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琳·蒂德贝克
卡琳·蒂德贝克(karintidbeck.com)出生于瑞典马默,用瑞典语和英语撰写短篇小说和互动小说。她的瑞典语处女作是2010 年推出的短篇故事集《谁是阿尔维德·佩肯》,2012 年推出的英语处女作合集《札格纳特》,获得了 2013 年克劳福德奖,入选世界奇幻奖,获得小詹姆斯·提普垂奖荣誉提名。她的小说《艾玛特卡》入围轨迹奖和 2018 年乌托邦奖。
旅客舱里有什么东西坏了。撒加快速穿过狭窄的走廊走下楼梯,但等她赶到的时候,服务员艾维特还是一副很生气的样子。
“你可来了。”他的喙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可是把你等到了。”
撒加说:“我尽可能快地赶过来了。”
“真是太慢了。”艾维特说完,就借着自己装了齿轮的脚后跟转了个圈。
撒加跟着服务员穿过休息室,这里有几名旅客靠玩桌游、看书和打台球消磨时间。今天,他们大多是人类。斯基德普拉特尼号上没有传呼,但是旅客区的墙壁上画满了精美的风景画。这里一幅画上描绘着一片松树林,每棵松树上都挂着铜球,看上去就像是结满了果实。那里还有一幅画,描绘的是狂怒的海洋拍打着峭壁,另一幅画则讲的是烈日灼烧下的沙漠。每当自己被派到下层甲板处理各种突发情况,她总是抓紧时间享受这些画作。上层甲板区可没有这样的装饰。
这次她要处理的问题发生在一间小客房里。床边的维修舱口被打开了,一大团电线掉了出来,小客房里也停电了。
撒加问:“这到底是谁干的好事?”
艾维特答道:“可能是乘客干的吧。快点把它修好。”
当服务员走后,撒加观察了一下客房内的情况。不管之前是谁曾经待在这间客房里,他肯定是个非常仔细的人,几乎所有的个人物品都不见了。撒加看了看客房里的一个衣柜,发现里面有一摞堆叠整齐的衣服,最上面还放着一顶帽子。一个小木头盒子里放着一些廉价纪念品——钥匙环、雪花球和串在一起的石头。相比之下,被打开的维修舱口就显得非常突兀。
撒加用手电筒对准了从维修舱口冒出来的电线。在电线后面似乎还有一根粗粗的管子。正是这个管状物将一根电线挤了出来。撒加检查了一下,所有电线都完好无损,然后用一根手指伸入电线,摸了摸后面的管子。管子摸上去非常温暖,表面粗糙不平。你可以从这根管子上感觉到斯基德普拉特尼号的脉搏。撒加跪坐在地上。在这么底层的地方,不应该出现斯基德普拉特尼号的零件。她重新固定电线,将掉出来的东西塞进舱口,最后用胶带封住了舱口。她想不出来还能做点什么。这里大多数工作不是把什么东西撑起来,就是把它们用胶带封住。
启航的警报响了起来,是时候系好安全带了。她返回位于上层检修部门的个人舱室。这里的空气潮湿而温暖。除了这种燥热,撒加在呼气的时候还会出现厚重的雾气。这也是斯基德普拉特尼号的特色之一,当飞船在各个世界间巡游的时候,由于外部的神秘影响,确实会发生这种奇怪的事情。
整个建筑的下层都是为乘客和货物准备的,斯基德普拉特尼号则占据了剩余空间。撒加的房间就在旅客舱正上方,这样她就可以及时排除客舱里的故障。而且,坏掉的东西可真不少。斯基德普拉特尼号是一艘很古老的飞船。全船上下的电路都有问题,上下水系统总是出问题。地下室的储水箱以不规律的间隔自行补水,有时候还会淹没货舱。有的时候,飞船拒绝消化垃圾,大量垃圾在沟槽里腐烂,撒加不得不清理这些垃圾,只等到达下一站,把垃圾扔进填埋场。当撒加不需要修理任何东西的时候,就在自己的房间里打发时间。
这间拥挤的舱室是撒加的卧室和起居厅,这里有一张床、一张小桌子和一把椅子。桌面上的大部分空间都被一台电视机占据,这台电视机的下方还有一个放入录像带的插槽。桌子上方的书架里存有 12 盘录像带,里面储存着整整两季的《仙女座空间站》。不管之前是谁在这里工作,他离开时并没有带走这些东西。
撒加躺在床上,用安全带将自己牢牢固定。飞船开始剧烈晃动。然后随着一声低吟飞船突破屏障,飞入太空自由翱翔,而撒加也终于可以解除安全带,下床自由活动。当撒加第一次登上这艘飞船的时候,艾维特就解释了一切,只不过撒加并不完全理解其中的原理:这艘船可以从环绕各个世界的虚空海洋中穿行,从一个世界到达另一个世界。艾维特说,这就像是一头海豹,从冰面的一个窟窿游到另一个窟窿,时不时呼吸新鲜空气。撒加从没见过海豹。
《仙女座空间站》的声音盖过了斯基德普拉特尼号在各个世界之间穿行时的噪声,周遭的一切似乎正常了起来。这部电视剧实在是太蠢了:一个空间站深陷于外交纠纷,不是被非人形生物文明入侵,就是陷于内斗。但这让撒加想起了家,想起了和朋友一起看电视,想起了自己签下了 20 年工作合同之前的生活。由于没有手机和电脑,这部剧就是她唯一的娱乐。
第二季第五集:“你所熟知的恶魔。”
空间站的众人遭遇了一个奇怪的种族,他们总能让你想起人类神话中的恶魔。一开始的时候,所有人都吓坏了,但船长发现这些“恶魔”热爱诗歌,于是开始用明喻和隐喻与这些外星人交流。当成功建立交流之后,空间站上的诗人就扮演起两个种族之间口译员的角色,两个种族间的贸易往来也就此建立。
在睡觉的时候,斯基德普拉特尼号的哼哼声就像是一首含混不清的歌曲。撒加总是梦到自己并不是在太空中穿行,而是在潮汐和洋流间嬉戏,在各种无法描述的色彩中畅游。这是一种狂野而无法形容的喜悦。她醒来时浑身大汗,陌生的感觉让她头晕目眩。
当飞船到达下一站的时候,撒加下船协助工程师诺威克检查船体外壳。斯基德普拉特尼号停船的位置形似一个浅浅的大碗,这个世界的天空呈现出一片紫色。遍地的沙子中散布着贝壳和鱼骨。撒加和诺威克在上下船的人潮中穿行,码头工人将货箱拉到了大门口。
当她第一次参加工作的时候,目睹了斯基德普拉特尼号到港时的样子。一开始的时候,眼前空无一物,紧接着下一秒,这艘飞船就出现在眼前,你可以感觉到船体的沉重和坚实,就好像它一直就在那里。从外面看这艘船,它就像一个高大纤细的办公楼。混凝土部分遍布浅坑和裂纹,所有窗户都盖上了钢板。斯基德普拉特尼号的爪子和腿穿过屋顶,随风摆动的样子就像是某种植物。除了供人员出入的前门,这栋建筑没有其他出入口。通过大厅的气闸,你可以顺着楼梯来到客舱。如果你是像撒加一样的船员,就可以顺着螺旋楼梯来到引擎室和托管服务区。
诺威克后退几步,扫描着船体外壳。他身材高大,留着一脸胡子,身着一件皱巴巴的蓝色连体工作服。他转头看着撒加,在白天的光照之下,诺威克灰色的眼睛近乎透明。
“你看那儿,”他指了指二楼的某个位置,“咱们得快点把那儿修好。”
撒加帮助诺威克将升降梯固定在大楼一侧,然后转动绞盘,最后终于到达楼体破损的位置。这不过是一道细小的裂痕,但深度足以让撒加看到大楼内部——里面的东西看起来像皮肤。诺威克向里面看了一眼,咕哝了一声,让撒加抱住油灰桶,自己则开始在裂痕上涂抹油灰。
撒加问:“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
诺威克拍了拍混凝土墙。“好了,亲爱的,你现在安全了。”
他转头对撒加说:“她还在发育呢。这早晚会变成一个问题。”
第二季第八集:“非自然关系。”
空间站的一名军官和一个硅基生命体相爱了。这是一段注定失败的感情,而事实也确实如此:这位军官进入硅基生物的生活区,拿下了自己的呼吸器,和硅基生物开始做爱。两分钟后,这名军官死了。
撒加那天晚上梦到了硅基生物,这种生物如幻影一般,说话的声音好似浪花拍打礁石。这个生物为撒加而歌唱,她在这一轮睡眠还没结束的时候就醒了过来,而那歌声还在耳边萦绕。她一只手放在墙上,混凝土摸上去很温暖。
撒加总是想去冒险。从孩提时代起,这就是她的梦想。她总爱看类似《仙女座空间站》和《天狼星飞地》的电视剧,幻想自己有一天也可以成为宇航员。她确实研究过如何成为宇航员。这需要大量艰苦的工作和学习,还要在精神和体魄上追求完美。而撒加不可能满足其中任何一个条件。她只会修东西。太空不过是一个遥远的梦。
螃蟹船的到来打破了太空竞赛。这些飞船并不是在太空中航行,而是利用各个世界之间的某个位面进行旅行。当最初的惊恐逐渐退散,语言障碍被克服,贸易协定和外交关系也逐渐建立。那些天才、有钱人和野心家,坐上飞船前往远方。而撒加这样的人,只能一辈子做着离开家的美梦。
后来,一艘螃蟹船出现在撒加的村子里。这肯定是一次导航错误。船员们走下飞船,放下了一个不停咳嗽的男孩。一个长着长腿和鸟嘴的外星人,操着尖锐的口音询问村民,到底谁会修东西。撒加站了出来。一位穿着蓝色连体工作服的高个男人,用灰色的眼睛看着她。
他问道:“你会干什么?”
“你要我干什么都行。”撒加答道。
男人看着撒加长满老茧的双手和坚毅的面庞,点了点头。
他说:“就是你了。就是你了。”
撒加与家人、朋友道别之后,就转身走进了飞船大门,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新鲜事物的魅力,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消散。现在,这只是一份工作:修补电力系统,用胶带封上舱口,当下水道系统出故障的时候,还得铲垃圾。飞船上的所有东西都有问题。在所有的飞船中,斯基德普拉特尼号是船龄最老、船体最为破旧的船。而且这艘船的目的地也毫无乐趣可言,都是些远离文明世界的沙漠、小镇和岛屿。服务员艾维特总是抱怨,自己应该得到一份更好的工作。乘客抱怨低质的服务和糟糕的食物。唯一没有抱怨的人是诺威克。他不会用“它”来称呼斯基德普拉特尼号,而是用“她”。
在接下来的几站航程中,断电越发频繁。每次断电都是因为活体管道和电线纠缠在一起,进而引发短路。这就好像斯基德普拉特尼号将自己的一部分挤进了这栋建筑里。一开始的时候,不过是一些触须。然后,撒加就被派去旅客房间维修电路,房间天花板上的灯泡总是闪个不停。当她打开维修舱口的时候,却发现一只眼睛在看着自己。眼睛的瞳孔又大又圆,虹膜呈红色。大眼睛饶有趣味地看着撒加。她对着眼睛挥了挥手,那眼睛也追踪着她的一举一动。艾维特曾经说过,斯基德普拉特尼号是一头愚蠢的野兽。但撒加看到的那只眼睛,看起来并不笨。
撒加返回上层甲板,走过自己的舱室,第一次敲响了工程部的舱门。在等了很久之后,门终于开了。工程师诺威克不得不弯下腰,才能看清舱室外的情况。他的脸上抹着一种黑色的东西。
他语气平和地问道:“你想干什么?”
撒加说:“我觉得出事了。”
诺威克跟着她来到旅客房间,打量着维修舱口。
他嘀咕道:“这下麻烦了。”
撒加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咱们晚点再聊。”他说完就离开了房间。
撒加在他身后大喊:“我该怎么办?”
“什么都不做。”他答道。
诺威克没有关闭通向船长办公室的舱门。撒加一个人待在外面,偷听里面的对话。撒加从没有见过船长,她总是躲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忙着自己的事情。撒加只听过船长女中音的说话声。
船长在房里说:“我们不能冒险。也许她还能坚持一会儿。你可以再争取些空间吗?再扩建一下?”
诺威克答道:“这也不够。她过不了多久就会死的。你看,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找到新的外壳。”
“那你打算怎么做?这种事情闻所未闻。这条船从幼年时代就住在这里面,她也会死在这里面。只有野生螃蟹才会换壳。”
“我可以说服她。我相信可以做到这一点。”
“你所谓这个可以换壳的地方,到底是在哪儿?”
诺威克说:“一座被放弃的城市。虽然她远离我们的航线,但绝对物超所值。”
“不行,”船长说,“还不如把这条船卖了。它绝对撑不过一次换壳,而且我也会破产。如果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我得把她卖给一个会拆船的人。”
“我想告诉你的是,她还有机会。求你千万别把她卖给拆螃蟹的屠夫。”
“你太着迷于这条船了,”船长说,“我要把它卖了,用这些钱买条新船。咱们又要从头开始了,但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第一季第 11 集:“躁动的原住民。”
仙女座空间站下层不乏各种落魄之辈:没有找到宝藏的冒险家、丢失货物的商人、瘾君子和无法自圆其说的先知。他们都听从同一个人的指挥,这个人号称可以推翻空间站的统治。这些人攻入空间站上层,一路烧杀抢掠,最后死在空间站安全部队的乱枪之下。空间站的站长和叛军的首领在混乱中见到了彼此。站长问:“这一切真的值得吗?”叛军首领回道:“当然。”
当撒加的轮班结束后,诺威克神色紧张地敲响了她的舱门。
他说:“是时候让你见见她了。”
二人顺着长长的走廊,从撒加的舱室走到了工程部。走廊似乎比以前更狭窄,就好像墙壁在向你挤来。当诺威克打开走廊尽头的舱门,一股夹杂着铜臭的热空气扑面而来。
撒加曾经想象门口是一个巨大的黑暗山洞。但诺威克却带着她走过一片遍布管道电线的空间,所有这些都和带有灰色物质的触须纠缠在一起,这种灰色物质和撒加在下层客房发现的东西一模一样。随着他们继续前进,触须也越来越粗,从如绳子般粗细变成多肉的电缆。走廊也越来越窄,在个别位置,诺威克和撒加不得不侧身挤过去。
“就是这儿了。”诺威克说完眼前的空间忽然宽敞了起来。
这里灯光昏暗,只有几盏电灯提供照明,引擎室里的东西只能看清大概轮廓,根本看不出具体是什么。边角圆润、闪闪发光的金属部件和灰色物质纠缠在一起。这里的地板会传来缓慢的三下震动。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东西因为不停挪动而发出微弱而黏糊糊的声音。
诺威克说:“这就是她了,斯基德普拉特尼号。”
他拉着撒加的手,慢慢伸向露在外面的灰色物质。她感到指间传来一阵温热和有规律的跳动,一二三,一二三。
“我就是和她这么交流的。”诺威克说。
撒加问:“交流?”
“对。我们会说话。我告诉她该去哪儿,她告诉我那里是什么样。”诺威克轻轻拍了拍那灰色的皮肤。“她最近状态不是很好。她长得太大了,外壳对她来说太小了。但她也不说自己的情况到底有多糟糕。当你让我看她的身体组织已经挤进了客舱时,我就知道出大事了。”
撒加可以感觉到那种独特的震动,一二三,一二三。
诺威克说:“我知道你在偷听。船长和服务员打算把她卖给那些拆船的人,他们会卸下她身上所有的肉。她老了,但也没那么老。咱们会给她找个新家。”
“我可以和她说话吗?”撒加问。
诺威克说:“据她所说,你已经和她聊过天了。”
撒加听到了海浪拍打海岸的声音,她在梦里曾经听过这种声音。这种声音让她看到了一片广阔的海洋,自己在各个岛屿间游来游去。她感觉自己被一层外壳包裹,浑身上下疼痛无比,关节和触须肿胀僵硬。
诺威克一只手搭在撒加的肩膀上,终于让她的意识返回了引擎室。
“你看到了?”
“咱们得救她。”
诺威克点了点头。
他们来到一座规模庞大、布局混乱的城市,这里的天空漆黑一片。城市被沙漠包围,废船的残骸散落于沙砾之中,其中不乏类似斯基德普拉特尼号外壳的建筑,裂开的圆罐,破损的圆盘和金字塔……
在上一次停船的时候,就卸下了所有的货物和乘客。船上现在只剩下维持基本运作的船员——船长、服务员、诺威克和撒加。他们在大厅气闸集合,这是撒加第一次看见船长本人。她个子很高,身体仿佛由黑影构成,身体表面角度奇怪。她的脸总是在不停地变形。撒加之所以认为船长是个女性,完全是因为船长说话时发出的是轻柔的女中音。
船长说:“是时候见见机械师了。”
诺威克先是捏紧了拳头,然后又松开了。艾维特冷冷地瞟了他一眼,用喙发出嗒嗒的声音。
他说:“你会明白其中道理的。”
飞船外的空气冰冷而稀薄。诺威克和撒加戴上了呼吸面罩,艾维特和船长依然我行我素。冰冷的风吹起细碎的沙子,船长的裹布被吹得呼呼作响。
在废船残骸之间,有一间低矮的办公室。当众人走近的时候,大门自动打开了。一进门就看到一个小房间,里面塞满了各种奇怪的机器,气温比室外暖和了许多。房间另一头也打开了一扇小门,船长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撒加和诺威克准备跟上去,但艾维特却抬起了一只手。
“在这儿等着。”稀薄的大气让他说话的声音非常微弱。
另一扇门在他们身后关闭。
撒加和诺威克二人看着彼此,诺威克点了点头,于是二人立即转头跑回了斯基德普拉特尼号。
撒加一边跑,一边回头看着身后。当他们离飞船还有一半距离的时候,她看到船长从办公室里跑了出来,一块破旧的纤维布落在了地上,但下落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撒加只能尽可能快地跑起来。
当她冲进飞船的那一刻,诺威克立即关闭了大门,转动齿轮将自己锁在飞船里面。他们等着气闸循环完毕,有那么一会儿,他们觉得循环永远都不会结束。有什么东西不停敲打着大门,二人感到毛骨悚然。等气闸完全打开之后,诺威克扯掉了自己的呼吸面罩。他满头大汗,面色惨白。
“他们会找东西突破大门。咱们得动作快点。”
撒加跟着诺威克登上螺旋楼梯,穿过走廊,来到引擎室。撒加气喘吁吁,双手撑在膝盖上。诺威克把自己的脸贴在斯基德普拉特尼号的灰色组织上。飞船发出一声叹息,将诺威克包裹起来。启航的警报响了起来。
撒加从没体验过不系安全带就启航。地板开始倾斜,她整个人摔在灰色的墙上。温热的墙面摸上去黏黏的。撒加的耳朵开始砰砰作响。地板又开始向另一侧歪斜。她又飞向另一侧的墙壁,这次是脑袋先撞在墙上,鼻子撞在某个坚硬的物体上。地板再次开始扭动。斯基德普拉特尼号正在虚空中航行。
撒加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它正在流血,但没有骨折。诺威克从墙上走了下来,扭头看着撒加。
他说:“你现在得接替船长的工作了。”
“那又是什么?”
“具体是这样的,我来引导她如何航行,你来看地图。”
“我该干什么?”
“你去船长的舱室,那里有张地图,地图上有座城市。它在比较低的地方,城里空无一人,还有高高的尖塔。你肯定可以找到。”
撒加走进了船长的舱室,舱门并没有关闭,里面塞满了各种大型部件。天花板上挂着各种大小的圆球,地板上也有不少插在棍子上的圆球。有些圆球还有卫星环绕,有些圆球带着条纹,有些带着大理石纹路,还有些则通体黝黑。在球体之间还有些光亮,但却没有任何物体做支撑。在靠近中间的位置,还有一个长方形的物体悬在空中,它看起来就像是斯基德普拉特尼号的微缩模型。
靠近天花板的喇叭先是传来一阵噼啪声,然后就听到诺威克说:“走上地图,摸摸那些球体。你会明白的。”
撒加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当她看着这些球体的时候,表面的旋涡会轻微放电。这些球体在变得越发透明的同时,依然留在原地。她把一只手搭在球体上,立即看到被绿色水域环绕的群岛。一颗红色的恒星挂在天上,地上是一片苍白的树林。她又摸了摸另一个挂在天花板上的球体,看到了一座热闹的不夜城,建筑之间人影攒动,而天上还挂着两颗星系内卫星。她抚摸着各个球体,看到了广袤的沙漠、城市、森林和村庄。但诺威克说,要看看位置较低的球体。撒加蹲了下来,开始研究地板上的球体。在靠近房间另一头的角落的位置,有一个比其他球体都大的黑色球体。当撒加用手摸上去,看到的是一座黎明时分的城市。整座城市非常寂静,毫无生气。白色高塔群一路向着地平线延伸过去。这里没有灯光,也没有任何移动的物体。还有些高塔出现了破损。
她大声说:“我想我找到了。”
喇叭里又传来诺威克的声音:“很好。现在画一条航路。”
撒加站起来,躲过了通电的旋涡。她回到舱室中央,斯基德普拉特尼号的模型就凭空悬在原地。
“我该怎么做?”她问道。
“你画就是了。”诺威克说。
撒加摸了摸斯基德普拉特尼号的模型,模型发出轻微的响声。她用手指在空中划过一条明亮的线条。她小心翼翼地穿过房间,避开发光的旋涡,最后来到固定在地板上的黑球前。当她触摸黑球的时候,模型又发出一个声响。手指留下的线条开始凝固。
诺威克说:“很好,开始调整航向。”
撒加在空荡荡的飞船里游荡。没人知道这次要飞多久,但是从船长室内的星图来看,似乎是从房间中央到达最边缘的位置,所以这次可能要花很久。她返回引擎室,但是舱门已经关闭。不论诺威克到底在干什么,他肯定不希望别人打扰他和斯基德普拉特尼号聊天。
大厅的大门向内凹陷,但没有出现破损。船长为了进来,一定用了惊人的力气。旅客房间里空无一人。休息厅里台球从桌子上掉了下来,散落在地板上。食堂里还有些食物,撒加用面包和奶酪给自己做了顿饭,然后回到自己的舱室,继续等待。
第二季最后一集:“我们什么都想要。”
由于预算原因,空间站被关闭了。地球切断了资金援助,因为空间站管理层拒绝执行地球的排外政策。其他种族也没有承担空间站运行的费用,因为他们也建立了自己的空间站。船长在走廊中游荡的画面和过往的记忆构成了一幅悲喜交加的蒙太奇画面。这一集最后的画面是船长坐着飞船离开了太空站。一个时代结束了。外星导航员的一只爪子搭在站长的肩膀上,一座新空间站开始运作,大家欢迎船长的到来。但这座空间站却没有类似地球的环境,也没有家的感觉。
斯基德普拉特尼号出现在城市的中心广场上。这里温热的空气可供人类呼吸。高耸的尖塔直通天际。地面因为生长的植物而遍布裂缝。诺威克第一个钻了出来。他双手叉腰,打量着这个广场,然后点了点头。
“这个不错。这个不错。”
撒加问:“现在怎么办?”
“咱们退后几步,耐心等着吧。斯基德普拉特尼号知道该怎么办。”诺威克示意撒加跟着自己。
二人坐在广场边缘,远离斯基德普拉特尼号。撒加放下了自己的行李包,她的随身物品不多,不过是一些衣服、食物和第一季的《仙女座空间站》。她肯定可以在什么地方再找到一台录像机。
他们等了很久。诺威克没说太多话,只是坐在地上,双腿盘在身前,一直盯着尖塔。
到了黄昏时分,斯基德普拉特尼号的外墙终于出现了缺口。撒加终于明白诺威克为什么要躲在远离船体建筑的地方。大块混凝土和钢材从高处落下,大地为之颤动。从屋顶裂缝中伸出的触须动作僵硬,不停颤抖。这些触须似乎越长越长。随着斯基德普拉特尼号从外壳中逐渐脱离,墙壁纷纷倒下,钢制的窗户也被甩掉。她从顶端爬了出来,身上还带着大块混凝土。撒加以为她落地的时候会发出一声巨响。但是斯基德普拉特尼号落在地上时却非常安静。
诺威克坐在撒加身旁呜咽了起来。他在哭泣。
他悄悄说道:“走吧,亲爱的,去给你自己找个新家。”
斯基德普拉特尼号的触须在广场周围的建筑群里反复摸索。最后,触须将最高的一栋建筑层层包裹,这栋建筑有着螺旋形的屋顶,在恒星光芒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斯基德普拉特尼号爬到了墙上。她的触须击穿玻璃,拉动自己的身体向上攀爬,玻璃碎片四处散落。斯基德普拉特尼号撕碎屋顶时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巨响。当她用自己的触须支撑身体的时候,差点就摔倒在地。然后,她发出一声类似叹息的声音,便钻进了大楼。当斯基德普拉特尼号为自己的身体腾出空间的时候,撒加听到了混凝土结构坍塌的声音。最终,这种声音也渐渐消失。斯基德普拉特尼号的胳膊从建筑侧面垂下,看起来就像是会爬动的植物。
撒加问:“现在怎么办?”
她看着诺威克,而后者则面带微笑看着她。
他说:“现在她自由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撒加问:“那我们呢?我们该去哪里?”
“当然是和她一起走啦。”
撒加说:“咱们没有星图,完全没法导航。机械设备和你的引擎室又该怎么办?”
“只有我们命令她该去哪儿的时候,才会用到这些东西。现在,她不需要这些东西了。”
撒加说:“等等,我该怎么办?万一我想回家呢?”
诺威克挑起眉毛,问:“家?”
撒加感到背后一寒:“对呀,家。”
诺威克耸了耸肩说:“也许她会顺路过去一下。现在谁也不知道她会干什么。来吧。”
诺威克起身向着斯基德普拉特尼号和全新的外壳走去,而撒加还坐在地上。她浑身麻木。诺威克走到建筑前门,大门自动打开,他走了进去,消失在建筑物内部。
第一季第五集:“漂流。”
船长的妻子死了。她为了处理尸体,乘坐私人飞船进入太空。但是,飞船出现了故障。船长发现自己迷失在太空中。氧气开始耗尽。当船长认为自己时日无多的时候,开始为同僚录下自己最后的遗言。她说,原谅我所做和没做的一切,我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这是最佳选择。
全新的斯基德普拉特尼号上的生活很不规律。诺威克大多数时间都在和飞船沟通,他在建筑中央的大厅里,直视着斯基德普拉特尼号的一只眼睛。这栋类似公寓的建筑曾经是某人的家。这里没有门窗,只有迷宫般弯曲的走廊,走廊上的间隔扩建成了房间。一些房间里空无一物,还有些房间内有形状怪异的桌椅和床。有些壁柜里装着小型装饰品和写满螺旋形文字的卷轴。撒加在这里完全无法做饭。她在靠近诺威克工作的地方建立了自己的小天地。这里的墙壁会定时发光。撒加养成了在昏暗的灯光下睡觉的习惯。睡觉的时候,撒加以为自己听到了有人用富含喉音的语言在和自己对话,但仔细听的时候,却什么都没有。
斯基德普拉特尼号确实会为撒加和诺威克着想。她有时会停在城镇边缘,撒加可以借此呼吸新鲜空气,用建筑内发现的奇怪玩意儿交换食物和工具。但大多数时候,他们不过是在各个世界之间漂流。似乎斯基德普拉特尼号最大的乐趣就是随着虚空中隐形的潮汐和大浪漂移。撒加曾经考虑过下船,赌一赌自己的运气。她可能会找到一条船送自己回家。但是,斯基德普拉特尼号停靠的地方都过于陌生荒凉,就好像是在故意躲避文明世界。也许这条船感觉到艾维特和老船长可能在追杀自己。每次停船的时候,撒加就会想到这一点。但是,宇宙中有那么多世界,似乎没人认识他们。
撒加扯出《仙女座空间站》的录像带,把它们像花环一样挂在墙上,自己用手指着录像带,嘀嘀咕咕每一集的内容。只有斯基德普拉特尼号开始震动,准备起航的时候,她才会停下来寻找掩护。
斯基德普拉特尼号起航时的震动愈演愈烈。
当诺威克离开引擎室准备吃饭的时候,撒加问道:“她还能坚持下去吗?”
诺威克沉默很久,说:“能坚持一段时间。”
“她死的时候,我们该怎么办?”撒加问。
“到时候我陪她。”
有一天,斯基德普拉特尼号又一次停船了,而撒加认识这个地方。这里虽然不是她的家乡,但是距离不远。
然而,到处都看不到诺威克的踪影。他不是在睡觉,就是在和斯基德普拉特尼号交流。撒加走下台阶,飞船前门自动打开了。一大群人已经聚集在船外。当撒加走出飞船,一个官员模样的人立即迎了上来。
他对撒加说:“这是什么船?它没有出现在我们的日程表上。你是船长吗?”
撒加答道:“这是斯基德普拉特尼号。她不在任何人的日程表上。我们也没有船长。”
“那么,你来这儿干什么?”
“不过是在旅行罢了。”
她转头看着斯基德普拉特尼号。这是她下船回家的好机会。诺威克绝对不会发现这件事。她可以重归自己的生活。但是,之后她该干什么呢?眼前围观的人群全是人类,他们表情麻木,眼神无光。
“你有许可证吗?”官员问道。
撒加说:“可能没有。”
“那我就要扣押这条船了。把你们管事的人叫出来。”
撒加指了指斯基德普拉特尼号的墙壁,说:“她就是管事的。”
“这倒是新鲜。”官员说完,就转身对着无线电说个没完。
撒加看了看这个小镇,又看了看一脸茫然的人群和穿着灰色制服的官员。
她说:“好了,我就是船长,我们现在就走。”
她转身返回斯基德普拉特尼号。船上的大门打开,接纳了她的归来。走廊里再次传来了轰鸣。
“出发吧。你想去哪儿都行。”
试映剧集:“一小步。”
仙女座空间站的新站长来了。一切都显得新鲜而怪异,这位站长只处理过与地球的外交,空间站上各个外星文明的习俗和仪式让她应接不暇。一位清理站长房间的清洁工主动提出带站长参观整个空间站。这位清洁工一辈子中大多数时间都在空间站上度过,对这里了如指掌。清洁工说,一开始的时候,空间站可能会让你头晕目眩,但你只要知道如何和她对话,那她就会好好照顾你。
撒加拿下墙上的录像带,将它们重新卷进盒子。现在,是时候成为这条船的船长了。虽然这条船自己决定自己的航向,但这也是条货真价实的飞船。撒加可以开始做生意,学习新的语言,修理各种东西。她很擅长修理东西。
总有一天,斯基德普拉特尼号会死去。但在那之前,撒加会和她一起在虚空中遨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