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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关于阿舍尔·卢斌及其晦暗的思想

阿舍尔·卢斌从县长房子里出来以后,径直朝市场方向走去。晚上天空放晴了,天上闪烁着数百万颗星星,但它们的光是冰冷的,照在这片大地上,给洛哈特恩这个地方带来了初秋的寒意。卢斌往上拽了拽自己黑色毛料大衣的领口,然后把脖子缩了进去。他又高又瘦,看上去像一根细长的棍子。城里既安静又冷清。各个住家的窗户中闪出微弱的光线,只能隐隐看见,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幻觉,误以为那是残留在虹膜上的阳光。那是更晴朗的日子里留下的记忆,这种记忆在凝视各种物体时不断浮现。卢斌对我们在眼睑之下看到的东西非常感兴趣,他想知道,它从何而来,是眼球上的杂质吗?也许眼睛就像是他在意大利看到过的魔灯般的东西。

他觉得,这就是他现在所能看到的一切:洛哈特恩上空的星星的尖角刺破了黑暗,小房子倾斜的轮廓,城堡垛墙和不远处教堂的塔尖,忽明忽暗的灯光都像鬼魂一样,一根吊杆倾斜地伸向天空,似乎在表示抗议。也许他现在听到的一切——下面潺潺的流水声,还有霜冻的叶子发出的轻微的吱吱响声——都是他的臆想,这些想法让他兴奋不已。如果这一切都是我们想象出来的怎么办?如果每个人看到的是不同的东西怎么办?难道每个人都能以同样的方式感知绿色吗?也许“绿色”只是一种名称,这个名称表达的根本不是什么颜色,而是涵盖了完全各异的感觉;我们只是以这种名称进行沟通,实际上我们每个人看到的都是完全不同的东西。有什么办法来证实这一切吗?如果我们真的睁开了眼睛,会发生什么呢?如果因为某种奇迹,我们真的看到了周围的一切呢?这一切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阿舍尔常常会有这样的想法,那时他就会感到一阵恐惧。

犬吠声四起,还能听到一个男人高声喊叫的声音,这个喊叫声来自市场旁边的小旅馆。医生从犹太人的建筑旁穿过,绕过右边一座又大又黑的犹太会堂的垛墙。下面的河水散发着水的气味。市场将洛哈特恩两拨敌对的、经常吵架的犹太人隔开了。

他们在等谁?他想。有谁能来拯救世界?

这派和那派。那些信奉《塔木德》 律法的人,在洛哈特恩他们挤在仅有的几座房子里,就像一个要塞城堡。而那些异端教徒、叛徒,他从内心深处对他们感到厌恶,认为他们沉迷于神秘的童话故事,是一帮宗教迷信者及平庸之人,身上挂着护身符,面带虚伪诡诈的神秘的微笑,就像老邵尔一样。这些人信奉痛苦的弥赛亚 ,他们跌至最底层,因为只有从最底层才能回到最高层。他们相信早在一百年前,弥赛亚就穿着破衣烂衫出现了。世界已经得到了拯救,尽管还不能立即看到,但那些知道这一切的人认为就是这样,他们会拿以赛亚 做证。

他们不过安息日 ,不反对婚外性行为——他们不知道什么是罪孽,他们觉得没必要太在乎那些微不足道的事。他们的住房密密麻麻的,一个挨着一个建在市场上峰的地方,给人的感觉是,房子的外墙紧挨在一起,形成一道协调坚实的警戒线。

阿舍尔正向那里走着。

这位洛哈特恩的拉比,一个贪婪的施虐者,总是喜欢在一些荒谬的小事上纠缠,有时候他还叫阿舍尔到他那里去。他不太喜欢阿舍尔·卢斌,就是因为他很少去犹太会堂,也不穿传统的犹太人服装,只穿介于犹太人和普通人之间的那种服装;他会穿黑色的、简朴的长外衣,头戴老式的意大利礼帽,因此小城里的所有人一眼就能认出他来。拉比的一个儿子病得很重,下肢扭曲,可阿舍尔又治不了他的病。阿舍尔心想,也许他死了会比活着更好,这样这个无辜的男孩就不必承受如此的痛苦。正因为这个男孩,他才对拉比心生一点同情,毕竟他觉得拉比就是一个空虚而粗鄙的人。

他敢肯定,拉比希望的弥赛亚就是一个骑着白马的国王,身披金色盔甲,带着军队去耶路撒冷,与军队一起接管政权,给世界带来终极的秩序;同时还希望,自己就是某位著名的将军,从庄园主手里夺取掌管世界的大权,各个民族无条件投降,国王给他上贡,并在萨姆巴特河 岸边遇见十个失落的以色列部落。耶路撒冷圣殿将从天而降,就在这同一天让那些埋葬在以色列大地的鬼魂复苏。阿舍尔冷笑一声,他想起来了,那些死在圣地之外的人,只能在四百年以后才会复活。从孩提时代开始他曾相信这一点,尽管他觉得这有些过于残忍和不公平。

两派互相攻击对方,指责对方造了最大的孽,他们中间正在进行一场战争。阿舍尔·卢斌想,双方都很可悲。毕竟他是个很厌世的人——奇怪的是,他居然做了医生。实际上,人们总是让他愤怒和失望。

关于罪孽,他比他们当中的任何人都知道得多。人的罪孽就像记在羊皮纸上一样写在人的身体上。羊皮纸因人而异,但他们的罪孽都没什么差别,非常相似。

蜂巢,也就是邵尔在洛哈特恩的家及其家族

邵尔的家就在市场旁边,不过邵尔在别处还有房子——他的家族很大而且分了很多支——现在他们正在准备婚礼。家中的一个儿子要娶媳妇了。

埃利沙一共有五个孩子,其中一个是女儿,是家中老大。第一个儿子叫施罗莫,已经三十岁了,长得很像父亲,做事小心谨慎并且少言寡语。他做事很靠谱,所以大家都很尊敬他。他管妻子叫哈依凯瓦,因她原来的名字跟施罗莫的姐姐哈雅一样。施罗莫的妻子又怀孕了,他们期待孩子的降生。她出生于瓦拉几亚,长得十分俊俏,尽管现在怀有身孕,她的美丽依然令人惊叹。她会创作有趣的歌曲,自编自唱。她还为女性写下许多故事。纳坦,二十八岁,长着一副诚实而温柔的面庞,特别会与土耳其人做生意,总是出去跑买卖,生意很红火,尽管很少有人知道他做的是什么买卖。他很少住在洛哈特恩,但也前来参加婚礼。他的妻子,贵妇模样,穿着显得很奢华富贵。她出生于立陶宛,总是对住在洛哈特恩的家人不屑一顾。她的头发长得十分茂密,高高地盘在头上,身穿束腰裙。院子里停着的马车就是他们的。邵尔的另一个儿子叫耶乎达,既活泼又幽默。不过他常常给家长找麻烦,因为他性格放荡不羁,不听他们的管教。耶乎达喜欢穿波兰式样的衣服,身上还配着剑。兄弟们都戏称他为“哥萨克”。他在卡缅涅茨做生意,负责给要塞堡垒供应食品,收入相当可观。不久前他的妻子难产去世,孩子也没保住;他们夫妻已经育有两个孩子。现在很明显,他想要寻找新的伴侣,对他来说参加婚礼正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他看上了来自波德盖齐的莫舍的大女儿,现在十四岁,刚好到出嫁的年龄。莫舍是一个高尚的人,他博学多才,主要研究卡巴拉 。他能背诵《光明篇》全文,并“知晓其中的秘密”。不过耶乎达对此并不感兴趣。这位卡巴拉学者给他的女儿起名叫玛乌卡,即“女王”的意思,但对耶乎达来说,说实话,他并不看重女孩的长相及其是否有知识。邵尔最小的儿子叫沃尔夫,刚七岁。他长着一副宽大而愉悦的脸庞,满脸雀斑,总是愿意围着父亲转。

那个新郎就是伊扎克,神父赫米耶洛夫斯基戏称他为“耶利米”。他现年十六岁,个子很高,身板挺拔,没什么别的特征。他未来的妻子叫福莱伊娜,来自蓝茨克鲁尼亚,是基尔沙的亲戚——基尔沙是蓝茨克鲁尼亚的拉比,埃利沙·邵尔的女儿哈雅的丈夫。在这个矮小的大房子里的所有人都是一家人,他们或有血缘关系、婚姻关系,或有买卖关系、借债关系或马车租赁关系。

阿舍尔·卢斌是这里的常客,主要是被叫来给孩子们看病,当然也包括给哈雅看病。她患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怪病,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治疗她的病,只好与她闲聊。当然他也喜欢来给哈雅看病,这或许是他唯一喜欢的事情。通常都是哈雅叫他来给自己看病,因为在这个家里没人相信任何医道。通过他们俩的聊天,她的病痛就能减轻。有时阿舍尔在想,哈雅可能就是一只蝾螈,本身会变换不同的颜色,以便更好地在攻击者面前隐藏自己或是伪装成别的东西。不过哈雅身上有时会起疹子,有时会憋得喘不过气来,有时还会流鼻血。所有人都相信,这是在闹鬼,是她的身上附有鬼魂,是邪灵在作祟或者是守卫地下宝藏的跛足生物在作祟。她的病是一种预兆,超越了先知的预言。那时他们就不让阿舍尔再来了,他们已经不再需要他了。

阿舍尔想起这件事就觉得好笑,在邵尔家,所有的男人都会做生意,而女人都是先知。每两个女人中就有一个先知。他在想:今天他在自己订阅的柏林报纸上阅读了一篇文章,说在遥远的美国已经证明,闪电是一种放电现象,只用一条简单的导线居然就可以抵御上帝的怒火。

不过这样的知识传不到这里。

如今已经完婚,哈雅就搬到了丈夫的家里,不过她经常会到这里来。他们让她嫁给了蓝茨克鲁尼亚的拉比,他是自己人,是她父亲的朋友,尽管父亲比他年长很多;哈雅已经给他生育了两个孩子。父亲与女婿的长相和习性简直出自一个模子:两人都蓄着胡子、头发花白,凹陷的面庞藏着他们常待的那个低矮房间的阴影。无论他们走到哪里,脸上都带着这样的阴影。

每次哈雅占卜的时候,她都会进入一种出神状态。在这种状态中,她玩着用面包或者泥捏的小人,把它们放在自己亲手画的板子上。然后她开始预测未来。占卜时父亲都会在场,他还把自己的耳朵贴在女儿的嘴唇上。耳朵贴得那么近,看上去好像姑娘在舔他的耳朵。他闭着眼睛听着,然后把他听到的从鬼魂的语言翻译成人的语言。很多说的是对的,但也不全都对。阿舍尔·卢斌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些事,这到底是一种什么病。不过他知道,这种事情让他很不舒服,为此他尽量不去想这事。犹太人称这种占卜为“伊卜布尔”,意思是说,天使来到了她的身旁,圣灵会告诉她一些人类通常无法获得的信息。阿舍尔有时还会给她放血;放血时,他尽量避免看她的眼睛。他相信这种疗法会很好地清理她的身体,降低她血管中的压力,使血不致往头上涌。家人像听从父亲的话一样听哈雅的话。

但现在,他们又叫来阿舍尔·卢斌。这里来了一个行将去世的老年妇女,她是受邀来参加婚礼的客人,但在来的路上虚脱了。人们现在只好让她卧床休息,因为他们害怕她会死在婚礼上。于是今天阿舍尔就不能去给哈雅看病了。

他从泥泞黑暗的院子走进屋里来,院子里倒挂着一只养了一夏天、刚刚宰杀的肥鹅。他穿过一个狭窄的走廊,闻到了煎牛排和洋葱的味道,还听到棒槌在罐子里捣胡椒末的声音。女人们在厨房里大声聊着天,烹煮菜肴的热气弄得屋子很暖和,到处弥漫着醋、肉豆蔻、香叶的气味,还有烹调鲜肉的气味,这种气味甜腻又令人晕眩,更显得秋季的空气是那么阴冷和令人忧愁悲伤。

男人们在木墙另一边大声说话,好像他们在吵架——不仅能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还能闻到渗透在他们衣服上的石蜡和潮湿的气味。这里人真多,屋子里到处挤满了人。

阿舍尔从孩子们身边走过时,他们因为受节日气氛的感染,根本没有注意到他。阿舍尔·卢斌穿过一个狭长的院子,那里灯光昏暗,马匹和马车都停在那里。卢斌隐隐约约看见一个人,正在黑暗中从马车上往下卸一些大袋子,并往屋子里搬。过了一会儿,阿舍尔看到了他的脸,不由自主地浑身发抖——就是那个老邵尔从雪地里救出来的满脸冻疮的农民。

他在门口遇到了喝得微醉的耶乎达,他们全家都叫他莱伊布;其实卢斌也不姓卢斌,而是叫阿舍尔·本·莱维。现在在昏暗的房间和拥挤的客人中,谁叫什么名字并不重要,治病救人才要紧。所有的人都想让他赶紧进去。耶乎达二话没说,直接把他带到了里屋。他打开了一间小屋的门,那里有很多年轻的妇女在忙活,壁炉旁有一张床,上面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干瘪的妇女,她背靠着枕头半躺在那里。在那里忙活的妇女们七嘴八舌地跟他打招呼并把他迅速带到床边,请他为彦塔检查。

这位妇女身材矮小,瘦得皮包骨头,身体孱羸,像只老母鸡;凸起的鸡胸剧烈地起伏着。她半张着嘴,紧绷着的薄薄的嘴唇深陷在口中。但是她用黑色的眼眸仔细地看着医生的一举一动。当把周围所有的好奇者请出房间后,他看到了她孩子般大小的身躯和瘦骨嶙峋的双手,缠满了绳编的和皮编的腕圈。人们在她脖子下垫了一块狼皮。人们相信,狼皮可以温暖皮肤并给人力量。

阿舍尔心想,怎么能带着这么虚弱的老太太长途跋涉呢?她现在就像一个晒干的老蘑菇,脸色棕黄,而蜡烛的光残酷地刻在她的脸上。慢慢地,这张脸看上去已经不像人脸了。阿舍尔感觉她马上就会变成一个与大自然的作品毫无区别的东西——树皮、粗糙的石块和多节的木头。

可以看出来这里的人们对老妇人照顾得很周到。毕竟,埃利沙·邵尔告诉阿舍尔,彦塔的父亲和自己的祖父是亲兄弟,他叫扎尔曼·纳夫塔尔·邵尔,他撰写了一本著名的书——《特瓦特·邵尔》。因此毫不奇怪,她专程来参加亲戚的婚礼,毕竟表兄弟们会从摩拉维亚和遥远的卢布林赶来。阿舍尔蹲在矮小的床边,立即闻到人身上出汗后散发出的一股咸味,以及——他想了一会儿,搜寻着确切的用词——小孩身上的气味。她到了这个年纪,身上开始散发出跟小孩身上一样的气味。他知道,她没有患什么大病,只不过就是快要死去了。他仔细地对她进行了检查,除了衰老以外,他没发现她有什么大病。心率有些不齐,心跳比较弱,好像心脏很疲惫了一样;皮肤很光滑,尽管很薄,像羊皮纸那样干皱。眼睛很清澈,但已凹陷进去。她的太阳穴也凹陷下去了,这就意味着死亡要降临了。在她微微敞开的衬衫下面还能看见她戴着什么绳编的项圈和绳结。他摸了一下她紧紧攥着的拳头,一开始她紧张得不肯松开,后来拳头就像干燥的沙漠中的玫瑰那样在他面前绽放了。他看见在她手心里攥着一块丝绸布,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

在阿舍尔的印象中,老妇人张开无牙的嘴对他微笑,而她黑色的、深陷的眼眸里反射出蜡烛的火光。他觉得,这个蜡烛的反光是从遥远的地方反射到他这里来的,是从人类深不可测的深处反射出的光。

“她怎么样了?”埃利沙问。不知何时他突然来到这个狭小的房间里。

阿舍尔慢慢抬起头,看到他满脸不安的样子。“还能怎么样?快死了,等不到参加婚礼了。”阿舍尔·卢斌做了一个表情,好像自言自语地对自己说:“干吗让她在这种情况下还来这里呢?”

埃利沙·邵尔抓着他的胳膊,把他叫到一旁。

“你肯定有自己的办法,我们什么也不懂。帮我们救救她吧,阿舍尔。肉都切好了,胡萝卜也都切好了。盆里也泡好了葡萄干,妇女们正在刮鲤鱼鳞。你看见有多少客人来了吧?”

“她心脏跳得十分微弱,”卢斌说,“我也束手无策了。就不应该让她跑这么远的路来这里。”

他轻轻地甩开埃利沙·邵尔抓着他胳膊的手,往门外走去。

阿舍尔·卢斌认为,大多数人都很愚蠢,人类的愚蠢给世界带来了悲伤。这不是人类与生俱来的罪恶或品质,而是对世界错误的看法,是对眼睛所看到的东西的错误判断。其实人们不会把事物综合起来看,只会孤立地看待事情。真正的智慧是把一切事物联系起来,这是一门艺术,这样事物的真实形态才会显现。

他三十五岁,但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老成许多。特别是最近几年他开始有点驼背,头发完全变白了,以前他的头发乌黑乌黑的。他的牙齿也开始出问题。有时候,如果天气潮湿,他的手关节还会浮肿;他有点弱不禁风,应该更加注意自己的健康。他躲过了婚姻,因为他的未婚妻在他上大学时去世了。其实他几乎不了解她,为此他也没有太悲伤,至今仍能很平静地生活。

他出生于立陶宛,因为他天资聪颖,父母筹集资金,以便他能去国外读书受教育。他去了意大利读书,但没读完。他突然患了一种浑身无力的病,仅凭着一点力气回到洛哈特恩,在这里他的舅舅安柴尔·林德耐尔为东正教神父缝制长袍,挣了些钱,有能力让他住在家里。之后卢斌慢慢恢复了健康。尽管他学了几年医学,但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浑身无力,浑身无力。他把手放在前面的桌子上,可无力把手抬起来。他甚至都没有力气睁开眼睛。舅妈每天给他的眼帘涂抹几次混着草药的羊油,他慢慢地好了起来。在意大利医学院学到的知识开始一点点地派上了用场,因为他开始给人们治病了,而且效果还不错。但他觉得,他是被囚禁在了洛哈特恩,就像一只昆虫掉进了树脂,永远被封存在那里。

研经室

因为留着长长的胡子,所以埃利沙·邵尔看起来很有族长的威严,他抱着外孙女,用鼻子在她肚子上蹭痒逗她笑。小姑娘高兴地大笑,露出了还没有长出牙齿的牙龈,头朝后仰着大喘着气,她的笑声传遍了整个房子。她笑的声音好像鸽子的叫声。后来水珠从尿布里往地板上滴落,外祖父迅速把孩子递给了她的妈妈哈雅。哈雅又让别的妇女往下传她,然后小姑娘就消失在房子的深处。顺着滴在磨损的地板上的尿滴就能知道她去了哪里。

邵尔不得不在寒意逼人的十月的下午出去,到另一个建筑物去,因为研经室就在那边,从那里可以听见那些男人的声音,通常是大声的、不耐烦的声音——人们可能会误会,以为那里肯定不是看书学习知识的地方,而是集贸市场。他是去孩子们那儿,他们在那里学习怎么阅读。他的家庭里有很多孩子,邵尔有九个孙辈。他认为,不能总跟孩子们在一起。上午他们学习、阅读和祈祷;然后去商店里工作,帮助家里干活,做些实实在在的工作,例如开个发票或者写一些贸易来往的信件;与此同时还得喂马、劈柴,把劈好的大块木柴整齐地摞起来,把小木柴摆到家里去。他们什么都得自己备好,因为什么都会用得上。人必须能自立和自给自足,每样事情都会干一些,还得掌握一门真正的好手艺,在需要的时候让自己能生存下去——这个得看在哪方面具备才华。还得关注孩子会往哪方面发展,这样才不会犯错误。埃利沙也允许女孩子学习,但不能跟男孩子们在一起学习。他的眼睛就像游隼的眼睛那样尖,能穿透到内里,能马上看出来哪个女孩有出息、能学好。他觉得没必要在那些没什么才华和浅薄的女孩身上浪费时间,如若那样,就让她们当一个好妻子并多生孩子吧。

在研经室一共有十一个孩子,几乎所有的孩子都是他的孙辈。

埃利沙·邵尔年逾花甲;个子不高,青筋暴露,好冲动。男孩子们已经在那里等老师了,他们知道祖父肯定会来这里检查他们学习的情况。老邵尔只要在洛哈特恩,就会坚持每天都这样做,不过他还是得经常出远门去跑买卖。

他今天又出现了。他总是步伐匆匆就走进来,脸上两道纵深的、仿佛被铧犁划开的深沟,使他看上去更显严厉。但他并不想吓唬孩子们,所以他很注意这一点,要冲着孩子们微笑。埃利沙首先很慈祥地挨个看着这些孩子,但他又想掩饰自己的情感。他用有点沙哑的声音低声对孩子们说话,那声音好像是要刹住马车时发出的声音。他从口袋里掏出几个大核桃,那核桃真的特别大,像桃子那样大。他把核桃放在自己的手掌心,然后凑到男孩子们跟前。他们好奇地看着他,心想祖父会马上把这些核桃分给他们吃,没想到他会耍花招。老人家先拿起一个核桃,用坚硬的、骨瘦如柴的手将其剥开,然后又凑到站在最前面的小男孩眼前,他叫莱伊布科,是纳坦的儿子。

“这是什么?”

“核桃。”莱伊布科肯定地回答说。

“核桃都有什么?”现在他走到另一个叫施罗莫的男孩跟前问。这个男孩现在有点犹豫,眨着大眼睛,看着祖父。

“有核桃皮和核桃仁。”

埃利沙·邵尔对此感到非常满意。他在这些男孩子的面前缓慢地、戏剧性地取出核桃仁,然后放到嘴里自己吃,陶醉地合上眼睛,咂巴着嘴。这有点怪。坐在最后一排的小以色列开始笑话祖父,转着眼珠子大笑着。

“这太简单了,”埃利沙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对施罗莫说,“你看,这还有内壳和覆盖着核桃仁的薄膜呢。”

他捧着核桃摊开手掌,想让所有的男孩子都能俯身看看核桃。

“你们快过来看一下呀。”

他做这一切的目的,就是为了给这些孩子解释,《妥拉》 的结构也就像核桃一样。核桃皮就是《妥拉》最基本的意义:在一些寻常的故事中,对发生了什么进行描述。然后,我们走向深处。现在他让孩子们在自己的小板子上写上四个字母:Peh、Resh、Dalet、Shin。 等孩子们写好这四个字母后,埃利沙·邵尔让他们大声读出来——先是把四个字母连起来读,然后再分开读。

施罗莫就像背诵着一首诗,但他似乎根本不懂诗的内容:

“P——pszat——这是字面意思,R——remesz——这是寓意的意思,D——drasz——这是博学多才的人说,S——sod——这是神秘的意思。”

当说到“神秘的”这个词,他开始结结巴巴的,就像他的妈妈一样。他和哈雅是多么像,埃利沙心中感慨地想着。这一发现令他情绪高涨,所有这些孩子都是他的血脉,每个孩子身上都流淌着他的一部分血液,就像是在劈柴时留下的碎片那样。

“从伊甸园里流出的四条河都叫什么名字?”他问另一个小男孩。

这个男孩长着一对大大的招风耳,面颊窄小。他叫希莱尔,是埃利沙妹妹的孙子。男孩立即回答说:“比逊河、基训河、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

这时他们的老师拜莱克·斯迈唐克斯走了进来,他看到一幅让每个人都感到愉悦的场景。埃利沙·邵尔坐在孩子们中间回答问题。老师为了取悦老邵尔,脸上带着幸福的表情,不停地转着眼珠子。他的皮肤非常白皙,花白头发,为此还得了个“奶油”的绰号。实际上他内心里特别害怕这个小个子的老头,他还没听说过有谁不怕他。也许只有两个哈雅不怕邵尔,一个是大哈雅,一个是小哈雅——前者是他的女儿,后者是他的儿媳妇。

“最早有过四个伟大的先贤,他们分别叫本·阿萨基、本·索玛、埃利沙·本·阿布亚和阿吉巴拉比。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去往天堂。”老邵尔开始说,“本·阿萨基看到了,然后他死了。”

埃利沙·邵尔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可怕地沉默着,他高挑着眉梢看着孩子们,看他的话让孩子们产生了怎样的反应。小希莱尔惊讶地大张着嘴。

“这是什么意思?”邵尔问小家伙们,当然没有人回答他提的问题,于是他就用手指着上面总结说,“这就是说,他走进了比逊河,比逊河名称的含义就是:学习确切意义的嘴。”

然后他又伸出第二根指头接着说:

“本·索玛看到了,于是失去了理智。”他做了个鬼脸,孩子们都笑了,“那这又是什么意思呢?这就是说,他走进了基训河,这条河名称的含义是:这个人只能看到隐喻的含义。”

他知道,孩子们根本弄不懂他所讲的话的意思。没关系,他们不需要弄懂,重要的是他们能记住就行。以后再慢慢弄懂。

“埃利沙·本·阿布亚,”他接着说,“他看见了,成了异端。这又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他走进了底格里斯河,并在过多不同的理解方式中迷失了自己。”

他伸出三根手指,指着扭着身子坐着的小伊扎克。

“只有拉比阿吉巴进入了天堂并毫发无损地归来。这意味着他潜入了幼发拉底河,领悟了最深刻的神秘含义。这就是四种阅读和理解的方式。”

孩子们看着那些摆在他们桌子上令人眼馋的核桃。祖父在他的手心里剥开核桃,分给了小家伙们。他认真地看着每个孩子,把最后一些渣子一点儿不落地分给了孩子们。然后他走了出去,立即绷紧了脸,收起了笑容,像走迷宫似的回到了自己的家,看上去是往“蜂巢”去了,去看望彦塔。

彦塔,或死的不是时候

彦塔的孙子以色列和他的妻子索布拉把她从科罗洛夫卡 带到这里,他们也是应邀前来参加婚礼的。他们跟这里的所有人一样也都是“自己人”。尽管他们住的地方离这里很远,但一直保持着联系。

现在他们对自己做的事情感到有点懊悔,谁也不记得是谁的主意。这不重要,即便是老妇人自己愿意来。他们一直很怕这位老妇人,因为她喜欢对全家人指手画脚,而且他们从不能拒绝她。现在他们浑身颤抖,担心老妇人会死在邵尔家,而且会死在婚礼上,这就意味着给年轻夫妇的生活永远地蒙上了一层阴影。他们一起从科罗洛夫卡坐上了带篷布的马车,那是他们与其他前来参加婚礼的人合租的一辆马车。那时彦塔还很健康,甚至还是自己攀上了马车坐到座位上的。后来她让别人给她递烟,就这样他们上路了。一路走一路唱,后来大家都累了,就试着进入梦乡。她望着肮脏的、上面溅了泥土的篷布,似乎看到整个世界都被他们抛在了后面。此时马车走上了崎岖的弯路,穿过农民的田垄,绕过大树,穿过地平线。

他们走了两天两夜,马车颠簸得非常厉害,但老彦塔都挺过来了。他们在布恰奇 的亲戚家过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又赶着上路了。路上起了大雾,突然让这些赶着参加婚礼的人感觉有种不祥之兆,自那时起,老彦塔就开始呻吟,好像要引起别人对她的关注。雾气是一种浑浊的水,在这水里漂游着各种邪灵,使人和动物的思想混乱。难道马车已经离开了大路,要把所有人带向陡峭的河岸并从那里跌入深渊吗?或许会有一种奇怪的、可怕的、凶残的力量来捕获他们,会不会在路上突然打开一条通往洞穴的路,洞穴里埋藏着丑陋而富贵的侏儒们珍贵的宝藏?也许是因为害怕,老人家身体支撑不住了。

下午时分大雾慢慢散去了,在前面不远处他们看见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巨大的波德盖齐城堡的墙体,因为城堡久未有人居住,现在已经变成了废墟。一大群乌鸦在废墟上空盘旋,它们一个接着一个从半坍塌的屋顶向上飞起。大雾在乌鸦的嘶叫声中退却了,乌鸦的叫声在城墙上空回荡。以色列及其妻子索布拉是车上最年长的一对,他们让马车停下,让人们分散地坐在路边休息一下。他们掏出了面包、水果和水,但老妇人什么也不想吃,只是喝了几滴水。

当他们在午夜最终抵达了洛哈特恩的时候,她已经站不起来了,晃晃悠悠的,必须叫些男人来把她抬到屋子里去。结果一个人就够了,根本不需要几个人来抬她。彦塔能有多重?就是一只瘦山羊的重量。

埃利沙·邵尔心有余悸地迎接了自己的姑姑,让她住进了一个体面的小房间,并告诉所有的妇女,要好好照顾她。下午他来看姑姑,他们像平时一样小声嘀咕着什么。他们彼此都很熟悉。

埃利沙·邵尔关心地看着她。彦塔知道他想说什么:

“时机不好,对吧?”

埃利沙没有作答。彦塔温和地眨了眨眼睛。

“难道死还有好时机吗?”最终埃利沙说了一句带有哲理的话。

彦塔说,她会等到这群客人离开,他们呼出的气在窗户上蒙上一层雾气,让空气变得沉重。她会等到参加婚礼的人跳完舞喝完酒,等到他们离开这里回到自己的住处,一直等到地板上的碎屑被擦拭干净,等到盘碗洗净。埃利沙似乎在关心地看着她,其实脑子早就开了小差,想着别的什么。

彦塔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埃利沙·邵尔。他是个内心复杂的人,就像一座有很多房间的房子——一个房间是这样,另一个房间是那样。从外部看,他是一整座建筑,但内部却异常复杂。人们从来都不会知道,他会做出怎样的事情。而且,埃利沙·邵尔总是不快乐,总是觉得他自己缺少什么,总是想要别人有的,但他还没有的东西;或者相反,他有别人没有的东西,但却认为这些东西是多余的。所有这一切促使他成了一个永不满足而且悲怨阴郁、沉闷沮丧的人。

彦塔作为最年长的人,每个前来参加婚礼的人一到这里,就得先去给她请安。客人们络绎不绝地来到在迷宫尽头的这间小屋看望她,小屋位于院子后与公墓相邻的第二个房子里。孩子们透过墙缝往她这里偷看,这堵墙在冬天来临前需要好好封堵一下了。哈雅在她的床边坐了很久。彦塔把哈雅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的脸上,而她则抚摸着彦塔的眼睛、嘴和面颊——孩子们都看到了这些举动。哈雅还抚摸着她的头。哈雅给她拿来好吃的,给她喂鸡汤,里面还加了一勺鹅油,然后老彦塔就长时间地吧嗒着嘴,舔自己又薄又干的嘴唇。但鹅油也无法给她增添太多的力气,无法让她恢复元气。

所罗门·扎尔曼和他年轻的妻子舍音戴尔一来到这里,立即就去看从摩拉维亚来的姑奶奶。他们是从布尔诺 来的,路上途经兹林 和普雷绍夫 ,后又经过德罗霍贝奇 ,整整走了三个星期,不过他们不会再走这条路线回去。在来时走山路的时候,一帮逃跑的农奴劫持了他们,扎尔曼给了他们不少钱,幸运的是他们没有把钱全部抢走。等他们往回走时,他们将赶在下雪前途经克拉科夫回去。舍音戴尔怀的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这个消息她也是刚刚告诉自己的丈夫的。现在她有些恶心,特别讨厌咖啡、各种调料的气味,可这是来到邵尔大家庭最先能闻到的气味,而且从商店过来就能闻到。她也不喜欢老彦塔身上的气味。她很害怕这个女人,她仿佛一个野人,穿着野蛮的、怪异的连衣裙,下巴上还长着毛发。在摩拉维亚,老年妇女穿着还算讲究,头戴浆过的帽子,穿干净的、裁剪合体的漂亮围裙。舍音戴尔相信,她是一个巫婆。尽管大家都叫她坐在老彦塔身边,但她害怕坐在她的床边。她担心这个老人身上有什么东西会影响到她腹中的孩子,某种难以摆脱的邪恶的轮回。她尽量不碰这间屋子里的任何东西。这里的气味一直让她感到自己很不舒服。她来自波多利亚的亲戚一般都显得很粗鲁。最终他们把舍音戴尔推到了老人跟前,她坐在了她的床边,但随时准备逃跑。

不过,她很喜欢闻石蜡的气味——偷偷地用鼻子吸着蜡味——还喜欢闻混着马粪的泥腥味,现在她还发现,她喜欢闻酒味。所罗门比她大很多,身材很好,肚子凸起,留着胡子,一看就知道他已经到了中年,他为自己娶了一个貌美而又身材苗条的妻子而骄傲,他给她拿来了一个酒杯。舍音戴尔喝了一口酒,但她不能咽下去,于是就吐到了地板上。

当年轻的妻子坐到了彦塔的床边时,彦塔从狼皮下面伸出手,放在了姑娘的肚子上,尽管还看不出她肚子大了。哦,彦塔看见,在舍音戴尔肚子里已经有了一个小魂灵,尽管还不明显,现在还很难描述,因为太小了;这些自由的魂灵到处游走,只为寻找时机,以便抓住某块自由的物质。现在这些魂灵正在舔舐这个小小的像个小蝌蚪似的凝块,它们看着这个小蝌蚪,但它还没有经过任何蜕变,仅仅是个菌丝、影子。魂灵们正在摸索和尝试。这些魂灵由一条条光影组成,由画面、回忆、对事情的记忆、句子和词语的碎片组成。彦塔过去从未这么清晰地见过这个。说实话,舍音戴尔有时也很不舒服,因为她能感觉到这些魂灵的存在——好像有数不清的手在抚摸她,用手指头指着她。她不想跟丈夫说这些,因为找不到合适的词语。

男人们都坐在另一个房间,而妇女们都集中在彦塔的房间里,她们几乎转不过身来。时不时有一个妇女像走私者那样神秘地从厨房里拿来一点婚礼酒,毕竟,这是婚礼的一部分。满屋的人兴奋自由地、忘我地玩耍着。但这好像并不影响卧病在床的彦塔——也许她还很满意,因为她这里成了这场娱乐的中心。有时,她忽然开始打盹儿,人们也会不安地带着一点愧疚看她一眼,但不一会儿她就会带着孩童般的微笑醒来。舍音戴尔认真地看了一眼哈雅,因为哈雅给病人平整了一下脖子下的狼皮,还把自己的头巾围在她的脖子上;她还看见,老人家身上还戴着各种护身符——用绳子拴着的小口袋、一块刻着字符的小木块、骨头雕刻的小人儿。但哈雅不敢去触碰那些东西。

妇女们相互讲着一些可怕的故事,讲鬼魂、迷失的灵魂、被活埋的人们和死亡的迹象。

“如果你们知道,有多少邪恶的灵魂在伺机夺取你们一滴真诚的鲜血,那你们一定会把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奉献给创造这个世界的人。”茨芭说着,她是老诺特克的妻子,人们认为她知识渊博。

“这些灵魂都在哪里?”一个人胆怯地低声问。茨芭从地上捡起一根棍子,指着棍子的尖头说:

“在这里!你们仔细看,所有的灵魂都在这里。”

妇女们看着棍子的尖头,斜着眼睛笑着看,有一个人忍不住笑出了声。在仅有的几支蜡烛的照耀下,她们的眼睛已经看出了重影或者三层影子,但就是没有看到灵魂。

在《光明篇》中我们看到什么

埃利沙和他的大儿子,还有来自摩拉维亚的表弟扎尔曼·多布鲁什卡,以及来自科罗洛夫卡的以色列现在正在讨论一个重要的话题。以色列把头深埋在臂弯里,每个人都看得出他内心非常愧疚。现在这个家又要准备婚礼,又要准备葬礼,该怎么办?他们四个人都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了,拉比莫仕科拖着腿走了进来,他精通卡巴拉。以色列立即起身,扶他来到他们跟前。没必要向老拉比介绍目前的情况——每个人都知道,所有的人都在议论这件事。

他们都小声地嘀咕着什么,最后拉比莫仕科说:

“我们来念一念《光明篇》吧。两个放荡的女人与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站在国王所罗门面前,她们一个叫马哈拉特,一个叫莉莉丝,对吧?”老拉比问他们,并停顿了一下,好像是给他们一点时间,让他们回想《光明篇》中的一些段落。

“马哈拉特的名字对应的数值是478,而莉莉丝的数值是480,对吧?”

他们一致点头,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如果一个人要参加婚宴,就要驱赶马哈拉特巫婆的478个恶魔的咒语,当一个人要参加自己至亲的葬礼的时候,就不能屈服于莉莉丝女巫的480个恶魔。因此我们要读《传道书》 的第七章第二节:‘往遭丧的家去,强如往宴乐的家去;因为死是众人的结局,活人也必将这事放在心上。’往遭丧的家去就要战胜480个恶魔,而往婚宴的家去只需要战胜478个恶魔。”

这意味着:取消婚礼,等待葬礼。

多布鲁什卡理解地看着自己的表兄埃利沙,然后他那清澈的眼睛往上看着,带着某种失望的神情。他不可能在这里待很长时间。在摩拉维亚的普罗斯捷约夫 ,他还得照看自己的烟草生意。此外,他还得负责给那里所有的犹太人供应犹太教饮食规定可以享用的葡萄酒,他是那里的唯一指定供应商。妻子这里的所有亲戚尽管都非常可爱,但都很平庸而且很迷信。他与他们在土耳其的生意做得很好,因此他才决定来拜访他们。他不可能在这里永远待下去。万一下雪了怎么办?不过所有的人对目前的解决方法都不满意。每个人都希望婚礼立即举行,因为一切都准备就绪了。

埃利沙对这个决定也不满意。婚礼必须举行。

当他一个人的时候,他叫哈雅到身旁来,她会给他建议。他一边等着哈雅,一边翻看那位神父的书,可他连书里的一个词都不认识。

关于被吞咽的护身符

夜深人静的时候大家都进入了梦乡,埃利沙·邵尔借着蜡烛光在一张小纸上反复写下了一串字母:

哈雅穿着白色睡衣站在屋子中央,在空中画着肉眼看不到的圆圈。她站在那里,在头顶上空举着那张纸,闭着眼睛站了许久。她的嘴一直在动,然后吹了几下在空中举着的纸,之后认真地把那张纸卷成了一个小卷,放进一个指甲般大小的木盒里,然后又低垂着头在那里站了很久。她伸出舌头舔了舔指头,把细绳穿过护身符的小孔,然后她把护身符递给了父亲。埃利沙手拿着蜡烛,绕过到处是磨牙声和呼噜声的房子,穿过狭窄的走廊,走到彦塔住的房间。他在门口停下脚步,仔细地听着,里面明显没有什么让他感到不安的声音。他轻轻地把门打开,门非常听他的话,一点响声都没出,让人看见里面窄小拥挤的空间,还有一点橄榄油灯的亮光。彦塔平躺着,尖尖的鼻子冲着天花板,在墙上映出一道阴影。埃利沙必须走过去,以便把护身符套在奄奄一息的人的脖子上。当他走近她,俯身在她身旁时,她的眼帘开始颤动。埃利沙僵住了,一动不动地站着,但这没什么,她显然只是在做梦。看得出她睡得很香:呼吸轻微,几乎听不到她的呼吸声。他把护身符的细绳系上,把护身符放到了老人的衬衣下。然后转过身踮着脚尖,悄无声息地走出了房间。

当蜡烛的光在门后暗淡,并在木板之间的缝隙中越变越小,彦塔睁开眼睛,用羸弱的手抚摸着护身符。她知道那里写的是什么。她解开细绳,打开小盒子,像吞药丸一样,将那个写着字符的小东西吞咽了下去。

彦塔躺在拥挤窄小的屋子里,用人们不停地把客人们的外套放在她的脚下。人们开始在房子的深处戏耍时,堆在床尾的大衣摞得高高的,几乎已经看不到躺在那里的彦塔;只有当哈雅来到这里时,她才把这里收拾了一下,把大衣都从床上拿下来放在了地板上。哈雅坐在年老的姑奶奶身旁,听着她呼吸——她的呼吸是如此微弱,让人感觉甚至蝴蝶拍打翅膀的声音都比她的呼吸声大。不过她的心脏还在跳动。哈雅的脸因为喝了酒有些泛红,她把头贴在彦塔的胸口上,贴在她的护身符、身上戴的各种绳圈和绳结上,听见非常微弱、非常缓慢的怦怦的心跳音。她的心跳动得十分缓慢,跟呼吸的间隔一样大。

“彦塔,姑奶奶!”哈雅轻轻地呼唤。她觉得,老人家的眼帘颤动了一下,眼球也转动了一下,嘴角似乎露出了一点微笑。这种微笑是一种令人困惑的微笑,是一种颤抖的微笑——嘴角有时往上,有时往下,往下时彦塔看上去就像死了一样。她的手掌是温暖的,不是冷冰的,皮肤很柔软,但脸十分苍白。哈雅给她整了整头发,发丝已经从头巾下露出来了。哈雅附在她的耳边轻声说:“您还活着吗?”

结果在这位老妇人的脸上好像又出现了那种微笑,但只持续了一瞬间,然后即刻消失了。人们叫哈雅去跳舞,远处传来了舞步声和音乐的声音,为此哈雅亲吻了一下她温暖的脸颊,小跑着去跳舞了。

节奏感很强的舞步声传到了彦塔的房间——那是参加婚礼的人们在跳舞,尽管在这里已经听不到音乐声,音乐声被这里的木墙屏蔽了,被蜿蜒的走廊分割成一个个杂音。只能听到嘣、嘣、嘣的舞步声,时不时还能听到人们的尖叫和叫喊声。彦塔身旁一直有一位老年妇女在守候着她,但是因为抗拒不了婚礼欢快的声音,她也跑到那里去了。彦塔也很好奇,想知道他们都在那里做些什么。她惊讶地发现,她很轻易地就走出了自己的身体,悬在半空中;看着自己的脸,皮肤下垂而且苍白,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但随后她就飘浮在穿堂风中和颤抖的声音中,毫不费力地穿过了木墙和门。

彦塔一会儿能俯瞰一切,一会儿她的视线又回到了半睁着的眼帘下。一整夜都是这样,忽地往上,忽地往下。她努力地在这种边缘上保持平衡。这让彦塔感到十分疲劳,她从来都没像这一夜这么辛苦过,无论是在收拾屋子还是在花园里劳动,从未感觉到这么劳累。不过这种一上一下的起伏令人感觉很愉快舒坦。只有一种运动令人不快,刺耳而剧烈,好像是要把她推到遥远的地方,推出地平线。这种力量来自外部而且非常残酷,很难与这种力量抗争,如果不是有护身符在身体内部做了必要的保护的话。

奇怪——她的想法被刮到了周围所有的地方。“风。”她的脑袋里有一种声音说,肯定是她自己的声音。风就是死者从他们所处之地看这个世界的眼神。当你看到一片草地时,你能看到草往哪边弯曲,朝哪边晃动,那是因为死者在眺望着草地——她想对哈雅说。因为如果细数一下所有死去的人的话,就会发现,他们比活在世界上的人多很多。他们的灵魂早已通过游荡得到了净化,现在他们正在等待弥赛亚到来,以完成未竟的事业。他们看着一切,因此地球上会刮风,风就是他们警惕的目光。

经过了一阵惊愕与犹豫,她加入了风的队伍。风飘荡在洛哈特恩所有的大小建筑、荒凉的村镇、正在振兴的市场的上空,飘过给市场拉来顾客的马车,在三个公墓、天主教堂、犹太会堂和东正教堂,以及洛哈特恩的条条道路上空飘忽,然后继续前冲,到山上枯黄的草地上空继续刮着。开始时风在胡乱地刮,毫无秩序,后来好像学会了舞步,沿着河床一直刮到德涅斯特河上空。在那里风停了下来,因为彦塔惊叹于鬼斧神工的蜿蜒河流,形状曲折延伸,很像希伯来字母Gimel和Lamed。然后她掉转了头,但并不是因为她来到了这条河流,来到这被分开的两个大国的边界;因为彦塔的视线不会受到任何边界的限制。 Rh1uI+Yv8r+p9I9GfdUBcgEfQ0F5MhpWlz2x9ggLyPjXIhDNjmF/PT33qrAA5L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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