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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马利雅士 和法老牌

主教索乌迪克真的遇到大麻烦了。尽管他非常虔诚并专心地祈祷,但那些想法仍挥之不去。他两手出汗,一大早当小鸟刚开始鸣叫歌唱时,他就再也睡不着了。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他上床入睡也很晚,因此他的神经从未得到过很好的休息。

二十四张纸牌,每人发六张,在剩下的牌中抽一张来当王牌,王牌能打败别的牌。主教只有坐到了牌桌前,他才能静下心来,特别是当他看到牌桌上放着一张王牌时,仿佛祝福降临在他身上。那时他才觉得心灵找到了真正的平衡,享受极佳的均衡感,双眼专注于桌面和纸牌的外观,一眼看去一切尽收眼底。此时他呼吸平稳,额头上不会再冒汗,手掌也不再出汗,于是他更自信,行动更快捷了,手指能十分灵活地对切洗牌。这是一个快乐的时刻——是的,主教宁愿放弃享用饭食及其他所有肉体的享受,也要抓住这个难得的享受时光的机会。

主教喜欢和与自己等级相当的人一起玩马利雅士。最近普热梅希尔 的大教堂教士云游来到此地,他们会玩纸牌直至清晨。他还与雅布翁诺夫斯基、瓦班茨基、克萨科夫斯基一起玩纸牌,但还不够。这就是为什么最近开始发生其他的事,但他不愿意想这些。

他脱掉套头的主教服,换上一件普通的破旧衣服,头上扣顶帽子。只有他的私人管家安东尼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个安东尼就像他的亲戚,他没有表露出任何对主教的行为感到惊讶的迹象;当然也不应该对主教表示疑惑,主教就是主教,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当他到了地方上的一个小酒馆时,当他在那里感到很安全时,他就会玩带有赌注的法老牌。那里有路过的商人、旅途中的贵族、外国客人、带着信件的官员以及各种冒险家,他们都会坐到纸牌桌前。这些小酒馆都不太干净,烟雾腾腾的,看上去好像所有人都在玩,整个世界都在玩,仿佛纸牌比信仰和语言更能把人们联合起来。人们坐在牌桌前,手里抓的纸牌像扇子似的展开。每个人都清楚牌局的规则,当然还必须得会玩,并能赢牌,从中获利。主教觉得,这就是一种新的语言,所有的人都在一夜间成为兄弟。每当他缺少现金时,就命令人叫来一个犹太人,不过他只借一点钱。如果需要借很多钱的话,他就从一些来自日托米尔 的犹太人那里拿本票,那些人就像是他的银行经纪人,他以自己的签名为所借的每笔款项做担保。

如果有谁愿意玩,都可以坐到牌桌前。当然,主教希望有好的牌友,大家都是平等的,可这些人的钱都不多。最有钱的是那些过路的商人或者土耳其人,或者军官,或者其他一些不知从哪里来的人。当庄家把钱摆在桌子上,开始抓牌,那些想成为他对家的人、与他叫板的人就会在牌桌前就座,每个人都有一副自己的纸牌。玩牌的人从自己那副纸牌中抓一张牌或者抓多张牌,然后扣在自己跟前,之后在上面摆上赌注。抓完牌后,庄家把自己抓到的牌一张张地摊开,先把第一张掀开的牌放在自己的右手边,第二张牌摆在左边,第三张摆在右边,第四张摆在左边——就按照这样的顺序一直把整副纸牌都摊开来。右边摆的牌属于庄家,左边的属于叫板的人。因此如果赌客在自己前面放了一张黑桃七,上面放一枚达克特 ,而正好在庄家右边也有黑桃七——那么他就失去这枚达克特;如果这张牌落在左边,那么庄家就得付给对手玩家达克特。当然也有例外——如果这是最后一张牌,尽管它放在了左边,那也属于庄家。如果有谁赢了第一局,可以结束玩牌,也可以重新洗牌再玩,但也可以继续下注。主教索乌迪克就经常这样做,把赢的钱留在牌上,折起纸牌的一角。如果在下一局输了,那就只会输掉起始金额。

这种玩法比较合理——一切都靠上帝的安排,怎么可能骗人呢?

因此当大主教因为玩牌欠下一大笔钱的时候,他就乞求上帝在事情败露时将他从丑闻中拯救出来。这需要共同行动,毕竟上帝与他在一个队伍中战斗。但上帝行动有点迟钝,有时上帝似乎想把索乌迪克变成另一个约伯 。有时还会出现这种情况,大主教咒骂上帝,当然在这之后他会承认错误,并道歉——大家都知道,他很容易冲动。那时他就宣布对自己实行斋戒,并穿着在后背钉有小钉的麻袋布衬衣睡觉。

谁也不知道,他拿主教徽章去换现金,拿它去普热梅希尔的犹太人那里做抵押,以便偿还债务。开始犹太人不大情愿拿物品做抵押,他就必须先说服他们。当他们打开主教的箱子,看见里面的物品上面还覆盖着一块布,拿下那块布看到真正的物品后,他们个个瞠目结舌,吃惊地大喊大叫,哀鸣悲叹,挥着手,好像在那里看到了渎神的东西。

“我可不敢要这个东西,”其中的一位长者说,“这对您来说比金银还珍贵,对我来说它只有作为金属的价值。如果有谁在我们这里看到这个,那还不得扒了我们的皮。”

他们就这样大惊小怪地喊着,而主教坚持要做抵押。他提高了嗓门,他们被吓坏了。他们收下了这块徽章,给他支付了现金。

主教玩牌没有挣到钱,如今他想从这些犹太人手里要回徽章,想派一些带有武器的人夺回徽章——犹太人肯定是把它藏在家里的地板下面。如果有谁得知主教把徽章抵押出去,那主教的命就难保了。因此他要不惜一切代价,让徽章回到主教驻地。

现在他想试着玩法老牌,坚信上帝能保佑他。当然,开始玩时手气还不错。

屋子里烟雾缭绕,牌桌旁坐着四个人:主教本人;一个穿着德式服装的旅行者,但说一口非常流利的波兰语;一个当地的贵族,他说鲁塞尼亚语并不停用鲁塞尼亚语骂人,右边还有一个年轻的女子,把孩子放在她膝盖上坐着。这位贵族牌打得不好的时候,要么把女子推到一旁,要么把她拽到身边,抚摸她几乎裸露的乳房,那时主教就会不满地看他一眼;还有一个商人模样的人,很像是改变了宗教信仰的犹太人,他的牌玩得很顺。在每次出牌前,主教确信,这次该轮到他赢了,可他惊讶地发现,这次牌又出到对方手里了。他简直不敢相信。

对犹太人来说波兰就是他们的天堂

主教卡耶坦·索乌迪克是基辅的助理主教,他现在筋疲力尽,一夜都没睡好觉。此时秘书不在,他提起笔亲自给卡缅涅茨的主教米科瓦伊·丹姆波夫斯基写信。

我匆忙之中亲自提笔写给你——我的朋友。写信,是想告诉你,我很健康,但因为我遇到了一些麻烦,感到有些疲惫;现在我处处都遇到麻烦,所以有时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头受困的野兽一般。你曾多次帮助过我,这次我再次像请求亲兄弟那样,请你看在我们多年朋友的交情上再帮助我一把,我再也找不到像你这样的好朋友了。

同时……

同时……同时……他现在不知再怎么写下去,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丹姆波夫斯基自己不玩牌,因此他一定理解不了他。主教索乌迪克突然觉得一切都太不公平了,忽然觉得胸口有一股轻微的、温暖的挤压感,这种挤压感好像会马上挤破他的心脏,使心脏变成某种柔软的液体。他突然想起来,他是怎么来到日托米尔当主教的——那是他第一次来到这个肮脏、泥泞、森林环抱的城市……现在,他的想法快速而轻松地传到他手中羽毛笔的笔尖上,心脏重又变得坚实,他的劲头来了。主教卡耶坦·索乌迪克继续写道:

你是否还记得,我来日托米尔当主教的时候,那时这里到处充满了罪恶,重婚甚至一夫多妻都是非常普遍的事情,处处是罪孽和罪犯。当丈夫们认为自己的妻子做了什么坏事,就会把她们卖掉或者用她们换别人为妻。纳妾和淫乱随处可见并被普遍认可,甚至在婚前就互相许诺彼此都有自由。此外无人遵守任何教规,也没有任何戒律,到处是罪孽和道德腐化,而且极度贫穷。

因此我想确切地告诉你,这里的教区由三个总铎区 组成:日托米尔——7个堂区 ,覆盖277个乡村和城镇;赫瓦季夫 ——5个堂区,覆盖100个乡村和城镇;奥夫鲁奇 ——8个堂区,覆盖220个乡村和城镇。而天主教徒只有25 000人。我这个主教从这些小教区中获得的收入总计为70 000兹罗提,这些钱还得去供养上一级主教,支付教区学校费用,所以这点钱就显得太微不足道了。你也很清楚,从这些教区所属的穷困庄园里到底能得到多少供养。主教得到的供养费主要靠三个乡村——斯克雷黑鲁夫卡、维普雷克和沃利查。

我一到任就从财政问题入手。我发现,主教座堂从富有的信徒那里收到的善款只有48 000兹罗提。把这些资金拿去让私人投资,每年能得3337兹罗提的利息。可我的支出却很大,其中有教堂维护费、四个祭司的工资,还有教会服务人员的费用等。

教区获得的捐赠款并不多,各种基金会的投资是10 300兹罗提,年收益是721兹罗提的利息。从散古什卡大公捐赠的一个村庄还能得到700兹罗提的额外收入,但紫威尼亚什村村主三年前曾借走4000兹罗提,至今一分利息都没有支付。有一个叫彼得的军官,他捐赠的善款全部被扎瓦茨基咏祷司铎拿走了,这笔钱他没有拿去投资,当然也没有任何利息;同样还有2000兹罗提被拉布柴夫斯基咏祷司铎拿走。总的来说就是乱得一塌糊涂,所以我不得不下狠心治理财务问题。

我到底下了多大功夫,你作为我的挚友应该能做出你的评判。而且你来过这里,也看到过这里的情况。我这里的小圣堂的建设就要完工了,因为费用一下子支出太多,目前手里缺钱,但一切都在往好的方面发展。因此我请求你,我的朋友,给予我一些支持,我大约需要借15 000兹罗提,复活节之后我就会还给你。我已经忠告那些虔诚的信徒增加给教会的供养,到复活节时一定会见效的。例如:扬·奥尔善斯基,斯卢茨克 的官员用20 000兹罗提在布鲁西洛夫 做投资,他允诺将一半利息用于主教座堂,另一半用于增加传教士的人数。格宛波茨基在布拉茨拉夫 负责给大公管理酒、饮料甜点、香料等,这位大管家也承诺为建设新的咏祷司铎团捐赠10 000兹罗提,为主教座堂以及神学院捐赠2000兹罗提。

给你拉拉杂杂写了这么多,就是想告诉你,一切我都在按部就班地做,希望你放心,跟你借的款项一定会悉数偿还的。现在我正跟日托米尔的犹太人做一笔生意,但他们难以抑制自己的贪欲,因此我现在急需这笔钱。令人惊讶的是,在我们的联邦里,犹太人居然如此公开地践踏法律和良好的习俗。难怪教皇克勉八世 、英诺森三世 、额我略十三世 和亚历山大三世 会下令烧毁《塔木德》经书,但当我们想在这里这样做时,不但遇到了阻力,还遭到了世俗政权的反抗。

有些事很蹊跷,这里的鞑靼人、阿里乌派 、胡斯派 都被赶走了,可就是没人想到要赶走犹太人,尽管他们在吸我们的血。在国外人们都这样说:对犹太人来说波兰就是他们的天堂。

关于菲尔莱尤夫的神父住宅以及在那里居住的一位有罪神父

这个秋天就像用隐形的针绣出的一块织锦,艾尔日别塔·德鲁日巴茨卡这样想,她坐在从县长那里借来的带篷的马车上。在深耕过的棕色农田的垄沟里,以及在农田中大片干燥的土壤上,到处可见斑斑驳驳、杂七杂八带着叶子的树枝。有些地方还能看见鲜嫩的绿草,好像这片草地忘了现在已经进入了十月底,夜里已经寒气逼人了。

沿着河岸看去,有一条笔直的路。左边是沙沟壑,地面像是被很久以前发生的灾难扫荡过一样。在远处能看见有一辆农民的马车正从那里走过,掀起了一道黄色的沙尘。天上飘着一大片躁动的浮云;突然天变得昏黑不明,一片灰蒙蒙的,之后突然有一个大大的耀眼的火球钻出云层,大地上的一切又变得异常清晰和刺眼。

德鲁日巴茨卡非常思念女儿,她的第五个孩子即将生产,德鲁日巴茨卡想,她现在应该跟女儿在一起,而不是跟着城督夫人在异国他乡游历,更不该去一个通晓一切的神父的庄园。不过,她只有靠这种旅行才能挣到钱养活自己。人们也许以为诗人是个安静的职业,适合恋家的人,他们也许有个花园,侍弄花草,而不是整日在路上颠簸。

神父早已等在大门口了。现在他抓住马的缰绳,好像已经等不及她的到来,他立即搀着德鲁日巴茨卡的胳膊,把她引向家门口的花园。

“您先请,尊敬的女士。”

神父的住宅位于这条坑坑洼洼的道路旁。这是一座木质结构的房子,刷得粉白,房子养护得很好。看得出,夏天这里曾经鲜花盛开;土上面还能看见许多变黄的枯萎的根。现在已经有人在打理园子了,堆放好的秸秆还在慢慢燃烧,在如此潮湿的空气中,火苗显然没有信心。有两只孔雀骄傲地在秸秆堆上走着:一只已经很老了,垂头丧气的,尾巴也只剩了一点点;第二只很自信,具有攻击性,它跑到了德鲁日巴茨卡身旁,蹭着她的裙子,吓得她跳了起来。

放眼望一下花园——非常漂亮,每种花都一排排种得十分整齐,小径上还铺设着小圆石子儿,一切都是按照最好的园林艺术设计建造的。在栅栏旁种着用于酿酒的玫瑰,当然也可以为教堂做花环之用;远处长着白芷、茴芹等香料植物,百里香、锦葵、细辛和洋甘菊盘踞在石头上面。现在已经看不到很多草药了,但在一块小木板上还能清晰看到所有草药的名称和关于这些草药的介绍。

从神父的住处往远处看,那边有一个小公园,还有一条通幽小径,在小路两旁还矗立着粗糙的半身雕像,上面刻着字。此外在花园的入口处,可见一块长条木板,上面的字迹很清楚,看得出是神父自己写上去的:

花园的香气可以驱散

人体散发出的臭气。

德鲁日巴茨卡对着这诗句做了一个鬼脸。

这片地方倒是不算太大;在河边的某一处有一个陡峭的大斜坡,神父在那里给人们准备了一个惊喜:那里有石头铺的台阶,在小溪上还架了一座小桥,小桥后面就是高高的、巨大而阴郁的教堂,高耸于茅草屋之上。

顺着台阶往下走,能看见两旁都是石碑。每块石碑都值得驻足看看上面的文字:“Ex nihil orta sunt omnia,et in nihilum omnia revolvuntur. ”。

“一切从虚无中产生,又在虚无中轮回。”德鲁日巴茨卡读着,她因为读到这些文字突然感到浑身发冷,一阵战栗,特别是石头上刻的文字还十分不工整。这一切的意义又是什么呢?这一切努力又是为了什么?这条小路和这座小桥,这个花园、水井还有那些台阶以及这些碑文都是为了什么?

现在神父带她走上石头铺就的小路,走着走着,他们看见了一个不大的小庄园。可怜的德鲁日巴茨卡肯定没有想到,在这里会遇到这样的情况。尽管她的皮鞋很结实,但她在马车里冻坏了,她真想让自己年老的后背立即靠在壁炉上暖和一下,而不是走在这种乡间的小路上。最终在这种强迫性的散步之后,神父邀请她到房间里坐;在神父住宅的门旁还有一块刻着铭文的大石碑:

贝奈迪克特神父姓赫米耶洛夫斯基

在菲尔莱尤夫庄园当过负罪的神父

在皮德卡明 担任过堂区神父

在洛哈特恩任教士长

他本应受到惩罚,而不是记在纪念簿里

如今教士长将变成一把灰

乞求你们为他祈祷

为他洗刷罪孽

请求上帝护佑,恭祝圣母健康

让他心满意足地安息吧

她惊奇地看着这段文字。

“怎么?神父已经开始为自己准备后事了?”

“最好提前准备好一切,我不想给那些可怜的亲戚增添不必要的麻烦。我能想到他们会在我的墓碑上写什么,可能会写一些荒唐的评语,一些我写不出的东西。这样,至少我知道。”

德鲁日巴茨卡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了,她坐下来,眼睛到处搜寻着有什么可以拿来喝的东西。但在这个房间的桌子上除了纸张什么也没有。能感到整个房子很潮湿,还烟雾腾腾的。肯定是壁炉的烟囱很久没有清理过了。而且房子里很冷。房间的一角有个壁炉,上面贴着白色的瓷砖,旁边放着一篮子劈好的柴。壁炉刚刚点着,所以房间还没有热起来。

“冻死我了。”德鲁日巴茨卡说。

神父耷拉着脸,好像吞下去一块烂肉,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迅速打开柜门,从里面拿出一个玻璃瓶子和两个酒杯。

“我好像见过城督夫人克萨科夫斯卡……”他一边倒酒一边犹犹豫豫地说,“我以前见过她的大姐……”

“您是说雅布翁诺夫斯卡?”德鲁日巴茨卡心不在焉地问,抿着甜酒润着嘴唇。

房间里走进来一位身材很胖且充满活力的妇女,看得出她是神父这里的女管家。她手里端着一个大托盘,上面放着两碗冒着热气的汤。

“真没见过有人让客人在这么冷的天里跑来跑去。”她略带不满地对神父说。神父在她抱怨的眼神下显得有些尴尬,而德鲁日巴茨卡已经缓过神来了。见到这胖女人进来,她满心欢喜,因为能享用餐食了。

这是一碗浓汤,里面有蔬菜,还漂着几根面条。代牧这才看见德鲁日巴茨卡脚上穿的是一双沾满泥土的皮鞋,她弓腰驼背,整个人都在颤抖。神父的动作看上去似乎是想要去拥抱她,当然他不会这样做。

紧跟女管家后面进来的是一只中等大小的长毛狗,长着一副大耳朵和栗子色卷毛。这条狗大胆地走到德鲁日巴茨卡跟前,嗅了嗅她的裙子。德鲁日巴茨卡刚想弯腰去抚摸它,又跑进来四只小狗,每只狗长得都不太一样。神父的女管家一边想把它们轰出去,一边开始抱怨神父,说他没有把门关严。德鲁日巴茨卡请她不要把狗轰出去。结果狗就一直陪着她,跟她一起待到晚上。德鲁日巴茨卡开心地坐在壁炉旁。壁炉终于将房间加热到足够温暖,客人总算可以脱下带毛皮衬里的马甲了。

德鲁日巴茨卡看着贝奈迪克特神父,突然觉得他非常孤独,显得那么苍老,而且邋遢不修边幅。他在她眼前转来转去,像一个男孩那样想给她一个惊喜。他把玻璃酒瓶放在桌子上,并把酒杯放在灯下查看,检查酒杯是否干净。他的法衣已经非常破旧,磨损得都露出了缝线,腹部的羽纱面料已经磨得很薄,冒着亮光。不知何因,德鲁日巴茨卡开始非常同情这位神父。她不得不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她把一只小狗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这是一只小母狗,长得跟它妈妈非常像;它仰躺在她的膝盖上,露出了软软的肚皮。德鲁日巴茨卡开始给神父讲述自己孙辈的事情,她只有几个孙女——谁知道,这也许只会引得神父更沮丧?赫米耶洛夫斯基心不在焉地听她讲着,他环顾着这个房间,好像还想给这位夫人找到一点惊喜。与此同时他们还高兴地喝着自酿的果酒,德鲁日巴茨卡频频点头称赞酒好喝。终于到了吃“正餐”的时候了,他们把酒瓶和酒杯推到一边。赫米耶洛夫斯基骄傲地把自己的杰作摊在桌子上,德鲁日巴茨卡大声念道:

《新雅典》,或可称为知识的百科全书,可以根据层级分为不同的标题。让聪明的人铭记,让愚蠢的人学习,让政客实践,让忧郁的人获得快乐……

神父舒服地靠在椅背里坐着,一口喝下了杯中的烈酒。德鲁日巴茨卡毫不掩饰并惊叹不已地说:

“这书名太美了!选个好书名真不是易事。”

神父谦逊地说,他想写一本人人都能看懂的知识普及书。这本书涉猎了各种知识,就是想让人一旦遇到什么不知道的东西,都可以拿出这本书查一下,在这里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地理、医学、人类语言、习俗,包括植物种群和动物志在内,一切相关的有趣的东西都包括了进去。

“想象一下,书触手可及,每个图书馆都有;集人类所有知识于一本书中。”

他已经搜集了很多,并已经在几年前出版了两册书。现在他计划,除了拉丁语,还要收录所有有关希伯来语的知识,从那里汲取各种营养。不过撰写关于犹太人的书还是有很多困难的,首先得请求犹太人同意把他们的书提供给神父,而且也很少有天主教徒能看懂他们的语言。尽管皮库尔斯基神父现在给他翻译了一点儿零星的东西,但贝奈迪克特神父本人不懂犹太人的语言,他难以真正理解其中的智慧。

“第一册书是在利沃夫的一个叫格尔柴夫斯基的出版社出版的……”

德鲁日巴茨卡逗弄着小狗。

“现在我在为已经出版的那两册书编写续篇,也就是第三册和第四册,我在想,这样我就完成了对世界的描述。”贝奈迪克特神父补充说。

德鲁日巴茨卡还能说什么呢?她放下小狗,拿起这本书放在膝盖上阅读了起来。是的,她知道这本书,她曾在雅布翁诺夫斯卡的庄园里看过这本书,那是第一版印刷的书。现在她打开了关于动物的那一章,找到了关于狗的介绍。她大声念道:

“在我们彼得库夫,狗非常能干,它会根据主人的命令,把刀叼进厨房,在那里狗会用爪子磨刀,然后蘸在水里洗干净,再拿给主人。”

“它的妈妈就这样做过。”神父特别高兴,指着自己的小母狗说。

“这里为什么有这么多地方用拉丁文写呢?尊敬的神父。”德鲁日巴茨卡突然问道,“可不是所有人都能看懂拉丁文哪。”

神父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体。

“不对吧?每个波兰人不是都能说拉丁文吗?好像他们就是为拉丁文而生的呢。波兰民众是非常开明并有道德的人,具备各种智慧 ,因此他们真的喜欢用拉丁文。我们不像那些意大利人,把拉丁文的人名‘莱吉娜’发成‘赖继娜’,把‘三十’的音发成‘赛事’,把‘四十’的音发成‘似是’。我们也不像那些德国人和法国人,连拉丁文的发音都发不准确,他们把‘耶稣城’的音发成‘耶租城’,把‘米歇尔城’的音发成‘米克尔城’,把‘哈鲁斯城’的音发成‘卡鲁斯城’……”

“而波兰人怎么发音呢,亲爱的神父?给您举个例子,波兰人很少说拉丁文,因为他们没接受过拉丁文的教育,比如小贵族们就不懂拉丁文。神父您的目的不是想让底层的人也能阅读这本书吗……可连县长也不会说拉丁文哪,而只会说法文。我觉得,在印刷的下一版中,应该把夹杂着的拉丁文词一律去掉,就像在花园拔去没用的杂草那样。”

神父对这样的评价感到诧异,十分不愉快。

看上去这位夫人,作为客人,她对狗的兴趣比对神父的兴趣更大。

太阳几乎已经落山了,当德鲁日巴茨卡坐上马车后,神父给她递上了一个筐,里面装着两只小狗。等她到了洛哈特恩时,天就会完全黑下来。

“其实您完全可以在我这个神父的寒舍留宿。”神父说,但这只是客套话。

等马车离开后,神父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他的精力足以应付这两个小时,还可以应付一整天,甚至一周。他看到挨着锦葵的那个栅栏的木板松动了,栅栏板上不幸还破了一个洞,因此神父毫不犹豫地拿起工具干活了。但是后来神父忽然觉得,自己一下子动弹不了了,不知从哪里来的悲伤和绝望正往他身边聚集,挤压他;远处又传来阵阵他从来没体验过的喧嚣、嘈杂声,所有的叶子都开始腐烂,在他眼前膨胀。他强迫自己把木板钉在栅栏上,但他恍然觉得,他做起这件事来怎么如此费劲,板子从他手中掉落,落在了潮湿的地上。神父走进家宅,在漆黑的走廊里脱掉鞋子,走进自己的书房——这个低矮房间里的横梁压得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他在沙发上坐下,壁炉里的柴烧得正旺,壁炉上白色瓷砖的铜釉在慢慢变热。他把老妇人的诗集拿在手里,翻看着,闻着,还能感觉到油墨的气味。他读着:

……是的,她很可怕,干瘪,还很苍白,

凸出的血管宛若铁丝缠绕在她身上;

知道她从不睡觉、不吃不喝,

透过弯曲的肋骨可以看到内部,

眼睛在什么地方,在很深的低处,

那里曾是大脑的居所,好像沾上了焦油。

“拯救我们吧,上帝,把我们从一切邪恶中拯救出来吧。”神父自言自语地说着,合上了这本诗集。他忽地觉得这位妇人是如此可爱……

他突然意识到,他必须重新唤起那童真的热情,那热情引导着他写作,否则他会死去,像秋天的落叶那样腐烂在寒冷潮湿之中。

他坐在桌边,把脚伸进用狼皮做的鞋子里,这是他的女管家担心他被冻坏,帮他做的,因为他时常会数小时一动不动地坐着写作。他摊开纸张,削了一下羽毛笔尖,搓了搓冰冷的双手。每年一到这个季节,他总会觉得自己可能挺不过这个冬天。

赫米耶洛夫斯基神父是通过书籍来认识这个世界的。每当他坐在自己在菲尔莱尤夫的图书馆里时,只要拿起一部厚重的书卷甚至只是小册子,他总会觉得,自己好像即将踏上去一个陌生国家的旅途。他非常喜欢这样的隐喻,那时他就会对自己微笑,开始准备写下优美的句子……对他来说,描写世界比描写自己要更容易些。他经常会沉迷于描写某种事物,但从没写过自己,没写过自己的经历,没有写下自己人生中的壮举;此时他发现,到现在他还从未写过自己的传记。如果那位写出如此悲观诗歌的妇人问他,他是谁,有过怎样的人生经历,他会怎么回答呢?如果他想写自己,那可能不会超过几页纸,甚至不能书写为一本书,哪怕是一本小薄书,只能算是一本小册子,就是一沓写着他普普通通经历的、薄薄的小单子,而不是那种旅行家对异国他乡的考察笔记。

他把羽毛笔在墨水里蘸了蘸,然后在纸张的上方停顿了一会儿,之后开始挥笔写:

尊贵的神父尤阿希姆·贝奈迪克特·赫米耶洛夫斯基的人生故事,他的贵族纹章是纳宛齐,曾担任过菲尔莱尤夫、皮德卡明和杨奇纳堂区的神父,洛哈特恩代牧,主管一个清贫、信徒又很穷苦的教区,亲自执笔写这本小册子,努力用简单的语言描写,以便于读者能理解并有兴趣阅读。

光这书名就占了半页纸,因此神父又拿出一张纸,但他的手好像在发抖,为此他什么也不想再写下去了,或者不能再写了。当他写下“读者”一词时,好像德鲁日巴茨卡就站在他面前,这位年长的女士皮肤细润,眼眸清澈。神父强迫自己去读她的诗,但他对这些诗期望不高。不成熟,非常不成熟,还引用了不少希腊诸神的名字。

他觉得十分遗憾,她走了。

他又翻过一页纸,在墨水里蘸了一下羽毛笔尖。他在思考着,该继续写点什么呢?神父的人生故事就是他阅读过的和撰写过的诸多书的历史。母亲看见小贝奈迪克特喜好看书,就在他十五岁时把他送到了利沃夫的耶稣会。母亲的这一决定大大地改善了他与继父的关系,因为继父从没喜欢过他。从那以后他们几乎没再见过面。后来他进了神学院,不久后就领受了圣秩。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雅布翁诺夫斯基家当家教,他只比自己的学生迪米特尔大五岁。在那里他学会了怎样装得比自己实际年龄更大一些,学会用一种明显的教训的口吻说话,为此很多人直至今日还都非常记恨他。当时他被允许进入主人的书房去看书,那里的书可真多,在那里他发现了基歇尔以及约翰·阿摩司·夸美纽斯的《世界图绘》。除此之外,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想要写作,尤其是在他在那里度过的第一个春天,日子又潮湿又闷热;尤其是尤安娜·玛利亚·雅布翁诺夫斯卡就在不远处时。她是迪米特尔的母亲、庄园主的妻子(关于这一点神父尽力克制自己不去想),他对她的单相思简直冲昏了他的头脑。他难以自制,魂飞魄散,觉得自己都快招架不住了,内心里进行着可怕的斗争。为了不让别人看出来,他就拼命工作,为心上人写了一本祈祷书。他以这种方式与自己的心上人保持距离,舒缓张力,使这种感情神圣化,得以升华。当他把自己的手稿交给她时(是这本书在利沃夫出版的好几年前,后来它让他名声大振,之后又再版了几次),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与她结为夫妻,他们已经有了婚姻关系;他正把他们这个婚姻诞生出的孩子交给她——《一年四季的节奏》,一本祈祷书。他由此恍然大悟,写作使他得到了救赎。

对许多男人来说,尤安娜正处于危险的时期,因为她的年龄正处于做情妇和母亲之间。这使得母性的性感魅力不那么明显,因此可以悠闲地沉浸其中。想象一下,让自己的脸贴附在柔软长裙的蕾丝上,闻到淡淡的玫瑰香水和胭脂的香味;长着细腻的棕色细汗毛的皮肤虽然已经不再那么紧致和有弹性,但像绒面革那样温暖、轻柔、柔韧。在她的恳求下,奥古斯特二世 任命他为菲尔莱尤夫教区神父,那时他年仅二十五岁。他伤心欲绝地离开那里,接管了这个不大的教区。他将自己的藏书都带了过来,创建了自己的图书馆,打造了精美的带雕刻的展示柜。他自己的书只有四十七部;其余的书都是从各个教会、主教堂、权贵的宫殿借来的,其中很多书在他们那里甚至从未打开过,只是作为出国旅游回来的纪念品摆放在那里。头两年他过得非常艰苦。特别是冬天,他总是早早地去睡觉,因为天黑得很早,不过他一直笔耕不辍。他撰写了两部很奇怪的书,一本是《经由圣徒逃向上帝》,另一本是《去往另一个世界的旅程》,但他没敢以自己的真名出版。与那本祈祷书不同,这两本书并没有获得很大的成功,很快就销声匿迹了。不过神父在这里还有几本存书,在菲尔莱尤夫,他把这几本书珍藏在一个特制的箱子里,而且还命人在外面钉上了铁板,安装了特殊的锁,以防火灾、偷盗和其他灾难;要是在别的图书馆,书很容易就会在火灾中被烧毁。他非常清晰地记得祈祷书的外形和封面的气味,是用一种特制的黑色皮料做的。奇怪的是,他还记得,他与尤安娜·雅布翁诺夫斯卡手掌之间的触碰,她有这样一个习惯——每当她想安慰他静下来的时候,她就会把她的手放在他的手上。他还清晰地记得她细腻、柔软而又冰凉的脸颊,有一次当他爱得发疯,无法克制自己的时候,就大胆地上去亲吻了她。

这就是他全部的生活经历,大概只占了跟他书的题目一样大的篇幅。他的心上人在他出版《新雅典》一书前就去世了,而这本书也是为爱而写的。

这也许就是上帝对他命运的安排,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他开始思考自己的生活。他看见了克萨科夫斯卡之后,就又想起了她的姐姐,而德鲁日巴茨卡女士多年来一直在她姐姐的庄园服务,也就是在雅布翁诺夫斯卡太太那里服务,直至她去世。德鲁日巴茨卡曾经对他说过,尤安娜死时,她一直陪伴在她身旁。这让神父感到有点心慌意乱——现在德鲁日巴茨卡变成了他和自己过往之间的一位使者。触碰、脸颊、手掌,仿佛都挪到了她的身上。现在这一切都没有那么强烈和那么有吸引力了,一切都失去了轮廓,变得十分模糊。就像梦境一般,等你醒了,一切也就都烟消云散了,仿佛记忆中的雾气从记忆中消散了那样。神父对此不大能理解,但也并不想弄明白。那些撰写书籍的人,只会去想而并不愿意书写自己的故事。是啊,为什么要写呢?与他自己所写的东西相比,个人的故事总是显得那么无聊而乏味。神父手里的笔已经干了,但他仍坐在那里,直到蜡烛光变得很纤弱,跳跃了一下就灭了。黑暗笼罩了他。

神父赫米耶洛夫斯基准备给尊贵的德鲁日巴茨卡女士写信

现在,神父赫米耶洛夫斯基对自己在德鲁日巴茨卡女士来做客时说的那些话不太满意。其实他也没说什么,可能是因为他天生比较胆小。他只是做得有点过于夸张,带着这位老妇人在冰冷潮湿的石头路上散步。一想到这一点,他就觉得,这位聪颖、受过良好教育的妇女可能会认为他是一个愚蠢和无知的人,这让他感到心痛。他迫不及待地决定给她写一封信,做一些解释。

他用了一些非常美妙的词语开头:

缪斯女神的向导,阿波罗的最爱……

但他写到这里就停笔了,一整天也没再动笔。到午饭时分他还对他写出的这句话感到满意,可到了晚餐时,他觉得这句话太凄凉且太感性了。到了晚上,他喝了一杯用辣根酿制的酒,脑袋和身体都热乎乎的,然后坐下,大胆地拿出干净的空白纸,写信感谢她来看望这个“在菲尔莱尤夫的孤独的”他,她的到来,为他单调的生活增添了一丝亮光。他相信,德鲁日巴茨卡女士将会对“光”这个词有广泛的、诗意的理解。

他还询问了一些关于小狗的情况,并告诉她,在他这里动物时常给他找些麻烦,狐狸把他养的所有的鸡都弄死了,现在他得到农民家去买鸡蛋。但他现在害怕养新的小鸡,担心它们又会死在狐狸的嘴下。情况就这么多。

他不想说,自己在等她的回信,但他心里一直在期盼,等待着她的回信。他心里盘算着,邮寄到布斯克的信在路上要走多少天,因为德鲁日巴茨卡女士现在已经到那里了。不过那儿离这里不太远,他的信应该已经寄到她手里了。

终于有信来了。罗什科在整个教区里找收信人,他手里紧紧攥着这封信。结果他在地下室里找到了神父,那时神父正在那里倒葡萄酒。

“哎呀,你吓了我一跳。”神父颤抖了一下,在围裙上蹭了蹭手,他干活时常常会系着围裙,他小心翼翼地用两个指头接过信来。他没有马上拆开信,而是先看了看邮戳和漂亮的、自信的手写笔迹,那笔迹就像战场上的小旗跃然于纸上。

一个小时之后,当壁炉的火温暖了他的图书馆后,他倒出烧热了的、用辣根酿制的酒,用皮子盖住了双脚,小心谨慎地拆开了信封开始读。

艾尔日别塔·德鲁日巴茨卡写给赫米耶洛夫斯基的信

1752年,圣诞节,写于布斯克

尊贵的恩主神父先生:

值此伟大的节日来临之际,在我们的救世主诞辰的这个日子,我首先祝您一切顺遂,与此同时祝您健康、心情愉快。我们作为人这种脆弱的生物,无论任何时候都可能轻易地被击垮。愿您幸福,一切安好,祝愿新诞生的圣婴耶稣与您同在。

在菲尔莱尤夫逗留的短暂时间里,您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必须承认,我十分敬仰您这位大名鼎鼎的神父。我以为您会有很大的图书馆,有很多位秘书坐在那里,所有的人都在为您工作,为您写作、缮写。而您,尊贵的神父,却像亚西西的方济各 那样谦逊。

我还十分钦佩您高超的园艺技巧,您才华横溢、学识广博。我一回到家,当天晚上就欣喜地开始拜读您的《新雅典》一书,尽管我已经阅读过您这本书的第一版印刷的版本。在我视力允许的情况下,我连续拜读了数小时。我读得非常仔细,逐字逐句地认真读,因为我认识该书的作者,同时我还觉得,我在阅读时甚至还能听见他的声音,宛如他在大声为我朗读。这部书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不管在哪里你都无法停止阅读它,它总会在你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引人深思,令人感到世界如此之大,如此之复杂,我们永远不可能真正了解这个世界,只能了解其中一部分,一些散落的意义碎片。

现在天黑得很早,每天,黑暗都会一点点地吞噬我们生命的大好时光。蜡烛的光仅仅是对光的可怜的模仿,而我们的眼睛却不能长时间忍受这种光。

当然,我知道《新雅典》的思想是一位伟大的天才的思想,里面蕴藏着巨大的勇气,它对我们所有生活在波兰的人来说都具有无可比拟的价值,因为它是所知的一切知识的百科全书。

不过尊敬的神父先生,在我拜读您的伟大著作时,我遇到了一个问题,令我感到困惑,就是我在菲尔莱尤夫,在您那里做客时说过的事情——书中夹杂的拉丁文影响我的阅读。当然也不仅仅是拉丁文,还有一些别的问题,因为那里有大量的、惊人的知识夹杂在里面,好像在菜肴之中撒了过多的盐,不仅不会提升菜肴的口味,还会使人难以吞咽下去。

最尊贵的神父先生,我明白,拉丁文是一种综合性语言,其词汇也比波兰语丰富得多,但是如果有人不懂拉丁文的话,他就无法读懂您的巨著,就会茫然不知所措。您是否想过,那些没有学过拉丁文,而又十分愿意拜读您的书的人,比如那些商人,那些没有受过良好教育的小贵族,甚至包括那些心灵手巧的手工匠——您的书籍里精心收集的那些知识对他们非常有用。此外您的著作不仅仅是为了给您的同事,神父以及学者们阅读,书应该是为大家能广泛阅读而书写的,如果他们愿意阅读的话,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阅读书籍。其实已婚的富人家的女子也是非常愿意涉猎各种书籍的,但如果她们从未进过校门,那拉丁语就会影响她们阅读的兴致。

主教索乌迪克致教皇圣座大使 的一封信

这原本是他昨天应该写完的最后一封信,但他因疲惫不堪没能写完,因此今天不得不花时间写这封自己十分不情愿写的信。秘书觉得很困倦,接二连三地打哈欠。他手里攥着羽毛笔,试图让笔迹的线条粗一些,这时主教开始口授:

主教卡耶坦·索乌迪克,基辅助理主教致教皇圣座大使、米蒂利尼 大主教米科瓦伊·塞雷……

刚说到这里,负责为他壁炉生火的小男孩走了进来,他是来掏壁炉里烧完的柴火的灰烬的。铁铲的摩擦声让主教无法忍受,他刚才所有的想法就像灰烬的烟雾那样在脑子里化为乌有。这件事就像灰烬那样索然无味。

“小家伙,你一会儿再来吧。”主教用温和的语气对男孩说,用力在脑子里搜刮他想说的话。羽毛笔急于去攻击无辜的纸:

我再次衷心地祝贺陛下在波兰担任新的职位,希望这将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全面提升在耶稣最钟爱的地方的人们对他的信仰。在我们联邦的这片土地上,我们是他最忠实的信徒,我们会将我们的心都奉献于他……

现在主教索乌迪克完全不知道怎样才能转入信的正题。本来他想概括地论述一下整个事情,但没想到圣座大使要求,报告必须写得很具体。对此他觉得有些奇怪,因为圣座大使到处都有自己的线人,他不需要用自己的意大利大鼻子到处嗅闻,不用到处伸出自己的触角,而是让别人,让那些热衷于做这种事情的人用鼻子去嗅闻。

秘书空悬着手里的笔,墨水都凝聚到笔尖上。这个经验丰富的人非常清楚墨滴的习性,他一直等到最后,为的是在最后一瞬间把墨水甩回墨水瓶。

怎么往下写呢?主教索乌迪克琢磨着,脑子里浮现出一个非常流畅而且完整的句子:“世界对那些企盼永恒的人来说,是一段非常危险的朝圣之旅。”现在主教遇到了让他最不舒服、最头疼的事情,他本应将思绪集中在虔诚地祈祷和管理自己教区信徒之事上,结果他现在不得不集中精力捋清楚各种杂事,弄清楚那些正确却令人烦恼的事情。从哪儿开始呢?也许该从他找到了一个孩子的事情说起,这件事发生在日托米尔的一个名为马尔科瓦–沃利查的乡村。对,就发生在今年,不久前。

“就是斯图津斯基,对吗?”

秘书点点头,还补充了一句,那个男孩叫斯泰凡。人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死去,浑身发紫,到处是伤,好像是被人用刀捅过。那时他被扔在路边的树丛里。

现在主教只专注于自己,又开始口授道:

……农民们捡到了这个小孩,在把他送往东正教堂的路上,路过一间小酒馆。男孩一定是在那里遭受了折磨,身体左侧的伤口也必然在那里流下鲜血,人们怀疑是那些犹太人干的事,马上抓了这个村里的两个在小酒馆做事的犹太人,以及他们的妻子。后来他们什么都承认了,还供出了另一些人。事情就这样水落石出了,感谢上帝的公允。

人们马上向我报告了事情的全过程,我毫不犹豫地尽全力解决了这一问题。第二天 ,我即命令财主和庄园主们交出另一些有罪的人,结果这些人拖泥带水地办这件事,于是我就亲自去了这些地方,劝说财主和庄园主们去抓捕他们。就这样一共抓捕了三十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给他们戴上手铐,押送到了日托米尔,并将他们关进专门为关押他们而挖的坑洞中。在宗教裁判所审判完之后,我又把这些被告送到了世俗法庭。法庭为调查那些犹太杀人犯,对他们进行了严格的审问,以便查清他们杀人的目的和动机,但有些人在教区法院却改变了他们所做的证词,并且反驳了那些基督徒对他们的指控。之后,我们对那些被告实施了酷刑,圣洁正义的刽子手对被告实施了三次烙刑。从这些证词中很快就可以发现:马尔科瓦–沃利查小酒馆的租赁人杨凯尔和艾拉,在来自帕夫拉奇的拉比什玛耶尔的诱导下,抓了这个小孩,把他带到小酒馆,灌醉了他,然后拉比把小刀捅进了他的左肋。之后他们念诵着自己书中的祈祷文,其他犹太人开始用小钉子和大头针在他身上扎,然后将他静脉中流出的无辜的血都挤到了一个碗里,拉比将这些鲜血倒进了一个个小瓶子里,分给了在场的所有人。

主教暂时停下了口述,命令秘书给他倒一点匈牙利葡萄酒,葡萄酒有益于血液循环。他空腹喝下了葡萄酒。现在他觉得,不得不把早餐和午餐合并成午餐一起吃了,他真的饿极了,饿得直想发脾气,于是想休息一会儿。可今天他必须把这封信发出去,于是接着口述:

当公诉人描述了未成年的斯泰凡的案件以及他不幸的命运 后,证明有七个人参与了此案,七个犹太人导致了小孩失血过多而死亡。法院决定判处他们酷刑——死刑。

这一案件的七个主犯和残酷异教的头目会被麻绳捆在一起,双手裹满点燃的焦油,由给他们戴上颈手枷的人带领着,从日托米尔市中心的市场,穿过城市去往绞刑架。在这里,他们会被活活剥皮,之后分尸,他们的头颅会被钉在柱子上,尸体的其余部分悬挂在不同的地方。六个人被处以分尸,而其中一人——因为他和他的妻子、孩子在最后一刻信仰了天主教——被判轻刑,只是对其实施斩头刑。其余人被无罪释放。在执行完死刑之后,囚犯的后代要向受害者的父亲支付1000波兰兹罗提;如果不支付这笔钱,将被永久流放。

而这七个人中,目前有一人试图逃跑,另一个人选择了受洗,对他我请求赦免,其与被判处斩头刑的那人一起免于死亡。

至于其他人,他们的判决得到了公正的执行。三名因民愤巨大而被定罪的人,被施以分尸刑,另外三个人受过洗,被施以了斩头的轻刑,之后我带着一些神学院的学生把他们的尸体送到了天主教公墓。

我为十三位犹太男人和犹太女人举行了受洗仪式,为无辜受难的孩子的尸体施洗,并庄重地宣布,将其尸体埋葬在主教座堂的坟墓里。

这是极其必要的,尽管可怕。对那些罪犯可耻的行为进行严惩是非常必要的。我相信,阁下通过我的这些解释,将能找到您想了解的一切,并将打消您在信中表达出的焦虑——担心我们在这里做出有违教会教规,有违圣母的事情。

泽里克

那个逃跑的人是从马车上跳下去逃掉的,那时他们被囚禁在马车里,送去监狱执行酷刑。其实逃跑也并非难事,因为那时只是随便地捆绑了他们。在这十四个囚徒中,还有两个女人。押解他们的人认为,这些几乎都是行将死去的人,但万万没想到,他们还会试图逃跑。押解他们的马车从日托米尔的马队里出发,往森林方向走了一英里,就是在那儿,这个叫泽里克的人跳下马车逃跑了。他早已经在暗地里挣脱了捆绑他的粗绳,等待着时机;当押解他们的马车走近一片长满杂草的地方时,他一跃身,跳下了马车,消失在森林里。其余人都低垂着头安静地坐在那里,好像在为自己即将来临的死亡而默默祈祷,因此押送他们的卫士们也没有立即发现出了什么状况。

泽里克的父亲,就是那个借钱给索乌迪克的人,他闭着眼睛,默默祈祷。泽里克,他的脚刚一落到森林的杂草中,就回头看了一下,他清晰地记下了这一幕:一个弯腰驼背的老人,一对年老的夫妻肩膀靠在一起坐在那里,一个年轻的姑娘,还有他父亲的两个邻居,他们的白胡须与他们身上穿的黑色大衣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他们身上还披着塔利特 。只有他父亲安静地看了他一眼,好像从一开始就预计到会发生此事似的。

现在泽里克盲目地走着。不过他只能在夜里走,白天睡觉。当他拂晓睡下时,小鸟们已经开始纷纷乱叫,黄昏时分他起来,接着走。走啊走啊,看不清前面有什么路,他就沿着杂草的边沿走,尽量避开空旷的地方。如果他不得不走空旷的地方,就想办法在靠近庄稼的地方走,那时庄稼还没有收割。在逃跑期间,他几乎什么也没有吃,只是摘过几个苹果和苦涩的野梨充饥,但他并不觉得饿。他的身体一直因为害怕而在不停颤抖,因此他有时会呕吐出黄色的液体,然后就会很长时间为自己吐出的东西感到恶心。由于正值满月,有几个夜晚非常明亮。他看见远处出现的狼群,他听见狼嚎声。一群小鹿惊奇而又安静地在他身后盯着看他。他还遇到过一位游荡的老人,他只有一只眼睛能看见,浑身脏兮兮的,而且蓬头垢面;老人被他吓坏了,只是在身前画了个十字,然后迅速隐身到树丛里跑了。从远处泽里克还曾看到,有一小群农民在逃跑,他们分成了小组,每组四个人渡河,要往土耳其跑。结果他亲眼看见,骑着高头大马的人来了,抓住了他们,并把他们五花大绑带走了。

后来有几夜开始下雨,云层遮盖了月亮。泽里克就在那时渡过了河。结果第二天一整天,他都在想办法把衣服晾干。他感到浑身发冷,没有力气,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这是怎么回事?他为其管理森林账目的那位先生——据他所知是一位体面的男人——现在怎么就成了坏人?他为什么不在法庭上说实话?他怎么能在誓言前撒谎?还不是为了金钱和生意,而是在这种人命关天的情况下!泽里克无法理解这一切,眼前一直浮现着这样的画面:他被抓捕了,与别人一起从家里被赶了出来,还有他的老爸,他老爸的耳朵已经完全聋了,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后来就是极度的疼痛,全身都疼,只有脑子还清楚;疼痛占据了整个世界。后来他们又被赶上木车,是送他们去遭受酷刑的。他们的木车走过市区,人们向他们吐口水,他们已经麻木了,遍体鳞伤。

大约一个月以后,泽里克到达了雅西 ,找到了他母亲的熟人收留了他,他们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在那里他渐渐地恢复了体力,但睡眠出了问题,他害怕闭上眼睛;梦中,当他睡着以后——就好像自己突然滑入杂草丛生的泥坑,然后掉入了深水里——总是会看见自己父亲的尸体,被污泥覆盖着,没有埋葬,太可怕了。夜里他总是因为感到恐惧而颤抖,黑暗中死亡在窥视着他,也许他会再次被抓走——那个黑暗之处就是死亡的领地,就是死亡军队的大本营。他本就已是那些被判了死刑的人中的一员,既然能这么轻易逃走,那么死亡会一直紧盯着他,永远不会放过他。

因此泽里克没有听别人的劝阻,他像朝圣者那样毅然决然地步行朝南方去了。路上遇到犹太人的家,他就敲开他们的门,在那里过一夜。晚饭时他会讲述自己的经历,他就像易碎品那样被人们从一家转到另一家,从一个城市转到另一个城市。不久他到了一个村庄,那里的人们知道了他的故事,知道他要去哪里,都对他很敬重,每个人都尽力帮助他。安息日时他就休息。每周他都会给家里、犹太社区委员会、拉比、四地议会 写信。他既给犹太人也给基督徒写信,给波兰国王写信,也给教皇写信。在他到达罗马之前,他已经穿破了很多双鞋,用了一夸脱 墨水写信。似乎发生了什么奇迹,似乎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护佑着他,到罗马后的第二天他就与教皇面对面坐在一起了。 nvu0F3wJoBi1mkFLJUbQm2/cMJru/7xqazwSAFKDQuLJiJJvmoK8DjjamO0gqNm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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