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人想要进到屋里,必须低头才能进来,那时最先看到的不是人的脸,而是他的衣着。现在走进来的这个人,身上穿着一件脏兮兮的浅色大衣,这种大衣在波兰很少见;脚上穿着沾满泥巴的白色长筒袜和一双凉鞋;肩上斜挎着一个用彩线缝制的皮包。人们见他进来,都停止了说话。当他抬起头,灯光照在他的脸上时,就听到屋里的人们大喊:
“纳赫曼!这不是我们的纳赫曼嘛!”
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怎么回事,于是他们悄声地问:
“什么纳赫曼,纳赫曼是谁?他从哪里来?布斯克的拉比?”
人们立即把他带到了埃利沙那里,在那里坐着几位年长的拉比:来自蓝茨克鲁尼亚的拉比基尔沙、来自波德盖齐的拉比莫舍——他是伟大的卡巴拉学者,还有来自普罗斯捷约夫的扎尔曼·多布鲁什卡。此时他们把那里的门关上了。
妇女们开始准备东西。哈雅跟助手们一起准备酒、热红菜汤和抹着鹅油的面包。她的妹妹正在往脸盆里倒水,以便让这些远道而来的人能先洗洗脸。只有哈雅被允许进男人们的房间。现在她看着纳赫曼,看他是那么认真地洗手。她眼前的这个男人个子不高,身材瘦小,弓腰弯背,面色平和,眼角有点下垂,好像总是高兴不起来的样子。他的头发呈棕栗色,很长,像丝一样细软,胡须呈红色;长长的瓜子脸显得很年轻,但眼角周围已经布满了细细的鱼尾纹——纳赫曼总是不停地眨眼睛。灯光照得他的脸呈橘色和红色。当纳赫曼在桌前坐下时,他先脱掉了凉鞋,他脚上的这双鞋完全与这个季节不符,与波多利亚地区秋季阴凉的天气也很不符。现在哈雅看到,他那双瘦瘦的大脚上穿的是脏兮兮的浅色袜子。她心想:就是这双大脚啊;为了能够来到这里,为了能给这里带来好消息,他长途跋涉去了塞萨洛尼基、士麦拿和伊斯坦布尔,浑身沾满了马其顿和意大利的灰尘。但也许他带来的是坏消息呢?她猜不出他现在在想什么。
她瞥了一眼父亲埃利沙·邵尔,想听他说些什么。但他却转过身去面对着墙壁,轻轻地前后晃悠着身体。纳赫曼带来的消息,分量如此之重,根据那些年长者的安排,纳赫曼应该讲给所有人听。
哈雅看着父亲。母亲不在这里,她一年前去世了。老邵尔很想再婚,可是哈雅不允许他再婚,她永远不会允许他再婚,因为她不想有个后妈。她坐着,把女儿放在腿上,跷着二郎腿,想让小家伙觉得她是骑在马上。在她皱皱巴巴的裙子下,露出了一双漂亮的系着鞋带的高筒靴。抛光的半圆形鞋尖非常引人注目。
纳赫曼首先向邵尔转交了莫尔德克先生和伊索哈尔给他的信,邵尔长时间地默默地读着他们的来信。人们耐心等着他读完信。空气好像负载着重物,变得十分凝重。
“一切都告诉你他就是那位,对吗?”漫长的沉默后,埃利沙·邵尔问纳赫曼。
纳赫曼说对。因为长途旅行的疲劳,加上又喝了点酒,他的头有些发昏。他觉察到了哈雅警惕地看着他的眼神,似乎想要从他身上发现什么秘密——那时他就像被狗舔了一样不自在。
“让他休息去吧。”老邵尔说。他站起身来,友好地拍了拍纳赫曼的肩膀。
其他人也都纷纷走到纳赫曼身边,拍拍他的肩膀或者碰碰他的手指。在这些触碰中,人们把双手搭在别人的左右肩膀上,站成一个圆圈。一瞬间,没有人可以进入他们的圈子,在圆圈里面似乎出现了某种奇怪的东西。他们的头都向圆圈内侧倾斜着,低垂着,人们几乎头挨头。后来有一个人往后退了一步,是埃利沙,然后大家红着脸高兴地散开了。最后有一个人给纳赫曼穿上了一双羊皮靴,以便让他的脚暖和一些。
嘈杂混乱的议论声渐渐地平静了下来,纳赫曼有意识地等待了很久,现在他把所有精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他开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之后屏住呼吸,保持绝对的安静。然后他把吸进去的空气,又从肺里排了出去。毫无疑问,这个呼吸来自另一个世界,纳赫曼的呼吸就像做哈拉面包 的面团那样发起来,呈金黄色,开始散发出杏仁的气味,在南方温暖的阳光下闪烁,散发着河水泛滥的气息——因为这是来自尼科波尔的空气,它是属于遥远的国家瓦拉几亚的一座城市,而尼科波尔位于多瑙河之上。多瑙河河面非常宽阔,在雾气蒙蒙的天气里,根本看不到对岸。在城市里高高耸立的城堡上,建有二十六个烽火台和两座大门。城堡上布满了全副武装的士兵,军队的总指挥就住在监狱上面。在监牢里关押着的是一帮欠债者和小偷,夜里卫兵们击鼓并高喊:“真主至高伟大!”该地区到处是岩石,夏天气候比较干燥,在人们屋宅的阴凉处长着一些无花果和桑树,山丘上挂满了葡萄藤。城市坐落在河的南岸——那里矗立着三千座漂亮房子,都是有着大屋顶或者是覆盖着木瓦的房子。城市里大多数都是土耳其人、犹太人,天主教徒少些。尼科波尔的市场整天都是人头攒动,因为那里有数千个美丽的路边摊位。工匠们的作坊都设在建造得比较结实的大厅里,旁边就是路边摊位。那里的裁缝特别多,他们远近闻名,因为他们会缝制各式各样的服装,各种贵族长袍和衬衫,而他们最擅长的还是缝制车刻斯人的时装。在那个集市上可真有很多不同的民族啊!有意大利人、土耳其人、摩尔达维亚人,还有保加利亚人、犹太人和亚美尼亚人,有时甚至还能看见来自格但斯克的商人。
人们穿着各式绚丽多彩的服装,操着不同的语言,摆着各种稀罕的货品销售:各种香料调料,绚丽多姿的土耳其挂毯,各种美味的土耳其甜食,那些甜食甜得简直会让人高兴得晕过去,还有干枣和不同品种的葡萄干,各种绚丽夺目的、用银丝线缝制的传统皮鞋。
“我们当中的很多人都在那里有自己的摊位,或者与那里的人有生意往来,我们中的还有一些人实际上对那个神圣的地方非常熟悉。”纳赫曼换了一下自己的坐姿,看着老邵尔,但埃利沙的面部表情却非常令人捉摸不透。他一点反应都没有,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纳赫曼再次深深地吸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以这种方式来控制自己和其他人不耐烦的情绪。每个人的目光似乎都在催促他赶紧往下说:说啊,快说啊,你这个人。因为他们知道,真正的故事还没有开始呢。
纳赫曼先从新娘开始讲。当说起伟大的托瓦的女儿哈娜时,他不由自主地做了几个温柔的手势,他的动作非常轻柔,似乎他的语言也跟着变得像丝绒一般柔美。老邵尔眯缝着眼睛,好像是在满意地微笑:就应该这样描述新娘们。听众们频频满意地点着头。年轻新娘们的美貌、温柔和美德是整个民族未来的希望。但当他再次提到哈娜父亲的姓氏时,屋子里的人们发出了一阵嘴唇吧嗒的响声,因此纳赫曼再次沉默了一会儿,为的是给听众们留下足够的时间,以便他们充分享受这一切,享受着碎片的世界重新成为整体的感觉。世界的修补开始了。
婚礼是在几个月前,也就是六月份,在尼科波尔举行的。关于哈娜,我们已经知道不少了。新娘的父亲叫耶乎达·托瓦·哈–莱维,是一位学者,伟大的哈哈姆 ,他的文字已经流传到这里,流传到洛哈特恩。埃利沙·邵尔在自己的书柜里还藏有他的书,不久前他还阅读过他的书。哈娜是他几个孩子里唯一的女孩儿。
雅各布·莱伊波维奇怎么就娶到了她,人们一直不太清楚。他是谁,怎么纳赫曼会带着这种激情讲述他?为什么要说他?雅各布·莱伊波维奇是来自科罗洛夫卡吗?不,他来自切尔诺夫策。是否属于我们的人?既然纳赫曼能给我们讲他的事,那他就应该是自己人。他是这里的人,有个人想起了他,还说认识他的父亲。他是不是就是那个彦塔的孙子呢?她不是就死在这间屋子里吗?现在所有的人都看着来自科罗洛夫卡的以色列以及他的妻子索布拉。但人们听了这些故事,还不大敢相信,所以都静静地坐在那里。现在索布拉的脸变得通红。
“耶乎达·莱伊布来自切尔诺夫策,他就是这个雅各布的父亲。”
埃利沙·邵尔说。
“那他就是那个来自切尔诺夫策的拉比了。”来自波德盖齐的莫舍想起来后说。
“是啊,就是那个拉比……”一个跟邵尔做生意的、名叫耶鲁西姆的人不怀好意地说,“他在研经室教小孩子们读写。布赫宾戴尔,那里的人都这样叫他。”
“他是莫伊热什·迈伊尔·卡门凯尔的兄弟。”邵尔严肃地说。接着是一片寂静,卡门凯尔一时成了被谈论的主角:是他往德国给虔诚的教徒弟兄们偷运了一些禁书,为此他曾遭到惩罚。
现在人们开始慢慢地想起了他。于是人们争先恐后地说,那个耶乎达最早是在别列赞卡,后来才来到了切尔诺夫策租赁土地;他给当地的庄园主打工,还向农民们收税。有一次甚至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他被农民们痛打了一顿。后来他在庄园主那里告发了这些农民,庄园主下令打他们,结果有一个农民被打死,从那以后,这个被人们称为布赫宾戴尔的人就不得不离开那里,否则农民们会让他永远不得安宁。此外犹太人也非常恨他,因为他公开宣读加沙的拿单 的书。这个人很怪异,好冲动,易发脾气。还有一个人想起来说,他的兄弟被诅咒之后,他当上了拉比,最终他辞去了这个职务,到了切尔诺夫策,后又去了瓦拉几亚,在土耳其人的统治下过了一段安宁的日子。
“他们都愿意往土耳其跑,因为害怕哥萨克人。”邵尔的妹妹玛乌卡补充说。
纳赫曼明白雅各布的父亲对他们来说不是一个好人。他们对他父亲的事情知道得越多,对他这个儿子来说就越加不利。于是纳赫曼就不再谈他父亲的事了。
这始终是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先知不可能是自己人,必须在某种程度上是外人。他必须来自异地,突然现身,看上去又怪异又不寻常。他必须得像一个外邦人那样,蒙着一层神秘面纱,甚至是处女所生。他必须做与众不同的事,说与众不同的话。他最好是来自一个人们难以想象的地方,讲异国情调的语言,吃人们没吃过的菜肴,闻没闻过的气味——没药和橘子的气味。
不过这也不完全对。先知也应该是自己人,最好让他哪怕有一滴我们的血液,让他是我们某一个人的远亲,而且我们还认识这个人,但我们早已忘记了他的长相。上帝从来不会通过为了一口井而与我们争辩的邻居说话,或是通过以其妻子的魅力诱惑我们的人说话。
纳赫曼一直等着他们说完。
“我,来自布斯克的纳赫曼,参加了这次婚礼。参加婚礼的第二位拉比是来自利沃夫的莫尔德克先生。”
在这间又窄又小的房间里坐着的那些人,脑子里都浮现出一个想法,为此心中似乎得到了一些安慰。每个人都和其他人息息相关。这个世界就是邵尔在洛哈特恩市场边的这个房子的无数倍放大版。星星的光芒透过窗帘缝和不小心弄破的门缝,渗透到这间屋子里,因此星星也应该是人们的好朋友,人们的某些祖先或堂兄弟们一定与星星有过亲密的联系。你在洛哈特恩的一间小屋子里说的话,很快就会通过各种各样的渠道和道路,通过商人长途跋涉的足迹在世界各地传播开来,并在使节们的帮助下,不断地从一个国家传到另一个国家;这些使节带着各种信件,重复着各种传言,就像来自布斯克的纳赫曼·本·莱维那样。
纳赫曼已经知道该说什么了——他详尽地介绍着新娘的服装和她的双胞胎弟弟哈伊姆的美貌,他长得很像她,两人长相一模一样,大家几乎分不清谁是谁。他详细地描述了婚礼上丰富的菜肴和那些乐师以及他们各种异国情调的乐器,那些都是在北方这边从来没见过的乐器。他同时翔实描述了树上长的无花果,位于多瑙河畔的石头房子,还有葡萄酒园,园里已经长出了葡萄,不久后它们就会看起来像莉莉丝喂奶时的乳头。
新郎雅各布·莱伊波维奇——正像纳赫曼介绍的那样——高高的个子,身材匀称;穿着土耳其式的服装,像个帕夏 。人们现在称他是“智慧的雅各布”,尽管他还未到而立之年。他在士麦拿学习,师承来自波德盖齐的伊索哈尔(此时在听众中间,人们因为惊叹又发出嘴唇吧嗒的响声)。尽管他还很年轻,但已经积累了一定的财富,主要靠做丝绸和宝石的生意。他未来的妻子年仅十四岁。一对美丽的夫妻。当婚宴的仪式开始时,风停了。
“那时……”纳赫曼说,然后又停顿了一会儿,尽管他自己想尽快把这个故事讲完,“那时雅各布的岳父走到华盖下,嘴贴在雅各布的耳朵上说了什么。但即使所有人都保持沉默,鸟儿停止唱歌,狗停止吠叫,所有的马车都停下来,也不会有人听到托瓦跟雅各布说的这个秘密。因为这是‘raza de-mehemanuta’——我们信仰的秘密,但是很少有人能成长到可以听见这个秘密的时候。这个秘密如此巨大,一旦有人了解了它,他的身体就会颤抖。只能在最亲近的人的耳边小声说,还得在黑暗的小屋子里说,以便任何人既不能通过嘴唇的动作,也不能从脸部惊异的变化猜出来。这秘密只能在那些被精心筛选出来的人的耳边低语,而且这些人已经宣誓过,发誓永远不会在被诅咒后发病时或突然死亡的威胁下向任何人复述这个秘密。”
“如何用一句话概括这一重大的秘密?”纳赫曼预料到可能有人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也许这是一个简单的陈述,或是反驳?也许是一个问题?”
不管是什么,每个人只要了解了这个秘密,都会获得永恒的平静和自信。从现在开始,最复杂的事情似乎开始变得简单了。也许这就是某种错综复杂,这种错综复杂总是离真理最近。这像是一个带软木塞的句子,可以锁住大脑思考,但也有可能揭开真理。也许秘密就是咒语,就是几十个似乎毫无意义的音节,或只是一串数字,当字母的数值显示完全不同的含义时,就是希伯来字母代码 的完美。
“许多年以前,为了获得这个秘密,哈伊姆·马拉赫曾被指派踏上从波兰到土耳其的旅程。”邵尔说。
“那他把秘密取回来了吗?”耶鲁西姆怀疑地问。
屋子里出现了一点小小的骚动。纳赫曼的故事讲得很棒,但人们很难相信,这一切都和他们自己身边的人有关。这里?神圣?“雅各布·莱伊波维奇”听起来像个屠户的名字,有个来自洛哈特恩的皮匠也叫这个名字。
晚上,当人们纷纷离去后,老邵尔搂着纳赫曼的肩膀走到外面,他们站在商店前。
“我们不能在这里多待了。”他指着洛哈特恩到处是泥泞的市场说。
此时乌云低垂,好像能听见搭在高耸的教堂塔尖上的乌云在颤抖。“不允许我们在这里买地,不允许我们永久居住在这里。他们把我们往四面八方赶,在每一代人身上都发生过灾难,这都是我们真正的不幸。我们是谁,等待着我们的是什么?”
他们彼此错开了几步,在黑暗中,可以听到尿液喷到木栅栏上的声音。
纳赫曼看到一个低矮得快要贴到地面的小房子,上面覆盖着稻草的屋顶,还有一扇小小的窗户,一块烂木板。在他身后还有其他一些附属建筑,歪歪扭扭倾斜着的、一个挨着一个的破败的房子,看上去像蜂窝一样。他知道,在这些房子里有很多通道、走廊和难以到达的最隐秘的地方,那里放着装有木材的大车;那里还有用低矮的栅栏围起来的院子,白天人们会把泥罐子放在栅栏上,在阳光下晾晒。从那里可以走到另一些院子里,这些院子小得仅仅能让人转开身子,每个院子都有三扇门,每扇门都通向别的房子。上面还有小阁楼能把这些房屋连接起来,里面到处是鸽子,能用这些鸽子的粪便测算出时间——简直就是活的钟表。小院子空地的大小跟大衣的大小差不多,上面种有白菜、胡萝卜,但长得很差,又细又小。在这点地上种花草有点可惜,因此只能种些锦葵,因为它们会往上生长;现在已经进入了十月,锦葵的茎似乎都紧靠在房子上。在篱笆旁,路边的垃圾桶有很多猫和野狗守卫在那里。垃圾遍布整个城镇,沿着街道,穿过果园、田垄一直到河边,妇女们勤奋地用小河水清洗着家里所有的脏东西。
“我们需要一个能帮我们把一切事情都办好的人,能帮我们很好地发展的人。这个人不是拉比,不是哈哈姆,不是富人,也不是好斗者。我们需要一个强有力的人,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比较羸弱,但他应该是一个能勇往直前的人。他会把我们从这里带出去。”埃利沙·邵尔一边说着,一边扯了一下自己大衣的衣襟,“你认识这样的人吗?”
“去哪儿?我们要去哪儿?”纳赫曼问,“去以色列吗?”
埃利沙转过身去,又转回身来。过一会儿,纳赫曼闻到了他身上的气味,老邵尔身上的一股潮湿的烟味。
“去看世界。”埃利沙·邵尔抬起手做了一个手势,好像指向了洛哈特恩的上空。
当他们两个人回到屋子里后,埃利沙·邵尔说:
“纳赫曼,是你把这个雅各布带到这里来的呀。”
士麦拿知道自己的罪,欺骗和迷惑人。在那些狭窄的街道上,有人在日夜不停地做着贸易;总有人想要卖些什么,也总是有人想要买些什么。货物从一个人的手转到另一个人的手里,手指伸进长大衣深处和宽裤的口袋去掏藏在里面的硬币。从小袋子、长方形的钱袋子、盒子、包里传来硬币碰撞的声音,每个人都希望通过买卖让自己发家致富。被称为“萨拉夫”的人坐在清真寺旁边的楼梯上,腿上放着一个小桌子,侧面带孔眼,为的是把数好的硬币倒出来。旁边摆着一个个装着银子和金子的袋子,还有客户希望用来兑换的各种货币。他们大概有世界上所有的钱币,他们记得各种货币的汇率;任何一本智慧的书,任何一张最好的地图,都不可能像铸在铜、银和金子上的领袖形象那样,像他们的名字那样,如此清晰地向我们展示着这个真实的世界。正是从钱币表面,他们行使着统治权,像异教神灵一样威严地看着自己的臣民。
这里的街道就像一个蜿蜒曲折的混乱线圈,人们稍不留意,就会迷失在那些街道里。富人在那里有自己的路边摊位和商店,他们的仓库延伸到建筑物的深处,与住房连在一起。商人们与其家人住在那里,并在那里储存着最有价值的商品。街道上空常常搭有棚顶,因此城市给人的感觉就像一个真正的迷宫,人们常常会迷路,总是发现又走到了之前走过的地方。这里几乎没有任何植物;在没有房屋和寺庙的地方,土地非常干燥,到处是岩石,随处是垃圾以及腐烂发臭的废弃物,在垃圾堆上,狗和小鸟们乱翻着,争抢着每一块可食的东西。
在士麦拿有很多来自波兰的犹太人接受施舍,因为他们出生的地方非常贫穷。有的人会做些小买卖,每一分钱对他们都很重要,但也有人的买卖做得很大,那些人钱多得甚至用行李箱或者皮包都装不下。这些生意人一边到处转悠,一边四处相互打听,还一边做生意,根本不想再回家。士麦拿的犹太人看不起他们,不懂他们的语言,只会用希伯来语(如果他们能懂的话)或者用土耳其语与他们交流。很容易就能辨认出哪些人是初来乍到的,因为他们身穿脏兮兮的、衣襟破损的、厚厚的衣服,几乎个个是破衣烂衫——看得出是来自遥远的地方的人。现在他们不得不敞着衣襟,挽着胳膊袖子,因为这里太热了。
有一些来自波多利亚的富商在这里有自己的经纪人——他们周转着货物,放贷,提供旅行担保,并确保货主不在时生意正常运转。
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都信仰沙巴泰·泽维,他们从来不隐瞒这一点,公开颂扬他们的弥赛亚。在土耳其这个地方,根本不用害怕会有什么迫害,因为苏丹对不同的宗教信仰非常宽容,只要不是过分张扬,不过分影响其他人的宗教信仰。这些犹太人对新的地方还比较陌生,有的人表面上看已经跟土耳其人没什么两样,表现得比较自如;另一些人看上去还不太自信,身穿犹太人服装,但从他们穿的用波多利亚土布做的衣服及其颜色上看,就能判断出他们是外来人——他们设法融入当地人,因此他们身背五颜六色的装饰包,胡须修剪得很时尚,脚蹬软皮做的土耳其皮鞋,不过从衣着上仍能看出他们的信仰。大家都很清楚,他们当中的很多人,尽管看上去是真正的犹太人,但也是疯狂地信仰沙巴泰的人。
纳赫曼和莫尔德克先生与他们都保持着联系,因为与他们沟通比较容易,而且他们对这个巨大的、五光十色的世界的看法很一致。不久前他们见到了跟他们一样来自波多利亚的一个叫努森的人,他比任何一个土生土长的士麦拿人混得都好。
努森只有一只眼睛,他是来自利沃夫的一个叫阿荣的马具匠的儿子。阿荣主要收购上了色的皮革,这种皮子很柔软、轻盈,上面还压着各种图案。他把这种皮子用厚厚的东西包装好,然后运到北方去;一部分留在布加勒斯特、维丁 和久尔久 ,一部分往远处卖,甚至卖到波兰。运到利沃夫的皮革正好够他儿子在那里开的工厂用,他的儿子用这些皮子做书的封面、钱包和皮包。努森非常好动,有些神经质,说话语速非常快,可以同时转换说好几种语言。他很少笑,一旦笑了,就会露出雪白的牙齿——样子很特别,那时他的脸也会变得好看些。他认识这里的每一个人。他很自如地游走在各个摊位之间,穿行在狭窄的街道间,悠然自得地躲过马车和驴子。他唯一的弱点就是女人。他对女人没有任何抵抗力,只要碰到女人,他就会很倒霉,总是会被弄得身无分文回到家。
努森把莫尔德克先生和纳赫曼两个人介绍给了波德盖齐的伊索哈尔,伊索哈尔非常自豪自己能结识这样的智者。
伊索哈尔的学校设在土耳其街区的一栋楼房里。这栋楼房又窄又高,在楼房中间凉快的院子里种着橘子树,院子深处还有一个老橄榄树园,在橄榄树的树荫下还有很多被遗弃的狗。人们冲它们扔石头,想把它们从那里赶走。那些狗毛发都是黄色的,好像是来自同一个家庭,由同一个狗的夏娃所生。它们很不情愿地离开那个树荫,个个懒散、睡眼惺忪,看人们的眼神就像是他们让自己承受着永恒的痛苦那样。
楼房里面既凉快又昏暗。伊索哈尔热烈地迎接了莫尔德克先生,他甚至激动得有些发抖——两位老人都有一点驼背,他们相互搂着对方的肩膀,转着圈看,好像在欣赏白云的翩翩舞姿,那是飘在他们嘴边的白胡须。他们两个肩并肩,步履蹒跚地走着,伊索哈尔比莫尔德克更瘦小更苍白些,看得出来,他很少晒太阳。
他安排这两个新来的人住在一个房间里。莫尔德克先生的名声也给纳赫曼带来了好处,人们对他也非常敬重。他们终于能盖着干净而又舒适的被子睡觉了。
学生们睡在楼下的地面上,像睡在拥挤的大通铺,几乎与在梅德日比日的巴谢托那里一样。厨房在院子里。打水要带着水桶到第二个院子里的犹太人的水井里去打水。
教室里总是非常嘈杂,嘈杂声中夹杂着各种方言,很像是在某个集市那样,只不过这里不是在做买卖,而是在做着别的事情。人们从来都不清楚,这里谁是老师,谁是学生。要向年轻的、经验不足且没被书本带坏的人学习——这是莫尔德克先生对他们的要求。伊索哈尔是这个学校的轴心,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下,因此研经室就是最重要的地方,起着像蜂巢或蚁丘一样的作用;如果说有什么女王支配着这里的话,那可能就是智慧。这里允许年轻人做很多事。他们有权利和义务提出问题,任何问题都不能被认为是愚蠢的,对每个问题都必须进行认真思考。
这里跟在利沃夫和卢布林那里一样,会组织各种讨论会和辩论会,不一样的只是换了环境和人——讨论的地方不是在烟雾腾腾的屋子里,不是坐在撒着木屑的地板上,不是坐在散发着松木香味的学校教室里,而是在蓝天白云之下,在灼热的石头上。晚上,知了的叫声盖过了参加讨论的人们的声音,每个人都提高了嗓门大声说话,为的是让大家都能听清楚、听明白。
伊索哈尔说,有三种通往我们灵性的途径。第一种是最广泛、最简单的途径。例如,穆斯林禁欲主义者遵循的就是这条途径。他们利用一切可能的技巧,从自己的灵魂中消除所有的自然形态,即尘世世界的任何图像。因为这些图像会阻碍形成真正的精神——当真正的精神形态在灵魂中出现时,必须将其分离,并用想象滋养它,直到它成长并占据整个灵魂;只有这样,人类才会有预言的能力。例如,他们要一遍遍地、不停歇地重复安拉的名字,“安拉”“安拉”“安拉”,直到这个词占据整个头脑——他们称之为“消灭”。
第二种途径是哲学的途径,对我们的理性来说,它散发着甜美的香味。学生先得在某个领域获得知识,例如在数学方面,然后在其他领域,最后进入神学领域。任何他深入研究的学科、他依靠理性掌握的人类知识就会占据他的头脑,这个人看起来就成了这些学科的专家。于是他开始理解各种复杂的关系,并深信,这是扩大和深化他所掌握的人类知识的结果。但他不会意识到,正是他的头脑和想象力所捕捉的这些字母对他产生了如此巨大的影响,是字母通过它们的运动将秩序和理性带到了他的大脑中,从此打开了通向难以言表的灵性之门。
第三种途径是卡巴拉式的更改顺序,发出声音,计算字母的途径,从而走入真正的灵性。这是最好的途径。此外这条途径还会给人带来极大的乐趣,因为通过它,人们可以接近创造的本质,进而了解上帝究竟是谁。
在这样的交谈之后,想一下子平静下来并非易事。与莫尔德克先生抽完了最后一个烟斗后,在纳赫曼入睡前,他眼前总会出现一种非常奇怪的图像,图像上是蜂蜜发着萤光的蜂巢,上面还有朦胧的人影,而这些身影中又重叠出现其他一些人的身影。这种错乱的幻觉,弄得人无法入眠,而伴随着失眠的是无法忍受的炎热,北方人很难适应这种炎热。纳赫曼不止一次独自坐在垃圾堆边上,看着星辰浩瀚的天空。对每个学生来说,首先是要理解,无论上帝是什么,都与人毫无关系,人与上帝之间的距离是如此遥远,以至于上帝早已超出了人类的感官范围。上帝的意愿也是如此。人永远也不可能得知,他在想什么。
在旅途中,他们从旅行者的嘴里听到过雅各布的名字——都说他是伊索哈尔的学生,他在犹太人中很有名,尽管无从得知他为何出名。是因为他的狡猾和违反人类一切规则的奇怪行为吗?或是因为他作为年轻人的超常才智?据说他认为自己就是普通人,因此他自称是一般人,普通人。人们都说,他是一个真正的怪物。人们还说,那时他还在罗马尼亚,作为一个十五岁的男孩,总是旁若无人的样子。一次,他走进一间专门收取货物关税的房间,坐到一张桌子前,让别人给他倒葡萄酒,拿来吃的,然后他掏出几张纸,指使别人,把需要支付关税的货物拿来,他认真地把这些一一记了下来,之后就把收到的钱拿走。要不是因为一位有钱的女士为他求情,他早就被关进监狱了;由于受到此位女子的保护,他受到了比较温和的处理。人们轻描淡写地说,这一切都是幼稚的年轻人玩的把戏。
所有听到这些话的人,都赞同地笑了,互相拍了拍对方的后背。这也让莫尔德克先生感到高兴,而纳赫曼却认为故事主人公的所作所为似乎很不光彩。说实话,他很奇怪,因为不仅莫尔德克先生,其他人都对此满意地笑着。
“你们为什么对这事感到高兴?”他很恼怒地问。
莫尔德克先生收起了笑容,斜眼看着他。
“那你想想看,这故事好在哪里。”莫尔德克先生一边说,一边慢慢地掏出烟斗。
对纳赫曼来说,这事很清楚,就是这个雅各布欺骗了人们,拿走了他们的钱,这钱根本不属于他。
“那你为什么偏向那些人呢?”莫尔德克先生问。
“因为我也得按人头交税,尽管我什么坏事也没做。因此我觉得很遗憾,别人的钱就这么不费吹灰之力地被拿走了。如果真正负责收税的人来收税的话,那么这些人不是还得再付一次钱吗?”
“那你知道他们还要付什么钱吗?你想过吗?”
“你说什么?”纳赫曼对他的老师说的话感到很震惊,“什么,还要付什么钱?”他觉得哑口无言,答案好像是显然的。
“因为你还得支付一笔钱,因为你是犹太人,你生活在领主和国王的恩典下。你必须缴纳各种税收,但一旦你感受到不公平时,领主和国王都不会为你辩护的。在哪里写着你的生命很宝贵了吗?在哪里写着你的岁月、你的每一天值多少金子了吗?”莫尔德克先生说,安静并用力地吸着烟斗。
这比神学上的争论引发了纳赫曼更多的思考。这是怎么回事,一些人付钱,而另一些人探囊取物?这又是怎么回事,一些人拥有大量的土地,甚至自己都没有去过自己所管辖的地方,而另一些人则为租赁一小块土地而要支付很多钱,搞到自己连买面包的钱都没有?
“因为他们是从自己的父母那里继承来的。”他很不自信地说。第二天他们又回到了这个话题,但他已经感觉到,莫尔德克先生试图给出别的什么论据。
“那他们的父亲从哪里弄来了这些财产?”长者问。
“从他们的父亲那里?”纳赫曼还没等自己说完,就已经明白,这种思想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之上,因此他觉得,他是在与自己对话,“要么他们为国王服务,得到了土地;要么他们购买了这些土地,现在传承给了后代……”
还没等他说完,独眼人努森已经迫不及待地插话了:
“我觉得,根本就不应该买卖土地的所有权,就像水和空气不能买卖一样。火也是不能买卖的。这是上帝赐予我们的,不能归个人所有,而应归大家所有,就像太阳和天空一样。难道太阳属于什么人吗?星星属于哪个人吗?”
“当然不,因为用不上。但那些能让人获利的东西,就必须有所有权……”纳赫曼试图说服他。
“怎么?太阳不是也可以给人带来益处的吗?”耶鲁西姆大声说,“如果有谁的贪婪之手能够到太阳,那他肯定会将太阳切成多少份存起来,在适当的时候卖给别人。”
“地球也会像死去的动物一样尸体被分成碎块,被征用,被占为己有,被看守着。”莫尔德克先生自言自语地说,但他的烟瘾上来了。众所周知,他很快会进入自己微妙的快慰之中,在那里,“税收”是一个难以理解的词。
纳赫曼关于税收的故事让洛哈特恩的听众群情激奋,纳赫曼现在必须保持沉默,因为人们已经开始大声交谈了。
他们互相提醒,例如最好不要与“那里的”犹太人做生意,因为你不会得到任何好处。人们都知道,来自布罗迪 的伊扎克·巴巴德拉比曾盗用过城镇的钱款。在我们这里怎么能缴得起税收呢?这里的各种费用已经非常高了,再收取各种税收的话那我们就什么也别干了。最好就从早睡到晚,观看云在天上飘,聆听小鸟歌唱。基督教的商人们就没有这样的麻烦,他们要缴纳的税收就比较人性化;而亚美尼亚人的情况就更好,因为他们也是基督徒。波兰人和鲁塞尼亚人把亚美尼亚人当成是自己人,但聚集在邵尔房子里的人们认为,这种观念是错误的。亚美尼亚人的想法令人捉摸不透,他们表里不一,还欺骗犹太人。所有的人对他们都很好,因为他们很会讨好别人,但其实他们非常奸猾,像蛇一样狡猾。而犹太人承担的朝贡却越来越多,甚至儿孙辈都欠了债,因为要按人头缴税,他们甚至要承担那些付不起税的犹太人的税费。因此最富有的人,也就是那些有钱的人掌控着我们,之后就是他们的儿孙掌控我们。他们让女儿与宗族内的人通婚,并以此巩固他们的资本。
能不能不支付各种税收呢?能不能逃离这种国家机器?你想做一个诚实的人,一个遵纪守法的人,但这个制度很快就会让你感到失望。卡缅涅茨不是刚做出决议,在一天之内赶走犹太人吗?而现在犹太人只能居住在离城市六英里之外的地方。遇到这种事情你又有什么办法?
“家里的房子刚刚粉刷完,”耶鲁西姆的妻子说,耶鲁西姆主要做酒的生意,“旁边还有一个非常漂亮的花园。”
女人开始抽泣,因为失去了种着香菜和卷心菜的菜园,今年长势应该会特别好。香菜秆粗得像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的大拇指。卷心菜长得有婴儿的脑袋那么大。把卷心菜比作婴儿脑袋带来的神秘结果是,在场的一些妇女也开始大声哭泣。她们给自己倒上了一点伏特加,喝了酒后,一边哭一边擦着鼻涕,慢慢地安静下来,之后就回去工作了,去织补衣服、拔鹅毛;她们的手不能闲着。
纳赫曼大声叹了口气,以此让躁动的人群的情绪平息下来。最重要的时刻到了——所有的人都感觉到了这一点,像在启示面前一样,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
纳赫曼和莫尔德克先生在士麦拿做的小生意没有赚到什么钱。因为他们把太多的时间都用在与上帝相关的事情上了;他们把时间都投入在了提问题和思考上面——这就是成本。可每一次回答又都会引出新的提问,生意越来越萎缩,因为成本不断地在增长。账上总是有亏空,因为在“付出”和“应得”的账面上没有达到平衡。是啊,如果可以买卖问题,那么他和莫尔德克先生两个人就会赚一大笔财产。
有时候年轻人给纳赫曼介绍一些人来跟他讨论各种问题。这是他的强项,他可以击败任何人。很多愿意参加犹太人和希腊人辩论的人都鼓励年轻学生参加讨论,于是他们说服纳赫曼担任反方辩论员。这是一种街头决斗的形式——各方辩手面对面坐着,周围是一帮看热闹的人。主持人宣布题目,不过题目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辩论时提出的论点要让对方找不出反驳的理由,也就是说,让对方不能击败他们。而在辩论中失败的一方就要买葡萄酒或者吃的。辩论就这样循环往复。纳赫曼总是会赢,这就意味着他不会饿着肚子去睡觉。
“一天下午,当努森和其他一些人在为我找辩论的对手时,我留在街上,因为我更愿意看着那些磨刀的人、卖水果的小贩、做鲜榨石榴汁的人、街头艺人和随处可见的行色匆匆的人群。我蹲在一群驴的旁边,因为这群驴站在那里,形成了一个大大的阴影。我突然看见,人群里走出一个人,他正往雅各布住的房子那边走。又过了一会儿,在我还没完全弄明白之前,我心跳加速,我看见的那个人好像有一张我熟悉的面孔。我蹲在那里,从毛驴的身子下面往那边看,看着他走近雅各布的家门,他身穿一件粗布大衣,跟我在波多利亚穿的那件大衣一样。我看见他的外形,满脸胡茬,皮肤上长着雀斑,红色的头发……突然这个人转过脸来,那时我一下子认出了他。那就是我!”纳赫曼暂时停止说话,为的是能听到那些难以置信的惊叫声:
“怎么可能?这是怎么回事?”
“这可不是好兆头。”
“这是死的象征,纳赫曼哪。”
他没有特别注意这种带有敬畏的提醒,接着说:
“那时很热,高温下的热浪宛如刀子。我感到要虚脱了,我的心脏仿佛悬挂在一根细线上。我想起身,但腿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我觉得我要死了,我靠在一头毛驴的身上,我记得,那头毛驴用奇怪的、怜悯的眼光看着我。”
有一个小孩发出了大笑声,妈妈骂了他,他的笑声戛然停止了。
“我看见他就像看见一个影子。下午的光线非常昏暗。半睡半醒间我感到他站在我身边,弯腰伸手摸摸我被烧热的额头。一瞬间我的思路清晰了,我站了起来……而他,这个我,消失了。”
听众们松了一口气,到处都是他们小声嘀咕和低语的声音。这个故事很好,他们喜欢。
但纳赫曼其实是虚构了一个故事。事实是,他那时在驴群边昏了过去,没人过去救他。后来有人把他从那里抬走了。一直到了晚上,当他躺在没有窗户、凉快又安静的黑暗房间里时,雅各布来到了他这里。他停在门外,靠着门框,往里面看——纳赫曼只看见了他的轮廓,那是在楼梯背景前的方形门洞中的雅各布的黑影。如果雅各布要进来的话,他得先弯腰低头。他犹豫了一下,是否得先做这个动作,因为他那时还不知道,这将会改变他的生活。最终他还是决定走进屋子,他走到了在谵妄中躺着的纳赫曼和坐在纳赫曼床边的莫尔德克先生身边。他的卷发齐肩长,头上戴着一顶土耳其帽。一线光照在他浓郁的黑胡子上,散发出红宝石般的光芒。看起来,他像是一个长大成熟了的男孩。
当纳赫曼身体恢复正常之后,他走在士麦拿的街道上,绕过成百上千个忙着自己生意的人的身旁。他无法摆脱自己的猜测:在他们之间可能有弥赛亚,而任何人都认不出他来。最糟糕的是,他自己,那个弥赛亚,也不认识他。
莫尔德克先生听后,长时间地点着头,然后说:
“你,纳赫曼,是一个非常敏感的器具,既敏感又脆弱。你自己应该成为这个弥赛亚的先知,就像那个来自加沙的拿单一样,他就是沙巴泰·泽维的先知。愿他的名字被上天祝佑!”
过了很长时间,他把一块树脂压碎并混在烟草中,然后神秘地说:
“每一个地方都有两种特性,每一个地方都是两面的。崇高的东西同时也是卑鄙的,慈悲同时也可以是残忍。在最深的黑暗中,能爆发出最强的光亮;相反,在无处不在的光亮中,黑暗的种子就隐藏在光的种子中。弥赛亚就是我们的分身,是我们最完美的版本——我们本就是这样的,如果我们不曾堕落。”
正当屋子里的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什么,纳赫曼用葡萄酒润着自己嗓子的时候,突然传来一种什么东西在敲打房顶和墙壁的声音,这引起了大家的尖叫和喧哗。有一块石头打破玻璃落到了屋子里,碰倒了蜡烛;火开始贪婪地舔舐着地板上撒着的锯末。有一位老妇人高呼救命,想用她厚重的裙子扑灭火苗。另一些人尖叫着、高喊着跑到了外面;黑暗中,能听见一个男子愤怒的喊声,这时雹子般的石头已停止了乱飞。过了很久,当客人们因为激动和愤怒红着脸回到屋子里时,又从屋子后面,就是刚才人们还在那儿跳舞的大厅里传出了怒喊声。这时出现了一群恼羞成怒的男人,其中两个是邵尔家的兄弟——施罗莫和将要当新郎的伊扎克,还有来自蓝茨克鲁尼亚的莫舍克·阿布拉莫维奇。他是哈雅的妹夫,又高又壮,是一位膀大腰圆的男子。他抓着一个皮包骨头、形同骷髅的人,那人胡乱蹬着腿,发疯似的向周围的人吐着口水。
“哈斯凯尔!”哈雅冲他大喊,然后走到他跟前,弯下腰去看他的脸,但他流着鼻涕,疯狂地哭叫,把头扭过去,不敢直视她的眼睛。“谁让你干的?你怎么能这样?”
“你们这些该死的东西,叛徒,你们这些异教徒!”他大喊大叫。莫舍克狠狠地打了他一个大嘴巴,哈斯凯尔晃了一下,摔倒在地上。
“别打他!”哈雅喊道。
因此他们放开了这个小家伙,而他费力地想站起来,并搜寻着出口。他的鼻子被打破了,流出的鼻血滴在他浅色的亚麻上衣上。
此时邵尔兄弟中年长的纳坦走到他跟前,平静地对他说:
“你呀,哈斯凯尔,你去告诉阿荣,让他以后别再干这种事。我们不想跟你们打得头破血流,但洛哈特恩是我们的。”
哈斯凯尔想逃走,被自己的大衣绊了一下。在大门旁边他看见一个安静地站在那里的人,那人有一张可怕的扭曲的脸,结果他被吓得直求饶:
“魔像,魔像……”
来自普罗斯捷约夫的多布鲁什卡非常惊恐,紧紧搂住了他的妻子。他咆哮着说,这里的所有人都是野蛮人,在摩拉维亚,人们在自己的房子里做任何想做的事,没人会干预。不会有人往房子里扔石头!
纳坦·邵尔很不满意地做了一个手势,让“魔像”回到他自己住的房子里去。现在得让他赶快离开这里,因为哈斯凯尔会出卖他们。
丑八怪——人们都这样称呼这个逃亡来的“魔像”,他脸上长着冻疮,两只手红红的。他高高的个子,沉默寡言,面部特征很模糊,因为脸上留下了很多冻疮的疤痕。他的一双大大的红色手掌像某种植物根茎,又粗糙又肿胀,引起人们的恐惧。他力大如牛,但又很温和。他住在牛棚里,一个与房子共用一面暖墙的附属建筑。他非常勤快,反应也很敏捷,做事情非常认真,也很爱动脑筋,虽然不紧不慢,但非常专心。他与犹太人的情感很令人奇怪。农民们不是很不喜欢并且非常憎恨犹太人吗?因为犹太人给农民们带来了很多不幸——他们租赁庄园主的地,收税,在小酒馆灌醉农民;一旦他们感到很有把握的时候,他们就会表现得像奴隶主那样。
但从这个“魔像”身上看不出任何憎恨。也许他脑子有什么问题,也许他的脸和手,以及脑子的一部分一起被冻住了——因此他行动缓慢,仿佛处于永恒的寒冷之中。
邵尔一家人是在一个寒冷的冬日里发现他的,那时他们正好从集市往家走,刚好埃利沙需要方便一下。那时跟这个人在一起的,还有一个逃跑出来的农民,跟他一样穿着农民式的衣服,在鞋里塞了很多稻草,行囊里只剩下面包的碎屑还有袜子。但那时,那个人已经死了,身体被大雪覆盖。邵尔觉得,那是一具动物的尸体。他们把那个人的尸首留在了森林里。
丑八怪很长时间后才苏醒过来。他慢慢地恢复了知觉,日复一日,好像他的灵魂与他的身体一样都被冻结了。解冻也花了很长时间,他的皮肤开始化脓,然后一层层脱落。哈雅给他洗脸,所以她最了解他,最熟悉他健壮、美丽的身躯。一个冬天里他都在这间房子里睡觉,一直到四月份。他们也知道怎样保护他。他们本应该向当局报告,如果那样的话,丑八怪就会被抓走,而且会受到严厉的惩罚。最开始他们非常失望,因为他从不说话;如果他不张口说话,他们就无法了解他的历史和他的语言,他就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一个无国家的人。邵尔费力地告诉他,他们喜欢他,除了邵尔以外,哈雅也这样对他说过。儿子们对父亲的做法非常不满意,说他为什么要在家里留一个外人,每天吃那么多饭,而且又不是自己人——他是蜂巢里的间谍,是蜂群中的大黄蜂。如果被当局知道了,就会惹来一身麻烦。
邵尔想来想去,决定不让任何人接触他,一旦有人发现或问起来,就说他是来自摩拉维亚的一个有病的表亲,所以他不会跟人打招呼。把他留在这里的好处是,他从来不出门,此外他还会修车、拆装马车的轱辘、在花园里翻地、给打回来的谷物脱粒,还会粉刷墙;什么农活都会干,根本不用教他。
邵尔有时会观察他,观察他的动作、干活的方式,他干得都特别好——又熟练又快,有条不紊。邵尔回避直视他的眼睛,因为害怕,不知道在那里会看到什么。哈雅对邵尔说过,她曾见“魔像”哭过。
施罗莫曾经嘲笑过这种仁慈,为此还曾经羞辱过丑八怪。
“如果他是杀人犯呢?”他气愤地大声说。
“谁知道他是什么人?”邵尔回答说,“也许还是一个使者?”
“可他是外邦人。”施罗莫后来就不再提这件事了。
他说得有道理,他就是外邦人。家里留着这种人太可怕了,这是犯罪。一旦让敌对的人知道,那么邵尔家的麻烦就大了。但是这个家伙根本不明白他们跟他打的哑语手势,他们的目的是想告诉他,让他离开这里。他根本不理邵尔和其他人,一转身就喂马去了。
邵尔觉得,当犹太人太倒霉,犹太人生活太沉重,但当农民就更倒霉了。可能没有比当农民更悲惨的了。他们可能只比牲畜好一点。因为那些庄园主甚至对奶牛和马匹,特别是对狗,都会比对待农民和犹太人好。
纳赫曼喝醉了。几杯酒下肚他就喝高了,因为好久没沾酒了,当然也因为旅途的劳累,这里的烈性酒一下子就上了头。他想出去透透风,结果在迷宫式的走廊里迷了路,找不到去院子的出口。他两手扶着粗糙的木墙走,终于碰到了一个门把手。他走了进去,看见这是一个很小的房间,只能放下一张床。床尾放着成摞的大衣和皮衣。从那里走出一个什么人来,头发颜色很浅,面容疲惫,不友好并怀疑地看了一眼纳赫曼。他们在门口错了一下身,然后那个人就消失了。这肯定是医生。纳赫曼踉踉跄跄的,用手扶着木墙,他喝的酒和鹅油从胃里直往上反。这里只点着一盏橄榄油灯——火苗非常微弱,为了能看见点什么,他必须得调调这个灯芯。当纳赫曼的眼睛适应了这里的昏暗之后,他看见,床上躺着一位年老的歪戴着帽子的妇女。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这看上去很可笑——在举办婚礼的家里居然躺着一个行将死亡的老妇人。这个女人仰着下巴,呼吸急促。她的头枕在枕头上,干枯的、攥着的小拳头露在被子外面。
这难道不是杨凯尔·莱伊波维奇——也就是雅各布——的奶奶吗?纳赫曼感到一阵抽搐,与此同时他又为看到这位奇怪的老妇人感到兴奋,他用手摸着身后的门,找着了门插销。他期待着能听到什么动静,但老人那时可能已经失去了知觉,一动不动,睫毛下的眼睛发出一点点亮光,那是油灯反射出的光。喝醉酒的纳赫曼觉得,她在呼唤他,因此他压抑着自己的恐惧和厌恶,蹲在了床边。结果什么也没发生。从近处看,老妇人看上去很好,就像是在那里安稳地睡觉。纳赫曼这时才感觉到,他已经筋疲力尽了。他觉得浑身发沉,背也弯了下去,眼皮也沉得抬不起来。他几次试着睁大眼睛,防止自己睡着,试着起身,想走出去,但他又不情愿回到刚才待过的地方,因为那些客人好奇的眼神和无数的疑问令他感到恐惧。因此,当他确定不会有人再进来后,他就躺在床边的地板上,躺在羊毛地毯上,像狗一样蜷曲着身子迷迷糊糊睡着了。他强撑着自己,因为人们吸干了他身上的所有精力。“就一会儿。”他对自己说。当他闭上眼睛,眼帘下出现了哈雅的脸,以及她好奇和充满惊讶的眼神。纳赫曼觉得很舒服。他闻到了地板潮湿的气味,外加抹布、未洗的衣服和到处弥漫的烟味,这令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他知道,他是在自己家里。
如果可以的话,彦塔是会冲他笑一下的。她在上面能看到床下面有一个男人在睡觉,她肯定不是用自己眯缝着的眼睛看到的。她的目光落在这个沉睡的男人身上,但奇怪的是,彦塔能觉察出他在想什么。
她在这个熟睡的男人的脑子里看见了另一个男人。她还看到,像她一样,这个沉睡的人很爱他。对她来说,这个男人还是一个孩子——非常瘦削,几乎刚刚出世,长着黑色的头发,像所有的孩子那样,过早地来到了这个世界。
当他出生时,女巫就围着家周围转,但是她们不能进到房间里,因为彦塔在那里守卫着。她与母狗一起行使着守卫的职责,这条母狗的父亲是一只真正的狼,它就是群狼中的一员,孤独地到处游荡,到鸡窝里找战利品。这条母狗叫威尔佳。当彦塔最小的儿子的孩子出生时,威尔佳夜以继日地在他家周围守护着,累得昏迷不醒。但就是因为它,女巫与莉莉丝无法接近孩子。
很少有人不知道莉莉丝,她是亚当的第一任妻子,但她不服从亚当,也不愿意按照上帝旨意雌伏在亚当身下,于是跑到了红海。在那里她变成了红色,仿佛被扒掉了皮。上帝为了逼迫她回来,派去了三个可怕的天使,塞侬、桑赛诺伊和索曼格娄。他们追到了她藏身的地方,折腾她,并威胁要让她葬身红海。但她坚持不回伊甸园。后来她后悔想回去了,但已经没有可能再回去了,亚当已经不可能再接受她了,因为根据《妥拉》的规定,一旦女人跟别的男人上过床,就不能再回到自己丈夫的身边。莉莉丝的情夫是谁呢?就是萨麦尔。
为此上帝必须为亚当创造第二个女人,她必须是一个完全愿意臣服于亚当的人。这第二个女人非常温柔,但很蠢。她不幸地吞吃了禁果,造成了亚当的堕落。从此有了惩罚的戒律。
但莉莉丝与所有和她类似的生物一样,都属于堕落前的世界,因此人类的法律对他们并没有任何束缚力;人类的各种法则和规定对他们都没有任何约束力,所以他们也不具备人类的意识和良心,也不会流出人类的眼泪。对莉莉丝来说,不存在任何罪孽。他们的世界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用人类的眼光来看,他们的那个世界很蹊跷、怪异,好像是用一条细线画出来的,因为在那里所有的一切都是光辉灿烂和轻柔的,而一切属于那个世界的生物,都可以穿透墙壁和物体,并穿透彼此——在他们之间不像把自己关在铁笼子里的人们那样,彼此间存在着各种各样的差异。那里完全是另一种样子。在人和动物之间,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外观的区别,在那里我们可以与动物无声地交谈,它们听得懂我们的话,我们也能听懂它们。与天使们也一样——在那里他们是可见的。他们像小鸟一样飞行,有时候会落在屋顶上——因为那里也有房子——像天鹅一样。
纳赫曼醒来了,脑子里浮现出很多画面。他趔趔趄趄地站了起来,看着彦塔;犹豫了一会儿,他伸手去摸她的脸,还有一点温度。突然一阵恐惧袭上身来。她看到了他的想法,看到了他的梦。
门嘎吱一声,惊醒了彦塔,她正回到自己身体里。她去哪儿了?冥冥之中她觉得,她没办法再回到这个世界的木制硬地板上。那里更好——时间交织在一起,并重叠在一起。以前她从来就没明白过什么是时间流逝,时间难道会流逝吗?这真可笑。现在很显然,时间就像跳舞时的裙摆那样在旋转,像是从椴树上割下来的一块木头做成的陀螺,摆在桌子上转圈,吸引着孩子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它。
她看到那些孩子因为热而泛红的小脸,看见他们半张着嘴,鼻涕从鼻子中流下来。这是小莫舍,在他的旁边是齐符科,不久后她死于百日咳,还有杨凯尔,就是小雅各布,以及他的哥哥伊扎克。小杨凯尔实在忍不住了,突然戳了一下陀螺,陀螺就像一个喝醉酒了的人一样摇摇晃晃地倒了。哥哥转过身来生气地看着他。齐符科开始大声哭。为此他们的父亲莱伊布·布赫宾戴尔来到这里,气鼓鼓的,因为哭声吵得他不得不停下工作。于是他揪起杨凯尔的耳朵,几乎把他拽了起来。之后伸出食指指着他,咬牙切齿地把雅各布训斥了一通,最后把他关在了一个小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后,雅各布的喊叫声从木门那边传了过来,他不停地大喊大叫,弄得所有人既没办法听下去,也什么都做不了。因此莱伊布气得满脸通红,把小家伙从房间里揪出来,打了他几记耳光。他下手可真狠,打得孩子直流鼻血。那时这位父亲才停下手,让小家伙跑出了房间。
当孩子到了晚上还没回家时,大家才开始寻找他。先是妇女们去找他,后来男人们也跟着一起找,不久后全家人和邻居们都被动员起来,开始在村子里四处找寻他。人们到处问,是否有人看见了雅各布。他们甚至走到了基督徒的家,跟他们打听,但所有人都说,没看见过流着鼻血的小孩子。这个村子叫科罗洛夫卡。从上面俯瞰,村子的形状像个三芒星。小雅各布就出生在这里。在远处,也就是在村子的尽头,雅各布父亲的兄弟亚凯夫仍然住在那里。耶乎达·莱伊布·布赫宾戴尔从切尔诺夫策带着全家来到这里,他是来参加自己兄弟最小的儿子的成人礼,顺便与家人见面;他们没打算在这里待很长时间,几天后就准备回到切尔诺夫策,他们是几年前刚搬到那里去的。他们住的这个亲戚家的房子非常小,让他们都不太适应;这个房子就位于公墓旁边,因此他们觉得小杨凯尔可能跑到那里去了,一定是藏在了那些墓碑的后面。但现在怎么才能找到他呢?因为他又瘦又小,即使是在升起的月亮和洒满村庄的月光的帮助下,也很难找到他的身影。小家伙的母亲哭得几乎虚脱过去。她觉得,早晚会出事,如果粗暴的丈夫不停止对雅各布的殴打的话,肯定会出事。
“杨凯尔!”拉海尔这样叫着,从她的声音里能听出一种歇斯底里。“孩子不见了,怎么可能?是你打死他了吧!”她对丈夫吼叫着。她抓着篱笆使劲摇,结果将篱笆桩从地里拔了出来。
男人们跑到了下面的河边,驱散了正在草地上吃草的鹅群,白色的鹅毛纷纷掉落下来,满天飞,落了他们一脑袋。其他人赶到东正教公墓,因为大家都知道,那个男孩肯定是在村子尽头转悠。
“这个孩子可能被魔鬼抓住了,在坟墓中住着很多附鬼 。肯定有一个附鬼已经附在他身上了。”父亲重复着,他也感到非常害怕。“等他回来,我再跟他算账。”他马上又补充了一句,为的是掩盖自己内心的恐惧。
“他做什么了?”耶乎达·莱伊布·布赫宾戴尔的弟弟问根本不知所措的拉海尔。
“他做什么了?做什么了?”她嘲笑他,鼓起了最后的勇气气愤地说,“他能做什么?他还是个孩子!”
到了黎明时分,整个村子都动了起来。
“犹太人家的一个孩子死了!犹太人家的一个孩子死了!”外邦人聚集在一块儿说。
他们拿起棍棒、草叉动身了,好像是要去反抗怪物大军,去反抗拐走小孩的鬼神,去赶走墓地里的鬼魂。有一个人出了个主意,让大家绕道去村子后面的森林——村子的后面是克尔科诺谢山,他可能从那里逃跑了。
中午时分,寻找孩子的人们站在了一个山洞的入口处。这个山洞不大,很窄,但很恐怖;山洞的形状很像女人的阴道。没人敢进山洞,进到那里就仿佛是回到女人的肚子里一样。
“他不可能进去的。”他们自己安慰自己。最终有一个小伙子,目光呆滞,人们都叫他贝莱希,他大胆地走进了山洞,之后又有两个人跟了进去。起初还能听见他们从里面发出的声音,之后就毫无声息,好像他们已经被大地吞噬了。一刻钟后,那个目光呆滞的小伙子手里抱着一个小孩子回来了。小雅各布睁着一双受了惊吓的眼睛,一边抽泣着一边打嗝。
在整个三芒星村,连续几天人们都在议论这一事件,而一群十几岁的小男孩们对此产生了兴趣,于是他们背着大人,要去雅各布山洞一探究竟。
哈雅来到了彦塔躺着的屋子里,弓腰看着她,认真地观察着她,看她的眼皮是否还在抖动,看她凹陷的太阳穴上的某些静脉是否还在随着弱小的心脏跳动。哈雅用手抬起老彦塔瘦小、干枯的小脑袋。
“彦塔?”她轻声地问,“你还活着吗?”
她能说什么?怎么能这样提问?她应该这样问:你还看得见吗?你还感觉得到吗?你是如何像思想一样在时间的滚动中快速地移动的?哈雅本该知道怎样提问题。而彦塔并没有回答任何问题,她又回到了自己刚才待的地方,不过,也许不是准确地回到了那里;现在已经晚了,这些也不是很重要了。
耶乎达·莱伊布·布赫宾戴尔,彦塔的儿子,小雅各布的父亲,是一个性情暴躁和无法预测的人。他总是觉得,有人因为他的异端而迫害他。他不喜欢人。他就不能依赖自己的思考,做自己的事情去正常生活吗?彦塔这样思考着。有人曾这样教过他们:我们跟随弥赛亚的脚步,过上平静和平稳的双重生活。必须学会绝对的沉默,转移注意力,隐秘地生活。耶乎达,不表达自己的情感或背叛自己的想法,这难道很难吗?这个世界的居民都处在地狱的边缘,什么也不懂,所有的真相离他们都像非洲一样遥远。他们必须接受法律的约束,而我们必须拒绝这种约束。
布赫宾戴尔就是一个麻烦制造者,他不会与任何人和谐相处。他的儿子生来就跟他一模一样,毫无二致,因此他们互相排斥。现在彦塔的视线移到了某一个高处,移到了云朵潮湿的腹部下面,很容易就找到了她头枕在书上睡着的儿子。油灯快灭了。他的黑胡子遮盖住了文字,在他凹陷的脸颊上形成一道道阴影,他的眼帘在发抖。耶乎达在睡觉。
彦塔的视线游移着——是否要进入他的梦乡?这是怎么搞的,她可以同时看到所有事物,所有的时间都纠缠在一起,还有人们的想法。彦塔能看到想法。她绕着儿子的头转了一圈;木桌上面爬满了蚂蚁,一个接着一个,密密麻麻,但非常有秩序。一旦耶乎达醒来,他就会用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将它们从桌子上全抹掉。
彦塔突然想起来,在山洞事件发生几年之后,耶乎达从科罗洛夫卡去卡缅涅茨时顺路来看望过她。那时他带着十四岁的雅各布。父亲希望能教会儿子做生意。
雅各布很瘦,身材很不匀称,鼻子底下长出了黑胡子。他的脸上满是红包,有的红包上面已经冒出了脓尖。他的皮肤非常粗糙,总是红红的,还油光光的,雅各布为此感到羞愧。他蓄着长发,故意往前梳头,盖住了脸。他的父亲非常不喜欢他这个样子,经常抓住他的乱发,把头发往后面撩。他们两个人的个子已经一样高了,从后面看像是一对兄弟。但这两个“兄弟”总是不停地吵架。每当年轻人顶嘴时,父亲就用手掌打他的头。
村子里只有四户人家是虔诚的教徒。一到晚上他们就大门紧闭,合上窗帘,点燃蜡烛。年轻人的成人礼伴随着《光明篇》的诵读和《诗篇》的唱咏。之后他们在成年人的陪伴下再去别的房子。最好别让他们不成熟的耳朵听到,不让他们的眼睛看到,蜡烛即将熄灭时发生的一切。
白天,成年人都坐在百叶窗关闭着的屋子里,等待着弥赛亚的消息,因为这个消息是一定会到来的。但来自那个世界的消息来得有些晚,过了时间,在这里已经有人梦见弥赛亚了——他正从西方走来,在他身后,田野和森林、村庄和城市都像地毯上的图案那样卷了起来。世界变成了一个卷轴,上面写着小小的、从未见过的字符。在新的世界我们将会使用别样的字母,别样的字符,别样的规则:也许是从下往上写,而不是从上往下写;也许是从老年变年轻,而不是现在这样;也许人们来自大地,最终消失在自己母亲的肚子里。
将要到来的弥赛亚,是一个受苦受难、受尽折磨、被世界的邪恶蹂躏、被人类苦难打击和压制的弥赛亚。也许他很像耶稣,在科罗洛夫卡,几乎每个十字路口都有耶稣伤痕累累的身体挂在十字架上。普通犹太人看到这个可怕的形象都会把目光转向一边,但他们,正统派信徒 会注视着他。难道沙巴泰·泽维不就是受尽苦难的救赎者吗?难道他没有被关进大牢受尽磨难吗?
当家长们互相低声议论的时候,炎热的天气让孩子们也打消了玩耍的念头。那时雅各布出现了——他既不是成年人,也不是孩童。刚才父亲把他从家里赶了出来。他满脸通红,眼神游移;一定是在读《光明篇》时哭过,这种现象在他身上越来越频繁地表现出来了。
雅各布,这里的人们都习惯叫他杨凯尔,他把孩子们聚集在一起,从最小的到最大的孩子,有基督徒也有犹太人。所有的人分别从公墓、从他叔叔的家往村子的方向走。他们走在沙土路上,路边只长着蕨麻,直到他们到达了小旅馆,还经过了犹太人所罗门开的小酒馆,人们叫它黑色施罗莫。他们现在往上坡走,朝天主教堂和木制教堂的方向走,然后再走远,绕过教堂前的公墓,一直走到了村子尽头的最后几家房子那里。
从山顶上看,村子仿佛是一个延伸到谷物地中的花园。雅各布从这个花园里带走了几个男孩和两个女孩,带着他们穿过耕地。他们到了村庄上方的山坡上,那里碧空如洗,一片临近日落的金色天穹的景象,而他们却走进了一个小小的森林——这里生长着任何人都从未见过的奇异的树木。突然一切都变得非常奇特和不同寻常,歌声已经不能从下面传过来,一切声音都消失在柔软的绿叶之中。这里的树叶绿得刺人眼。“这难道就是童话中的树木吗?”有一个身材很瘦的小男孩问,而雅各布却大笑了起来,并回答说,这里四季如春,叶子从不会枯黄,也从没有落叶。他说,这里就是亚伯拉罕安息的山洞,奇迹般地从以色列大地被搬到这里,是专门为他搬的,以便他给他们看一看。在亚伯拉罕旁边的是撒拉,她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的妹妹。亚伯拉罕所在的地方,时间是停滞的,一旦进入了这个山洞,在那里坐一会儿,一个小时后出来,山洞之外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百年。
“我就出生在这个山洞。”他说。
“他在说谎,”一个小姑娘坚定地说,“别听他的,他总是这样骗人。”
雅各布嘲讽地看了她一眼。小姑娘看到他讽刺的眼神,要报复他。
“疙瘩脸!”她恶狠狠地说道。
彦塔又飞到了过去,在那里杨凯尔仍然是个小孩,因为哭过,还没有完全安静下来。她想哄他睡觉。她又看见别的孩子,个个都躺在大通铺上。所有的人都睡着了,只有杨凯尔还没睡着。这小家伙得对周围的所有人道一遍“晚安”才能睡下。他的声音那么小,既不是在对自己说,也不是对她说。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但很认真:“晚安,彦塔奶奶,晚安,伊扎克哥哥、哈娜姐姐和齐符科表妹,晚安,拉海尔妈妈。”他不停地念着所有邻居的名字,那时他还想起来白天见过的那些人,于是又对他们道晚安。彦塔为他感到担心,如果他再继续这样说下去的话,就永远停不下来了,因为世界如此之大,即使在这个小小的脑袋里,装的东西也是无限的,杨凯尔会这样一直说到清晨。说完人名就会对周围的狗、猫、牛、羊和马等动物说晚安,对锅、碗、盘、盆、桶、勺子、被子、枕头、花盆、窗帘和钉子道晚安。
屋子里的所有人都进入了梦乡,炉子里的火快灭了,已经变成了红色的疲倦的小火苗。有人在打呼噜,而这个孩子在说梦话,他不停地说,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微弱,在他的话语中还夹杂着奇奇怪怪的错误的语句,外加口误。现在已经没有任何醒着的人了,没有谁会去更正他,因此这些梦话慢慢地变得扭曲了,变成了虚幻的形象,变成了用一种被遗忘的、古老的语言说出的令人难以理解的咒语。最终孩童的声音微弱得已经完全听不到了,小家伙睡着了。那时彦塔轻轻地起身,温柔地看着这个奇怪的男孩,他的名字或许不应该叫雅各布,而是“麻烦”。她看见他的眼帘在神经质地抖动,这就意味着,这个小家伙已经完全进入了梦境,在那里开始了新的游戏。
清晨,当参加婚礼的人纷纷睡下后,最大的那个房间地板上的锯末被踩踏得乱七八糟,像是满地灰尘。埃利沙·邵尔出现在彦塔的房间里。他疲惫不堪,眼睛充满了血丝。他坐在她的床边,前后晃动着身体并小声说:
“一切都结束了,彦塔,你可以走了。我把你留在这里,别生我的气。我别无选择呀。”
他轻轻地从她领口后面拽出了一把绳子和皮带;他把所有的东西都拿在手里,但他觉得,这里缺少了一个最重要的东西,他疲惫的眼睛还没有看到这个最重要的东西。他找了几次,数着那些小木雕、小金属盒、小袋子、模糊不清的写着咒语的小骨板。所有的人都会佩戴这些东西,但老妇人总是戴得比任何人都多。在彦塔周围肯定有十个天使、守护神和其他一些无名的灵体围着她转。但他的那个护身符却不见了,留下的只是绳子和袋子。咒语丢失了。这怎么可能?
埃利沙·邵尔突然清醒了过来,他忐忑不安,开始在老妇人身上到处摸索。他抬起她毫无知觉的身体,在她身子下面寻找。他发现彦塔的四肢消瘦,她的大脚瘦骨嶙峋,僵硬地从裙子的下面伸出来。他在她的衬衫里翻找,检查她的手心。他感到心灰意冷,于是又在她的枕头底下、被子和毛毯底下翻找,在床下和床边周围找。也许是掉到哪里去了?
这位受人尊敬的老人在一位老妇人的被子里翻找东西的动作看上去很可笑,仿佛彦塔是他遇到的一位年轻的女性,他有点心慌意乱。
“彦塔,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他用一种有穿透力的声音对她低语,好像是在对一个犯了错的孩子说话,但她显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不过她的眼皮颤动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她的眼球往两边转动了几下,嘴角露出了困惑的微笑。
“你在那里都写了什么?”哈雅不耐烦地小声问父亲。她睡眼惺忪,穿着睡衣,头上还蒙着头巾,因为父亲叫她,她才急急忙忙跑到这里。埃利沙阴沉着脸,他额头上的皱纹形成了几道明显的沟。哈雅看着他额头上的皱纹。父亲只要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总是这个样子。
“你知道我在那上面写了什么。”他说,“我想留住她。”
“那你给她戴到脖子上了吗?”
父亲点点头。
“父亲,你应该把咒语放到一个小盒子里,然后用锁锁上。”
埃利沙无助地耸了耸肩膀。
“你怎么像个孩子一样呢?”哈雅又同情又生气地说,“你怎么能这样呢,就这样给她戴到了脖子上?那现在在哪儿?”
“没有了,消失了。”
“不可能消失的!”
哈雅开始寻找,但也知道无济于事。
“就是消失了,我找过了。”
“她肯定是吃下去了,”哈雅说,“她吞下去了。”
父亲哆哆嗦嗦地一句话不说,然后无助地问她:
“那怎么办呢?”
“不知道。”
“还有谁知道这件事?”女儿问。
埃利沙·邵尔想了一会儿。他从头上摘下了皮帽,拍打自己的额头。他的头发很长,很稀少,现在他急得满头大汗。
“她现在不会死去了。”邵尔声音中带着绝望对女儿说。
哈雅的脸上露出了狐疑的、奇怪的和惊讶的表情,然而很快又变成了欢快的表情。她先是偷偷地笑了一下,后来就越来越大声地笑,结果她低沉的笑声响彻整个小房间,渗透到木墙中。父亲捂住了她的嘴。
彦塔死了,但又没死。正是这样,“死了,又没死”。学识渊博的哈雅以这种方式解释说:
“这个看上去跟《光明篇》里说的完全一样。”她带着某种隐秘的焦虑说,因为所有人都会拿这个说事。洛哈特恩的人们开始到他们的院子里来,隔着窗户往里面看。“在《光明篇》里有很多这样乍一看是矛盾的表达,但当你仔细阅读后,就会很清楚,那里存在着许多对我们的理智和秩序来说不可思议的东西。难道《光明篇》里的老人不是以这种方式开始自己的演讲的吗?”哈雅对几个筋疲力尽而又值得信任的客人说。他们来到这里,猜到了会有某种奇迹发生。现在可以说是奇迹了。他们当中有来自科罗洛夫卡的以色列,彦塔的孙子,是他把彦塔带到这里的。他看上去是最不安和最操心的那个人。
哈雅背诵着:“那个存在,当他升起时,也在降落;当他下降时,也在升起;二是一,而一又是三。”
听她说话的人们都频频点头,好像他们早已经预料到这一点,哈雅的话让他们安静下来。看上去,只有以色列对这样的回答不是太满意,因为他真的不知道,彦塔是死了还是活着。他开始提出自己的问题:
“但是……”
哈雅紧了紧在下巴上绑着的一条厚厚的羊毛头巾,因为她觉得很冷。她很不耐烦地回答说:
“人们总是想让问题简单些。非此即彼,非黑即白。这很愚蠢。因为世界是由无数个灰色的阴影构成的。你们可以把她带回家去。”她对以色列说。
之后她就快步走到院子里,消失在那些附属建筑之中,也就是彦塔躺着的地方。
下午,阿舍尔·卢斌医生再次来到这里,他仔细地检查了老人。他问她多大年纪了。人们回答说,她很老了。卢斌最后说,时常会有这样的事情,她就是睡去了,千万不要把她当成死人来对待,她只不过是在睡觉。但从他的表情来看,他自己也不太相信自己说的话。
“很可能她会在自己的梦境中死去。”为了安慰大家,他又补充说。
婚礼结束之后,当客人们纷纷离去,马车的木轮子把邵尔房子边的车辙印压出了更深的凹痕。埃利沙·邵尔来到了放着彦塔的马车旁。身边没有任何人,于是他轻声说:
“别生我的气。”
当然,她没有回答他。她的孙子以色列这时走了过来。他有点怨恨邵尔——邵尔本应该把奶奶留下来,允许她在这里逝去。他们与索布拉吵架,因为是她不愿意把奶奶留下来。索布拉现在小声叫着:“奶奶,奶奶。”但没有任何回应和反应。彦塔的手冰凉,他们给她搓手,但也没有搓热。她呼吸均匀,尽管很慢。阿舍尔·卢斌摸了好几次她的脉搏,他无法相信,脉搏跳得如此慢。
埃利沙又给他们配了一辆铺着干草的马车。现在来自科罗洛夫卡的一家人就分别坐上了两辆马车。天下着毛毛雨。盖在老妇人身上的毛毯被雨浸湿了,因此男人们就搭起了一个临时的小棚子。彦塔在那里看上去就像一具死尸,因此在路上,人们只要看见他们乘坐的马车,就立即祈祷,而那些外邦人则在胸前画十字表示告别。
在波德盖齐做短暂停留时,彦塔的曾孙女、以色列的女儿佩瑟薇回忆说,三周前他们也是在这里短暂停留休息过一下,那时太奶奶还很健康,很清醒,还给他们讲了一个关于波德盖齐山羊的故事。现在佩瑟薇时不时地抽泣着,学着太奶奶的样子给他们讲这个山羊的故事。人们听她讲着故事,心里也都明白——眼里也不停地流着泪水——这是彦塔讲过的最后一个故事。她通过这个故事想告诉他们什么?告诉他们什么秘密吗?当时他们觉得这个故事很好玩,现在他们觉得这个故事很离奇,令人费解。
“在这里,波德盖齐,在城堡下,曾有一只山羊,”佩瑟薇用微弱的声音说,妇女们听了都很伤心,“现在你们看不见这只山羊了,因为它不喜欢人,孤独地生活着。这是一只非常博学的山羊,非常聪明的动物,它知道很多好的以及令人感到恐怖的事情。它已经三百岁了。”
所有人不由自主地看了看四周,用目光搜寻着这只山羊。但他们只看见已经变黄了的枯草、鹅粪和在波德盖齐城堡下一大片废墟上的石块。山羊一定与这一切有着某种紧密的联系。佩瑟薇把裙子往高筒靴里塞了塞,这是一双尖头皮靴。
“在这片废墟上长满了奇异的草,神草,这些草既不是人种的,也没有人收割。在这里安静生长着的草也有自己的智慧。因此只有这片草能够滋养这只山羊,别的草不行。它好像是拿细耳人 变来的,发誓不剪发,不触摸死尸。它非常了解这片草地。它从来不吃别的地方的草,只吃波德盖齐城堡下的聪明之草。因此它就变得非常智慧。它的羊角越长越长,越长越长。这不是一般的羊角,也不像别的普通牲畜的角。它的角非常柔软,非常有弹性并且卷曲得很厉害。智慧的山羊把自己的角藏了起来。过一天,又把自己的角弯折起来戴上,看上去像一对普通的羊角。但它时常在夜间出没,去那里,就是去城堡下宽阔的台阶那里,去那个颓败的院子里。在那里,它把自己的角伸向天空。它让自己的角高高地、高高地耸立着,它抬起前蹄,用后蹄站立着,想让自己变得更高大。最终它用羊角的尖,钩到了年轻的月亮的边缘,好像它和自己的角都挂在了月亮上。它问月亮:‘你怎么样啊月亮?难道弥赛亚降临的时刻还没有到吗?’那时月亮望了望星星,那些星星在自己的旅途中暂时停留了片刻。‘弥赛亚已经降临了,他在士麦拿,难道你没有看见吗,聪明的羊?’‘我知道,亲爱的月亮。我只是想跟你确认一下。’”
它们就这样聊了一整夜,而早上,当太阳起床了的时候,山羊卷起了自己的角,又到智慧的草地上去吃草了。
佩瑟薇沉默了,而她的母亲和姨妈们却开始小声抽泣。
尊贵的德鲁日巴茨卡女士,在您走后,我脑子里闪现了很多问题,还有许多在我们见面时我没有来得及说的话。因为是您,德鲁日巴茨卡女士,允许我写信给您,那我就利用这一机会,对您提出的一些指责做一些解释。现在在菲尔莱尤夫已经完全是隆冬季节了,我整天坐在壁炉边烤着火写作,尽管眼睛被烟熏得有些受不了了。
女士您问我,为什么我要夹杂着拉丁语写作?像您这样的一些女士都会说,可以更多地用波兰文表达。我对用波兰文表达没有任何异议,但正像我们所谈到过的那样,如果是因为缺乏词汇怎么办?
如果我们想用一个词表达“雄辩的人” ,那用拉丁文说这个词,不比用波兰文说更好吗?或者我们想说“哲学” 这个词,用拉丁语不是比用波兰语说更容易些吗?还有“天文学” ,不是用拉丁语更贴切吗?不但可以省一点时间,而且发音还不拗口。在音乐里我们也离不开拉丁语,例如波兰语词汇中的“音调”“音键”“和音” 等也都是来自拉丁语。如果波兰人——拉丁语越来越普及 ——把已经习惯用的拉丁语,或者从拉丁文借用、已经波兰语化的术语,把已经习惯这样写、这样说的术语,改回到古斯拉夫语的话,那就谁也听不懂看不懂了,例如在歌颂布拉格的亚德伯 的歌词中所写的那样:
“现在该是我们认识罪孽的时候了,我们要赞美神。”
其中有两个词用的就是斯拉夫语,那是什么意思?这里用的“kajaci” 和“daci” 都不是波兰语,谁能懂?我就不相信,女士您,当我们用波兰文说“卧室”(sypialnia)时,您一定要用斯拉夫语的“dormitarz”?我绝对不相信!我们说“餐厅”(jadalnia),您一定要用“refektarza”。“房子”(cha?upka)您一定要说“celle”?不可能这么说嘛!如果这样说那会是什么样?当秘书给自己的上司写“卢布林法院下达了惩罚命令”,最好应该写成“卢布林法院颁发法令”。我说的没错吧?或者您说该怎么写更好。不应该说“我在告解室做了很多忏悔”,而应该说“在认罪中我做了很多忏悔”。如果这样说不是更可笑吗?把“我希望您别忘了我并给我以关注”,改成“我期待您尊贵的先生给我以极大的关注”怎么样?“在波兰我们看到了很多的不幸,在欧洲也有很多人看到了这种不幸。”不过我觉得这样写会更好:“在戏剧的舞台上我们看到了很多的不幸,在欧洲也有很多观众看到了这一不幸。”这样写怎么样?
在全世界都可以借助拉丁语进行交流。只有异教徒和野蛮人才会回避拉丁语。波兰语听上去不那么优雅,像是农民的语言,适合描述大自然和农业,但是很难表达复杂的、高级的和精神上的事情。人用什么样的语言,就是什么样的人,也就会以这种语言思维。但波兰语不严谨,很模糊,适合描述旅行时的天气,而不适合进行辩论;因为辩论时需要高度集中精力并且非常明确地表达。同时波兰语非常适合写诗,亲爱的仁慈的女士,我们萨尔马提亚人的缪斯,因为诗歌非常朦胧而且很委婉含蓄。尽管在阅读中令人感到某种愉悦,但诗歌不能直抒胸臆。我理解这一点,因为我阅读了您的诗歌,在您的诗歌中我获得了极大的喜悦,尽管我认为,不是所有的表达我都能完全明白和无可辩驳,关于这一点我先不在这里赘述。
我选择了我们共同的语言,甚至让我的语言变得通俗一些,即让世界上的所有人都能看懂。只有这样人们才能获取知识,因为文学本身就是一种知识,可以教会我们做些什么。例如像您这样最尊贵的女士,可以教会认真的读者,在森林里生长着什么,有什么样的植物和动物。人们可以学会怎样在花园里劳作以及在花园里种什么。在诗歌中可以练习和提升自己,并在有益的、艰深的知识中遨游。最主要的就是,还可以学会别人怎样思维,这是非常珍贵的。因为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们会以为所有人的想法都是一样的,但这是不对的。每个人的思维都很不同,人们在阅读时还会有自己的想象。对这一点我也感到不安,因为我亲手写下的东西,人们会跟我理解的完全不一样。
最尊贵的女士,在我看来,人们发明印刷,以及白纸黑字的形式,为的就是好好利用它,把我们祖先的东西都记录下来、搜集起来,让大家都能看到它,甚至让那些年龄最小的人都能学习并且阅读。知识应该就像纯净水——免费提供给所有人。
我想了很久,最尊贵的女士,考虑到您——我们本地的萨福 ——周围所发生的一切,我这个卑微的仆人怎么才能用我的信件给您带来快乐。因此我愿意在给您的每一封信中,都包含我书中写到的形形色色的事物,这样您就可以在您所处的优秀的——不像我这里——圈子中展示它们。
因此今天我从魔鬼山开始写,这座山位于波德盖齐,离利沃夫八英里。在1650年4月8日的复活节时,在柏斯台奇可 与哥萨克人发生战争的前一年,因为地震的原因魔鬼山从一个地方挪到了另一个地方。换句话说,这是至高无上的上帝的意愿。那些不懂得地质学的人认为,魔鬼想摧毁洛哈特恩,摧毁这座山,但公鸡的打鸣赶走了魔鬼,这座山因此而得名魔鬼山。我是在科拉苏斯基和荣钦斯基的书中看到这些描写的,他们两个人都是纯粹的耶稣会的成员,因此资料来源非常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