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没人来干活儿。吃过早饭,两个妹妹去买菜,我去把几天前挖出来的一棵云杉栽好了。原以为地还冻着,栽树时发现,朝阳的土地都很松软,应该早就解冻了。快中午时,白成忠先生工地上的人打电话来说,一会儿送水泥和石头的人就到了。我就给福来打电话,他说:“永龙一会儿来看,我也出去等。”出去时,拉水泥的车已经在门口了,是一辆小型货车,他们把水泥卸在门口就走了,说还有事。我在村口等拉石头的车时,永龙已经到了,我们商量石头卸到什么地方。拉石头的车是一辆双桥大货车,村里的路上掉不过头,得走很远去掉头。
正说着,我叔父也走了过来。他年轻时眼睛就不好,岁数大了,越发看不见了。幼时,不大明白事理,只知道叔父眼睛不好。等明白事理了,知道他患的是白内障,有一年想带他去手术,一检查说,已经长过头了,错过了手术的时机。无奈,只得一天天由光明走向黑暗——我无法体会,也许是从黑暗走向更加的黑暗。虽然我也有白内障,与他不同的是,医生说,我的白内障还没长熟,不到手术的时候。而且,多年以前,叔父的耳朵也聋了。
一开始,戴着一个助听器,他说效果很好,什么都能听见。后来又不见戴了,一问才知道坏了——也可能并没坏,只是电池没电了,他自己也这么说。我一个中学同学在县残联,对这些很在行,便给他打电话,让他帮着给配一个质量好点的。约好了日期,原本我要陪着去,可母亲病危,我把同学的电话给他女儿我堂妹,让她陪着去了。
堂妹从县城打电话来说检查结果时,我母亲刚刚离开人世。我虽然强忍悲痛问了一下结果,但已记不清她说了些什么。助听器是配上了,一开始也说效果很好,可没过几天又不见戴了。一问,他在上衣兜里掏半天,取出来,拿在手里说,因为自己看不见,不知道怎么调,有时候,听到的全是杂音。这样过了一年多,几乎一点声音也听不见了。每次跟他说话,即使大声喊叫,他都听不清你在说啥。每次,我都感觉全村人都听到我说的话了,他还是听不清。
他不仅从光明的世界不断走进了无边的黑暗,也从有声的世界不断走进了一个悄无声息的世界。他的世界既没有色彩也没有声音。
今天下午,他说的一句话,像一把刀子插在我的心上。他说:“我已经跟死了没什么分别,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子了,我既看不见也听不到。”他是在知道我拆掉的那一面房子时说这话的,我明白叔的心思,他是想告诉我,自己的亲侄儿拆房盖房他都没听到消息,这个世界上其他的消息他还能听得见吗?
可是,我无言以对。我知道,他丝毫没有责备的意思,更无意质问,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出于对侄儿的在意——其实,我想说的是比在意、比牵挂、比关切更能戳心的一个词,可是,我绞尽脑汁,搜寻半晌也没有找到。
他是我父亲唯一的亲弟弟,也是现在唯一比我年长的父辈男性了。虽然,整个家族,比他辈分高、年岁也大的人还有好几位,甚至他一个爷爷还在世,但是,他这一辈的男人就他岁数最大了,其余都比他小。他这一辈比他岁数大的女性也只剩一位了,那就是我伯母,身体也很不好。
自从父亲母亲走了之后,我就觉得,我这个叔父和伯母,就成了我的老人,所以,每次见到他们都格外亲切,真有见一次少一次的感觉。每见一次,都像是永别。尤其是近一年多来,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仿佛他们随时都有可能离你远去,再也见不到了。有时候,我当然也会想,等他们都不在了,我这一辈的族人中就数我岁数最大了。那时,我就是一个老人了。
所以,我给永龙说,石头的事你操心着,我陪叔到家里坐坐。一进屋,见亲叔来了,妹妹赶紧倒茶,可是他坚决不让。最终,茶还是端到他面前了,但是,他一口没喝。妹妹正好烙了韭菜合子,切好了端上来,他还是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像是我们在给他吃毒药。我哄了半天,他才答应吃一小块儿。之后,坐着说了几句话,我说了些什么,他一句没听见。
坐着坐着,我突然想起了那些石头。由石头也想起来一句老话:父母的心都在儿女上,儿女的心却在石头上。顿觉,五雷轰顶。
今天,工地上的活儿主要是往地基底层填大石头。
昨晚,从村庄附近山沟拉了两车大石头,是用装载机装到车上拉来的,今早又拉了两车。有这些大石头垫底,看上去,那地基也不显得那么深了。粗石子儿和细沙子也拉来了两车,卸在族内一个堂叔的屋后院子里。尔后,用装载机端到家门口堆着,明天可能要搅拌成混凝土砂浆开始浇筑地基了。
门前不远处原来有一个猪圈和草房,已经没什么用了,前两天就拆了。现在干的这些活用到我的地方不多,所以,一上午,我都在屋子里,没出去。出去时快中午了,装载机把拆草房和猪圈留下的建筑垃圾都清理完了。那里原来有一个储藏马铃薯(我们叫洋芋,偶尔也叫土豆)的地窖,还半张着口,午饭后,我就扛了一把铁锨,用土把它给填满了。当然,肯定没垫瓷实,这事儿也得交给机械来完成。
干完这些活儿,我出去看了看沙石料,发现从门口到村头的水泥路面有不少地方被运沙石料的机械给压坏了。我想,这些修修补补的活儿,只能等房子盖好以后再做了。完了,我也没有急着回家,而是到村庄附近的两条山沟里看了看,发现大部分地方都有树,大多是杨树,但也还有一些空地方可以种树,除了零散的几片荒滩外,农田边缘地带还有几块撂荒的耕地,想必是早年的退耕还林地,却不见有树木生长。
这也正是我去看这两条山沟的目的。去年春上,我自己掏钱雇了一台挖掘机,把一条堆满垃圾的臭水沟整理成了一片四五亩的林地,并设法运来两车云杉树苗,种上了树,成活率和长势比想象中好。树种好之后,我还从家里拿了一捆铁丝网,那还是从自家另一片林地拆下来的一圈,拉上了围栏。云杉是常绿暗针叶树种,冬天也是绿的,而除了云杉、青杄、柏树、杜鹃等极少的几个树种之外,整个漫长的冬季,青海再也见不到绿色。因而,青海绝大部分地方的冬天不见绿色。能为之添一抹绿,便是造化。
这也是我之所以选云杉的缘故。一来,云杉——我选的都是青海云杉——为当地树种,不存在水土不服问题;二来,当地苗木资源丰富,避免远距离运输对苗木的损伤。但是,村里有些牲口,在见不到一点绿色的漫长冬季,喜欢啃噬绿绿的云杉针叶,它们会伤到树头,而云杉一旦伤了树头,就再也长不高了。所以,才拉了围栏,属权宜之计,等树长高些,牲口够不到树头的时候,围栏即可拆除。林地应该呈现全开放的状态,那才是生态原本该有的自然风貌。
只是去年夏秋雨水出奇的多,在林地里又冲开了一条水沟。下大雨那几天,我回不去,很是担心。堂弟永元是我们社的社长,算是行政村以下一个村民合作社的负责人。我给他打电话,问有没有冲坏树林?他说,没冲坏,只拉开了一道口子。便叮嘱,找几个人,在林子边上开挖一条水渠,让水有地方去,否则,那道口子会越冲越大。过了些日子,我回来时,雨季已经过去,林地里确实冲开了一道歪歪扭扭的口子,像伤口,却看不见水渠。本想找永元说几句,想想又算了。好在那片林地还在,所有栽种的树木也在。
受此启发,今年春上,我想把步子迈得更大一点,心中已经有一个计划,想争取县林业部门的支持,在这里实施一个“生态示范村”建设项目什么的。具体设想是,由县林业部门支持,村民参与配合,我来推进实施——主要是协调省林业部门在苗木以及造林投入上给予政策性扶持。这是后话。
我曾不止一次地给林业部门建议,无论单位、组织、团体还是个人,只要有造林种树的积极性,政府就应该大力支持。也不管什么地方,只要适宜造林种树,也应该大力支持。但凡有人愿意种树,政府就应该免费提供树苗,即便有人把树苗扛回了自己家,也不要紧,只要种活了,种在任何地方,都是国土绿化。这样做有利于带动全社会参与,而只有全社会参与,一个绿色中国的梦想才有可能变成现实。
也许在很多人看来,这事儿似乎与我毫无关系。我一介书生、一个记者,怎么能越俎代庖,管起造林绿化的事来了。我想说的是,这正是我们的问题所在,很多时候,很多事情之所以没有办好,就是因为很多人都觉得事不关己。结果,说的人多,做的人少。我想从自己做起。作为一名记者,我把绿化国土的话挂在嘴上,已经喊了几十年了,收效几何?不敢妄言,也说不上,但我要是种活一棵树,那却是看得见的,真真切切的。
我也确实种过树,而且每年都种,大大小小加起来,几十年间至少也种了上千棵树。我敢说,全中国呼吁造林绿化的记者一定不止成千上万,但种过上千棵树的记者肯定没有几个。我觉得,这还远远不够,在未来的日子里,我更愿意做一个国土绿化的实践者和行动者,而非仅仅是一个鼓吹者和教化者,因为那会更加实在。
所以,我才去看那两条山沟。其实,此前我已经察看过很多次了,看得次数越多,信心也越大,越觉得我能把这事做好。我大半生以写字为生,说实话,在创造一篇文字时,自己的信心还从未如此坚定过。
从那山沟往家走的路上,遇见好几个也在回家的村里人。其中,有我家族内的一位爷爷,他告诉我,后天是观世音菩萨的生日。像是报信,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路上遇见的人,都问我同样一个问题:到哪儿去了?我也都回答:“我到沟里转了转。”
他们当然清楚我所说的“沟”指的是哪里,却不再问我去沟里干什么去了。村里人一般都喜欢只问一个问题,像是彼此遇见的一个仪式,越简单越好,而不喜欢刨根问底。除非一个喜欢开玩笑的人遇见一群也喜欢开玩笑的人。要是那样,他们就会问,你到沟里瞎转啥呢?这时,你最好不要接话茬,否则,他们一定有办法把你再次带回“沟”里。显然,我遇见的人和他们遇见的人都不在其列。
我回家。他们也回家。
房子的地基开始灌浆了。中午时,屋檐的地基差不多已经浇筑好了。因为,挖地基形成的沟槽太深,运送砂浆的手推车过不去,院墙和隔墙的灌浆可能得等到屋檐的地基凝固以后才能进行。
福来昨天去了一趟西宁,把寄给我的书带过来了。于是,一早上,我都在一边喝茶,一边阅览这些新到的书,感觉有好茶和好书做伴的时光是一种享受。
有一本是李汉荣的《河流记——大地伦理与河流美学》,是百花文艺出版社的鲍伯霞女士寄来的。我想在“百花”出一本散文选,书稿都整理好了,她看了说,前一阵,他们出过两本“自然散文”,除李汉荣这本,另一本是鲍尔吉·原野的《没有人在春雨里哭泣》,想把我这本也列入这套书里出,封面样子也差不多,还是由张森先生设计。只是这样得对原来选定的篇目做些删减和调整,这是求之不得的事,我只有好好配合。
今天早上,她又发来微信说,需要一张照片,设计封面用,因不在西宁,从手机相册里挑了几张发过去了。她回复说,可以。并告知,本月底她返聘到期,我这本书是她的收官之作,所以,责任编辑已让刘勇担任,她作为特约编辑参与编辑出版工作。听得此言,多少有点伤感。
我回复:“好缘分!5 月,《中国作家》有个我作品的研讨会,完了,我去看看鲍老师。现在但凡出去都围着青藏高原,很少再往远处跑。”她回复:“是吗,好的。过去几年,5~10月我都在美国女儿家,今年正好不打算过去了。”随后,我又补发了一条:“闲下来了,夏天到青海走走,我在乡村有个院子可避暑休息。”
其实,我早应该去看看她的。从我发在《散文》上的第一篇习作算起,已整整过去三十年了。其间,我发在《散文》上的大部分散文作品,责任编辑都是鲍伯霞,可以说,她为我那些文字付出了巨大心血,而我们还未曾谋面。
这几天,不时收到她的微信,问我书稿中个别字词的表述有没有问题,可见,她一直在看我的书稿。昨天微信里她问:“《坐在菩提树下听雨》里引用的,花开花败年年有,后面那句是‘人生才有几遭哩?’吗?”我回复:“是‘人身材有几遭哩?’身材,方言,是肉身的意思。”她就说,那原文是对的。
另外,还有两大包书是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诗歌编辑刘春先生寄来的,共有二十余本。这些书是我看了他微信里的书目之后,自己掏钱买的,大多与诗歌有关。匆匆浏览一遍之后,我翻开邱华栋的《作家中的作家》读了几页,首篇写的是马塞尔·普鲁斯特,其最著名的作品是《追忆似水年华》。我读的几页,邱华栋一直在谈这部作品,见解独到,值得一读。别的书尚未及细看。
因为,我得不时地去看工地上的进展,尽管帮不上什么忙,但却不能忘了有几个人还在帮我干活,隔一会儿,我得出去问一声,要不要喝点茶休息一下什么的,让他们感觉到他们的劳累我也是放在心上的。
下午又拉来了四五车石头,都很大,人力无法撼动。只能用装载机,可机械毕竟是机械,用它往地基沟槽里倒石头,要么多了,要么不是地方。有一个地方一下堆多了,高出了地坪,人又挪不动,永龙就用铁锤砸,想砸碎一点了再挪地方。几大锤下去,石头纹丝不动,再砸,终于,一块大石头出现裂缝,再把钢钎放在裂缝里砸,才敲下来一小块……他们很辛苦!
人总是这样,大多辛苦都在辛苦的过程中才能体会,要是事先知道如何辛苦,很多事情也许就会事先放弃。比如,我要是事先知道如此辛苦,这房子也许就不盖了。因为,即使不盖这房子,日子也会照常继续。大不了,冬天,寒冷的时候,我就一直待在城里不回来。可我还想回来,还想住得舒服一点。
父母在的时候,即使冬天,每次回来,屋里也是热的,自从父母亲走了之后,即便是夏天,屋里也透着阴冷。于是,才想盖几间新房,里面有暖气的那种。心想,如此,什么时候回来,屋里也应该是暖和的。究竟会怎么样?谁也说不上。很多时候,也许冷暖并不在屋子,而在心里。
白成忠先生也来了,一遍遍叮嘱下水道、供电以及供暖设施一定要做好一点,还叮嘱身边的人,经常过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助解决的,务必尽力。感动莫名。他说,明天他们上坟,完了找地方一起坐坐,说美兰也来。我说,好。
早上,我是被说话的声音吵醒来的。听声音是嘎登,一个堂妹夫,便赶紧起床去招呼。他是一个土木建筑的匠人,福来打电话叫来他,让他当大工,负责房子主体建造。
他正在附近一个乡镇干活儿,今天一早过来,先看看让他干的活儿。再一两天,他那边的活就完了,然后,就过来帮我盖房子。永春也来了,他原本是一个不错的木工,这两年主要做内部装修,也干砖混结构的建筑活。有他俩在,就不用请别的工匠了,家族里还有一些泥瓦匠,自己有这样一支队伍,盖几间简单的砖混木头房子,绰绰有余。
因为还有一点地基上的粗活没有干完,而今天几个小工家里又都上坟,匠人的活还得等一半天,嘎登和永春他们先回去了。这样,今天家里的活得停一天,我也可趁机休息一下了。虽然,我没干什么重活苦活,但是,一直安静惯了,吵吵闹闹好几天,心里还是蛮累的。
正好,成忠昨天也回来了,还有几个乡亲也从远方回到乡里,需要招呼一下,因为家里正在大兴土木,不便招待客人,我让福来在黄河边找了个安静的地方,一个小庭院,一下午将在那里度过。有张有弛,如此甚好。
也许是年龄的缘故,我越来越不喜欢吵闹的环境。从根源上讲,这也许是我为什么要在老家宅院里新盖这几间房子的缘故。如此,在城里待烦了,或者想安静一下了,便可以躲在老家的宅院里住上些日子。
不能说是修身养性,至少可以放松一下心情。有兴致了,侍弄一下土地树木,还可到山野间漫无目的地游走,看看流云,闻闻花香,听听鸟鸣,再读几本喜欢的书,写一些喜欢的文字,平生足矣!
我这等凡夫,人生所幸不过尔尔,夫复何求?
因为前天晚上喝了点酒,昨天一天都没精神。
原本要记一下继续打地基的事,最终还是一个字没写。到昨天晚上,地基主体部分已经基本告竣。这几天都在搬运大石头填地基坑,设法把大石头滚到开挖的沟槽里,尔后用小推车灌浆。晚上还拉来了 90 根钢筋,今天开始浇筑地基圈梁。
今天的阳光也比前几天灿烂,这几天虽然也有阳光,但天还是不够晴朗。是否有一层淡淡的云,我没有留意。倒是留意过夜晚的天空,因为我看到过月亮,月亮周围确实有几道云彩,想来,白天的天空也是这个样子。
昨天晚上,鑫如芷水(佟鑫)发来微信说,《中国作家》与作协创研部联合召开研讨会的事已获批准。说刊物 4 月底出来,研讨会等刊物出来后举办。我给青海几位想去参加研讨会的朋友也发了一条微信,告诉他们这事,并让他们写一句话的个人简介发给我,填报名单用。之后就睡了。
一上午,他们还在浇筑地基,下午开始干钢筋活,圈梁浇筑即将进行,之后的活就是砌砖,明天还会来几个人,进度会加快。差不多一两天吧,除了屋顶,其余砖混部分的主体轮廓可能会出来。
木工活得接上,明天,最迟后天得去进木料,我想把屋檐里面门窗以及书架和其他用项的木料一同进了,省得反复折腾。
上午,福来建议前面新铺一条路通往村庄主干道,方便以后进出,省得从别人家门口绕,还不好走。这当然是个好主意,对我们三四家人都好。但是这样,永祥家那十几棵钻天杨都得伐掉,那大多是我伯父种的,要砍伐,永祥不会反对,有好几次,他自己也说过要砍伐那几棵杨树的事。
只因为有一排高大的杨树紧贴着尕魁家的院墙,而另一排杨树又紧挨着永祥家的羊棚,如果没有机械和一帮人共同努力,靠一两个人是无法做到的,现在正好是个机会,人多,还有机械。但是永祥不在家,你要去砍那些杨树,必须得过我伯母这一关。因为是伯父种的,她可能会舍不得,加上岁数大了,身体又不好,这事得慎重。
我对福来说,你先给尕良(永祥的乳名)打个电话,实话实说,然后再去找伯母,说尕良来电话,让我们趁着有机械和人手的时候,把那些树放了。看伯母怎么说,要是不太反对,就做,要是坚决反对,也不能硬来,惹伯母不高兴。福来给尕良打电话时,他不在服务区,后来,他打过来了,说了这事,他说好。现在,就剩伯母这一关了。
我也没啥事,下午又去看了看这条路线,确实不错,基本不需要挤占任何地方,路面经过的地方都是现成的,工程量也不大,只有一个地方需要用土石方垫高一点,完了,铺沙石,用混凝土浇筑路面即可。
回来时,我也仔细看了一下那些杨树,要砍伐确实有难度,主要是挨着羊棚的那一排,弄不好会毁了羊棚。有几棵杨树身上,有一些疤痕,像人的眼睛,很好看。还有几棵树上的疤痕像文字,细看,确实是字,显然是一些顽皮的孩子多年以前刻上去的,后来长成了疤,因为树在不断长大,那些文字也变了形,但更有味道了,像是原本就长在上面的。
有一棵树上写着这样三个字:白羊树。应该是一个很小的孩子写上去的,那时他已经会写几个字了,也知道这是白杨树,但却还不会组“白杨树”这个词。不过,我倒觉得,“白羊树”这个名字也好,好得让人立刻想到了一个星座。
昨晚,县林业局的朋友打电话说今天下午要来,我一直在等,正好可以商量“生态示范村”项目的事。可现在快下午 5 点了,还没到,也许不来了吧。随缘吧——这种事也只能随缘,强求不来。因为这并非你所能左右的事,尽力就好。
在村庄巷道里走走停停时,脑海中出现了一些画面,想写一首诗,正要着手,院子里喊,需要几颗钉子。眼前又出现了几颗钉子,脑海中的画面不见了,诗没写成。出去问时,说已经有人去买了。可脑海中的那些画面已经消失了,只剩下钉子。满脑子全是钉子,或尖锐、或细长、或短小的钉子。
开始浇筑底层圈梁了,到天黑时,底层圈梁都该好了。
如果红砖今晚到,明天就要砌墙了。人多,砌墙快,估计一天就能砌好。发现北房东首的大墙比原来向外挪了半米,这样,大门也得跟着出去半米。好在把猪圈和草房都拆了,否则,以后门前停车有点紧张。
福来在寺沟峡工地上的活昨天干完了,尕元也从那里回来,今天到这里帮忙,有他和永龙在这里,福来就轻松一些。尕元是我亲叔的独子,他原本还有一个弟弟,幼时夭折,我记得这事,比我小的弟弟妹妹们就未必记得了。尕元是乳名的昵称,本名是子元,因村里胡姓同辈之名皆从“永”字起,又取一学名“永元”。
我这一辈人的家名都是自己的爷爷取的,想来这是一个传统。
一般都在满月前的某一天早晨举行一个简单的仪式,当然要做一点好吃的,然后由父亲去请爷爷来,先款待一番,尔后,将襁褓中的孩子抱给爷爷。爷爷一般会思忖一会儿——可能他早就想好了,但还是得做出琢磨的样子,之后,叫出一个名字来。
因为尚未满月,给我取名字的场景我自然不记得,但我记得给几个妹妹取名字的场景,记得最清楚的是给我最小的妹妹取名的事。她比我小一轮,那时我已经 12 岁了,记忆像昨天的事一样清晰。
爷爷是早上请来的,等他吃完早饭,喝完茶,父亲也不说什么,只是小心地把我妹妹抱给他,爷爷自然是心领神会。只见他沉吟半晌,自言自语道:“嗯,一年又过完了,已经是春天了,又添一喜,就叫春喜吧。”那会儿,我就很佩服爷爷,觉得他很了不起。其实,在我爷爷起的名字中,春喜的名字并不是最好的,别的女孩的名字也并不怎么好。
在我爷爷取的所有名字中,最好的是我几个弟弟的名字,依次是子良、子魁、子元——尕良、尕魁、尕元都是他们的昵称。
一开始,我也并不知道这几个名字有多好,一次家中来了几个亲戚,都是老者,皆有学问。几杯酒下肚,开始高谈阔论,一人便高喊:“谈笑皆鸿儒,往来无白丁。”那个时候,我已经念了几年书,感觉他们几个是在以“鸿儒”自诩。
我爷爷虽然目不识丁,但因品性好,在附近村庄中稍有声望,且年长,居于首席。可能正是想到这一点,那老翁突然改口夸赞我爷爷:“还是阿吾(兄长或哥哥的意思)有学问……”话还没说完,我爷爷虚张声势地咳嗽了一下,他便不吭声了。我爷爷很有自知之明,也有风度,那风度是用恰到好处的谦和表现出来的。他尽管盘腿而坐,还是欠了欠身道:“我一个拾粪种地的,我要是有学问,要你们何用?”几位都感觉到了这话的厉害,便呵呵地笑了几声。
我爷爷的妹夫我姑爷也在座,姓白,字中魁,号野鹤。从他们几位对他的谦让中,我能看得出来,他当是其中最有学问的一位。他接过话茬笑道:“单从你给几个孙子起的名字看,你就有学问,你看,子良、子魁、子元,一个比一个好。”我才知道,几个弟弟的名字好。
我姑爷夸赞的名字里没有我。我的乳名叫尚威,在我老家方言中与“上位”同音,也因此给我爷爷惹来了一些小灾祸。一次运动中,有人提出这名字有问题,并煽动广大贫下中农批斗我爷爷,我爷爷胆小,回家就给我改名:子夫,但名字一旦叫开了——哪怕是一个绰号,也不是说改就能改得了的。一家人还叫尚威,甚至村上的贫下中农和社员同志们也还叫我尚威,家里人担心再惹事,又改了一个字叫:威威,是尚威的昵称。
我的子夫之名,没叫几天便也不叫了——我弟弟妹妹们也未必知道我还有这样一个名字。我叫子夫的时候,他们都没有出生。等他们一个个相继来到人世的时候,我爷爷再也不敢以“尚”字起名,而是从已经没人叫的“子夫”两个字接着起。于是,才有了几个弟弟的好名字。
子良是伯父的独子,子魁是亲弟,子元是叔父的儿子——原本子元还有一个弟弟,因夭折,就不提他名字了。这样我这三个弟弟正好一家一个,都如亲弟——福来、永春、永龙,还有德德(为昵称,本名福德)也一样。
福来和德德是我堂叔的儿子,因为以前堂叔的父亲、我三爷因祸入狱,几乎一生都在狱中度过,我三奶踮着个小脚,一个人带着两儿两女,因家境贫寒,两个姑姑倒是不难,到了出嫁的时候自然会有人上门提亲,可两个叔叔却没条件娶妻。
不得已,大堂叔倒插门入赘我母亲的娘家,娶了我大姨,我又是我大姨带大的,她如同乳娘。我大姨生了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最小的一个儿子因故早逝,另两个,一个是福来,一个是德德,女儿叫晓玲,于我亦如亲弟、亲妹。德德上完学在县上工作,晓玲早已出嫁。
自从尕魁另立门户,我与父母亲一起生活之后,但凡家中有什么事,我多半都会让福来操心,这次盖房子也一样。拆房盖房毕竟不是小事,耗费财力物力不说,还耗费很多精力,要不是他催促张罗,说不定,我还下不了这个决心。
29日,女儿回来了,因为清明那天她要参加一个朗诵比赛的开赛仪式,回不来,便提前过来了。那天正好福来他们也上坟,一早,我先去福来家送去几刀烧纸,那里是母亲的娘家。回来又陪女儿去上坟。吃过午饭,女儿便回去了。临上车,女儿偎在我怀里不舍的样子,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儿。目送她远去后,心里一下就空了。
那一天,我一个字没写,只想女儿。
第二天,我也干了一点活。因为门前台子在去年的雨季塌下去了不少,想借此机会一并用石头砌起来。如果不把台子沿儿上的一些树砍了,会影响施工。但我想保住一棵楸子树和一棵李子树,台子下面的几棵云杉、油松和野生花灌木也需要事先移开,好给挖掘机腾一条路出来。这些事都需要我在现场。
到晚上有点累了,翻了几页书,睡了。这一天也一个字没写。
昨天——3 月的最后一天,从早上到晚上 8 点,我一直在官亭的木材市场买木料。两个木匠,永龙和嘎登负责挑选木料,还有一个姑父、一个表弟和一个堂弟,负责把挑好的木头挪到指定的位置,因为有一部分木料需要在木材加工点分成木板或锯成两三截。
所有的重体力活都是他们几个人干的,我的任务主要是为他们提供后勤保障,买点小东西什么的。在木材市场转了一天回来,还是挺累的。抽空还发了一条微信,图片拍的都是木材市场。原本想他们都睡了之后写几行字,可是一坐在凳子上就睡着了。
睡着之前,我又发了两条微信:《年轮》之一和之二。《年轮》之一拍的都是俄罗斯原木的断面或截面,其中一个截面是我买的一根原木,我粗略数了数,它的年轮在 150 圈以上——也许有 200 圈。这当然不是这个市场最大的原木,最大的几根原木树龄都应该在 300 年以上。
在那个地方,我所看到仅有的本地木料是两半截冬果梨木,一截是根部,一截是从根部锯下来的,长都在 1.5 米左右,截面直径约 70 厘米。因为截面已经非常陈旧,且有裂缝,年轮已难以分辨,但以我的经验判断,一棵冬果树要长成这个样子,至少也需要 200 年以上的时间。
两截果木的树皮早已掉光了,像是自然脱落的样子,经风吹日晒,色泽光洁,灰亮中透着青紫,单看那润润的色泽,不像是木头而更像是美玉。而且,通体密密麻麻地布满了虫子啃噬出来的纹路,像神秘的字符,像线条装饰画,更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慈悲咒语。
如此,半截几百年的本土老果木望着堆积如山的俄罗斯森林的尸骸。
对一个小镇来说,那算得上是一个很大的木材市场,所堆积木材少说也有上千立方米。这是个什么概念呢?这么说吧,一棵长了 200 年左右的俄罗斯松树大约有 1 立方米木料,而这里超过 200 年树龄的木料大约占 20%的样子,100 年到200 年树龄的占 40%,另有 40%是 50 年到 100 年树龄的。如此估算下来,这个木材市场里堆积着大约上万棵松树。
而木材市场的木料每天都在流动,昨天就运来了两大车,都是那种挂着两个货箱的大货车,一辆车至少应该能装数十立方米木料。车来自中国内蒙古,它们满载着原木,从中俄口岸二连浩特开出,经长途跋涉,驶入青藏高原东端的黄河谷地。我想,要形成如此规模的一个市场,至少需要三五年时间。而它每年的木材销售量至少不下 1000 立方米,从木材价格的涨势可以看出,当地木材需求量还在不断增长,去年至今年,仅仅一年时间,平均每立方米原木的价格上涨了 200元人民币。
有朋友在微信里“哇”地喊了一声道:“看年轮,都是多么古老的树啊!”
我回复:“每棵树在俄罗斯大地上生长了 200 年以上。”
朋友:“俄罗斯气候要冷凉一些,树生长也要缓慢一些,那些年轮,很是震撼!”
我回复:“200 年前大清朝开始衰落,200 年前彼得大帝开创的俄罗斯帝国已经非常强大。”
朋友哈哈笑道:“这就是历史。”
是的,这就是历史。
这个市场所有的木料几乎皆为同一种针叶乔木,从没有枝叶的树干判断,应该是冷杉,也可能是红松——这需要进一步证实。其树干形态、树高、胸径粗细程度都与青海云杉差不多,只是鳞片没有云杉密。据玛可河林业局的调查,天然云杉林每公顷的平均密度为 870 棵。1000 公顷的土地上,可生长 87 万棵云杉。而这个数字随时都在变化,并以几何数成倍增加。我估计,这个小镇的木材市场要消耗 1000 公顷的俄罗斯森林,顶多不会超过 10 年——也许只需要 5 年时间。
如此看来,只用数十年时间,官亭周边乡村不大的一片地方,也许就让一片上万公顷的俄罗斯森林化为乌有。可以肯定的是,在中国乃至全世界巨大的木材市场上,官亭这个依然落后的西部乡镇所占的市场份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而且我知道,这样的事不只发生在俄罗斯,自 1998 年中国全境天然林禁伐之后,全世界的森林消失的步伐突然加快,十几亿人的一个大市场在任何方面都会对整个地球产生深远影响,包括森林和整个生态系统。这些快速消失的森林主要分布在俄罗斯西伯利亚、南美洲的亚马孙流域、东南亚热带雨林区,甚至还包括非洲的局部地区。
(补记:后来,又多次去那个木材市场买过几根粗壮的木头,有机会与市场老板闲聊,才得知,那些木头并不是我自以为的俄罗斯红松,而是清一色的樟子松,听说红松太硬,结子也多,当柱子还好,不能做房梁、檩子和椽子,容易折。老板是土族,姓赵,名幸福。他告诉我,这个小市场每年的木材吞吐量大约在 1.2 万立方米,产值超过 2000 万元,净利润却只有 20 万元左右——20 万元?人类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可以肆无忌惮地让一大片森林消失。
赵幸福说,木头生意利薄,主要是损耗太多。想来也是,一棵高大的松树被伐倒以后,可用的只是去皮后的树干,树枝、树梢以及树皮、树根都成了废料甚至森林垃圾,而一棵树却是靠它们才能活着,才能生长。)
我是被尕元叫醒来的。他说,卸木头时,一根木头滚下来砸到了一个堂叔的墙角,把墙角一个砖柱底下的几片砖给砸坏了,让我去给这个堂叔说一声。我便赶紧跑过去看。堂叔家的灯还亮着,我敲了几下门,没反应,便没敢再敲。堂叔虽然年纪比我小好几岁,但毕竟是长辈。便对几个卸木头的人说,明天再说。说完,一转念,觉得哪里有点不对,便没好气地说了他们几句。我说,这样的事儿本应该你们自己处理。这事儿虽然跟我有关,但人家的墙角却不是我砸坏的,应该是谁的责任谁负。说完了,又有点过意不去,便又宽慰了几句:不过事情已经发生了,也没啥,我们把墙角修好就成了。话明天再说,先回屋喝点水,休息一下。除了几根大木头,其余木料也都搬回去了。他们说要回家休息。我回到屋里时已经快午夜了。没心思再写字了,倒头就睡。
醒来已经是 4 月了。
1日晚跑到西宁喝了一场酒,2日下午回来。
我以为屋顶的浇筑已经完成,其实,屋顶的浇筑才刚刚开始。而且,进展非常缓慢。他们说,浇筑完可能要到夜里12 点。也就是说,吃过晚饭还得接着干。因为,现浇面不能中断,中断了会留下裂缝,后患无穷。后来,永春把那叫“爬山虎”的上料传送装置稍稍改进了一下,也就是把“爬山虎”的铁架子放平了一点,阻力减小,上料的速度一下子就快了,一台小型搅拌机连轴转还供不应求。也因为这个原因,晚饭后,又干了两个多小时,夜里 11 点前,屋顶的浇筑全部结束,比预计的时间提前了一个小时。
这样,房子钢筋水泥部分的主体结构已经出来了,剩下的是屋檐木结构部分。有两个妹夫、一个弟弟和一个远房姑父——四个木匠在干木工活,他们说,再有三天时间,屋檐木工活也基本出来了。从今天开始,门前土台子塌陷部分的浆砌石也在整体推进,有一大段已经起来 1 米多高。再有两三天,估计也差不多了。
当然,还有很多活。包括大门——我和福来准备下周一去循化看门,那里有不少专门做木大门的加工店,我决定买一个现成的,要不太耗精力了——还有,改建一段门口进出的水泥路……墙面和室内的细活以及门窗可能得到两三个月后才能继续了。这段时间里,我也得去继续我的田野调查,今年的计划还是去玉树,穿越通天河谷,细细地走一遍。也许,这是我在高海拔地区进行的最后一次田野调查,之后,我得把时间留给老家和老家附近的这一片山野了。
那个时候,现在建的这几间房子正好派上用场了。我可以不定期地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并从家门口开始我新的跋涉和调查,继续我有关人与自然的思考和书写——我越来越确定,这并非理想,而是生活。
今天收工早,下午还宰了一只羊犒劳大家,晚饭就是羊肉和凉面。因为明天很多人有事,除了妹夫嘎登都回自己家了。一吃完饭,嘎登就睡了。这几天每晚都有干活的人在家里留宿,又因为拆掉了一排房子,少了两张炕,妹妹们只得去弟弟家睡了。我出去溜达了一圈,用手机拍了两张山村夜晚的灯光,一张是庙上的,另一张是山村的,看着是灯光,拍出来却像星星。
此时,山村一派宁静。屋里也很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