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号称虎踞龙盘之地,北、东、南三面环山,西临长江(长江在建康西侧折向东北),城内有秦淮河逶迤而过,把建康分为北城和南城两部分。北城是行政区,南城是居民区,秦淮河两岸主要是商业区,河上有二十四座浮桥和一座固定的朱雀桥。
孙吴时代的建康没有城墙,司马睿在位期间的建康也是如此。东晋建立初期,财政吃紧,司马睿没有大兴土木,依然沿用的是孙吴时代的宫殿,只是建立了宗庙社稷,以示自己是正统皇权的继承者。
秦淮河以北的行政区以太初宫和昭明宫为中心。太初宫原先是孙策的将军府,孙权称帝之后在原有的基础上进行了大规模扩建;昭明宫兴建于孙吴末代皇帝孙皓在位期间,规模比太初宫大一些;太初宫西侧是供帝王游乐的西苑;西苑南部是太子所在的南宫;宫城区的西北角设有储存粮草的仓城,为了便于在敌军兵临城下时及时把粮草运输到守军的阵地。孙吴政权在仓城出口附近专门修建了仓巷,并在仓巷尽头开凿了直通秦淮河的运渎。
从南宫的南门到宫城的南门,再到秦淮河上的朱雀桥,这三点之间有一条名为朱雀大道的长街,长街两侧是主要行政部门的官署。秦淮河南岸、朱雀桥东侧不远处是乌衣巷,禁军的大本营就在巷子里。因为禁军的军服服色为乌,所以此巷得名乌衣,这里也是王家、谢家的府邸所在地。
面对气势汹汹而来的王敦,司马睿主要把军队集结在三个地方,即周札驻守的石头城、戴渊镇守的朱雀桥,以及刘隗驻守的金城。
王敦顺江而来,进攻建康最快的方式,是从长江与秦淮河的交汇处进入秦淮河,然后抢占朱雀桥,向秦淮河北岸的宫城发动攻击。很明显,长江与秦淮河交汇处的石头城,以及连接建康南城与北城的朱雀桥,是必然会遭到攻击的两个据点。二者当中,石头城遭到攻击的可能最大,金城离主战场比较远,不一定会遭到敌军的攻击。
刘隗、戴渊、周札这三人当中,刘隗和戴渊是司马睿的心腹,周札与司马睿的关系比较疏远。司马睿安排周札驻守石头城时,周札想尽办法推托。司马睿大为光火,暗示谏官弹劾他渎职。周札被逼无奈,只好上任。
由此来看,司马睿把石头城这么重要的要塞交给颟顸麻木的周札似乎很糊涂,是识人不明。但我们得知道,司马睿再弱也是开国皇帝,要是没有过人之处,这个位置是坐不了的。况且南渡江东以来,他长期处于暗潮汹涌的政治旋涡中,见过的大风大浪多了,我们能看出来周札不堪大用,他也能看出来,甚至比我们看得更清楚,他把周札安排在一线,把心腹戴渊和刘隗安排在二线,是出于类似田忌赛马的战术。
换言之,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对周札抱太大的期望,只是想利用周札拖住王敦,利用周家的私兵损耗王敦的兵力和士气,然后调集刘隗和戴渊率领生力军发动最后的总攻。
王敦起初并没有把石头城作为第一打击目标,而是打算先进攻刘隗镇守的金城。他的高参认为,金城的地势固然不如石头城险要,但是刘隗是个坚定的鹰派,麾下死士众多,如果先跟他交手,就算能打赢也得付出惨重的代价;周札刻薄寡恩,贪婪吝啬,不得人心,部下都不愿意给他卖命,攻占石头城易如反掌。所以,不如先避开刘隗,把石头城作为首要攻击目标,一旦占领此地,刘隗就会陷入被动。
先攻打金城,还是石头城?王敦在地图前没有思考多久,把剑尖指向了石头城。
对于这个胆大包天的狂徒,做决定从来不是什么困难的事,虽然有时候这样做失之轻率,但有时候也是一个优点。
正如王敦的高参所料,周札确实不得人心。此公家资巨万,急需士卒卖命时却舍不得花费一文犒军。石头城始建于孙吴时代,依山而建,城里的山墙上凿有石头仓,储藏着许多粮草和武器。周札却紧锁仓库,连兵器都舍不得发放,只发放给士卒一些残次品。所以,战斗刚刚打响,守军就落到了下风。周札眼看局势不妙,索性下令全军停止抵抗,开城投降。易守难攻的石头城就这样突然易手,王敦的兵力几乎没有遭到什么损失。
司马睿没有对周札抱太大的期望,却没料到周札居然会这么快就抛弃石头城。王敦的军队远道而来,刚刚登陆就匆匆投入战斗,如果能利用石头城拖住他们,这支军队很快就会成为强弩之末。可是因为周札的贪婪和懦弱,叛军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石头城,并利用城里的给养物资变成了一支士气如虹的新胜之师。
十年了,离别建康十年了。十年前,奉命攻打江州的华轶离开建康的时候,王敦是司马睿倚重的柱石;十年后的今天,故地重游,当年同舟共济的情分已经荡然无存,只有兵戎相见的敌意。作为叱咤风云的人物,王敦知道自己的名字将来必然会在国史中占据一席之地,以自己目无尊长的做派,必然不会得到好评,只是不畏人言的他一直没有把这种事放在心上。然而,当踌躇满志的他进入石头城之后,却忽然对悠悠众口产生了一种淡淡的敬畏感,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从此以后,恐怕我再也不能留名青史了。”
建康城里,司马睿正因为石头城的失守而大发雷霆,命令刘隗、戴渊、王导、周顗等人全力以赴,猛攻王敦,务必不惜一切代价把石头城夺回来。
王敦的兵力只有万人左右,但占据险要,又是久经阵仗考验的虎狼之师;朝廷的军队人多势众,但是缺乏实战经验。王敦不怕朝着石头城扑过来的敌军,但后方的司马承和甘卓,以及广州的陶侃是他不敢忽视的。为了迅速结束战争,他命令心腹沈充在三吴地区发动叛乱,意图截断通往建康的运粮通道。
变故接二连三地发生,司马睿方寸大乱,急忙分出一部分兵力去围剿沈充。可这部分兵力还没来得及到达会战地点,石头城的战斗就结束了——王敦攻势如风,短短几天里就一一击溃了朝廷军队。之后,他坐镇石头城,派遣军队顺着秦淮河开赴建康,纵容士兵肆无忌惮地打砸抢杀。
站在人心惶惶的宫殿里,仰望着火光冲天的夜幕,听着宫墙外此起彼伏的哀号声,司马睿万念俱灰。在惨败的打击下,他一夜之间沧桑了许多,如同行尸走肉。目光缓缓扫过大殿里一张张似远又近的面孔,他抚摸着御座惨然一笑:“王敦他不就是为了得到皇位吗?他要,朕让给他,何必荼毒百姓。”
作战的这几天里,为了鼓舞士气,也为了表明朝廷正处于战时状态,司马睿没有穿御衣,一直身着戎装。失魂落魄地回到寝宫里,他僵硬地脱下戎装,换上还是琅琊王的时候所穿的朝服,派人给石头城的王敦传话:“如果你眼里还有朝廷,就马上退兵,不然我就离开建康,重回琅琊。”
劫掠的叛军离开了,留下了一座尸横遍野的废墟。司马睿恼恨王敦的飞扬跋扈,叛军的离去却也让他产生了一丝希望,因为这意味着还有谈判的余地。经过痛苦而无奈的衡量,他决定派遣百官到石头城拜见王敦,试探一下王敦的底线何在。作为一国之君,居然向一个军阀示弱,他知道这样做对威信有损,但是他顾不了这么多,反正已经因为战场上的惨败而威信扫地了,又何必在乎再低一次头呢?
事实上,王敦确实不想把事情做绝,可他的自尊心太强,不屑于放低身段。司马睿派遣百官前来朝拜,正好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刀枪如林的石头城里,王敦接见了昔日的同僚。多年以前,大家也曾有过谈笑风生、把酒言欢的好时光,然而在如今的王敦眼里,面前这些人都可以归为一类——手下败将。
“若思(戴渊的字),前日你我曾有一战,今日你可还有余力?”
戴渊平静地说:“岂敢有余,只是力不足而已。”
“我做了这样的事,天下人怎么看我?”
“只看到表面的人,认为你是叛逆;明白你内心的人,认为你是忠臣。”
戴渊的言下之意是说自己了解王敦的内心,把王敦视为忠臣。可是,在当时诡谲的气氛里,他和大多数人一样,对未来的政局走势并不清楚,不知道王敦的用意究竟是清君侧,还是篡位。不然,大家就不会来石头城试探风向。之所以那样说,他其实是在替司马睿传话——你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而来,如果到此为止,大家就难得糊涂,权当你真是为清君侧而来。
王敦敏锐地捕捉到了戴渊的弦外之音,闻言会心冷笑:“你可真会说话。”然后,他把傲慢的目光投向周顗,用一种冰冷得近似于残忍的口气说:“伯仁,你对不起我。”周顗不像戴渊那么委婉,毫不掩饰地回了一句:“你依仗武力犯上行凶,我作战不力,致使王师败绩,这就是我对不起你的地方。”
王敦是个有仇必报的人,与他作对的,他一个都不会轻易放过。戴渊和周在战场上跟他交过手,在此时的他看来,戴、周二人已经是垂死之人,戴渊的话说得委婉难以使他心情愉悦,周顗的话说得强硬他也不以为意。如果说接见百官当天有什么事让他不愉快,那就是没有刘隗的身影。
石头城之战结束后,司马睿料到睚眦必报的王敦绝不会放过刘隗,所以在战斗结束当天就泣别刘隗,让他和另外几个心腹各自逃命去了。王敦耳目众多,不久就知道了这一切,迅速派遣杀手尾随追击。只是这种报仇方式不够痛快,不能当面羞辱刘隗一番再把他送上刑场,未免有些扫兴。
周顗进宫汇报了拜见王敦的全过程。在司马睿看来,事情似乎正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周顗的看法与此相同,认为王敦似乎并没有颠覆皇位的意图,但他认为一场政治清洗正在酝酿之中,他自己,以及另外一些曾经站在王敦对立面的人,十有八九将会成为牺牲品。
如今的朝堂上能倚重的也就是戴渊和周顗了,如果他们被王敦除掉,司马睿就真成了孤家寡人。为了阻止王敦发动政治清洗,也为了保住皇位,司马睿决定再一次向王敦低头,派人带着诏书到石头城册封王敦为丞相。当初为了击败王敦,司马睿发布诏令,声称谁能杀死王敦,官封五千户侯。作为对司马睿的回击和羞辱,睚眦必报的王敦拒绝接受诏令,但是自封丞相、万户侯。
随后,清洗开始了。碍于戴渊和周顗的声望,王敦动手之前有些顾忌,事先征询了王导的意见。
“若思和伯仁深得人望,让他们入居中枢,总摄机要,你认为如何?”
王导默然不语。
“把他们贬职吧?”
王导沉默以对。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杀了他们。”
王导依然无言。
王敦心知肚明地一笑。兄弟之间这么有默契的情况可并不多见。
不久,王敦派遣士兵闯入宫中,强行将周顗和戴渊押往石头城附近的乱石滩处决。囚车经过太庙的时候,周顗大喊:“乱贼王敦,颠覆朝廷,诛杀忠良,神明有知,请诛此贼!”凶狠的大兵以长戟刺其口,血流如注,周顗依然骂声不绝。在周顗和戴渊被处死的同时,王敦派去追击司马睿心腹的杀手也回到了石头城——刘隗跑得快,逃到了石勒的后赵,但其他人就没有那么好运了。司马睿悲怒交加,却不敢公然对王敦流露出丝毫不满,只能暗中派人除掉那些杀手,以解心头之恨。
周顗和戴渊被处决之后,王导再一次来到了石头城,随后,王敦的堂弟王彬也来了。王彬是乘船而来的,上岸之后先到乱石滩上哭祭周顗,然后才入城见王敦。王敦见他容色悲哀,双眼红肿,问他为何而哭。
王彬说:“刚去祭拜了伯仁。”
王敦说:“伯仁是自己找死,况且他一直把你当成普通人看待,你为他哭什么?”
“伯仁宅心仁厚,也是你的朋友,你却对他下毒手,所以我为他惋惜。”说着,王彬声泪俱下地痛责王敦,“哥哥你兴兵犯上,残杀忠良,图谋不轨,我们家族将来都会因为你灭门!”
王敦狂怒:“你是疯了吗?怕不怕我杀了你!”
王导赶快出来打圆场,让王彬跪下赔罪。王彬对王导也没有好脸色,冷冷地说:“从得了足疾后,我就再也不行跪拜之礼,连天子我都不跪,凭什么给他下跪!”
王敦怒道:“脚疼总比脖子疼好吧!”
王彬冷笑,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