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是要去老白那里的,今天他们有一个点灯放生的活动。
前两天回西宁时,我答应要去的,可是,早上在门口转了一圈,又回屋里了。后来,福来问我去不去老白那里,他要去一趟县城,要去的话,他顺道送我过去。其实,早上我也是这么想的。可这会儿,我却说,你先去吧,我一会儿再看。为什么要这样?我自己也说不清楚。这是我经常会犯的一个毛病,在某一个时刻,要做一个决定时,会突然犹豫不决,令自己陷入尴尬的境地。现在已经快 11 点了,也许老白佛堂的千灯已经点燃,放生活动马上开始。他也许会一直朝某处张望,看我有没有来,也许还会担心,想我为什么没去,会不会有什么事?想到这里,我很惭愧。
于是,我问自己:为什么?细细想来,可能与我昨晚看到的一条微信有关,那条微信让我很不舒服,而发微信的人今天也在那里。我可能不想见到此人才迟疑不决的。其实,我完全不必在意这些,他在与不在,并不会妨碍我。可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一个人无意间的一句话会改变你的一个决定。
昨夜,躺在炕上,有好一阵子,我一直在想老白。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想老白,尤其这三五年想得越来越多了。我们相识已经有二十余年了,虽然,平日里我都称他老白,但他和万成都称我大哥。青海有很多人都知道我们三人之间的这层关系,知道我们是结义兄弟,我老大,万成老二,而真正的白家老二却排在老三。我们都是同一年生人,都是 1962年的虎。我是阴历八月三十日生的,公历到 9 月下旬了,可见我们三人的生辰相差无几。凡知道我们这层关系的青海人——也有不少外地人都非常羡慕这份情义,都说这样的情义当今罕见。我们都为之骄傲,也确实值得骄傲。
大约在四年前,我正式向老白提出一个请求,说我决定要写写他的故事,让他配合。那时我母亲刚刚离开,父亲也病危,我一直在老家陪伴父亲。只要回民和老家,老白都会来陪我说话。这样的交谈持续了十几天吧,他一般中午以前到我家,问候完父亲,我们就坐在现在已经拆除重建的那面屋子里说话,中午简单吃点便饭,继续说话,一直到晚饭前,他才离开。
我们主要的话题是他大半生的经历,我还记了笔记。可是,这么长时间过去,我仍旧一个字没写——这么说也不太准确。其间,我还是写过一些文字的,比如《来自唐朝的音乐》,写的就是老白的故事。但那只是老白某一天或某几天的故事,在他大半生的经历中,那顶多是一个片段,属临时插曲。而我之前准备要写的是老白大半生甚至一生的故事。
对一个人来说,无论怎么看,那都算得上是一段传奇。如果把它放在我们出生的这片山野,再与整个青藏高原的历史文化联系在一起,甚至可以说,这是一段青藏高原的传奇。也正因为如此,我必须慎重对待。至少在我,这是一件很隆重的事。故一直在想怎么写,却也一直没有想好怎样写才好,才不至于辜负了这份情义。如果找不到一个理想的表达方式或叙事策略,我宁肯不写,也不会用自己都不满意的文字糊弄。我想老白也会理解——尽管我猜想,他可能偶尔也会想,说要写他的,可已经好几年过去了,为什么一直不见动静呢?因为,直到今天,我还是没有想好要怎么写。
写作从来就不是想写就写的事情,它必须水到渠成才行。别人我不敢说,对我而言,写作一直是一件神圣的事情。一部理想作品的诞生过程,不仅仅是劳动的结果,更是造化。这也正是普鲁斯特为什么直到生命的最后才写《追忆似水年华》,马尔克斯苦苦寻找《百年孤独》开头的缘故——在别人眼里,那也许只是包含了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一句话,但在马尔克斯看来,那一句话其实就是“百年孤独”。
因为想到了《追忆似水年华》,我也想,老白,我亲爱的兄弟,你是否也在“追忆似水年华”?因为想到了《百年孤独》,我又想,老白,我亲爱的兄弟,你是否也感到孤独?
现在,已经是正午,我想,放生活动应该已经结束了,生命的旅程已经开始,无尽的轮回也已经开始。而点燃的千灯应该还在飘摇,但黑暗还在,光明也还在。我又一次错过了点燃光明的机会,也再一次错过了护送生命远行的日子。
老白,自然姓白,名永录,小名宝德。有关他小时候和年轻时候的经历,都是他自己说给我听的。虽然,早在认识他之前,我已经听说过很多有关他的事,有些可能是事实——比如一次我在《人民日报》上看到一个整版广告,说的是重庆一个冠以“国际”字样的重大商业项目,上面有两个人的头像,一位是董事长的,我不认识,一位是总经理的,就是老白。有些则属传闻,但是,我记住的还是他说的那些事。
据他的回忆和讲述,幼时家境很不好,甚至非常贫寒,所以,他和哥哥姐姐们都没有上过学,几个弟弟妹妹也没读过几年书。又因为从小就没了父亲,少了一份疼爱,比其他孩子更为不幸。他说,是母亲和养父把他拉扯大的。
当然,被母亲和养父拉扯大的除了他,还有七个兄弟姐妹,包括一个哥哥、两个弟弟、三个姐姐和一个妹妹,都是同胞骨肉。四个兄弟和一个妹妹我都熟悉,三个姐姐我却没多大印象。
可以想到,为此他们的养父所付出的辛劳,这是一份也许永远也无法偿还报答的恩德,老白也一直不敢有片刻的淡忘。但是,他更知道母亲的不易。这是一种日益深刻的懂得,这种懂得是随着阅历和年龄的增长日益加深的。随着自己年龄的增长,日子也越来越好过了,可他越来越觉得母亲的一生太不容易了。
尤其是,随着慈母的离去,对母亲的感恩和回忆几乎已变成了深深的忏悔,这倒不是因为自己的亏欠和忘恩,而是因为自己开始或已经明白,那种恩德是不可能有所报答的。母爱,原本不图回报,你又怎能报答,又何以为报呢?以致每次想起母亲,都会禁不住热泪横流。与我说话的那几天,他几乎都在不停地流泪。我感觉,对母爱的回想在他已然成为慈悲的源泉。所以流泪,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慈悲的资粮和福报。
其实,我们都知道他已经做得非常好了,不敢说万成,至少比我好得多。白家母亲是几年前才突然离开人世的,生前曾有缘多次在老人家身边说笑,哄她老人家高兴。每当此时,老白总是小心恭敬地在一旁笑着。从他的一举一动中,我能感受得到,母亲在他心里已经不是一个普通的老太太,而已然是一尊慈悲的女神,是一位菩萨。此情此景,所有面对过的人无不为之动容。
而老太太却不为所动,她总是满脸的慈爱和欢喜。我看得出来,她对自己一生的功德还是满意的,尤其是对孩子们已经拥有的生活,她更是满怀感恩。所以,她走得从容安详。
老白说,正因为家里困难,他很年轻的时候就出去打拼了。14 岁时已经在东大滩水库的工地上拉架子车干活。他说,那里风大,刮大风时自己都站不稳,像是要被风刮走的样子。
我知道东大滩这个名字大概也是在那个时候。我伯父也在那个工地上,不是拉架子车,而是开推土机。伯父是水利工程局的一名长期工人,曾辗转青海很多水利水电建设工地,东大滩水库差不多是他最后工作过的一个工地。长期工人,这个名字只在那个年代才有,给现在的年轻人要讲这个名词,恐怕说半天也不一定听得明白。因为水库修了很多年,那个年代通信又不方便,我爷爷或其他家里人给伯父写信的重任一般都会落在我的身上,所以,我知道东大滩,但在我那也只是行政区划上的一个通信地址,而不是地理概念上的具体方位。
我知道东大滩的准确位置是很久以后的事,而老白 14 岁时就已经在那里干活了。认识老白以后,每次路过青海湖以北的那个水库,我都会想起老白,当然还有我伯父。
东大滩水库竣工以后,我伯父到不远处的哈尔盖火车站附近去守工程局的一个库房,那时,我已经上大学了,有一年暑假,我还带几个女同学去看过我伯父。坐火车去哈尔盖的路上,我还写过一首诗,写的是从火车窗户里看到的湟水谷地和谷地里飘摇的灯火,还写了灯影里的母亲。
而老白则去了更远的地方,而且,越走越远,最后竟走到了“天上的西藏”,他自己说,那是“扛着一把铁锨闯西藏”。完了,一般还会补上一句:“当时身上只有几块钱。”有时也会说:“身上一毛钱都没有。”总之,几乎身无分文,穷光蛋一个。
从青海去西藏要翻越唐古拉山,他去西藏的时候,青藏公路还在修,他又在唐古拉山上修了一两年路,之后才到西藏的。所以,在他的记忆里去西藏的路并不好走。无论你为什么去西藏,这都是一条难走的路——也许是世界上最难走的路。而只有朝圣者才会选最难走的路,也许正是这个缘故,去西藏的路上,朝圣者的脚步一直没有停过。听他的讲述,好像他是一边修着路,一边沿着刚修的路一步步走到西藏的。感觉这更像是朝圣。
即使从东大滩启程去西藏,而不是从老家的本康滩,唐古拉也不是他要翻越的第一座山,更不是唯一的山脉。东大滩紧挨着巍巍祁连,唐古拉之前还有昆仑,而要翻越唐古拉,从昆仑山口还得一直往高处走,这条路的最高处才是唐古拉山口。在与老白相识相知以后的日子里,我曾想,如果他生命里只有一座山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那一定是唐古拉,如果有第二座山,才会是家乡的康格达——一座拥有“雪山之王”康盖嘉吾威名的神山。由此可以想见,唐古拉之于老白一生的意义。
那已经是与老白相交多年以后的事。差不多有五六年时间,我们几乎天天在一起喝酒,有时候一连好几天、白天黑夜都在喝。那得喝掉多少酒啊!这么说吧,那个时候,老白与茅台酒厂合作在贵州遵义建了一个酒厂,第一批产品老白自己进了一车皮,放在一个地方,只一年时间,那一车皮“青藏陈”便没有了。夸张吧?后来我想,一年时间,我们几个人怎么喝也喝不了那么多啊,可那些酒确实没了。
也是在那一段时间,喝完酒,我们便醉醺醺地去唱歌,一般也不去卡拉OK那种地方,而是去“朗玛厅”,说白了就是藏族人喝酒唱歌的地方。如果不去“朗玛厅”,就到老白在青海宾馆的住处,再后来就去老白在共和路的家里。一般都会叫几名歌手去,都是圈子里面自己喜欢的歌手——后来我也想,那简直就是“寻欢作乐”。过分吧?是过分了点,不是对别人,而是对自己。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老白滴酒不沾已经快十年了!但那会儿,他是喝酒的,不但喝,而且每次把所有人都喝醉了,他还在喝。如果没人陪他喝了,肯定会再找些人,换个地方重新开喝。而每次喝酒唱歌都会有一个保留节目:唱响《无尽的思念》,向风雪唐古拉致敬。这是一首歌唱青藏公路建设者的歌曲,一开始,一般都会由一名藏族高音女歌手开唱,中间部分也都会毫不例外地演变成男女大合唱,而到副歌部分的时候,我们这些酒汉却能知趣地闭上嘴,让完美的女高音来演绎那令人落泪的高亢和悠长,唱那风雪中的“摸爬滚打”,唱那世界之巅的“安然倒下”。最后一句是“你的双眼依然凝视着唐古拉”。先是低回下滑的吟唱,尔后是激越高亢的重复和咏叹:“你的双眼依然凝视着唐古拉。”如果此时你看老白,他已是满眼满脸的泪,恣意,纵横。
是的,老白是从如此令人魂牵梦绕的唐古拉走向西藏的。
西藏应该是成就了老白的那一段传奇。从世俗的意义上说,他在西藏的十几年也应该是他人生最辉煌的阶段。尔后,他辉煌地回来了。我们的相见,是他回来以后的事。而回来之后的二十余年里所发生的事,我是熟悉的,因为我们一起经历了这二十余年,一直到今天,并成为最好的兄弟。
你说,我不写老白谁写?告诉你吧,除了我,让谁写,我都不放心!这并不是说,没有人写得比我好——写得比我好的大有人在,而是绝不会有第二个人会像我一样用心去写。可是,我确实没想好怎么写。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今天没去老白那里也许是一个无法弥补的错误。假如去了,在点燃一盏灯,让光明照耀心灵的一刹那,或者放飞一只鸽子或放走一条小鱼的瞬间,说不定,我就能想到该怎么写了。
也许,一切都早已注定,都是一种缘分。我与老白是这样,我与万成也是这样。相识是缘,相知也是缘。缘在,俱在。俱在,定然自在。而自在便是圆满。夫复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