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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之歌

萨利姆·哈达德

萨利姆·哈达德(saleemhaddad.com)出生在科威特城,他的母亲是德国裔伊拉克人,父亲是巴勒斯坦裔黎巴嫩人。他的第一本小说《美人》于 2016 年出版,获得了石墙荣誉奖和 2017 年北极星处女作奖。他入选《外交政策》2016 年全球百大思想家。他导演的处女作《马可》在 2019 年 3 月首映,获得 2019 年鸢尾奖最佳英国短片奖。他现在于贝鲁特和里斯本两地往返。

一切要从沙滩上说起。自从去年齐亚德上吊自杀之后,安雅就感到自己似乎被鬼缠身。齐亚德的死,让她感觉一切越发不真实,仿佛自己困在了别人的记忆里。当安雅那天下午站在海边的时候,这种感觉越发明显,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她皮肤下面爬行,打算抛下她独自回家。

在安雅身后的沙滩上,父亲正躺在一顶巨大的黄伞下打盹。他和其他成年人一样,总是在睡觉,但这至少比安雅母亲的睡眠时间少了很多,母亲鲜有醒来的时候。对于这些成年人来说,生活中遇到了问题,似乎都会选择先睡一觉。

安雅又打量了一眼沙滩,然后向着海水中走去,将沙滩上的一切抛在身后:天上无人机放出的嘈杂音乐,水烟和烤肉的味道,沙滩上尖叫的小孩和半裸着身子的游客……海浪拍打着安雅的双腿,在她看来,这一切不过是加沙令人头疼的夏天中的一部分。

安雅向着深水区前进,双脚踩在沙质海床上,时不时还能踩到几块珊瑚。海水一片碧蓝,天空非常晴朗。当海水没过安雅肚子的时候,她开始慢慢转圈,手指轻轻滑过水面。

时间在海边过得很慢。她在物理课上学到了这一点:位于海平面的钟表,要比位于山顶的钟表慢一点。有的时候,她希望自己可以住在山上。这样一来,自己就可以快点长大。时间过得越快,她就能越快变成一个真正的大人,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当安雅身处海边的时候,她感觉自己是历史和时间的囚徒。

但是,时间在海边变慢也有好处,因为只要安雅留在这里,就更靠近最后一次见到齐亚德的时间点。也许安雅只要潜得够深,就可以让时间停止并倒转,回到齐亚德还没死的时候。也许她可以找到什么办法,不让自己的哥哥死去。

安雅闭上眼睛,向后倒去,让自己浮在海面上。她可以听到天上鸟儿的歌声,那种熟悉的缓慢的鸟鸣。她将双耳没入水下,倾听着大海的低语。温暖而包容的大海似乎非常淘气,不停舔舐着她的脸颊。但在这平静的海面下,安雅感觉到了一种更为可怕的存在。她想象蓝色的海水将自己吞没,拉着自己进入深海,直到自己落在海床上,和无数溺死之人的尸体叠在一起。

安雅不知道自己是否在睡觉,但是忽然闻到一种腐烂的味道。她感到有一种冰凉潮湿的东西,缠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安雅睁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这种臭味涌进她的喉咙,她浑身不禁颤抖了一下。她伸手抓住缠在脖子上的东西,一把扯了下来,原来是一片湿漉漉的卫生纸,整片卫生纸已经发黄,在她的指尖逐渐分解。

她把卫生纸甩到身后,在水中站了起来。她的双脚踩在充满弹性的光滑海床上。周围的水现在是一片棕绿色的泥浆。废水和粪便随着海浪起起伏伏。一条腐烂的鱼尸漂在她的右侧,时不时碰撞着百事可乐的空罐。在她的左边,海面上聚集着一大片白色泡沫。

安雅浑身颤抖,不禁吐了起来。一阵枪声从地平线传了过来。她转身看着枪声传来的方向:几艘炮艇向着远方驶去,似乎在警告安雅不要继续向深海前进。于是,安雅转身返回沙滩。她几乎认不出这片沙滩了。曾经的宾馆和饭店,现在扭成一团,仿佛在争夺生存空间。曾经插着沙滩伞的地方,现在是浓烟滚滚,曾经的音乐和喧嚣被枪炮声取代。在她的头顶上,天空一片灰暗。

她一边在肮脏的海水中艰难前进,一边尖叫:“爸爸,爸爸!”她推开眼前的各种瓶子、破烂的卫生纸、塑料袋和腐烂的动物尸体。她不停地抽泣,喉咙里不停地咕噜着。她感到一阵剧痛穿透全身,仿佛有人用匕首戳进了自己的肚子。

等安雅跌跌撞撞踏上沙滩的时候,她的头发里夹着海草,那模样就像是从深海中现身的水怪。沙滩上散落着塑料瓶、燃烧的轮胎和冒着烟的残骸。原本晒着太阳的人群消失了。在她的头顶上,战斗机在咆哮,留下的尾迹看起来就像在天空中留下的道道伤痕。一阵爆炸将安雅掀翻在地。她的舌头尝到了沙子和鲜血的味道。

安雅小声自言自语道:“爸爸……”她腹部的疼痛愈演愈烈。在前方,还有三个人躺在沙滩上。她向着沙滩上的尸体爬了过去。这些尸体体型太小了,绝对不可能是成年人。等安雅走近之后,才发现这都是小孩子的尸体。这些孩子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但周围血迹斑斑,肢体扭成了诡异的角度。孩子们的尸体旁边,还有一个泄了气的足球。安雅听到了一声刺耳的尖叫,然后才反应过来是自己在尖叫。

她站了起来,看着自己的脚。一股鲜血顺着左腿流了下来。

“她可能是被血吓晕了。”医生说道。安雅隐隐约约感觉到,医生将绷带固定在自己的前额上。“有的时候,年轻女性可能会被第一次月经吓一跳。她妈妈就没有做点准备吗?”

安雅的父亲犹豫了一下,说:“她母亲的情况……不太好。”

医生没有继续问下去,而是说:“到了明天,这些生化治疗绷带应该就能愈合伤口了。”

安雅的父亲抚摸着她的头发说:“哈比卜蒂·安雅,你现在是个女人了。”

医生问:“你还记得晕倒前发生的事情吗?”

“我当时想到了齐亚德……我当时在海里,脑子里想到了齐亚德……”

安雅的父亲解释道:“齐亚德是我儿子,也是安雅的兄弟……他去年就去世了。”

安雅忽然想起了沙滩上的尸体:“沙滩上还有三个男孩……小孩子……他们的尸体……”

“哈比卜蒂·安雅。”她父亲插话道。

医生看着安雅,问道:“三个男孩?”

安雅微微点了点头,说:“那里的海水很脏……到处都是垃圾和烧起来的轮胎……还有那三个小男孩的尸体……他们旁边还有个足球……他们的胳膊和双腿都扭起来了……”

“够了。”安雅的父亲打断了她的话。他转头看着医生说:“昨天真是太热了……肯定是因为太热了……”

医生点了点头说:“创伤可能对人体造成深刻的影响,在我们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发作……”

安雅的父亲说:“我明白。这不过是……先是她的母亲,然后是她的兄弟……”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

医生开了些可以帮助安雅休息的药片。那天晚上,安雅很快就陷入沉睡,享受一场无梦的睡眠。安雅早上醒来的时候,感觉自己仿佛从一个黑暗的洞穴中钻了出来。医生说得没错,绷带已经不见了,额头上深深的伤口已经愈合了。她洗了很久的热水澡,然后将剩下的药片扔进了马桶。

她穿上衣服,戴上了医生给她的绷带。她想起了父亲的话:你现在是个女人了。她感到自己也发生了某种变化。体内似乎有种东西正在慢慢苏醒。某种躁动不安的东西已经在安雅的身体和意识里扎了根,她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一点。

安雅下午放学回家的时候,看到父亲在客厅里听新闻。父亲似乎处于一种近乎做梦的状态,他坐在椅子上,眼睛看着窗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新闻,新闻里正在播报巴勒斯坦青少年自杀人数激增的新闻。

“爸爸?”

她父亲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顺手打翻了椅子旁的茶杯。茶杯掉在地板上,摔了个粉碎。

父亲生气地说:“安雅,你吓到我了!”在柜子里待机的扫地机器人检测到杯子摔碎的声音,开始清理地板上的碎玻璃。

“对不起……”

安雅的父亲叹了口气,紧张地拨弄着指甲周围的皮肤:“也许我该去小睡一会儿。”

安雅点了点头。父亲站起身,走进了卧室。父亲总是这么漫不经心,就好像他住在另外一个维度,只不过是顺便来体验这个世界的生活。安雅不能责怪自己的父亲。当她去年看到齐亚德吊在高处的尸体时,就感觉自己心里出现了一个空洞,心里的一切就像一团线头,通通掉了出来。自那以后,她有时感到一切还好,好到让她以为最糟糕的痛苦已经过去。然后,就在她最不经意的时候——比如她坐在教室里或者走在滨海大道上——齐亚德又会出现在她眼前:他瘫软的尸体晃来晃去,脑袋毫无生气地偏向一边。

安雅摇了摇头,驱散了这幅画面。她走到母亲的卧室,打开了房门。母亲和往常一样,还在睡觉。安雅上一次看到母亲醒来的样子,大概还是 12 天前。她从卧室里走出来,给自己找了几根烟。母亲在过道里遇到了安雅,二人短暂聊了几分钟。母亲问安雅在学校里近况如何,过得是否开心。安雅说自己确实每天都很开心,母亲笑了笑。

“很好。”母亲说完亲了亲安雅的小脸,然后回到了床上。

那天晚上,安雅梦到自己走过一大片橄榄树林。天空与大地的距离似乎更近了,月亮又大又亮,整片橄榄树林闪闪发光,仿佛变成了一片钻石的海洋。周围的声音都变得清晰无比,安雅可以听到每一片橄榄树叶在风中摇摆的声音,蟋蟀的叫声此起彼伏。

安雅听到身后传来稀稀疏疏的声音。她转身,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此人又高又瘦,留着一头乱糟糟的棕色头发。

安雅呜咽着问道:“齐亚德?”

那人回答道:“是我,没错。”他的声音太过深沉,听起来不像个 18 岁孩子的声音。

他穿着一件黑色T恤和牛仔裤。他看起来又高又壮,和安雅最后一次看到他时的样子完全不同。安雅冲过去抱住了齐亚德,她以为齐亚德会凭空消失,或自己穿过他的身体,重重摔在地上。但是,安雅结结实实地撞在齐亚德身上。他的双臂抱住安雅,安雅紧紧贴在齐亚德的胸口上。

“齐亚德,真的是你!”她抬起头看着齐亚德的脸。他面带笑容,低着头看着安雅,这个笑容是多么熟悉,安雅可以看到齐亚德那两个微微弯曲的前门牙。

安雅犹豫了一下,问:“你不是死了吗?”

齐亚德耸了耸肩:“在你的世界里,死亡并不是真的死了。我觉得这更像是醒了过来。”

“但是我看到你了!你要是没死,那你这段时间又去哪儿了?”

“我……”齐亚德停顿了一下,仔细考量自己下一步该如何表达。他总是反复斟酌该说什么,追求用最恰当的词语来表达自己的思想和感受。“我一直……游离在万事之外。有些……责任……”

安雅心里突然腾起一股怒火,这种愤怒在她心中足足积攒了12 个月。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你不爱我们了吗?你就没想过爸爸和妈妈?你就没想过我?”

安雅的愤怒逗乐了齐亚德。他笑了,眼睛都眯了起来。

“你还在笑!你这个蠢驴居然在笑!”安雅用拳头捶打着齐亚德的胸口。

“停!停!”齐亚德抗议道。他抓住安雅的双拳,牢牢扣在自己身前。他在安雅耳旁悄悄说道:“都没事的。”此时安雅已经哭了起来。

二人在橄榄树林里走了很久。安雅很高兴齐亚德能在自己身边,能感受到他的温度和幽默。安雅给齐亚德讲了发生的一切,自己一直以来做的所有事情。她给齐亚德讲了邻里之间的各种琐事,自己和朋友以及学校里的孩子所发生的一切。安雅尽力模仿每一个人,自己都记不清齐亚德因此笑了多少次,自从齐亚德自杀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干了。过了一会儿,她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于是二人默默地并排继续走下去。最终,安雅问了一个自己一直在回避的问题。

“这意味着你现在已经回来了吗?又或者这是一场梦?”

齐亚德沉默了一会儿。他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安雅,整个人看起来严肃了起来。

“你听说过柏拉图的洞穴吗?”

安雅摇了摇头。

“那没事了。”

安雅坚持问道:“你为什么这么说?”

齐亚德抬头看着天空,说:“你觉得,鱼知道自己在水中游动吗?”

安雅耸了耸肩。

“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就像是鱼在水里。我们不停地游动,对周围熟视无睹。”齐亚德叹了口气,戳了戳她的胳膊,“安雅,你难道不打算起床吗?”

安雅醒了过来。鸟儿在窗外叫个不停。阳光从格栅的缝隙间照进屋内。她又想起了那片橄榄树林。如果整件事都是一场梦,那么这场梦比现实生活更真实。

安雅起床,悄悄穿过大厅,打开了齐亚德的房门。房间里的一切和齐亚德自杀那天一模一样。书架上还摆着齐亚德赢得的篮球赛奖杯,几个小时候留下的毛绒玩具。在衣柜里,齐亚德的衣服还挂在衣架上,衣服上还带着他的气味,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股味道也越来越淡了。在他床边,还有一部弗兰兹·卡夫卡的小说,里面夹着市场里的收据作为书签。在桌子上,还摆着一张五年前拍摄的全家合影。当时他们一家四口在迦密山野餐,照片上还可以看到远处的海法港。

安雅还记得那一天,一家人准备了一场丰盛的烤肉野餐,以此庆祝春天的开始。那时候妈妈还没有如此嗜睡,一切还没有变得这么糟。

照片旁边摆放着一个黑色的笔记本,那是齐亚德的日记。齐亚德喜欢随手写一点东西,他花在上面的时间比雕石板的时间还要久。齐亚德曾经说过,他喜欢写东西的感觉,喜欢墨水和笔在纸上慢慢移动的感觉。他从不喜欢技术产品,对这些东西持不信任的态度。

他的父亲不允许任何人碰齐亚德的遗物,就好像齐亚德不过是出去买菜,很快就会回来。安雅拿起齐亚德的笔记本,翻到了最后一页。齐亚德的日记笔迹非常工整,她翻到了最后一篇日记,日期是齐亚德自杀前一天:

老人们总会口口相传巴勒斯坦的各种故事,这样可以保证巴勒斯坦永不消亡。但对他们来说,用这些故事来禁锢我们,难道不显得有些大费周章了吗?关于集体记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你无法只选择记忆那些美好的部分。早晚有一天,那些糟糕的内容也会进入集体记忆……

那种沉重窒息的感觉又出现了。安雅合上日记本,跌跌撞撞地离开了齐亚德的卧室。

安雅关上门,回到了洗手间。她照着镜子,打量着自己疲惫的脸庞,再次惊异于额头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她扭开水龙头,开始刷牙。过了一会儿,安雅觉得自己仿佛吃了一嘴泥巴,舌头上都是土壤的味道。她立即吐掉了嘴里的牙膏。她发现水龙头供水不畅,流出来的水变成了沙棕色,在白色的陶瓷洗手池上留下浅棕色的痕迹。

“爸爸!”安雅大叫着跑出了洗手间。她的父亲睡眼惺忪,从卧室里走了出来。“龙头里的水变成了棕色!”

父亲跟着她走进洗手间。安雅离开洗手间的时候并没有关闭水龙头,但现在龙头里流出的水清澈无比。

安雅看着父亲的双眼,说:“我发誓,刚才流出来的水确实是棕色的。我发誓,我刚才没有瞎说。”

父亲叹了口气,揉着自己的额头说:“安雅,到底怎么回事?”

她深吸了一口气,坦白道:“我昨晚梦到齐亚德了。”

安雅看着父亲脸上的表情,不禁哭了出来。

安雅说:“我想齐亚德了。”

父亲将她抱在怀里,悄悄说道:“我知道,哈比卜蒂。”

那天夜里,齐亚德再次出现在安雅的梦里。这一次,他们二人坐在山顶的一片空地上。安雅认出了这是什么地方,这里是迦密山的山顶,一家人曾经在这里拍过合影。

齐亚德赤着脚拨弄着草丛,用缓慢而坚定的语气说道:“一切看起来都是静止不动的。你绝对想不到,我们正在太空中,以惊人的速度运动着。”

安雅问:“你说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想说的是,你所看到的不一定就是事实。你知道他们在历史书里都写了些什么。他们是怎么说我们解放巴勒斯坦,如何结束占领的?”安雅点了点头,示意齐亚德继续说下去。“占领军使用了太多高科技装备。他们有那么多高科技装备……一个个都是用来征服和控制的利器。而加沙——也就是我们的家——完全就是这些装备的试验场。”

“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安雅摘了一朵深蓝色的小花,放在自己的手掌上,“我们现在已经自由了。你看看周围,我们自由了。”

齐亚德哼了一声,说:“你也知道我们阿拉伯人是怎么样的。有关祖先的记忆经过美化,然后将我们困在原地。这些记忆就像一层皮肤,将我们紧紧地包裹在其中。”

齐亚德揪起一片草,将叶片撕成碎片,然后用手指碾碎。安雅看着他,一言不发。齐亚德看起来非常愤怒,这种愤怒本不该出现在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身上。这种愤怒更为黑暗和深沉,安雅从没见过这种存在。安雅发现这种愤怒附着于齐亚德全身,能感觉到愤怒从他的身上向四周辐射。

齐亚德将剩下的草叶扔到身后,然后抬头看着安雅。

“我们不过是被父母的怀旧情绪囚禁的一代。”

安雅看着手里的花,她刚才把花摘了下来。现在,她仔细打量着手中的花瓣,却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事情。深蓝色的花瓣反射着阳光。于是,她把手凑近了一点,仔细打量着花瓣。

花瓣由坚硬的钢铁制成,花瓣边缘参差不齐,非常锋利。

齐亚德看到了她诧异的表情,说:“那是开花弹。这东西用枪打进你的体内,然后在肌肉里炸开,那样子就像是开花了一样。”

安雅手中的子弹掉在了地上,发出轻轻的叮当声。这声音仿佛来自很遥远的地方。整个世界似乎都在旋转。

齐亚德苦笑了一下,说:“杀人的凶器现在都装成一副活物的样子。”

安雅看着他,问道:“你说了这么多,到底是什么意思?”

齐亚德毫不犹豫地说:“这意味着,你必须做出选择。你可以留在这儿,沉浸在这些往日的美好回忆里,也可以从这座监狱里逃出去。”

“你也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吗?”

“对。”他点了点头,直视着安雅的双眼。“我做出了选择。”

齐亚德每天晚上都会出现。安雅很希望能睡觉,因为可以在梦里见到齐亚德。她的梦甚至比苏醒时的生活还要真实,梦的内容也越发重要。安雅认为,和齐亚德在一起的时光,让她感觉到了某些无法名状的东西。

在安雅不睡觉的时候,父亲忧心忡忡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但安雅却打消了父亲的忧虑。她努力继续扮演着一个正常的十几岁少女。有一天下午,她听到父亲在打电话。

“她出现了‘戒断反应’。”父亲和电话那头的神秘人说,“我能听到她和齐亚德的对话。我担心她可能……”

有一天晚上,安雅醒来发现卧室的一面墙倒了。一张野餐用的毯子从天花板上垂了下来,暂时填补了墙壁的位置。用野餐的毯子代替被摧毁的墙壁,这种事情有一种喜剧性效果,就好像一个人试图用一片树叶给自己遮羞。一股强风涌入了卧室。毯子被强风吹上了天,安雅在星空中看到了齐亚德。

齐亚德从毯子后面走进了卧室,说:“现在情况越发艰难了。”

“艰难?”安雅从床上坐了起来,用羽绒被裹住自己免受强风的袭扰。

“你知道得越多,虚拟空间的逻辑就会崩溃。”

齐亚德示意安雅从床上起来,她就穿上拖鞋,跟着齐亚德穿过了墙上的大洞。

齐亚德在混凝土块之间跳来跳去,灵活地抓住从混凝土块中凸出的钢筋,一举一动都好像一位经验丰富的杂技演员。安雅努力跟在他身后,二人最终落在地上,发出了轻柔的声响。

二人记忆中曾经风景如画的加沙城区,有着绿叶盎然的宽阔街道、精美的石灰石建筑、古雅的咖啡厅和复古的家具店,现在这一切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战区。街道上的大多数建筑都被摧毁。隔壁的超市已经坍塌。有些建筑不是倒了一面墙,就是天花板上被打出了大洞,里面的住户用五颜六色的布料挡住这些大洞,以保证自己的隐私。安雅看到有些家庭在空地上做饭,有人在暴露在外的洗手间里刷牙。

她倒吸一口气,问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齐亚德抓着安雅的手,带着她向海滩走去。二人来到一座层层设防的海滨酒店,齐亚德带着安雅,从酒店后面铁丝网围栏的破洞钻了进去。他们来到花园里的一间咖啡店,从这里可以看到优美的海景。店里有塑料的桌椅,挂在高处的植物看起来非常缺水,似乎随时可能自己爬到海边去。

“这里是媒体住的酒店,非常安全。这里住了太多外国记者,他们不可能轰炸这里。”齐亚德实事求是地说。

安雅穿着拖鞋和睡衣,感到非常难为情。齐亚德给自己点了一罐百事可乐,给安雅点了一杯橘子汁。当饮料被端上桌之后,他点了根烟。

“你开始抽烟了?”

齐亚德耸了耸肩,深吸了一口烟。

“安雅,你居住的世界是一个虚拟空间。”

安雅看着齐亚德,一言不发。

“你自己想想。几十年前,以色列人还有最先进的技术武器。这种技术的主要用途就是维持占领。巴勒斯坦人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获得自由?”

“齐亚德,你疯了。”

“那些看不到监狱围墙的人,当然会把抵抗占领的人当作疯子。”

“我们现在在哪?”

“这里才是真正的巴勒斯坦。”齐亚德指了指周围的一切。“你所在的环境……你所指的一切……都是虚拟环境罢了。他们控制了我们的集体记忆,打造了一个虚假的巴勒斯坦。你就住在这个虚假的巴勒斯坦里。”

安雅想起自己曾经的一个梦,但是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

“当我意识到这一切……当我将所有的谜题解开,我明白自己必须离开这个虚拟世界。所以,我就来了一个信仰之跃。”他停顿了一下。“当你自杀的时候,就可以脱离虚拟世界了。”

“我不明白。”

“你也知道,成年人总是在睡觉,”齐亚德一下有了精神,“对于那些没有出生在虚拟空间里的人,记忆更容易被找回。所以成年人才会嗜睡……他们需要被重置。只有我们……我们是第一代终生生活在虚拟环境中的人。我们身处全新殖民形式的最前沿。所以,我们要开发全新形式的抵抗。”

“那妈妈呢?”

齐亚德犹豫了起来,他似乎在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安雅,不管其他人怎么说,妈妈没有生病。她不过是处于一个两难的境地,一方面她希望抵抗……想要退出虚拟空间……但是她也不想离开你和爸爸。所以,她现在留在虚拟空间,在清醒和昏迷中轮回。她知道,所谓的‘有权返回虚拟空间’和真实空间是两回事……”

安雅感觉橘子汁堵在自己的喉头。齐亚德非常明白她现在是什么表情。

他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告诉我通向自由的唯一途径就是去死。”

“你得相信我,我说的都是实话。”

“你要是说错了呢?”

齐亚德沉默了很久。最终,他熄灭手中的烟,然后看着安雅。

“注意听鸟儿的歌唱。”

当安雅发现其中规律之后,就无法忽视鸟儿的歌声了。

叽喳——叽喳……叽喳。

她默默数了四下。

叽喳——叽喳……叽喳。

鸟儿会先叫两声,四秒钟之后叫第三声,沉默四秒之后,再次重复。

这天早上,她花了一个小时躺在床上,仔细听鸟叫。相同的鸟叫不停在重复。她越发感到害怕。

你是个女人了。

叽喳——叽喳……叽喳。

这是一个虚拟世界。安雅努力想象着这一切,但这就像是在想象世界毁灭之后还有些什么,又或者是在想象太阳所蕴含的全部能量。这个问题的答案超过了安雅大脑的处理能力。想象自己被困在一个虚拟世界,就好像是在想象自己的思维。这种事情简直无法想象,这一切都太复杂了。

那天晚些时候,当教学全息投影还在唠叨个没完的时候,安雅又想起了齐亚德的话。如果他说得没错,这一切都不过是虚拟出来的。

安雅掐了自己一下。确实很疼。但这种疼痛是真实的吗?

她拿起自己的电子笔,用笔头戳在自己的手腕肌肉上。安雅感觉到皮肤刺痛的感觉。她继续使劲,随着细不可及的噗的一声,电子笔刺穿了她的皮肤,一滴血从伤口涌了出来。

叽喳——叽喳……叽喳。

警报响了起来。安雅抬起了头。教学全息投影向她投来一道光束。班里所有人都转头看着她。她看着自己的手臂,电子笔已经戳进了自己的手腕。

“哇啊——”安雅大叫一声,但是她不确定这种叫喊是否有任何意义。大门忽然被推开,四名护士冲了进来。安雅的手腕感到了火辣辣的疼痛。

父亲开车带安雅回家,他说道:“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们是真实的吗?”安雅坐在后排座位上,看着窗外,下意识地拉扯着手腕上的绷带。

她的父亲在交通灯旁停下车,转头看着安雅,说:“你看着我。你叫安雅。现在是 2048 年。你 14 岁。你住在加沙城。你最喜欢的颜色是紫色。”他停顿了一下。“你是个真人。”

“为什么鸟的叫声都一模一样?”

“什么?”

“鸟儿的歌声呀。它总是在循环。”

父亲沉默了很久。终于,他开口了。

“当我还是你这么大年纪的时候,我和两个同龄男孩是好朋友。我住在加沙,他们两个分别住在突尼斯和贝鲁特。我们都是巴勒斯坦人,都出生在海法,但是我们就像是霰弹里的弹丸,散布在全世界。法律和边界让我们无法再见。我们有时候会想,如果我们的爷爷奶奶们,没有像蟑螂一样四处逃难,我们三个人会不会已经成了邻居?如果没有这些年来经历的一切,我们的性格是否会不一样?有一个真真切切的家到底是什么感觉?”

“你为什么要给我说这些事情?”

“有的时候,家不过是改变自己看问题的角度罢了。”

交通灯变成了绿色,汽车再次启动。安雅扭头看着公园,年轻的母亲们会推着婴儿车出来锻炼,十几岁的少年们会在草地上踢足球。现在,她只看到一片荒地,拄着拐杖的残疾男孩们在那里一瘸一拐地玩耍。安雅感觉自己喘不上气。

父亲继续说道:“安雅……”

她想说点什么,但立即停了下来:“没事。”

父亲看着她,眼睛里写满了无穷的悲伤。

那天晚上,安雅走进了母亲的卧室。母亲盖着被子,仰面躺在床上睡觉。安雅坐在床边的地板上。

她悄悄说道:“妈妈,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她的母亲还是一动不动。安雅打量着母亲的脸,观察着她垂在鼻子上的头发是如何随着呼吸而摆动。安雅把手伸进被子,握住了母亲的手。

她悄悄说:“我想你了。”

有那么一会儿,安雅感觉到母亲捏了捏自己的手。

一天晚上,齐亚德来看安雅,这次他坐在轮椅上。他双腿膝盖以下都不见了,牛仔裤整齐地塞进大腿下面。

“齐亚德,这是怎么回事?”安雅惊恐地问道。齐亚德看上去更瘦了,他的指甲脏兮兮的,牛仔裤上也有污渍。

“他们在制造一个残疾人的国度。”他说话时愤怒的语气让二人都吃了一惊。

“这个所谓的‘他们’又是谁?”安雅问。

齐亚德愤怒地看着她说:“还能有谁?”

他从轮椅后面拿出了一块石头和一长条橡胶。他把石头放在橡胶条中间的位置,向后拉扯橡胶条,测试弹性。

“这应该够用。”他看着安雅,对着自己的杰作笑了起来。

“你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安雅咆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之前不是很快乐吗?即便一切都是虚拟出来的,这也比真正的监狱要好。”

齐亚德看着她说:“只要你愿意,可以继续活在这个梦里。但是我受够了。你自己选择活在梦里是一回事,但只要你意识到自己是个囚犯,那你的生活将充满绝望和窒息。”

“但是,你看看你都得到了什么。你已经残疾了。”

“我的身体残疾了,但我的意识是自由的。在我的身体、意识和灵魂完全自由之前,我将继续战斗。”

这是安雅最后一次看到齐亚德,而这已经是 13 天之前的事情了。每天晚上睡觉之前,安雅都希望齐亚德会回来,但他并没有回来,也许齐亚德生气了。安雅对此并不确定。如果齐亚德并没有生气,那么还有一个更加可怕的解释。安雅努力不去想这一点。不论出于哪个原因,安雅都不可能继续这样活下去了,她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真实世界,什么是虚拟梦境。

现在齐亚德已经不见了,安雅发现自己无法区分梦境和醒来之后的生活。她感觉自己身处两个不同的无线电频率之间。两个世界正在融合,但最终出现的却是一个全新的维度,一个噩梦般的集合体。

所以,安雅回到了这里。她回到了海边,这里是一切的起点。她站在海边,带着咸味的空气顺着喉咙直达她的肺里。如果他们说得没错,死后只有一片虚无——如果安雅不过是疯了而已——那么也许这也不是一件坏事。自己的动机究竟是什么?安雅思考着这个问题。是由于家人的缺失和背叛,而深埋于内心深处的玩世不恭吗?又或者是什么其他东西——对于自由的渴望,是否如皮肤下的瘙痒,令人无法忽视?

安雅一步步向前挪步,海浪已经拍打到她的脚尖,她低着头,踢打着浪花,让海水拍打着自己的身体。安雅和大海就像是两只小猫,不停试探着彼此。安雅慢慢走进了大海的怀抱。海浪漫过了她的脚踝,然后是膝盖,随着她越走越远,就连自己的大腿都没入水面之下。海水实在是太冷了,安雅浑身都泛起了鸡皮疙瘩。她的背包越发沉重,紧紧勒在肩膀上。

当安雅已经无法在水中保持站立的时候,她开始试图游泳,但是背包里的石头还是把她拉入了水面之下。肺中仅存的空气被挤了出去,化成了水中几个气泡。安雅摆动着脑袋,努力对抗着大海。安雅的头发好似老妇人瘦骨嶙峋的手,缠绕在她的脖子上。大海的咆哮震耳欲聋。安雅的喉咙在抽搐,海水挤压着喉部肌肉。她感到痛苦万分,双腿不停地踢动,努力想游回水面,但是背包里的石头实在是太重了。

说明

《纪念穆罕默德·尤努斯,1994—2017》(载于《在加沙自杀》,作者沙拉·海姆,《卫报》,2018 年 5 月 18 日) Dy7tTt/ldApLxZz2gFcaHRDa7lquXgHvKrUpeoo4JbfsYBUnoekGjV1SJ99u5kN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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