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持续三年多的杜弢之乱落下帷幕的时候,中国北方的局势再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匈奴人刘渊去世之后,他建立的汉赵政权很快出现了分裂迹象——中原西部,依然为匈奴人所有;在中原东部活动的羯人石勒名义上受汉赵节制,实际上已经变成了一股独立的力量。
自永嘉之乱过后,为了争夺对江东的控制权,南北门阀的斗争一直连绵不休,此起彼伏的流民动乱则使局势更为动荡不安。随着周勰之乱和杜弢之乱的先后平息,南方的局势终于出现了好转的迹象。如果坐镇长江中上游的王敦有匡时救世的雄心大志,此时利用地理优势震慑下游的江东门阀,再配合王导处理好南北门阀的关系,然后集中力量挥师北伐,则并不是没有收复中原的可能。
东晋皇权不振,受制于权臣的皇帝绝大多数都没有什么大作为,而把持朝政的权臣却在涉及国家尊严的北伐问题上,有大动作的不在少数,如庾亮、桓温、刘裕都曾经发动过规模不一的北伐。王敦却是个例外,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北伐的意愿,或许这就是他在东晋权臣当中评价比较低的原因之一吧。
当年为了击败杜弢,王敦对陶侃百般拉拢,甚至不惜公然抵触司马睿,强行任命陶侃出任荆州刺史。随着杜弢的战败,王敦打起了荆州的主意,想把荆州从陶侃手里夺过来。于是他以召开军事会议为由,打算借机对陶侃下手。陶侃料到王敦必有所图,部下也极力劝阻,认为此去必然凶多吉少,但他还是决定单刀赴会。
陶侃不来,王敦肯定不开心;陶侃来了,也被扣押了,王敦的心情还是不愉快,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忘了陶侃的亲家公——手握雄兵的周访。
陶侃被幽禁期间,他的部下联名致信王敦,呼吁释放陶侃。王敦断然拒绝,陶侃的部下于是在荆州发动兵变,意图动用武力胁迫王敦放人。一时间,长江中上游地区剑拔弩张,好不容易才稳定下来的局势再次走到了动荡的边缘。
王敦没有被陶侃的部下镇住,以为这次兵变是陶侃在幕后指使。兵变发生之后,他紧急调动军队进入荆州平乱,并打算亲自动手,杀死陶侃。
不久之后的一天,幽禁多日的陶侃被带到了王敦的公署。一进门,他就察觉到了强烈的不祥气息——王敦如临大敌,端居座上,全身披挂,手执长矛,像一个准备扑向猛虎的青铜武士。
陶侃知道王敦是个做事不计后果的人,虽然内心惊惧,但强作镇定,没有流露出丝毫畏惧。除了王敦和陶侃,在座的还有一些王敦的高参,他们不愿意把事情闹大,唯恐陶侃之死会激怒周访,引发更大的动乱。只是王敦杀气腾腾的姿态使他们噤若寒蝉,不敢出言相劝。
王敦一开始确实是想杀死陶侃的,可就在要下手的时候,陶侃的镇定自若令他犹豫不决。他好几次暗中告诫自己不可优柔寡断,但当他拿起长矛的一刹那却又总是莫名其妙地泄气。如此往复数次,陶侃察觉到了王敦内心的挣扎,不动声色地说:“阁下雄毅果断,能裁决天下事,怎么今日反而如此犹疑?”说完就以如厕为由,离开了席位。
近代历史学家吕思勉对王敦做过一个一针见血的评价,说王敦是个“妄人”,凡事喜欢争先,不甘心落于人后,往往为了赌一时之气而不计后果。换言之,王敦是个自尊心过于强烈的人,把面子看得很重。你勇敢,他就要表现得比你更勇敢;你聪明,他就要表现得比你更聪明;你大度,他就要表现得比你更大度……陶侃云淡风轻,气度不凡,如果王敦再下杀手,在气度上就落到了下风,跟仗势欺人的流氓也就没有什么区别了。陶侃当众揭破王敦的心事,表面上是让王敦难堪,实际上是利用王敦好面子的心理争取生机。陶侃这样做也是在暗示王敦的高参——你们的主将已经动摇了,快给他找个台阶下吧。
果不其然,陶侃离席之后,王敦的高参纷纷建议停止刺杀行动,说陶侃和他的亲家公周访犹如左右手,砍断左手,右手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放过陶侃,可以表现出容人之量;接纳忠言,可以表现得虚怀若谷;更为重要的是,从实际利益上来说,与陶侃和解也是一个最为明智的选择。当陶侃再次返回席位的时候,公署内的杀气已经荡然无存,突然间的冰释前嫌虽然使气氛有些尴尬,但总体还算友好。当天,陶侃获得了人身自由。不过,王敦没有让他回荆州,而是派他南下出任广州刺史。
回看这场有惊无险的“鸿门宴”,我们难免有些疑惑:陶侃有兵有将,实力非同小可,还有周访的支持。为什么在明知凶多吉少的情况下,他还是应约赴会,并对王敦的安排逆来顺受呢?
东晋是一个比较缺乏忠臣的王朝。陶侃作为东晋权臣之一,史官对他的评价同样有负面色彩,说他有不臣之心。史官的说法并非空穴来风,因为陶侃对皇权的态度比较暧昧。人是复杂的,陶侃也不例外。对于百姓,他温和宽厚,无论官居何职,在何处任职,他都能善待百姓。然而,官场上的他却是一个精明狡黠的投机主义者,既不是祖逖那种坚定的勤王派,也不是王敦那种目无君上的野心家。他出身寒门,前半生沉沦下僚,在讲究出身的时代几乎没有出人头地的可能,幸而有贵人(刘弘、华轶)助力,他才青云直上。为了维持得来不易的成就,也为了施展雄心壮志,他每走一步都得小心翼翼,尤其是在门阀与皇权争斗激烈的南方,他必须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点。他可以效忠皇室,但绝不愚忠,只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效忠。
杜弢之乱平息之后,长安的晋愍帝派人南下,接管荆州。这个可怜的少年皇帝误以为自己可以掌控江东政权,可事实上江东政权已经自成一体,并不会把他的号令当一回事。况且江东政权内部也有矛盾,王敦正在挑战司马睿的权威,就算司马睿愿意接纳晋愍帝的专使,王敦也不会答应。
所有的矛盾集中到一点,一切压力就都落到了陶侃肩上,因为当时掌管荆州的就是他。晋愍帝是名义上的皇帝,如果陶侃和王敦站在同一战线,拒绝让出荆州刺史的职位,那么逆贼的罪名他就坐实了。如果他和晋愍帝站在同一战线,那么无疑会得罪王敦,甚至有可能得罪整个江东集团。
就在陶侃左右为难的时候,迫不及待地想把荆州据为己有的王敦发来了邀约,陶侃则正好顺水推舟,离开了各路势力犬牙交错的荆州。对于王敦的邀约所带来的风险,陶侃了然于心,但是与其被卷入政治斗争的旋涡,毅然赴约何尝不是一个更好的选择?至于如何化解赴约的危险,那只能寄希望于亲家公周访的鼎力相助,以及自己的临场发挥了。
周访没有让陶侃失望,关键时刻他还是使王敦有所顾忌的。陶侃的临场发挥也很出色,为自己打开了一条生路。南下广州途中,经过周访的驻地时,陶侃前去拜访周访。一见到亲家公,惊魂未定的陶侃就泪如雨下,说如果不是有你做外援,我这次真是连命都保不住。
陶侃南下广州之后,他在荆州的部下依然拒绝放下武器,最后奉晋愍帝派来的专使为荆州刺史,正式向王敦宣战。这已经不是江东的内部问题了,而是江东政权与长安政权的冲突。
广州在当时还是蛮荒之地,也正因如此,与胡骑奔腾的北方和内讧不休的江东相比,这里反而少了许多是非。远离了权力纷争和鼓角争鸣的生活固然安逸,但也容易使人闲散萎靡。陶侃不甘心在广州度过下半生,真正让他魂牵梦绕的地方,是遗民泪尽的中原。来到广州之后,每天清晨的第一缕曙光还没有出现,他就穿衣起床,把放在书斋里的一百块砖搬到院子里,到了日暮时分又把一百块砖搬回书斋。有的人好奇,问他为什么来回不停地搬砖。他说:“我志在收复中原,怕生活过于闲适,将来不堪大用。”
陶侃不知道的是,他正生活在一个南北裂口不断被撕开的年代。对于他来说,光复中原注定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奢望,南北再次走向统一,已是两百多年以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