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晋惠帝元康七年(297年),正月初四。
广袤无垠的关中平原积雪皑皑,就像一块巨大的裹尸布,徐徐张开。梁山(今陕西乾县附近)脚下的空旷地带,散布着一些呈圆圈状的黑色斑点,这是一支军队的宿营地。
东方的天空刚露出一丝鱼肚白,六十一岁的老将军周处就已经披挂完毕,他面色凝重地走出军帐,命令传令兵发布军令:全军即刻埋锅造饭,为即将到来的大战做准备。
这位老将军早年的经历很有传奇色彩。他出身江东大族,其父周鲂是孙吴重臣,曾因“断发赚曹休”的事迹名扬天下。每当回忆起青少年时代,周处总是有些怅然,那段风华正茂的岁月里,他虚掷光阴,依仗勇力为祸乡里,横暴凶蛮,被父老乡亲视为当地一害。幸亏他后来迷途知返,潜心向学,痛改前非,才成为文武兼备的栋梁之材。孙吴灭亡之后,他被西晋朝廷征调入京,被派到关中来镇压氐人齐万年发动的一次民变。
西晋时,关中居住着很多内迁的胡人,胡汉矛盾向来激烈。镇守关中的人原先是赵王司马伦,此公在职期间因为贪婪敛财,处理民族矛盾不当,致使胡人揭竿而起,在氐人齐万年的领导下发动了声势浩大的暴动。晋廷极为不满,剥夺了他的职务,调他回京候命,并派遣司马肜(róng)为主将、夏侯骏为副将,入驻关中,负责平乱事务。
孙吴灭亡之后,晋廷为了笼络江东人才,瓦解当地盘根错节的士族,制定了一些人才引进政策,周处就是被引进的人才之一。周处抵达京城初期曾出任御史中丞。他性格强硬,刚直不阿,屡屡弹劾目无纲纪的王公贵戚,得罪了一大批权贵,司马肜就在他手里吃过苦头。
当时晋廷高官以北人居多,他们认为南人只是卑贱的亡国奴,并没有跻身朝堂的资格,对周处的破例提升本来就颇为不满,周处雷厉风行的铁面作风更使他们无比忌恨。等到齐万年发动民变,他们就以周处有平乱能力为借口,建议朝廷把他调到前线,协助司马肜和夏侯骏平乱。表面上是举贤任能,事实上是借刀杀人。
司马肜是司马懿的儿子,封梁王;夏侯骏是夏侯渊的孙子,亦是外戚。一位耿直的官员上了一道奏折,直言不讳地说,司马肜和夏侯骏都是养尊处优的贵戚,没有统兵的才能,而且他们两个不会为了功名而进取,也不会担心因为战败而受到责罚。周处与司马肜有过节,此去前线,凶多吉少。可是奏折呈上去如泥牛入海,朝廷没有对此做出回应。
营地上空刚刚腾起袅袅炊烟,夏侯骏就来到了周处的营地,传达司马肜刚下达的军令:全军即刻出战,不得延误。
齐万年的兵力多达七万人,周处的兵力只有五千人,而且司马肜至今还没有安排后援。听完夏侯骏的聒噪,周处平静地说:“如果没有后援,我今日必死。我死也就罢了,可这也是国家的耻辱。”夏侯骏见他并没有拔营启程的意思,以为他贪生怕死,抗命不遵,于是气狠狠地离去,回去请主帅司马肜亲自来催战。
周处有年迈的高堂,离开京城之前,一个好心的同僚提醒他以供养老母为由拒绝征调。他知道政敌的歹毒用意,明白自己一旦开赴前线,必然会遭到陷害,但他拒绝了同僚的善意提醒,抱着为国效命之心,义无反顾地踏进了陷坑里。他拒绝夏侯骏的命令,并非怕死,而是基于对战局的清醒认识——如果没有后援,无论从哪个方面看,五千人对七万人,胜算微乎其微。他按兵不动,只是不愿眼睁睁地看着麾下的五千名士兵有去无回。
不久,司马肜亲自来到了周处的营地,以冷冰冰的官僚式口吻命令周处立刻出战,并且说他将会派遣援军。这时早饭还没有做好,周处和部下腹中空空,不过对于周处来说,能不能吃一顿饱饭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司马肜答应了派遣援军。
与心情沉重的周处相比,十几里地之外的齐万年却是一副运筹帷幄的姿态,即将打响的会战并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压力。战前,他派人打探过敌军的动向,得知前锋指挥官是周处,他如释重负地说:“周处勇猛且有谋略,如果他能独断军机,我就没有胜算可言。可惜他受制于人,此来必然为我所败。”
呼啸的寒风如同野鬼的号叫,飘飘洒洒的雪花如同飞扬的纸钱。苍黄色的天幕下,周处和齐万年各自率领着军队踏雪前行,赶往会战地点。在这两支军队的身后,行军道路被踩踏得泥泞不堪,像两条即将发起搏杀的巨龙。
周处所率前锋的任务是冲垮敌人的阵势,然后在援军的配合下发动最为猛烈的总攻。司马肜答应过周处会派遣援军,他也这样做了,派遣了两个北人将领,命令他们各率一支军队,随同周处一起赶往会战地点,只是他的部署当中有些隐情是周处不知道的。
伴随着沉闷而有节奏的战鼓声,会战开始了。
五千人冲入七万人的阵地会很容易遭围攻,如果援军不能及时投入战斗,被包围者就面临着被剿杀的风险。
周处所率的前锋很勇猛,一进入作战状态就成功地冲入了敌军的大阵当中。在人仰马翻、金铁交鸣的战场上,周处的视野范围极其有限,他并不清楚战场外围的情况,只能凭借直接承受的战斗压力来判断援军是否已投入战斗——如果包围圈被撕开裂口,敌军大范围溃退,说明援军已经出击,反之则说明援军没有动作。
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包围圈的缩小,身边的士兵一个个倒下,四面八方涌来的敌军越来越多,周处忽然意识到一个令人绝望而愤怒的事实:援军只是摆设,他们并没有参战的意思。
贻误军机是大罪,率领援军的那两个北人将领作壁上观,显然是事先得到了司马肜的授意。为了报私仇,难道要这五千条人命陪葬吗?难道私怨比国家大事还重要?游目四顾,只见晋军尸横遍野,而敌军的合围攻势依然猛烈。周处默然惨笑,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冲向如潮水般涌来的敌军……
喜迎新春的气氛还没有散尽,京城就接到了关中传来的战报。当然,战报的措辞是经过精心处理的,只呈现了部分的事实,说不久前向齐万年发动了一次猛攻,战斗打得很激烈,从清晨一直打到日暮。虽然前锋周处战死,晋军折损了五千兵力,但是杀伤了敌军万余人,战果还是相当可观的。
对于这种避重就轻的公文游戏,朝廷早已司空见惯,不会完全信以为真。前线战报送达之前,朝廷就通过其他渠道了解了周处之死的真相,可是这并不意味着包藏祸心的司马肜和助纣为虐的夏侯骏会得到严惩:其一,南人官员和北人官员的矛盾一直存在,如果把周处之死的问题扩大化,群情激愤的南人官员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其二,司马肜和夏侯骏都是王公贵戚,享有法外特权。
经过综合衡量,朝廷决定只给予司马肜和夏侯骏象征性的惩罚,追授周处为平西将军,并给予他的家人一些财物上的补偿。在朝廷看来,这样做似乎是最妥当的——如果此时朝廷有人能预料到十多年之后的大动乱,并考虑到周家在江东的势力,那他一定会建议朝廷做出另一番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