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再访铧尖寺。
寺院位于黄河出青海的地方,再往下数十里便是著名的炳灵寺石窟,两寺之间便是寺沟峡。以前,我就注意到寺院门牌的汉语名字之下还有一行藏文,以为是藏文译名。一次,陪文扎与扎多两位好友前往观瞻,立于门牌下,盯着那行藏文,他们读出声来:“森格多杰。”这几个字的意思,我是知道的,便随口译出:“狮子金刚。”他们都转过身来,看我一眼说,是的。猜想,这并非真名,而是教内“雅号”,类似于江湖上的称呼。至于这号称“狮子金刚”者究竟是谁,或者森格多杰与铧尖寺有什么关系,未及细考。
想来,他应该是一位奇僧,说不定还曾名满天下,否则,就不配拥有“狮子金刚”这等名号。这一点从民间传说中也得到印证,当地民间一般称其为“森格桑。”藏语人名之后如缀有“桑”字,是为敬语,以我之见,有“贤者”之意,“森格桑”有狮子贤者的意思。有关森格桑之名的由来,亦有传说。说一代奇僧森格多杰年轻时就已经有非常高的佛学修为,他欲更上一层楼,便前往雪域佛学中心拉萨游学。恰逢一年一度的辩经大会,高僧云集,机会难得,只身前往,想通过辩经来验证自己的修为。
可是,到了那里,却没人搭理他。从人们投来的眼神,他感受到了鄙夷和轻蔑。矗立良久,尔后愤然离去。出得门来,心有不甘,回头望了望,看见门前的一对石狮子,灵光一闪。他摘下自己的僧帽,戴在一头石狮子的头上,摆出一副跟这石狮子辩经的架势。他向后跨出一步,身子向前一倾,很夸张地高高扬起右臂,左手掌朝上伸出,尔后用右手掌猛击左手掌,发出一声巨响,像晴天霹雳。只见那石狮子摇了摇头,僧帽抖落在地的一瞬,石狮子也奋力向后退了好几步,像是很害怕的样子。这一幕恰好被门里面辩经的僧人看了个真切。消息不胫而走,森格桑、森格多杰之名从此传遍雪域佛界,威震四方。
铧尖寺是一座很小的寺院,近些年虽几经扩建,规模依然很小,与当今的很多寺院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僧人也很少,仅有十余人,最近几次去,均未见有僧人在,今天也一样。前面是黄河,后面是河岸山坡与崖壁,这里有座寺,也当是森格多杰离开此地很久以后的事。
很久以后,也许又有另一位高僧循着他的足迹一路而来,并告知附近路人,曾有一代奇僧狮子金刚在此修行。于是,有人来拜。然后,才有了寺院。至于森格多杰最初从何而来,我依然觉得与炳灵寺有关。自西秦以后,甘青交界处这一段黄河谷地所有与佛教有关的事,都不可能离开炳灵寺,它的辉煌灿烂足以照耀整条河谷。因有所想所感,遂记之以备忘。仅此而已。
从铧尖寺回到老家宅院,满脑子还是森格多杰,便发了一条微信。不一会儿,众亲友点赞或留言。主修藏语的一位好友尕玛才让先生留言:“那四个藏文字译为‘森格修行处’更为妥帖。”后又补充道:“修行之地,在以前,多半人迹罕至,除了修行洞,很少有建筑物存在。不过现在很多著名的修行地,也都有建筑物。”后世很多著名的佛教寺院就是这样形成的。算是佛教史上的一个普遍现象,似乎已成规律。于是,回复尕玛:“如此就好理解了。”他这句话使我想起,铧尖寺原本还有一个名字,叫“森格静房”。
于是,一切归于原处,归于宁静,归于自在。
昨晚喝了两茬浓茶,水喝多了,前半夜睡得不踏实,起了几次夜。
早上 7 点多被院里说话的声音吵醒来。昨天,福来让另一个兄弟永龙叫两个人来帮着拆房子,还叫了一台挖掘机,想必是他们已经到了,便起来。看到永龙和两个人正在抬东西,挖掘机还没来。正抬东西时,挖掘机师傅打电话来,说早上他家族里宰牛,来不了,下午才能来。于是,原本想直接用挖掘机干的活儿,由人工来干了。比如,那些铺地坪的红砖,本不想费力气拆下来,想直接当垫层。现在,机器来不了,叫来的人拆掉门窗和电线等后没事可干,就把红砖也拆下来了。也好,红砖还可以用。
看来,拆房、盖房已成事实,无法更改。昨天去铧尖寺,回来时想起,一个同学家就在那附近,几年前也盖了房子,便去看了看。他老母亲一个人在家,我以前见过老人家,可她并不记得我。只好自报家门,说我是您儿子的同学,我们见过的,因为是临时决定,没有准备,两手空空,不好意思,急忙掏 200 元钱塞到老人衣兜里,老人坚决不收,好说歹说,才不再推辞,心里便安稳了一些。
他家的房子的确不同凡响,既传统又现代,那气派我是做不到的,但是也很受启发,尤其是那门窗的样子,正好也是我想要的样子,拿来用便是。就又去挖花槽的匠人那里,把屋檐的花槽部分增加了两层,从七层增至九层。因为有此改动,福来又坚持在屋檐上铺设一道青瓦,屋檐窗户下也用青砖,保留青砖本色,勾线即可。这样,至少房子的屋檐部分有了一个传统的基调。现在,拿不定主意的就剩屋檐的门了,从心里我还是喜欢用实木,可福来想用市场上卖的防盗门。昨晚,我还叫了一个自己熟悉的木匠,等明天来了,再一起商量一下,看怎样做才好。
正在这时,开挖掘机的马师傅来电话,说他过来了。现在的时间是上午 11 点 02 分,可能要不了一个小时,十五六年以前我们用了大半年时间才最终建好的这座房子将不复存在——那里一直是我的卧室兼客厅。同时,要推倒的还有已经存在了半个多世纪的那面夯土的老院墙。
院墙根儿里,有五六棵杨树,有两棵已成参天大树,以前这两棵树上都有喜鹊窝。我曾写过一篇散文《屋后树上有鹊巢》,写的就是这几棵杨树和树上的喜鹊窝。后来,一棵树上的喜鹊窝搬走了,只剩最西头那棵最大的树上还有一个喜鹊窝,前些日子还在,这次回来也不见了。
原来,我一直担心盖房子会影响到喜鹊的生活,如果喜鹊窝一直在,我已决定,宁肯像以前一样将房子盖得小一些,也不会动有鹊巢的树。现在好了,喜鹊好像事先知道我要盖房子的事,并选好了日子,早早把家搬走了。如此,虽然我不用再担心喜鹊的安危,把那几棵杨树都伐了,将房子盖得宽敞一点,但是,又开始牵挂那喜鹊的去向。
不知道等房子盖好以后,它们是否还回来。如果它们不肯回来,我也许会一直心存亏欠。也许它们早就打定主意要搬走了,可毕竟是选在我盖房子之前搬走的,总感觉它们的离去与我盖房子有某种联系。其实,我从未想过要让它们搬走,偶尔想起盖房子的事,也只是想我得把房子盖小一点儿,难道喜鹊早已洞察一切,想成全我把房子盖大一点儿?无论怎样,因为发生了这样的事,我对那几只喜鹊心生感念。
除了喜鹊,北房屋檐下以前还住着几只鸽子,每晚都在。每次回家时,我都看到屋檐下的地上有一层鸽子粪。有几次福来说,屋檐上罩一层网,让鸽子进不去,地上会干净一点,我没同意。此后,再没人提这事,每次离开家时,几个妹妹会在地上铺一块纸板或毯子,让鸽子把粪直接拉在上面。这下,那几只鸽子也不回来了。即使回来了,北方的屋檐也不在了。那么,这些晚上,它们会栖身何处?
如此,北房和那几棵杨树都不见了之后,整个宅院北面一片空旷,剩下一片临时的废墟。随后,废墟又被一座新的房子所替代,我又将住在里面——也许每年有几个月时间是住在这里的,也许会更长一些。因而,希望喜鹊和鸽子都能回来。它们在,我不孤单。
昨夜下了一阵小雨,早上,天还阴着。我 8 点多才起床,起来时,永龙带着两个人已经在挖屋檐的地基。这时,住在邻村的挖掘机师傅也来了,今天他的任务是挖好院墙和房屋的地基。我在工地上转了一圈,帮不上什么忙,就回到自己屋里写日记。
这时,《中国作家》(纪实版)编辑部副主任佟鑫女士在微信里说,《冻土笔记——达森草原的前世今生》本期上(刊发),需要请位名家写 100 字的推荐语,还嘱咐,最好找熟悉我且读过我作品的人。我回复:“认识的名家不多,我先问问。”后又补充道,因为是新作,读过的人很少——在我眼里,他们自然也是名家,只是不敢肯定在别人眼里他们是否也在名家之列。或者,请她费心约请。之后,给吉狄马加先生发短信,说了这事,并坦言,我首先想到了他。
马加先生当然是举世公认的名家,世界级的华语诗人,可他并未读过我这部作品。不过,在他这个级别的中国作家中,他也许是唯一读过我作品的人——也许还有几位,但不确定。从马加先生的言谈判断,他至少读过我早年出版的《谁为人类忏悔》一书,曾多次当面赞许。这是一本在人类文明史的宏阔背景下写青藏高原生态环境,并探索思考人与自然关系的作品,自认为是当代中国此类作品中的另类之作。
马加先生在青海工作多年,因掌管宣传文化系统的缘故,是我所在单位青海日报社的主管领导,有两年,还以省委领导的身份联系过我,曾到舍下慰问看望。加之,他妹夫是我大学同班同学,情谊深厚,而且,我身边有好几位朋友也与他交往密切。他在青期间,私下也多有接触,离开青海之后,也一直有联系。还因为我喜欢他的诗歌,从早年一直持续关注他的诗歌创作,每每遇见,我们都会谈论诗歌。这样几层关系在这里,缘分不浅,便以朋友自居,他似乎也并不反对。
佟鑫原来说是 5 月份那一期刊出,作品研讨会同期举行,但不知道,她说的本期是 4 月这期还是 5 月那期。总之,列入文扎“源文化系列丛书”出版计划的这部作品是要先于书发出来了,近 12 万字,算是个长篇非虚构作品,是我“喜马拉雅北麓非虚构作品”中的一部新作。
忙过这些之后,出去看时,主体地基已经基本挖好。看来,地基今天就能挖好了,剩下的就是浇筑地基了。之后,砌墙,盖房,想象中的新房似乎快要立起来了。
下午 3 点左右,挖掘机作业结束。几间屋子的地基,一台挖掘机挖了近 12 个小时,按 11 个小时计,每小时 200 元,我身上没有现金,用微信支付了 2200 元。
回到屋里,手机响了一下,是短信提示,是马加先生发来的,说愿写推荐语。我又小心地建议:因为您尚未见到此作品,我先草拟一则一百来字的初稿,发给您斟酌审定。便将这样一则文字发到他的手机上:“‘我在来世的路上,想起前世的歌谣。’据我的观察,古岳的《冻土笔记——达森草原的前世今生》,既延续了作家一贯的主题表达,又在叙事策略上有了新的突破。作品地域色调浓郁,思想视野开阔,诗意书写与深刻思考臻于纯然自在,堪称人与自然和谐与共的时代绝唱。”
发完之后,用双手捂着脸思忖片刻,感觉“突破”两个字过于生硬,应该再柔和一点,比如写成“探索”两个字,要比“突破”好。“绝唱”两个字也不妥,应改为“歌谣”。但既已发出,也不细究了。回头又看了看,总感觉,像是自吹自擂,又一想,既然是名家推荐语,总不能写一大堆挑毛病的话吧!再仔细斟酌,也并无大不妥,至少有关青藏高原人与自然关系的书写,我也许比圈内的大多数人要走得远一点,也深一点。毕竟,我为此已经持续书写了 30 余年。而且,也不全是“自吹自擂”,这则文字的后半段基本上脱胎于佟鑫对此作品的评语。于是,坦然,放下。
随后,白成忠先生打电话来,告诉我:一会儿,他工地上的一个项目经理来给我测算一下大概需要多少沙石料和混凝土。真是雪中送炭,敲完这几个字,我得出去招呼了。到目前为止,一切进展都很顺利。
随后,收到马加先生的短信:“好的,可用。祝贺!”感激涕零!我不能确定的是,这样一则“推荐语”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是出于马加先生的本意,而非作者“情谊”的绑架?于是,惶恐!于是,惴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