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万年之乱始于元康六年(296年)夏季,如果周处有独断军机的权力,这次民变就能早点结束。由于司马肜、夏侯骏作祟,齐万年成功躲过了一劫,在周处战死之后他又在关中地区转战了两年多,直到晋廷于元康九年(299年)派出精锐参战,他才被彻底击败。
一场本该在短时间内就被平定的民变持续了三年多,司马肜难辞其咎,但是朝廷并没有追究,反而把他调回京城加以重用,改派河间王司马颙(yóng)到关中接替他的职务。
平定关中民变的第二年,赵王司马伦在京城发动政变,篡权夺位,诛杀专权且废杀太子的晋惠帝皇后贾南风及其党羽。益州刺史赵廞(xīn)是贾南风的姻亲,显然属于被清洗的对象。经过短暂的衡量,赵廞萌生了割据巴蜀的野心。齐万年作乱时,一部分氐人为了躲避战祸,从关中流入了益州,为了壮大声势,赵廞与氐人流民积极联络,意图将他们收为己用,可是随着氐人势力的壮大,他又百般懊悔,唯恐遭到驱狼迎虎之祸,于是密谋铲除氐人,结果因计划不周而被氐人逆袭,益州由此渐渐变成了氐人的地盘(氐人建立的这个政权就是十六国当中的成汉) 。
八王之乱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发生在元康元年(291年),直接参与动乱的只有两个王;第二阶段从元康九年(299年)持续到光熙元年(306年),不到七年的时间里,余下的六个王纷纷登场,朝廷大权多次易主,这样的朝廷对地方的掌控力是可想而知的。因此,益州动乱一起,朝廷在当地设立的行政体系迅速土崩瓦解,平民为了躲避战祸,纷纷流向东部的荆州。
在这样的背景下,张昌顺势而起,又掀起了一股巨浪。
张昌出身蛮族,有一定的文化素养,曾在荆州下辖的一个小县城里当过县吏。他对日常工作并不上心,但热衷于谈论国家大事和兵法战策,同僚们都把他当成妄想症患者,不喜欢和他来往。有一天,他忽然失踪了,同僚们都没有把这当一回事。他不辞而别,大家反而落得耳根清净,不用整天听他说那些云里雾里的东西,再说大量的流民正从巴蜀地区涌来,地方官再三强调要做好维持秩序的工作,大家平日里都忙得不可开交,忙着清查户口,登记名册,谁也没有闲心过问神经兮兮的失踪者的下落。
半年多后,巴蜀的局势越来越乱,朝廷颁布诏书,命令荆州官吏就地征调民兵,开赴巴蜀平乱。
打仗是九死一生的事,谁愿意上战场拼命呢?民兵虽然征调到了,但大家就是不启程,都在拖延时间。就算是启程了,也都在路上磨蹭。朝廷大为光火,严令地方官督促民兵火速赶往前线,并下达最后通牒:如果民兵在哪个地方停留的时间超过五天,该地的官吏就得被革职。诏令一下,荆州官场鸡飞狗跳,大小官员不敢再有片刻耽搁,纷纷亲自出面督促。他们的督促很有效果,民兵确实离开了,不过不是开赴巴蜀,而是纷纷逃离军营,落草为寇。
这时,失踪半年的张昌出现了。他派人散布流言,声称根据天象显示,改朝换代的时刻已经来临,新的帝王将诞生于南方。他号召落草为寇的民兵和涌入荆州的巴蜀流民顺天应人,消灭暴政。个把月的时间里,他就聚集了一支三万多人的军队。
这些士兵都佩戴红帽,把马尾巴做成胡须挂在下巴上,看起来颇为吓人,其中有些通晓武艺的人能够挑刀走戟,所谓挑刀,就是舞双刀的时候把刀抛起一两丈高再接住;所谓走戟,就是挥舞大戟到兴头上的时候,突然把戟插入地面,从戟柄上跳过去。至于这种功夫在实战当中的威力如何,那就不知道了。
张昌很有眼光,早在巴蜀发生动乱初期,他就预料到与巴蜀近在咫尺的荆州必遭池鱼之殃,到时候就可以趁乱大展拳脚。忽然消失的这半年里,他一直都在四处奔走,为未来的大计做准备。
张昌的势力发展得很快,不到一年的时间,他的触手就伸到了除巴蜀之外的南方大部分地区。虽然此时的西晋朝廷已经被枪来剑往的八王搅得摇摇欲坠,但在消灭张昌的问题上还是做出了正确的决策,这也是这个风雨飘摇的朝廷所做的为数不多的正确决策之一——派遣六十七岁的老将刘弘南下出征荆州。
刘弘在后世的知名度不高,但在那个烽火连城的乱世,他是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的一个人物。刘弘在才能、为人以及识人三个方面都是佼佼者。
读过《三国演义》的朋友,想必记得与孙吴名将陆抗惺惺相惜的西晋名将羊祜。羊祜在世的时候对刘弘颇为器重,曾经对他说:“你以后的成就不会在我之下。”刘弘的才能由此可见一斑。
治理荆州期间,刘弘有一天晚上巡夜,无意间听到一个打更的老兵长吁短叹,经过一番交谈,得知这个老兵年过六十,又体弱多病,还要打更。巡视结束之后,他把军需官叫来一顿责骂,事后又托人把自己的冬衣转交给那个打更老兵。
叱咤风云的东晋名将陶侃,就是在刘弘的推荐下走上军旅之路的。陶侃属于典型的大器晚成,一个颇有神通的相士看过他的手相,说他的左手中指上有一道竖纹,将来可以位至公侯。后来,陶侃确实成了东晋的中流砥柱,但他的前半生极其坎坷,混迹宦海多年而沉沦下僚,没有什么大作为。直到他四十三岁时,刘弘来到荆州,他的命运才出现转机。
随着刘弘的到来,南方局势迅速逆转,被刘弘任命为前锋的陶侃猛攻力克,刚走上战场就表现出了百战老将才具备的沉稳和锐利。张昌被打得毫无喘息之机,于永兴元年(304年)兵败被杀,传首京城。
动乱没有因为张昌的死亡而结束,余波依然在冲击着西晋脆弱的统治。张昌的残部并没有被彻底剿灭,一部分继续在扬州一带转战流徙。
张昌之乱这股大风潮里,引出了三个风云人物,除了陶侃,还有陈敏和周玘(qǐ)。
陈敏原先只是一个小小的京官,八王之乱后期,北方战争不断,为解决粮食紧缺的问题,朝廷派遣他南下扬州,将南方的粮食运送到北方。他在财政系统供职,与军事部门没有直接关联,日常工作就是清点钱粮簿册。如果不是因为战乱,他这一生都可能默默无闻。随着张昌残部的到来,命运之手扭转了他的人生轨迹。扬州大乱之际,陈敏主动请求承担平乱事务,他率领不到敌军十分之一的兵力,居然屡战屡胜,在周玘的配合下彻底消灭了张昌的残部。周玘,就是几年前在关中被司马肜、夏侯骏害死的周处的儿子。
江东原先是孙吴的势力范围,周家则是孙吴的强宗大族。孙吴灭亡之后,江东本土的门阀势力并没有遭到削弱,对西晋朝廷也谈不上有什么好感。其中有些文化大宗世代研习学问,有些武力大宗世代豢养私兵,周家属于后者,是江东数一数二的武力大宗。
剿灭张昌残部的过程中,周玘与陈敏有过短暂的合作,但彼此所属的立场不同。陈敏背后是西晋朝廷,周玘背后是江东门阀。陈敏维护的是朝廷利益,周玘维护的是江东利益。换言之,周玘此次起兵,很大程度上是江东门阀的集体自发行为,目的是维持江东的稳定,免受战乱的冲击。
剿灭张昌残部之后,周玘率军回到故乡,又恢复了从前深居简出的生活。他性格内敛,沉稳刚毅,不喜欢在社交场合抛头露面,与其父周处颇为相似。不同点在于,周处常常在闲暇之余埋头研读经典,而周玘没有这种雅兴。
永兴元年(304年)夏末的一天,也就是张昌残部被剿灭后不久,朝廷的使者来到了周玘的府邸,嘉奖他的平乱之功。出于礼节,周玘客气地接待了风尘仆仆的使者,同时也表示自己绝不会接受朝廷的赏赐。
此时正是梅雨季节,周玘目送使者的身影消失在朦胧烟雨里,远去的马蹄声在周玘心中激起了波澜。他是江东门阀的头面人物,自孙吴灭亡,江东士人一直对朝廷比较冷漠,甚至怀有敌意。此次剿灭张昌残部,虽说由他领头,但这离不开大家的支持。如果接受朝廷的赏赐,就等于夺人之功,难免会结怨于乡里。不过这只是他拒绝接受封赏的原因之一,更为重要的是,他的父亲周处是被朝廷害死的,这笔不共戴天的仇恨他一直没有忘记。
与心情复杂的周玘相比,陈敏就没有那么多的顾虑,他愉快地接受了朝廷的封赏。陈敏出身寒门,他能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一跃成为军政要人,取得如此辉煌的成就委实不易。今天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他努力争取到的,他没有不接受封赏的理由,他的老父亲也对自己有出息的儿子颇为自豪。可是没过多久,老人家忽然发现儿子终日眉头紧锁,细究之下才发现他居然有割据江东的意图。
老人家的价值观很传统,在他看来,身为朝廷官员就应该为朝廷鞠躬尽瘁,所以他怒骂不肖子:“如果我们家将来被灭门,必然是因为你!”陈敏不以为意,在他看来,老一代人抱残守缺,观念太陈旧。时代已经变了,忠义那一套陈腔滥调早就该被扔进垃圾堆了,趁着局势混乱成就一番基业才是英雄所为。
几个月后,陈敏的父亲去世,按照古制,在朝为官的人如果父母去世,应该自动解职,回乡守孝。如此一来,陈敏割据江东的大计无疑会有所延宕。这时候,转机再一次出现了。
此时的北方,八王之乱已经进入尾声,晋惠帝司马衷被河间王司马颙裹挟到了长安,东海王司马越正在拉拢各派势力组建盟军,准备西征长安,讨伐司马颙。司马越的大本营在徐州,徐州南部就是陈敏所在的扬州。为了壮大声势,司马越给陈敏写了一封信,盛赞他所向无敌的军事才能和平定流寇的战功,邀请他共同进击司马颙,并在书信的末尾急切地说,如果将军愿意鼎力相助,需要多少军用物资尽管开口。
永兴二年(305年)夏末,陈敏率军北上,表面上的目的是协助司马越讨伐逆贼司马颙,实际上是为了近距离观察北方的局势。上一次他从北方南下,是四年前的事,短短四年里,北方发生了令人触目惊心的剧变,到处都是灾民、死尸、荒芜的田园、残破的城池、流寇、强盗、瘟疫……
讨伐司马颙的过程中,司马越起初打得还算顺利,但是,后来盟军内部发生了一次分裂,他在中原地区打了一次败仗。司马颙虽然暂时获胜,但也无力发动反扑,双方因此僵持不下,再加上胡人的崛起,局势更加扑朔迷离。
或许是认为北方的局势在今后相当长的时间内不会有什么变化,自顾不暇的朝廷无力经略江东,所以,司马越战败之后,陈敏率军南返,打算趁机割据江东。他在南方混迹多年,对江东的风土人情和政治特点有清楚的认识,知道想在江东立足的话,必须要得到本土门阀的支持,否则一切都是空中楼阁。可是怎么才能得到他们的支持呢?
陈敏的命运奇好,他需要什么,命运就赐给他什么,但,这也是命运对他的最后一次青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