个叫吉尔斯·特伦特的男人吗?”她问。

“外交部的,个子高挑、灰色卷发、声音低沉,一口上流精英口音,对吗?比我年纪大些,没我帅。”

“不算是外交部的人。”特莎有些顽皮地说,“他的办公室的确在外交部,但确实是你们组织的一员。”

“这是他告诉你的?”我问。

“是的。”特莎回答。

“他不该告诉你这些。”我说。

“我知道。”特莎说,“刚才我跟菲奥娜讲的时候,她说一九七八年时,吉尔斯·特伦特还在柏林情报站工作过呢——说他是重要成员。”

菲奥娜拿着超市买的香槟回到客厅,为我斟满。我说:“是吗,既然菲奥娜这么说……”

听我的口吻,菲奥娜回道:“特莎是我的亲妹妹,亲爱的,她才不会敲锣打鼓地跑去跟俄国人报告你们的秘密。是不是,特莎?”

“除非遇到一个优质俄罗斯男人。但即便如此……我的意思是,你们见过俄罗斯女人的照片吗?”她把珍珠项链含在嘴里说,这个举动实在像个小孩。她喜欢当小孩。

“吉尔斯·特伦特怎么了?”我问。

听到这话特莎又开始摆弄项链。“他是我去年夏天认识的,在我家邻居办的一场晚宴派对上。当时他有考文特花园的演出票——莫扎特作曲。歌剧的名字我已经忘了,但我记得当时大家都在抱怨一票难求,可吉尔斯却能搞到票。总之,那场表演真是太迷人了。虽然我对歌剧并不是特别感兴趣,但那天我俩坐在包厢里,趁着演出休息的时候喝了一瓶香槟呢。”

“然后你就和他好上了。”我替她讲完了故事。

“他可是个风度翩翩的英俊男人,伯尼,而且当时乔治又不在——他跑去看日本人如何制造汽车了。”

“你怎么不跟他一起去?”我问。

“这种汽车制造商给经销商安排的行程,你但凡去过一次就不会这么问了。带上妻子完全是多此一举,亲爱的——每个卧室里都给安排了知冷知热的女仆服侍呢。”

菲奥娜为自己和特莎各倒了一杯刚打开的香槟,才开口道:“特莎是想跟你聊聊吉尔斯·特伦特的事,可不是来做婚姻咨询的。”这是一种训诫,和所有妻子对丈夫的训诫一样,总是带着微笑开始,再以仿佛忍俊不禁的笑声结束。

“那就说说吉尔斯·特伦特吧。”我说。

“我知道你刚才是开玩笑的,不过吉尔斯其实比你年长,伯尼,年长许多。他单身,日子过得井井有条。我一开始还以为他喜欢男人,因为他总是那么干净整洁,吃穿都很讲究。他家厨房——他在国王路上有一栋豪华别墅——厨房里的刀叉和锅碗瓢盆全都按尺寸、从小到大摆放得整整齐齐:最小的在左边,然后从小到大一路往右排列,最右边的是最大的。一切都摆放得太精致了,害得我连煎个鸡蛋、切片面包都战战兢兢,生怕不小心把面包屑什么的掉到擦得明晃晃的地砖上,或者在菜板上留下刀痕。”

“那你是怎么发现他并不喜欢男人的?”我说。

“你看,我就说他不会认真听我说话的吧。”特莎对着菲奥娜抱怨道,“我就说他肯定只会讽刺我——我说对了吧!”

“这可不是开玩笑,伯纳德。”妻子说——只有在讨论严肃的事时她才会叫我伯纳德。

“你是说特莎和吉尔斯是认真的?”

“我是说吉尔斯·特伦特在给俄罗斯大使馆传递我们的情报信息。”

此言一出,现场登时一片安静。我过了好久才蹦出两个字:“该死。”

“吉尔斯·特伦特在局里可是老资格了。”菲奥娜提醒。

“比我的资历还老啊。”我叹道,“当初我刚进局里时,他就已经是培训新人的老手了。”

“他曾在柏林的信号部门工作过一段时间。”菲奥娜又说。

“是的。”我回答,“那份关于如何审讯被捕者的培训报告还是他写的呢。这事可不大好。吉尔斯·特伦特……真的?”

“吉尔斯·特伦特看起来确实不像是这种人。”菲奥娜说。举止优雅、风度翩翩的吉尔斯·特伦特一向颇受女士们青睐,他总彬彬有礼地摘下帽子行礼,身上的衬衫也总是干净平整。

“这种人一般表面上都看不出来。”我说。

“好在他和外勤特工并没什么接触。”菲奥娜说。

“是啊,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我说着看了看特莎,“这件事你还对别人提过吗?”

“除了爸爸,再也没有了。”特莎回答,“他叫我赶紧把这些事忘掉。”

“真是个好爸爸。”我说,“每次需要的时候总会在你身边。”

迪亚斯太太端着一大盘炸虾仁走了进来。“别吃太多了,先生。”她用一贯的略显生涩和尖锐的口音说,“会长胖的。”葡萄牙人往往看起来阴沉而严肃,但迪亚斯太太脸上却总挂着微笑。我总感觉那是因为我们给她的薪水太高了。

“你真是太棒了,迪亚斯太太。”妻子面带微笑客气地赞道,不过这微笑在她发现盘子里的炸虾用的是她放在厨房、原本准备明天当午餐的材料时迅速消退。

“她可真是个难得的人才。”特莎一边赞扬一边把一块炸虾塞进嘴里,结果下一秒便不得不吐在了餐巾上——新鲜出炉的炸虾很烫。“我的天哪,好烫!”她拉下脸来。

菲奥娜最讨厌油炸食品,对我递过去的餐盘挥了挥手表示拒绝。我挑起一只虾,用嘴吹了吹然后吃掉。味道还不错。

“可以了,迪亚斯太太。”菲奥娜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我转头发现迪亚斯太太还站在客厅门口,面带微笑望着我们。听到妻子的指示,她很快离开客厅回到了厨房,不一会儿厨房门内飘出一团烟雾,又传来器物碰撞的刺耳声响,我们却假装不知。

我对特莎说:“你是如何得知他给俄国人传递资料的?”

“是他自己告诉我的。”她说。

“就这么简单?”

“事情的起因是:某天下午我俩去伦敦苏活区约会,那是一间风格奇特的酒吧,吉尔斯一直在看电视播放的赛马节目。后来他的几笔下注赢了,于是我们又去了闻名遐迩的丽兹酒店,在那遇到了吉尔斯的几个朋友,他想招待他们吃晚餐以显慷慨,于是我建议去贝克街的安娜贝儿俱乐部——乔治是那里的会员。我们在那里一直待到很晚,没想到吉尔斯竟然那么会跳舞……”

“这些都是为了告诉我最后他是在床上跟你讲的私密话所做的铺垫吗?”我有些无奈地打断她。

“呃……是的。后来我俩回了他家,就是国王路上那栋豪华别墅,我又喝了几杯。实话说,当时我心里不是没想过乔治,还有各种传统女德,但我转念一想:去他的,何必呢。然后便答应了吉尔斯,留在他家过夜。”

“他到底跟你说了什么,特莎?你看现在已经快要八点半了,我都饿了。”我说。

“当天半夜我被他吵醒了。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他睡着睡着忽然大声哀号起来。那声音真让人头皮发麻,亲爱的,你都不知道——他一直哀号着‘救救我’还是什么的。我的意思是:简直像噩梦一样。我做过噩梦,也看过别人做噩梦——读书时学校宿舍有一半女生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对不对?——但这些和吉尔斯的情况都不一样:他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不停颤抖,就像冬天风中的落叶。”

“你说的是吉尔斯·特伦特?”我有些讶异。

“是啊,我知道这很不可思议、很难想象,对不对?我的意思是,他平时明明看起来那么隐忍坚毅,像个军人。不过话说回来,那天半夜他被噩梦魇住了一直大喊大叫,我摇了他好久才醒过来。”

菲奥娜说:“告诉伯尼,他都喊了些什么。”

“他喊着:‘救救我!是他们逼我的。’还有‘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好不容易把他叫醒,我赶紧倒了一大杯矿泉水给他,他很感激地喝完,又过了一会儿,才终于振作了一些,神情也恢复了正常。可就在那时,他突然问我:如果有一天他告诉我,他是俄国人的间谍,我会怎么办?我当时说,我会嘲笑你的。他点点头说,也好,反正都是真的。于是我问他,那你当间谍是为了钱吗?——我其实是开玩笑的,因为我以为他是在开玩笑。”

“那他是怎么回答的呢?”我问。

“我知道他不缺钱。”特莎说,“他读过伊顿公学,认识许多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还跟我父亲一样有私人裁缝,出手阔绰,而且是许多高级俱乐部的会员。你也知道现在的俱乐部会费有多贵,乔治就总抱怨这点,毕竟为了工作他经常需要带商业伙伴出入这些场所。可我从来没听过吉尔斯抱怨会员费的事。国王路的那栋别墅是他父亲给他买的,还另给了他一大笔钱,足够日常开销和吃喝玩乐。”

“同时他还有自己的薪水。”我补充。

“唉,那点工资可不算什么,伯尼。”特莎说,“不然你以为光靠你那点钱,能和菲奥娜过上现在的日子吗?”

“能过得好的人多了去了。”我说。

“可惜我们这样的人做不到。”特莎声音甜美又耐心地解释,“可怜的菲奥娜不得不去买超市的香槟,因为她知道如果买了爸爸喜欢的那种香槟,你一定会不高兴的。”

听得此话菲奥娜赶紧打断她:“你跟伯尼说说吉尔斯和俄国人接头的事吧。”

“他跟我讲了如何遇见‘商务代表团’那个人的故事:某天晚上,吉尔斯去了波多贝罗路的一家酒吧——他很喜欢找那种只有当地人才知道的酒吧。快到闭店时间时,他问酒保能不能再来一杯,但被拒绝了。当时一个站在吧台前的男人主动搭话,说可以带他去苏活区的一间国际象棋俱乐部——杰拉德街的‘卡尔俱乐部’,虽然那里是会员制,但会一直开到凌晨三点。这个俄国人就是那间俱乐部的会员,还说要帮吉尔斯也申请会员,于是他便答应了。根据吉尔斯的描述,那家俱乐部并没有什么特别——里面的客人主要是艺术家和作家之流。吉尔斯很会下象棋,自那天以后甚至把它变成了一种习惯,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去那个俱乐部找俄国人下棋,或者观摩别人下棋。”

“他是哪天做的噩梦?”我问。

“具体日期不记得了,但离现在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特莎回答。

“关于那个俄国人的事,他还在别的场合跟你讲过吗,还是就那天半夜?”

“后来我主动问起过。”特莎说,“出于好奇,我想知道那天他到底是不是在开玩笑。吉尔斯·特伦特知道你的名字,也知道菲奥娜,因此我猜他的工作应该也和秘密任务有些关系。上周五我跟他回家时已经很晚了,他兴冲冲地给我看了新买的电子象棋机,我说既然有了这个,你就不用总去那家俱乐部了,他却说自己喜欢那儿。我问他怕不怕别人看见他总跟俄国人混在一起,怀疑他是奸细。吉尔斯听了这话一屁股坐在床上,喃喃自语地说了些诸如‘那他们可真没猜错’之类的话。那天晚上他喝了不少酒,主要是白兰地——我发现他只要一喝白兰地就容易醉,其他酒都不会。”

说到这里,特莎已经比刚才平静严肃了许多,这倒是我没见过的样子,以前在我眼中,她总是一派活泼天真的样子。“请继续。”我鼓励道。

特莎再次开口道:“总之,我当时还是认为他是在开玩笑,于是也顺着他开起玩笑来,没想到他竟是认真的。‘我真心祈求上帝能让我退出,’他说,‘可我现在完全落在他们手上,永远无法摆脱了。早晚有一天,我会落得个被中央刑事法院判决蹲三十年大牢的下场。’我问他难道不能逃跑吗?乘飞机逃到别的地方不行吗?”

“他怎么说?”

“他说:‘最后落在莫斯科手里吗?那我宁可被关进英国的监狱、听人用英语咒骂,也不愿意下半辈子都待在莫斯科。你能想象那种日子吗?’他这么说,随后便开始跟我讲双面间谍金·菲尔比 和另外两个间谍的故事,讲他们在莫斯科过的什么日子。我意识到他平时肯定没少看关于他们的资料,然后把自己吓得要死。”

特莎说完这番话,抿了一口手里的香槟。

菲奥娜问:“现在怎么办,伯尼?”

“这件事可不能放着不管。”我说,“必须正式调查,向上面汇报。”

“我不希望把特莎牵扯进去。”菲奥娜说。

特莎也望着我。“这可不是我能说了算的。”我说。

“要我说,最好什么也别说,就让这事过去吧。”特莎说。

“就让这事过去?”我无语,“这可不是哪个不长眼的流浪汉不小心跑到你父亲的麦田里捣乱,然后警察问你们要不要起诉这种性质的小事。你说的这可是间谍活动——如果我不汇报,那么你、我、菲奥娜很可能都要陪他一起站在中央刑事法院的法庭上接受审判。”

“是这样吗?”特莎看着菲奥娜问。她总是这样,犹豫不决时更相信姐姐而不是我。特莎的言行举止总透着一种孩子般的简单直接,就算惹人生气也很难一直怀恨在心。她真是完美印证了人们关于老大、老二的所有性格分析:妹妹特莎为人真诚却肤浅,充满爱心却善变,喜欢在人前表现自己,却又缺乏成为演员的足够自信;而菲奥娜则展现出家中老大的所有性格特征:沉稳、自信、聪慧,总是冷眼打量着周遭的人、事、物,善于发现问题。

“是的,特莎,伯尼没有骗你。”

“我会尽力避免把她牵扯进来的,”我说,“但无法做出任何承诺。不过,我想告诉你一件事:要是我费尽心力从这件事中把你的名字抹去,你却把此事透露给了任何其他人,比如你们的父亲,那我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你和他以及所有知情不报的人受到法律的制裁。”

“谢谢你,伯尼。”特莎回答,“要是那样乔治可要倒大霉了。”

“我担心的就是他。”我说。

“你其实没那么可怕。”特莎说,“其实你心肠挺好的,你自己知道吗?”

“你要再敢这么说,”我看着特莎,“我就把你的鼻子打断。”

她闻言笑了起来,说:“你真有趣。”

说完这些事,菲奥娜去厨房查看晚餐准备如何了,特莎则从沙发一头朝我这边挪了挪。“他是不是有大麻烦了——我是说吉尔斯,会有大麻烦吗?”她的声音透着紧张,对我有种一反常态的恭敬,就像一个病人询问即将做出诊断的医生。

“只要他愿意配合,就不会有事。”这话自然是假的,可我不想让她过分担心。

“我敢肯定他一定会配合的。”特莎说着又喝了一口香槟,然后微笑地看我,那表情显然在说:我一个字都不相信。

“他和那个俄国人来往多长时间了?”我问。

“有一阵子了。你一定能查到他是何时加入象棋俱乐部的吧?”特莎摇晃着酒杯,看着香槟浮起绵密的气泡。当年遇到乔治时,她可没少用到在戏剧学校学习的表演技巧,最后选择了嫁给乔治而非进军演艺圈。此时她把头偏向一边,意有所指地看着我说:“吉尔斯不是个坏人,他只是有时会犯傻。”

“我得找时间再和你谈一次,特莎,到时候你可能需要把今天讲的所有事情跟调查官再讲一遍,还要写下来、签字证明。”

她用一只手指轻抚着香槟酒杯,沿着杯口划了几圈,说:“如果你答应我对吉尔斯手下留情,我就帮你。”

“我会手下留情的。”我保证——真让人头疼。我若非如此回答,她岂能消停?

盛晚餐的瓷器是明顿牌的,餐桌上摆放着结婚时菲奥娜父母赠送的银质餐具,还有我父亲送的一尊玻璃花瓶,那是他在柏林跳蚤市场淘来的。当年住在柏林时,他每周六早上都会去跳蚤市场转转。圆形餐桌很大,我们三人只能并排坐在一起才方便说话。我和菲奥娜坐在特莎两侧。今晚的主菜是炖鸡肉,分量很少,盛肉的盘子却很大。迪亚斯太太上菜时,雪白的围裙上多了一大块棕色的肉汁印渍,脸上也没了笑意。等她上完菜回到厨房,菲奥娜才悄悄说,迪亚斯太太把那个小的盛肉碗打碎了,一半的炖鸡肉都撒在了地板上。

“我们为什么要悄悄说话?”我说。

“我就知道你要吼。”菲奥娜说。

“我没吼。”我反驳道,“我只是说……”

“你说的话我们都听见了。”菲奥娜打断我道,“要是你惹迪亚斯太太不高兴,辞职了……”剩下的话她没说。

“你为什么说得好像这是我的错?”我问。

“只要什么东西坏了,他总是这个样子。”菲奥娜对妹妹抱怨道,“除非那东西是他自己弄坏的。”

我舀了点少得可怜的炖鸡肉,又盛了一大碗米饭。菲奥娜拿出橱柜里剩下的几瓶上好红酒,我开心地倒了一杯。

“等伯纳德走了,你愿不愿意来陪我住一段时间?”菲奥娜问妹妹。

“你要去哪里?”特莎问。

“这件事还没定呢。”我说,“还不确定我是不是真的要走。”

“柏林。”菲奥娜无视我,直接回答特莎,“我不想自己一个人住。”

“我很乐意,亲爱的。”特莎回答,“什么时候来?”

“我说了,还没定呢。”我坚持,“我也不一定会去。”

“快了。”菲奥娜继续无视我,“下周吧,最迟下下周。”

迪亚斯太太回到餐厅收拾碗碟,同时听取人们对她烹饪的赞美。菲奥娜对她的手艺大加赞赏,特莎也在一边跟着帮腔。

“萨姆先生呢?”她总是称呼我“萨姆先生”,从不说“萨姆森先生”。“萨姆先生……他喜欢吗?”这问题她是看着菲奥娜问的,却不直接来问我,这让我想起了那天听着赛拉斯舅舅、布莱特·伦斯勒和理查德·克鲁耶当着我的面,旁若无人地讨论我能不能活着从柏林回来的场景。

“你看他的盘子,迪亚斯太太。”菲奥娜语气轻快地说,“吃得一干二净。”

我是吃得一干二净,但那是因为我原本就只分到了一小只鸡腿和一小块胸颈肉。大部分炖鸡肉现在正堆在外面的花园里,而邻居家的猫群正围着它们大快朵颐——我能听见后门外的空牛奶瓶被撞倒的声音。“非常美味,迪亚斯太太。”我说,菲奥娜冲我投来赞许的微笑,可等迪亚斯太太离开餐厅后,那笑容却立刻褪去了。“你就非得语带讥讽吗?”她说。

“是很美味啊,我是认真的。”我说。

“下次中介再带新的女佣来时,你自己面试吧,到时候你就知道我们现在有多幸运了。”

特莎给了我一个拥抱,说:“菲奥娜,我亲爱的姐姐,你别对他这么凶。上次在我家寄宿的学生把乔治的影碟机掉地上了,他的态度可比伯纳德糟多了。”

“啊,说到这个我倒想起件事。”菲奥娜说着探出身体看着我,“你不是说今晚要把W.C.菲尔德斯的喜剧电影录下来吗?”

“啊,对!”我差点儿忘了,“几点开始来着?”

“八点整。”菲奥娜说,“恐怕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闻言,特莎立刻伸手捂住我的嘴。

迪亚斯太太端着餐后点心奶酪和饼干走了进来。“我早就提醒他设闹钟。”菲奥娜说,“可他就是不听。”

“男人不都这样吗?”特莎说,“你应该跟他说‘别设闹钟’,这样他反而偏要设。我每次都这么对付乔治。”

吃过晚餐,特莎便早早离开了,说是和“一位旧校友”约好在伦敦萨沃伊豪华酒店里的酒吧见面。“看来不是一般的校友!”菲奥娜出门送特莎,等她回来后我说。我总让妻子独自送妹妹离开,因为姐妹间通常会在分别时说些私密的体己话。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菲奥娜叹道。

“可怜的乔治。”我说。

菲奥娜在我身边坐下,给了我一枚香吻,然后问:“我今晚是不是很不讨人喜欢?”

Asinus asino, et sus sui pulcher ”,我用一句拉丁语谚语回答她,又用英语解释,“公驴不嫌母驴丑,猪公不怕猪婆臭。”

她大笑起来:“刚遇见你时,你也总爱引用拉丁语谚语,现在却很少听你这么说了。”

“说明我成熟了。”我回答。

“可别熟过头了。”她说,“我爱你本来的模样。”

我的回应是一个长长的吻。

“可怜的特莎,会遇到这种事也没办法,对吧。她总是这样大大咧咧,脑子缺根弦,连自己的生日都能记错,谁能指望她记得具体哪天遇见的吉尔斯。我很高兴你没有当场臭骂她一顿,或命令她按照时间顺序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一遍。”

“早晚会有人那么命令她。”我说。

“你今天工作是不是很辛苦?”她问。

“布莱特·伦斯勒不愿意让银行给沃纳提供帮助。”

“你和他吵架了?”菲奥娜问。

“他觉得有必要拿十五年的资历来震慑我。”

“他怎么说?”

我把布莱特在办公室说的话转述给菲奥娜。

“以前你脾气可没这么好,比这温和的情况都能让你暴跳如雷。”菲奥娜听完我的描述说。

“他这是试探我呢。”我说,“我根本没把他的话当真。”

“全部都没当真?”

“伦斯勒和克鲁耶并不真的相信布拉姆斯四号叛变——情报局局长也不相信,这一点我可以打包票。要是他们真相信他是克格勃的人,就不会费这番工夫考虑派谁去找他,并且早就把柏林站的所有文件秘密处理了,根本不可能打上‘立即行动’的标签通知各处。他们会忙着准备各种借口和真假参半的说辞来为自己的失职开脱,并想办法在东窗事发时设置障碍,阻挡调查质询。”我把特莎剩下的红酒倒进自己的杯子接着说,“他们对我也没有疑心,否则在了结此事之前,绝不会让我靠近情报局半步。”

“可他们不得不让你参与——布拉姆斯四号坚持只和你见面。这件事我早跟你说过。”

“他们真正的想法是:布拉姆斯四号是过去十年内最优质的情报线。当然,每次都得等这条线快消失时,他们才会想起来。”

“那你对特伦特这件事又怎么看?”

我顿了顿,有些迟疑。这件事目前只能靠猜。我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将心中的不确定表露无遗:“接触特伦特的或许是克格勃的人,打算通过他渗透到军情六处内部。”

“我的天哪!”这次菲奥娜是真的惊了,“俄罗斯人打算从我们这里获得布拉姆斯四号的资料?”

“他们想清查布拉姆斯四号的身份。他可是情报局保护最严密的特工之一,这是得益于他和老赛拉斯之间的盟约,而赛拉斯是一个信守诺言的人。因此他们唯一能够追查关于布拉姆斯四号的办法,就是了解伦敦总部究竟得到了什么材料。”

“这根本不可能。”菲奥娜说。

“怎么说?”我问。

“因为吉尔斯根本不可能接触到布拉姆斯四号的资料——全是最高机密,就连我也看不到。上面只会让你知道一星半点儿的必要信息。”

“可是俄国人并不见得知道这一点。在他们看来,吉尔斯级别很高,肯定能查阅任何文件。”我说。菲奥娜盯着我的眼睛,仿佛想看进我的内心深处——“你认为布拉姆斯四号有没有可能从某种渠道得知了克格勃正在追查他的消息?”她问。

“有可能。”我说,“这正是我的推测。布拉姆斯四号提出退休是为了争取谈判的筹码,迫使局里更换他的情报上线。”

“这件事真是越想越可怕。”菲奥娜说,“我真的不希望你去找他——这不是一两天就能解决的事,而是事关敌我双方、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艰巨任务。”

“可我想不出除了我,他们还能派谁去。”我坦言。

菲奥娜忽然愤怒起来。“你这浑蛋其实就是自己想去!”她吼道,“你和那些家伙一样——很怀念,对不对?你很怀念那种枪林弹雨、命悬一线的日子!”

“我并不怀念。”我说。这是实话,可她并不相信。于是我伸出双臂拥抱住她,把她拉到怀里说:“别担心。我已经老了,不敢冒险了。”

“这个任务就算不冒险也可能出事。”

我还没有告诉她,沃纳已经打过电话催我回去了——要是说了,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于是我只告诉她,我很爱她——这也是实话。 uCulZUVMF+QlPyQvo8Fl+s2c5h4a94vaIxgdi8A1AUZLfoXUcntKVaomrsI8RQP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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