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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查德·克鲁耶是统管德国情报站的官员,也是我的直接上级,比我小两岁。他谦虚地客套说自己年纪轻轻却忝居高位,但这一举动反而凸显了一个事实,那便是他在短时间内从一个不以升职速度著称的部门获得多次晋升机会。

克鲁耶有一头卷发,喜欢敞开衬衫领口,穿褪色的牛仔裤,并乐于在一众穿着深色西装、一板一眼打着领带的员工中显得与众不同。尽管他在说话时会刻意加上几句时下流行语,并故意摆出一副随和的姿态,却是整个部门中最妄自尊大又古板顽固的人。

“大家都以为我的工作很轻松,伯纳德。”克鲁耶一边搅着咖啡一边说,“却不知道我每天都被欧洲情报站副主管盯得死死的,还得应付局里各个委员会无休止的会议。”

他可真行,连这番抱怨都显得那么做作,仿佛只为彰显他在局里的重要地位。他微笑着说出这番话,带着一种暗示,好叫我知道这些麻烦事他都应付得来。他的咖啡盛在一只斯波德牌的高级瓷杯里,下面枕着一只配套的托碟,搅拌勺是银制的,红木做的托盘上还有一副一模一样的杯碟,以及配套的糖碗和一个盛放奶精的奶牛形银制容器。这套杯具是古董——克鲁耶不止一次跟我强调过,还说每天晚上都会把它们锁进坚固的文件柜里,同机密文件和日常邮件副本存放在一起——“他们以为我每天就是陪上司去高级餐厅吃个午餐、喝喝小酒而已。”

克鲁耶说的“小酒”指的是白兰地,菲奥娜告诉我那是他在牛津大学读本科时就有的习惯——那时的克鲁耶是牛津大学食品及葡萄酒社团的社长。然而他刻意营造的美食家人设却与个人形象很是不符——克鲁耶是一个纤瘦的男人,臂膀瘦,腿也瘦,手指和手掌都瘦骨嶙峋,其中一根瘦削的手指此刻正不停摸着自己薄薄的嘴唇。有人说那是人在紧张时下意识的举动,因为感受到了周围环境的不友好。这话纯属胡说,但必须承认的是,我确实不喜欢这个让人浑身不舒服的家伙。

克鲁耶浅啜了一口咖啡,一边细细品着,一边蠕动着嘴唇盯着我看,仿佛盯着一个打算卖给他一年份玉米的农户。

“比普通咖啡要苦一个度,你觉得呢,伯纳德?”

“雀巢咖啡在我喝来都一个味道。”我说。

“这可是优质的查格咖啡,现磨现泡的。”他冲我点点头,平静地反驳,表明他知道我是故意为了膈应他才那么说的。

“总之,他没有出现。”我切入主题,“我们可以坐在这里喝一早上的查格咖啡,布拉姆斯四号也不会顺着电线爬过来。”

克鲁耶没有说话。

“他和你们重新联络上了吗?”我问。

克鲁耶把咖啡杯放回桌上,飞快地翻了翻面前的几页文件说:“是的。我们收到了他的常规汇报。他很安全。”说完下意识地啃了啃手指甲。

“他为什么没来?”

“这点我们尚不清楚。”他微笑着说。克鲁耶有张英俊的脸,就是外国人想象中戴着圆顶礼帽的英国上流绅士的样子:面容清俊、线条紧致,圣诞假期去巴哈马度假时被阳光镀上的棕色肤色还尚未褪去。“等时机成熟他自会解释的。别追着外勤特工刨根问底——这是我的一贯方针。你说是吧,伯纳德?”

“是唯一正确的方针,理查德。”

“天哪!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回到一线,再当一次特工!你们的工作最是精彩刺激。”

“我已经整整五年没出过外勤了,理查德,早就变成办公室职员了,和你一样。”——和你这个从来没有出过外勤的人一样——这才是我内心的真实想法,但忍住了没说。自打退伍后,克鲁耶先是自称“克鲁耶上尉”,但很快他便意识到,这一称谓在总是身穿正规上尉戎装的军情六处主任面前是多么可笑,以及自称“上尉”对他的升迁之路而言毫无助益。

克鲁耶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发皱的衬衫,一只手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咖啡,另一只手托在杯底以免杯口的咖啡滴落。他注意到我并没动过面前的查格咖啡,于是问:“你更喜欢喝茶吗?”

“现在喝金汤力酒是不是太早了?”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想你一直觉得自己欠了‘布四’ 的人情——你依旧对他回到魏玛救了你的事念念不忘。”看见我惊讶的神色他点了点头,“我看过所有文档,伯纳德,对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

“他的行为很高尚。”我说。

“的确。”克鲁耶答道,“那确实是一件高尚的事,但他那么做并不是为了这个理由——不全是。”

“你并不了解当时的状况,理查德。”

“‘布四’当时慌了阵脚,伯纳德。他逃跑了。逃到边境一个叫图林格瓦尔德的荒芜之地时被我们的人截获,告诉他克格勃并没有打算抓他去问话——根本没有人在调查他。”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说。

“我们好不容易才说服他回去。”克鲁耶说。我注意到他的称谓变成了“我们”,“我们给了他一些假情报,让他回去继续扮演一个愤怒的无辜民众。我们让他假意配合敌方。”

“假情报?”

“就是一些已经撤离的人名和早已不用的庇护所位置……把这些消息告诉克格勃能让布拉姆斯四号赢得他们的信任。”

“可他们还是抓到了伯施,那个曾经庇护我的人。”

克鲁耶不徐不疾地喝完咖啡,又用托盘上的餐巾擦了擦嘴才开口道:“至少我们把你俩救出来了。就当时的危急情况而言,三个身陷险境的特工中能救出两个,我认为已经不错了。伯施跑回以前的庇护所去拿他的集邮册……居然为了几本集邮册!你能拿这种人怎么办?这一回去自然和敌人撞了个满怀,无处可逃。”

“那些集邮册或许是他一生的心血和唯一的宝贝。”我说。

“或许是吧,但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让敌人抓住,伯纳德。撞上那些浑蛋可没有第二次机会了,这一点你知、我知、他也知。”

“所以就是因为这件事,我们的外勤人员才那么讨厌布拉姆斯四号。”

“是的,就是因为这件事。”

“他们以为他把情报泄露给埃尔富特情报线。”

克鲁耶耸了耸肩。“我们能怎么办呢?总不能四处宣扬说我们本想编个故事让他得到克格勃的信任吧。”克鲁耶走到放酒水的柜子前,拿出一瓶杜松子酒,倒了些在一只大号的沃特福德威士忌玻璃酒杯里。

“多倒点酒,少一点气泡水。”我说。克鲁耶转头盯着我,眼神却心不在焉。“如果那是给我倒的。”我补充道。原来事情还有这样一番阴差阳错的缘故:局里让布拉姆斯四号暴露本已经撤离的老伯施的地址好获取敌方信任,结果那个可怜的老特工又跑了回去,想带走自己的集邮册,结果恰好撞在克格勃搜捕队的枪口上。

克鲁耶又倒了些杜松子酒,然后小心翼翼地往杯里加了些冰块,以免溅起水花,走回桌前把酒杯和一小瓶气泡水递给我。我把气泡水放在一边,根本没打开。“你不必再为此事挂怀,伯纳德。你已经去过柏林了,接下来的事情我们会交给其他人去办的。”他说。

“他会有麻烦吗?”

克鲁耶走回柜子前,把方才打开的酒瓶拧上盖子放回原位,又把用来搅拌酒水的小棍子放好,然后关上柜门,才说:“你知道布拉姆斯四号一直以来提供的是什么样的情报吗?”

“经济情报。他在东德银行工作。”

“他是我们在德国最重要的特工,也得到了最严密的保护。你是唯一见过他真容的几个人之一。”

“但那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他的情报都是通过邮件寄来的,把信息分寄给布拉姆斯情报线上的不同成员——全是当地地址,以避开监察机关和国安局的耳目——如有紧急情况,会把材料放到秘密投件处。仅此而已——不用微点 、不用一次性密码本,也没有代码、微型发射器、隐形墨水。相当老派的操作。”

“却相当安全。”我说。

“相当老派却也相当安全,至少到目前为止是如此。”克鲁耶赞同我的说法,“就连我也没资格查阅布拉姆斯四号的资料。关于他,我们一无所知,只知道他的情报都来自敌方高层,剩下的只能靠猜。”

“猜出什么结果了吗?”我故意拿话激他,虽然知道克鲁耶本就打算告诉我。

“我们从‘布四’那里得到的是德国投资银行和德国农业银行的重要决策。这两家国有银行为德国工农业提供长期信贷,且都隶属于德国中央银行的管辖,后者控制着整个德国经济命脉,包括汇款、支付和清算活动。除此之外,我们还能不时收到有关莫斯科国民银行和苏联经济互助委员会的情报。我认为布拉姆斯四号应该是德国中央银行内部某位主管的秘书或私人助理。”

“或者某位主管本身?”

“所有银行都有专门的经济情报部门。有野心的银行家对这个部门的主管位置可没什么兴趣,因此常有人事调动。这么久以来,布拉姆斯四号能一直不间断地提供情报,不太可能是主管,多半是内部职员或者助理。”

“你会想念他的。现在把他挖出来是个糟糕的决定。”我说。

“把他挖出来?我可没打算那么做。我希望他能继续坚守岗位。”

“我以为你……”

“是他想回西德去,不是我要让他回来!我是希望他能继续留在现在的位置上,不然少了这条线我们可麻烦了。”

“难道他害怕了?”

“特工们迟早都会害怕的。”克鲁耶说,“这叫作‘战斗疲劳症’——长期承受巨大压力,任谁也受不了。再说特工们也会老、会累,会想得到属于自己的奖赏,然后告老还乡,买栋房子,种种花、养养鸟,颐养天年。”

“那是我们二十多年前承诺给他们的东西——真正的生活。”

“谁知道这些疯狂的家伙脑子里在想什么?”克鲁耶冷漠地说,“我花了半辈子想搞明白他们的动机……”他向窗外望去,强烈的阳光为街边的青柠树镶上了一层金边,几抹模糊不清的云朵高悬在深蓝色的天空上。“却至今也毫无头绪。”

“总有一天你得放手,让他们离开。”我说。

他用手指碰了碰嘴唇,也可能是拿嘴唇吻了吻自己的手指,或者尝了尝刚才滴在手指上的杜松子酒说:“这是莫兰勋爵的理论吧?我记得他好像是把人分成四类:一类从不知害怕为何物;一类会害怕但不会表现出来;一类会害怕也会表现出来,但依然坚持完成任务;还有一类人……会因害怕而退缩。布拉姆斯四号属于哪一类?”

“我不清楚。”我回答。克鲁耶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明白年复一年日夜悬心、整日生活在恐惧中的感觉?除了上头突然宣布要调查账目支出记录以外,他有什么好害怕的?

“总之,他目前还必须继续待在自己的岗位上——这份工作并非没有尽头。”

“为什么派我去接他?”

“他这是在闹脾气,伯纳德。你也知道,这些人有时候就是会这样。他以前也曾威胁过要离开组织,但并没有;后来又威胁说要用伪造的美国护照从查理检查站离开。”

“所以我是被派去拦截他的?”

“我们总不能张贴通缉文书吧?既不能把他的名字告诉警察,又不能让船舶、机场用打印机印出寻人启事四处张贴。”克鲁耶说着打开了窗户锁,用力推开窗。那扇窗户去年整个冬天都不曾打开,克鲁耶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推开——“啊,伦敦街道上的柴油味!这感觉好多了。”他说话的间隙,一丝凉风从窗外拂来,“他可真不让人省心啊,又给我们找麻烦——这段时间已经不再定期提供情报了,还威胁说以后都不会再提供。”

“那你……拿什么威胁他了?”

“威胁可不是我的行事风格,伯纳德。我只是请他坚持再干两年,帮我们找到可以接替的人。天哪!你知道过去五年里他跟我们要了多少钱吗?”

“只要你别让我去接替他就行。”我说,“那边不少人认识我的脸,而且以我现在的状态,再干这种体力活儿可有些力不从心了。”

“我们人手多得是,伯纳德,不需要让高级成员去冒险。退一万步讲,就算事情真朝着对我们不利的方向发展,也会派法兰克福当地的特工过去。”

“这话听着有些令人不悦啊,理查德——我们要从法兰克福找什么人?”

克鲁耶吸了吸鼻子。“这点不必我多说了吧,老兄,如果‘布四’真打算把我们出卖给东德,就必须尽快下手。”

“紧急事态下的权宜之计?”我问,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表情淡然。

克鲁耶冷漠的神情略有些松动:“我们必须争分夺秒。如果前线人员判定那是当下唯一的解决办法,就只能那么做。你应该明白这是没办法的事,紧急权宜之计必不可少。”

“可他是我们的自己人啊,理查德,是拿命给局里干了二十多年的老特工。”

“我们求的——”克鲁耶故意放慢语调,“不过是他像以前一样继续工作而已。可万一他真的疯了,决定背叛我们,又该如何处理呢?——当然了,这只是一种推测,毫无意义的推测。”

“我们的工作就是推测。”我说,“而我也忍不住推测,如果到时候我不得不乘着飞机去接替‘布四’,听你‘从法兰克福找的人’跟我汇报紧急权宜计方案的实施结果,我该怎么想、怎么做?”

克鲁耶笑了起来。“你可真会开玩笑!”他说,“你等着,我且得把这话说给老头子听。”

“还能再倒点杜松子酒吗?味道不错。”

克鲁耶从我手上接过酒杯,说:“布拉姆斯四号的事就交给弗兰克·哈灵顿和柏林特勤处吧,伯纳德。你又不是德国人,也早不是外勤特工了,就算想干年纪也太大了。”

他往杯子里倒了些酒,又用虎爪形的银钳子夹了几个冰块放进去。“我们还是聊些开心的事吧。”他侧过头对身后的我说。

“既然你这么说——理查德,我的新车津贴怎么样了?你不批文件,出纳可不会给钱。”

“这事让我秘书去办。”

“我已经填好申请表了,”我说,“而且今天就带在身上,只需要你签个名就好……一式两份。”我把文件摊开在他的办公桌角落,又从桌上的文具架上拿起一支笔递给他。

“这车对你来说太大了。”他咕哝着,一边假装笔没有墨水,“到时候你会后悔没选个小一点儿的轻便车型。”我从兜里拿出自己的塑料圆珠笔递给他。材料终于签好了,我仔细确认了一番才把申请表折起来放进衣兜。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天赐良机。 RVYxjuyJhZYtkjnSKajZMiV3IQxrVBuEqbThF1gbXDLyUPLcY1aXp7l+cslECcy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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