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己未 六月 余时任西宁监司 ,奉命轮流赴京引见 ,即装候代。
六月二十日 饭后长行 ,兵民祖道 东门外,攀卧遮留,酒果杂陈,马不能步。两任湟中 ,无寸长可录,只自愧耳。
日昳 ,始至平戎驿 ,此地疑即东汉所置安夷故城。按《水经注》,湟水“经安夷县 故城北,城有东、西门,去西平亭 七十里”。殊相似也。
计程六十里。
二十一日 五鼓行。残月在天,山河阒寂。六十里至碾伯县 ,即唐之湟州 ,古西戎地也。
因东路桥圮,绕道出胜番沟。经土司祁氏 园林,登楼小憩,树木阴翳,溪流湍激,凉爽如秋。
五十里至老鸦驿 。见民刈麦,籽粒肥满,妇子嬉笑,而鸡犬鸣吠,亦若助人忙云。
二十二日 黎明行。宁邑夏禾尚青,此地已筑场矣。河西山高地寒,虽刈获有先后,而岁止一收。其民侨野质朴,湟中百十年间,所谓目不识乡饮酒之礼,耳未曾闻鹿鸣之歌 。商贾多山、陕人,重利蕉剥。百工稍精巧者,亦他产。是以养生送死,唯赖于农,故民常苦贫。
辰刻 ,行四十里将次冰沟驿 ,始见山巅有林木,然亦无多,如人仰卧,颔下一二微髭也。驿中旅舍甚卑隘,多借民居以款冠盖 。与张令登高 助兴国寺浮屠于佛殿后起屋一区,为往来休息之所。寺近山,雨晨月夕,宛有幽致。
是日,仍饭于此。饭已,行一十余里,石壁弯环,皴劈如画,前监司刘公殿衡题曰 :“大痴”,笔意隔溪可见。渡河,抵西大通城 ,计五十里。接凉州郡属平番县 界。宋神宗熙宁间,王韶使王厚收复河湟 ,因大通河控扼夏境 ,地形险要,乃筑塞以制夏人,即此地也。河源出塞外,与湟水合,注于黄河。水湍急,终夜有声。
二十三日 因通远驿 相距八十里,四鼓遂行。次驿食毕,又行四十里,至平番县。经仁寿山 ,寺阁屋椽高插绝顶。余曾一至其处,今遥望之,始知奇险之可虑也。策马过庄浪河,河水亦与黄河会。入城,酬酢甚繁。
平番,本汉金城属国;前凉张骏分置广武郡;隋开皇初,郡废,为广武县。《元和志》 曰:“广武县至兰州二百廿五里。” 今路正相等。兹邑北径五凉 ,东连银、夏 ,西达湟水,南逼金城 。有新、旧城,满汉弁兵防守。
是夕避喧,宿于距县南十三里之牧牛庵。寺僧寂照,人短小精悍。寺无寸土可耕,敝衣草履,而造屋数层,历阶皆十余级,垲爽华洁,尚兴修未艾。惜乎!毕生精力,殚于土木。俾为士民,宁非克家子 耶!钟声悠然,佛灯明灭,遥忆慈帏 ,路隔数千里。坐久始睡。
二十四日 四更离寺。胧胧月色中,一路闻田水声可喜,遂于马背梦乘舟泛江湖。惊寤,几堕马,始知梦寐乃触境而生也。辰未,次红城驿 ,已行七十里。夹道皆水田,并 渠多丛木高柳,村舍错置,行者改观。然平邑供支甚夥,美田唯此一带,余多系山坡荒野,民以此苦之,而往来冠盖不知也。离县城几三十里,道傍有清水一池,径 围数丈,细泉上出如喷珠,甘腴绀洁,游鱼髻尾可指,乃居民弃诸路侧,饮牛羊而已,悲夫!
自红城至苦水驿 五十里,苦水至皋兰县 沙井驿七十里。如由咸水河一路,则近二十里。是日,住宿咸水河南之哈家嘴 。焦土硗田,汉、土居民仅二十余家。时随行役夫告余曰:“此径身自黄口 以至白发,行五六十年,未曾一至苦水。”相较近远,不过二十里,而终身不由,可知世人趋便之心,亦如水之就下,不可强也。地艰于泉,过客俱饮涝池水。涝池者,掘地为凹,以积雨雪,人畜共之。
二十五日 早起,五十里至沙井驿,始见黄河。沿河行,或近或远,抵金城关 。石岸夹束,河如建瓴。《水经注》云:“河水自枹罕 赤岸又东,洮水注之。又东,过允吾县南。又东,湟水注之。”枹罕,即今河州地。允吾,读如〔鈆〕 (铅) 牙 [1] ,其故城在今皋兰县西关 。北有王保保城基 ,即元扩廓帖木儿据州时筑。度舟梁 [2] ,登望河楼,波涛澎湃,甚可壮也!土人以此为王将军进宝 渡河击贼处,非是。将军昔任西宁总兵官,闻信由小径星驰于河会城,用皮囊渡河,即今张家河湾 ,距皋兰一百一十里。较大路近二日,故迅速奏功。
入城,谒抚军 ,会司、道、府 ,倅往还,至二鼓始散。
府城距沙井驿四十里。
二十六日 群集于包观察虞亭公署。
二十七日
二十八日 集临洮道署。较射,看郭监司恬庵作大字 ,绝不经意,而结构遒紧,功力深厚所致也。
旋出城南,游五泉寺 。寺在皋兰山麓。汉霍去病击匈奴至皋兰山下 ,即此。山峻耸,左右蜿蜒如张翼,五泉自两腋出,雷奔云泄,汇流成渠。自寺右山径登阁,凭栏俯视,黄河如带,郡城楼橹历历可数。灯夕坐眺,恍然赤霞。自南廓外至山下四里,水甘土肥,园畴平衍,东阡南陌,路净如扫。春时梨杏甚盛,白屋青帘,人往来夕照中,望之正如图画。阁侧有小屋一间,窗户洞开,逼近左腋泉。瀑下多乱石,丛筱乔木,杂生其间,自高而下。每月夕来观,如造异境。自阁右崖腹支径侧足登梯而上,为石佛殿,皆依峭壁架空为阁,下即右腋水泉。佛像甚古,年代不可考。穷目更远,泉声上射,直入耳根。炎夏坐久冷然,善也。主僧有田可赡,不来迎宾 ,而游人亦鲜至此。
二十九日 友人招饮于藩署 ,即邀徐方伯集功 陪。公雅量,觞政肃然。余幸射覆花连中,未至污裀。
晚,骤雨,即止。
七月一日 由南路临洮行,郡城诸君皆送至西郭外。北路走金县 ,较近。余因临洮为先清端公 旧治,欲往一观耳。行二十里,友人屠文山候于杏园,树下设瓜果,语良久而别。
四十里至阿干峪 。居民皆以陶为业,墙角屋脊皆窳器焉。徐方伯遣使馈餐。
又行三十里,住摩云岭驿 。岭矗入云,上有关,今废。
二日 四更起,毕宿下插路,高下秉炬,行至沙泥驿六十里。再行五十里,宿新店堡 。宋时为河西路必争之地。
沿途见洮水,村民藉以灌田。《水经注》“洮水自狄道 会大夏川水 ,又北,冀带三水,乱流北入河。”其桓水 在洮州 。《禹贡》“西倾因桓是来”。
午饭,日尚早,闲步村外,见赤云如山。
三日 早行,四十里至临洮。今为州治,郡守移于皋兰,州仍属焉。秦始皇〔二〕 (三) 十六年,有十二人,各长五丈,足履六尺,见于临洮,以为瑞 [3] 。魏正元二年 ,王经与姜维战于故关原 ,不利,皆此地。然古临洮地广,新、旧洮州 皆是。国朝奋威将军王进宝乘雪夜破临洮,父老犹能指示其处。
有白发者数人,迎于马首,云皆亲受先清端公恩惠者。入城,住唐宝刹寺 ,前明改为圆通寺。观者如堵墙,笑曰:“此前郡守杨公孙也!”
少憩,出东门,登凤台 ,谒杨忠愍公祠 。壁上诗词甚夥,亦有先清端公题牓,并手植稚松,今已径围尺余矣。侧又有双忠祠 ,奉邹兰谷、张舜卿两先生木主 ,亦有先清端公题额。兰谷先生劾严世蕃一疏,已彰彰在人耳目。至舜卿先生救忠愍公之疏,有云:“朝士多慨忠冤未伸,权贵陷井孤臣之由控诉无门。”又曰:“权贵一朝可肆,四海是非公道难移。”不愧为忠愍公同年友矣。先生即狄道人,名万纪。任吏科时,弹严党郡守尹耕,并疏铨法乖谬。其为给事中也,值明世宗建醮 西城,先生执不进香,廷杖臀肉尽落。因疏理忠愍公冤,挤陷外补。后以星变考察夺职,归家奉亲,九荐不起。著有《超然山人集》《让学语录》。忠愍公遇害,狄道士庶设像祀建超然书院,今壁间尚有舜卿先生《哭公诗》。呜呼,其痛心为何如,亦可谓死者反生生者,不愧乎其言矣!
回寓,往拜州牧 ,仍居旧府署,堂宇闳壮,庭槐数百年物,(扁)〔匾〕额皆先清端公所书。随侍老仆一一为余指告,瞻溯久之。
出赴北极观,看古石碑 。碑高二丈,广六尺,厚如广之半。岌岌欲坠,字皆剥蚀。询诸士人,曰:“故老相传:文皆隶书,额刊兽物,趺列怪形,乃唐西平王李晟平定羌戎所建。”然亦无可考也。
访城西西湖 ,已塞为平土。唐岑参《临洮泛舟诗》有“池上风回舫,桥西雨过城”之句。今洮水桥在城西,想水有迁移耳。秦筑长城亭障,堑山堙谷,通直道,延袤万里,始于此地,至今有遗址可望。王翰《长城吟》云:“回来饮马长城窟,长城道傍多白骨。问之耆老何代人,云是秦王筑城卒。”哀哉,始皇不足论,蒙恬乃秦世臣名将,而阿意兴工,轻视民力,兄弟卒不免于诛,何哉?
四日 行五里,过东峪河,水亦入洮,殆即郦注所谓“翼带二水”者欤。
至窑店驿 六十里,居民仅数十家,亦无店肆。饭于官廨,上漏旁穿。
又行五十里,抵鸟鼠山 下。《山海经》云:“兹山其阳多金,其阴多玉,其土多丹雘。”《尔雅》 云:“其鸟名鵌,其鼠名鼵。”郭璞 曰:“鵌似鵽而小,黄黑色;鼵如人家鼠,而短尾。”孔安国《书传》 :“鸟鼠共为雌雄,同穴处此山,遂名。”汉《地理志》 :“首阳县有鸟鼠同穴山。”细询土人,云:“相传穴入地三四尺,鼠在内,鸟在外,各自生育,不相侵害。”较前说近理。《禹贡》:“导渭自鸟鼠同穴。”《水经注》:“渭水出南谷。”今审源流,渭水本出南谷山 ,山在渭源县西二十五里,至鸟鼠山导而东转耳。首阳县即渭源汉时旧名。
又行十里,至县城。渭源堡在县西北冈上三百步许,宋王韶屯兵处。城内居民仅数百家,盖屋皆以乱石压木片,仅蔽风雨,板屋之故俗也。蔬菜俱无,彫败可念。
五日 鸡三号起,行五十里至熟羊城 。城约二里余,四围尚壁立。宋皇祐 初所筑,以其功速,谓之熟羊城,如羊熟而城就也。《郡志》为首阳,镇因县名也。《县志》云“康熙二十七年六月,熟羊城一带有五色云降于草木,云可手掬,以口吹之墙壁,烂然可观,逾时方散。”
又行四十里,至巩昌府 。是日常涉渭水。近城仰见仁寿山 ,楼阁金碧,参差可喜。入城酬酢冠带移时。住万寿寺。东向一殿甚雄,相传唐时所建,了无碑碣可考。余地皆众僧割据,造屋取赢,守为世业,谓之“房头”,亦可笑也。
巩昌,秦时之陇西,汉时之天水南安 ,古今大郡也。国朝顺治五年夏四月,逆回米剌印 等攻陷临洮州县,进至巩昌,叛回应之。总督孟公乔芳 闻报,遣马宁、张勇率五百骑,衔枚疾走,乘夜至城下袭营,贼惊扰,自相击杀,死尸枕藉,遂平之。康熙十三年冬十月,提督王辅臣叛,遣伪总兵朱龙、陈可、郑元经、王有禄入城据守,搜括无遗,分抄旁邑。十四年闰五月,靖逆侯张公勇、将军穆公成格、巡抚华公善、总兵孙公思克合兵讨贼 。围城两月,犹虞士民无辜横罹锋镝,不忍急攻,屡使人招降。贼疑不敢出,乃遣前邑令陈辕 来抚,民胥纳款,贼不得已乃降。六月二十八日开镇羌门迎侯 。自是后,国家培养六十余年,已渐致蕃庶。然楼橹残缺,墉垣圮损,终不及往时云。穆将军,人称为细狗将军者是也。将军骁勇无伦比,性喜田犬,虽矢石如雨之际,牵挽抚弄,亦不离左右云。
陇西为巩属首邑。《汉书》云:“陇西山多林木,民以板为室屋。”至今犹然。民俗好稼穑,水草宜畜牧。陇邑有耕天村,其田曰云下田。古谚云:“郎枢女枢,十马九驹。安阳大角,十牛九犊。”其宜畜牧可知也。
李贺故里在城南二里袁家坪 。是日立秋。
六日 饭于四十里铺之官廨,屋梁将倾,以一木支之,可危!行十里,至沙湾。有大碑一,白洁细润,非近山产也。但尘埋已久,仅余额篆,乃元太师巩昌安懿王完泽 墓碑也。又行十里,至广吴山 下。宋所置广吴城犹有遗址。广吴河绕其下,流入渭。山斗峻,上下五里。又二十里至宁远县 宿。始见稻田,一路闻莺声。
七日 蚤行,明星未落,日脚渐红,渭水屏山,时隐时见。客人自以为早,而村农驱牛入田矣。问,种冬麦。河西地寒,唯种春麦暨燕麦,燕麦草饲马最宜。此一带又有玉麦,然二种皆系秋田,色味亦逊,麦之支庶也。
三十里次落门镇 ,即古落门聚。汉建武十年,来歙攻降隗纯 ;三国时姜维攻狄道,至落门引还;唐吐蕃得洛门守之。洛门,即落门也。东达秦、阶 ,南通汉中,乃扼要之区,居民有五百余户。
饭罢行,夹道柳阴,鸟声断续,村园绿竹数竿,摇曳墙外。九年尘土,见此风味,怅然不胜故乡之思。
经永宁城 ,宋崇宁三年置县,金为寨,元省。永宁河绕其下,水亦入渭。据高临流,围垣半缺半存,仰望仅有庙屋而已。
至朱圉山 ,色如马肝。《禹贡》“朱圉”即此。距伏羌县 二十里。涉渭河二次,水几至马腹。
又经大像山 ,距县五里。宋嘉祐四年,凿大佛像于峭壁长十余丈,覆以楼七层,左侧穿洞道以通。余处唯飞鸟可到。相传兹山上有隗嚣歇凉亭云。
至县,不入城,宿三官庙。距落门计程七十里。有汉平襄侯姜维故里,碑墓亦在境内。渭水在县北一里,东北流入秦安县界。自水发于渭源,经陇西、宁远、伏羌诸邑,溉田转硙无不赖焉。起于彼而利于此,亦事有固然者。是日始食稻粮。晚颇热,蝇渐多,可厌!携凳坐寺后空院,呼寺僧问诘朝途程,指曰:“公背后山径是也。”望之,屈曲极高。
八日 过沙石坡,至巅 二十里。然土肥可耕,山田青黄错杂,野花红紫相间,殊可观。每于山缺处,又时见渭水。下坡二十里,至关子镇 ,屋瓦望若鳞次。自此居民皆瓦屋矣,然止用仰瓦,不施合瓦,尚从俭耳。大都五方风俗、语音,始犹以渐而更,终则判然各别,亦如天之四时,潜移默运,寒暑遂至迥异,有不知其所以然者。午后,遇大雨。忽晴忽阴,山色苍茫可画。
六十里,入伏羲城 ,谒伏羲庙 。殿宇雄深,惜岁久倾圮,古木往往数百年物。李州牧鋐捐俸葺理。碑碣屡经兵火,秦人亦不知珍重,惜无元代以上者。是日,借寓胡副宪麟徵居第,丛竹片石,颇雅洁。
秦州,古成纪地,陇、蜀会区也,长接五城,土人谓之木筏城。东、西关城乃宋守臣韩魏公琦 于庆历二年筑以捍民,故又称为魏公城。
出城将谒汉将军李广墓 ,奈日已沉山,遥望隐然弅起者,即墓也。后负三台山,前临藉水 ,徙倚久之。土人言:墓侧有石马,土埋及背,故呼为石马坪。尚有子孙,每岁来此拜扫云。
归来已昏黑,欲询国朝秦陇遗事,访有老革 孟芝兰,年九十余,坐问良久。据云:康熙十三年,吴逆伪总兵陆道清入城据守。王师攻围,至五月,贼力不能支,乘夜鼠窜,我兵追斩殆尽。又贼盘踞宁远落门镇及西和、礼、徽、成诸县。扬威将军阿公、振武将军冯公 ,老革遗忘其名,张靖逆侯勇、王总兵官进宝,统满汉兵数万,云屯秦郊,以次剿灭。且能言诸将军之形貌性情,历历如绘。至士女所罹锋镝之苦,将卒餐冰饮血之艰,不禁泪下。
始见蚊。夜雨。
九日 往游天靖山玉泉观 ,元时建,距城三里许。李牧候于观门。门东向,径长数十武 ,北界沟水,南崖如削,上有盘根古柏甚多,皆南生北向,枝叶横垂,人行其下,不见日色。观三层,阶高数十级,均南向。沟覆有桥,因折而北,覆以瓦舫。前制军孟公乔芳有“陆海虚舟”题牓四字。孟公莅任于国初,抚定三秦 ,规取全蜀,流寇余孽与夫叛回、晋贼,次第翦 除,厥功茂矣。且张侯勇、赵将军良栋等,皆出其麾下。荐才为国,既得其力于定鼎之时;迨吴逆鼓乱,复收其功于二三十载之后。呜呼,为大臣者,之所以贵进贤也。过桥拾级而上,有元碑,四面书字,石坚白如玉,扣之有声。左旋至三清殿,侧有射圃,颇厂豁。右旋为诸葛忠武公祠 。再折为大雅堂,奉李、杜两先生 像,有赵松雪 字刻四碑,笔力雅健,石坚细,旁无花草栏界,除书字处,余不琢磨,长短宽狭亦不一,可知古人用意在彼不在此。下为选胜亭。俯视秦城,人物草木可数;远瞩 清渭,明灭林端。望南山寺,烟树茂郁,下临藉水,即少陵 诗所谓:“老树空庭得,清渠一邑传”者。
天靖山,秦之北山。观东有王基城,即隗嚣宫也。土人常掘得磁器极古,多豆绿色。观前后柏桧,皆数百年物,又有玉泉水可饮。杜诗所谓:“秦州城北寺,传是隗嚣宫”者,或即此地。观屋宇朽败,李牧亲为经营而修葺之,工颇费。
下山东行三十里,径马跑泉,少憩。短篱竹屋,鹅鸭浮沉溪水中,高柳外青青稻田,殊似江南风景。
又行十余里,过东柯谷口,州吏目郑重莅秦州二十年,屡至东柯,为余言之甚详。大都崖谷幽邃,泉石喷薄,竹木粟稻瓜果之盛,与少陵《秦州杂诗》所咏无异。唯是草堂遗址泯灭,可憾!举鞭引领惄 焉久之。
临渭河,波澜汹涌,用方舟始可济,非复前日之涓涓矣。所谓有本而不息,受下流多故也。
又过牛头河,水亦入渭。
次社树坪 ,距州五十里。借宿道院。月上,坐院门,古柳侵云,虫声如雨,不知身之在何境也。
十日 逾丁华岭 。至巅 遥望,石门山 碧峰巉绝,直插云表,数十里外望之,岚光逼人。连山闻有仙人崖 ,三峰并列,万山环绕如缭垣,中有古柏、甘泉,唐建僧寺。又有麦积崖 ,壁立千仞,穴石插木盘旋而上。其洞宇 佛像物类,皆凿石为之,蹈虚架空,下临无地,神功鬼斧,极其奇巧。人登其上,丹碧玲珑,飘飘乎有凌云之意。秦文公墓在其下。崖之北曰“雕窠谷”,瀑布水甚壮,上有隗嚣避暑宫云。
饭于草团铺 ,计程四十里。
又行四十里,抵清水县宿。邑西有清水河,本秦武公伐邽戎置上邽地;汉武帝更名清水;后汉建兴九年 ,丞相亮逆司马懿于上邽,懿依险,兵不得交,亮引还;唐建中四年 ,陇右节度使张镒与吐蕃尚结赞 盟于清水,皆此地也。汉壮侯赵充国 墓在集翅山下,距县八里,日落不能去。其墓表乃汉冯奉世 所撰,今已不复存矣。
借宿两铭书院。空庭老树,坐月甚凉。
十一日 早行,道傍多种麻,蓬蓬郁郁。二十余里至汤峪 。距二里许,有温冷泉 ,温可浴身,冷可漱齿,二脉并出,相距五步,亦可异也。三十里至白沙镇,即古秦亭 ,晋时建。义熙六年,赫连勃勃 攻白沙,即此地。饭于杨姓太学生书室,墙下皆种十丈红,其细者颇似木芙蓉,艳色可爱。
又行四十里,迳盘龙山 ,有大震关 ,即唐广德元年秋七月吐蕃入大震关,陷岷、秦、成、渭等十州,尽取河西陇右地,即此关也。山椒渐多林木,道傍时有流水声。
又行二十里,住长宁驿 。距驿二三里,两阜如牛角对插,中有溪水流出,疑无去路。沿溪入角,始望见人家,后依大陇,即关山 也。是晚月色朦胧,溪声呜咽,独坐思亲,涕零双堕,一夕目不交睫。唐罗隐《关山诗》云:“何计谢潺湲,一宵空不寐。”实获我心。
十二日 过关山 。山峻阻,盘折而登,林木丛茂,桦柞尤多,人行不见日色。溪涧重密,皆覆以板桥,翼以扶栏,以通行旅,水流已急,而四山泉瀑乍大乍小,穿林越峡,奋涌扬波而来,溪声益壮,登顿洄沿。虽马行甚艰,睹此拄策不能舍去。始见有结茅而居者。岑参《关山诗》云:“牛羊入青巘,鸡犬宿苍烟。”形容之妙,至今犹然。上下八十里,至咸宜关 ,秦、凤 要隘,有游击官统兵防守焉。
关山非陇山也。陇山在州西北六十里,一名陇坂。《三秦记》 云:“其坂九迴,不知高几许,欲上者七日乃越。”关山在州西,上下止八十里耳。陇关在陇山。三秦东曰函谷 ,西曰陇关,二关之间,谓之关中。
过山行四十里至陇州 ,历代沿革不一,本周岐陇地,汉属右扶风,西魏改为陇州,后虽有兴废,名自此始,所谓秦之西门也。
城中亦寥落,有种稻者。访之遗老,云:前明时遭流寇蹂躏。我朝康熙十三年,吴逆变乱,伪总兵蔡元攻围,城陷。执官胁民,贝勒 率穆将军至,贼众引却,依山据险,我兵奋击。至夜,元度不能胜,引贼遁。王师过关,李黄莺复踞山伐树塞路,我兵屯咸宜关,相持日久,不能取。三年之间,田土荒芜,后始擒剿,民得更生。喜国家无事六十余载,今渐成聚落云。
是日,秋暑热甚,携扇去场圃,坐碌碡上,与老农闲话。风来满鼻稻粱香,衣袂如洗。候至月上始归。
十三日 黎明行。出州南门,二里,过汧河 ,水至马膝。河出岍山,即《禹贡》“导汧及岐”是也。陇州诸水会于汧;汧水复南,至于宝鸡县邸店入于渭,渭水又入于河,所谓殊途同归也。西陲地高多山,千流万派,无江海可归,故皆会于黄河。而层峦叠嶂,河亦束缚不能张其势。故银、夏诸处尚资其灌溉而受其益;至入中原,地平如掌,河已屈伏万余里,从此畅流奔放,亦势所必至者。
又行数里,云气开朗,有奇峰如人掌,高指碧空,形势秀拔,询之,乃吴岳 也。《周礼》:“山镇曰岳。”《尔雅》以此为河西镇。《山海经》云:“吴山之峰,秀出云霄,山顶相捍,望之常有落势。”杜氏《通典》 曰:“五岳、四镇、四海、四渎 ,年别一祭。”盖吴山位于西方,故曰西镇。实西北诸山之纲纪、众水之统宗,宜乎与太华 相伯仲,而享明禋也。杜少陵诗云:“昨忆逾陇坂,高秋视吴岳。东笑莲花 卑,北知崆峒 薄。”可以信兹山之崒嵂矣。
陇境内又有鱼龙川 ,源出小龙山 ,水东北流,中有五色鱼,人不能取。少陵《秦州杂诗》“迟迴度陇怯,浩荡及关愁。水落鱼龙夜,山空鸟鼠秋。”“鱼龙夜”人以为泛言耳,不知古人一字必有本如此。
五十里至草壁镇 。谒唐段太尉 祠,遍 阅已无旧碑。有一石载云:《柳柳州集》 中《段太尉逸事状》,在汧西安化碑上,系唐宪宗九年曹祯篆立,今碑破坏不全。邑侯王君建祠塑像,取安化逸事碑一块埋于此石之前,深尺余,使不遗坠。太尉父墓在汧阳境内。
四十里至汧阳县 ,古隃〔穈〕 (糜) 县 [4] 也。昔尚有汧阴,今并入陇州。盖以汧水分南北也。
又行二十里至黄里铺宿。是日道傍官柳间始闻蝉声。旅店颇狭,热甚,挥扇竟夕。
十四日 行五十里,至凤翔府。凤翔,秦内史 、汉三辅 地也。唐肃宗以为西京,代宗又以为西都,历朝称重地焉,今城中亦颇落寞。闻秦穆公墓即在城隅。东坡先生《秦穆公墓诗》云:“橐泉 在城东,墓在城中无百步”。乃知昔未有此城。秦人以泉识公墓。惟是三良 没已久远,道路之口,至今犹似有余哀也。东坡先生《凌虚台记》在府治后堂壁,喜雨亭 在署内。迳东湖口,湖侧有先生祠。《忆弟子由诗》闻刻于祠壁,主僧封闭。下马瞻溯,第见蕞尔湖光,残荷一片,衰柳数十株而已。
苦无旅舍,饭于城外河侧小寺。河名左阳水。《水经注》所谓“北出左阳溪,径岐州城西,又南流注于雍水”者是也 。寺内萧萧如古驿,无僧。寺侧有 《塔寺河桥碑记》,乃国朝康熙十八年少保总督山陕军务李公国英 提兵入蜀时率属修成者。
溯自湟中抵此,皆傍夹两山。是日,马首东望无际,眼目为之一新。始见高轮大车。
望岐山 ,经凤鸣冈。韩昌黎 先生《岐下诗》云:“丹穴五色羽,其名为凤凰。昔周有盛德,此鸟鸣高冈。”古之圣贤未有如周之萃于一门者,今得亲至岐下,徘徊山隰,诵“瓜瓞”之诗 ,歌《关睢》之章 。呜呼,盛哉!
五十里抵岐山县。驻马四顾,太白 峙于前,天柱耸于后,南萦渭水,东绕〔横〕 (潢) 河 [5] ,田野膏沃,民务本业,有先王之遗风焉。天柱山距县十里,潢河亦与他水汇入渭。访古碑碣 ,有周公祠 ,唐节度使崔珙 进灵泉图并题奏状及敕批答碑。祠在县西北凤鸣山下,得墨拓一纸,字尚完好。东坡先生诗云:“吾今那得梦周公,尚喜秋来过故宫。”即此祠也。
大雨移时,止宿察院。地势垲爽,庭垣新垩,有绿竹二丛高出墙外。时霁月皎洁,四无人声。是夕,寝食俱有味。
十五日 四更行,月明如昼。遥望太白山积雪未消,若玉屏南障。谚云:“武功太白,去天三百”,其嶕峣可知。闻上有神湫三水 ,清鉴毛发,无寸草点尘,且能出云为风雨,见怪物,亦山之奇特者。南望五丈原 ,云距县五十里,上有诸葛忠武公祠 。是刻,皓月云掩,秋风飒然,童子忽朗诵忠武公前、后《出师》二表,令人南向不乐,驻马良久。
二十里至龙尾镇 。唐凤翔节度使郑畋曾于此地遣唐弘夫 伏兵击黄巢于龙尾坡,斩首二万级,贼不敢窥西京。
过周原 ,闻连亘数县。《诗》所谓“周原膴膴”者是也。问梁山 太公 迁岐所逾处,土人云:“距县东北七十里,即秦梁山宫也。”
入扶风界。唐贞观八年始以扶风名县,疆域仅延六十五里,袤百里有奇而已。过汉伏波将军马援 墓,距县西七里余。近村多马姓,人传即其子孙云。
六十里至县。问邰城 ,在县东南三十五里,有姜嫄庙。入城游龙光寺,唐开元二十八年建,原碑已断,今失其半。出县东门,过漆水 ,水与湋水 会而入于渭。望飞凤山,即在湋水南。昔有亭榜曰“远爱”,今不存,即苏诗所谓“远望若可爱,朱栏碧瓦沟”也。至询唐法门寺 ,土人云:县治已移,今寺在县北崇正镇,汉为美田县。唐宪宗迎佛骨于此寺。昔系木塔四层。唐龙朔、大历、天复之间,相继敕修,贺兰之、张彧、薛昌序俱奉敕撰碑铭。元和十四年,功德使上言:“法门寺塔葬佛指骨,卅年一开,则岁丰人安。来年应开,请迎之。”帝从其言,遣中使迎佛骨至京师,留禁中二月,乃历送诸寺。开成之年,又言五色云现,因改名法云。天复中仍旧名。明隆庆间,木塔崩,启其藏视之,下深数丈,金碧辉煌,以水银为池,泛金船于上,内有匣贮佛中指,门旁金袈裟尚在。万历七年,里人杨禹臣等重建砖塔十三级,至二十七年始工竣。今寺内有韩文公 祠,异端正学不两立,乃后人独喜调停而并存之,可笑多此类也。
迳汉班孟坚 墓,下马瞻拜,冡前有石兽二、羊二、石几一,墓木无拱把者。
五十里抵武功县,瞻拜张横渠 先生祠堂。自凤翔东至青门,在在皆有祠宇,关中之学昔日入人之深可知也。
入城谒前明康对山 先生祠堂。公肆力文章,胪唱第一。武宗时,上万言书,极谏,卓荦不群,颇郁时望。权珰刘瑾以同乡才贤,欲诱致为重,公义不屈。时李梦阳以代草劾瑾疏,触怒下狱,计非公莫解,狱中出五六纸求公,公念良友,不得已往见。瑾竟喜不自意,出梦阳于狱,使人以吏部侍郎钓公,公以死拒之,瑾复大恨。后瑾败,乃终以往见诬,罢。于是林居四十年,以山水诗酒自娱,晏如也。营浒西别业,读书其中,有杨侍郎过访,留饮甚欢,自起弹琵琶劝酒。杨云:“家兄在内阁,殊相念,何不以尺书通问?”先生面赤眦裂,掷琵琶撞之,追而骂曰:“吾岂效王维假作伶人,讨官做耶?”今观其遗像,诚英伟人也。
出城北门,谒唐太宗祠 ,前为鸿禧观。庭中古柏数十本,后殿设唐太宗像,日角虬髯,黄袍玉带,凛凛如生。两粉壁,左绘麟阁勋臣,右绘瀛台学士。于笏上各标姓氏,赳赳、彬彬、师师、济济,想见一时君臣之盛。簷下有古碑,刻唐贞观六年太宗《幸慈德寺旧宅四韵诗》,有云:“前池消旧水,昔树发今花。”又云:“一朝离此地,四海遂成家。”后刊太宗《重幸故宅诗》,有云:“粤予承累圣,悬弧亦在兹。”又云:“共乐还谯,欢此大风诗。”按《唐书·太宗本纪》:太宗以“隋开皇十八年十二月戊午,生于武功之别馆。有二龙戏门外 ,三日而去”。即此邑也。碑末有前平阳通判陇西郡开国子食邑五百户赐紫李文本跋云:“住持沙门子宁见县令卢振处有天圣中宰公种世衡 ”。石刻二诗,恐字画损,复刻云。碑石坚细,惜趺非旧物,碑亦欹倾,恐十数年后又为阶下石矣。日暮,犹举火周视,阶前有巨碑卧泥土上,字已击损,其视不明者,余用指摩验逾时,始知宋直龙图阁、邑人游师雄初建唐太宗祠碑。慈德寺昔为庆善宫,神尧 之旧宅也。惟碑内叙寺在城南,今在城北。询老生,阅前旧碑侧小跋,乃知谷口镇为旧邑,因水患将此祠材木并旧碑悉辇来置此,故碑趺不称。唐太穆皇后 即邑人窦毅之女。毅隋开皇初拜定州总管,唐武德元年赠司空杞国公。隋文帝受周禅,后尚在闺阁,闻之,自投堂下,抚膺太息,曰:“恨我不为男子,救舅氏之患! ”按《唐书》:后“文有雅体,又善书,与高祖书相杂,人不识也”。 闺壶 而具文武之略,异哉!
道士延至前柏下,坐良久。行时月轮初升,光正望,于是夜如紫金盆推拥而上。抵寓一鼓尽,席地对月而睡,似濯魄冰壶中也。
十六日 黎明行,一路皆太白山色。五十里至东扶风。又行二十里,次马嵬坡 ,唐杨妃 墓在焉。一抔黄土,亦无草木,有碑卧地,乃王阮亭 先生诗刻也。内云:“一种倾城好颜色,茂陵终傍李夫人。”至此方知斯句之妙。稍东北黄山麓,即马嵬道院,妃赐死处。有明皇 手植槐,土人呼为“太上槐”。泉声树色,增惆怅焉。太真墓诗,古今最多。辽时有诏录太真墓诗,得五百余首,付词臣第之。今《志》内所集,寥寥数首而已。
又行三十里,抵兴平县。热甚,借宿道院。坐大树下,至月上始入室 ,一夕犹数起焉。回忆湟中,长夏不挥扇,夜间皆覆絮衾,若沉阴积雨,南山数峰犹有新雪。避暑之妙,可甲天下。
十七日 夙兴,询汉武帝茂陵 。径路行,由东北折,地势渐高 ,遥望岿然一小山也。十七里至陵。下方形,四角棱起,高一十四丈,方一百四十步。按茂陵徙民置县,至万余户。陵县属太常,不隶郡,今绝无一物。前有古柏一株,冢上茸茸细草微风动摇而已。
陵北遥见九嵕山 ,其最高峰即唐太宗昭陵。三面峭削,陵置巅 顶。陪葬长沙公主等墓二十有一,妃嫔韦氏等墓八,宰相马周等墓十有二,丞郎三品唐俭、李大亮等墓五十三,功臣大将军以下尉迟敬德、秦叔宝等墓六十有三。至今犹存石屋三楹,六骏 列于左右。贞观中,擒服诸番君长颉利等十四人石像,尚在陵北司马门内。太宗英迈,事事欲胜人,而陵墓亦不同如此。
李夫人 墓距茂陵西北一里。东西五十步,高八丈,形如陵。陵侧二三里有二冢,高十余丈,不方不圆,类山形者,必汉将军卫青、霍去病 墓。当起冢时,武帝发属国军,一象庐山,一象祁连山云。明方正学 先生《吊茂陵文》云:“慨雄心之靡托兮,悲曼志之无成。”又云:“后宫之韶冶兮,仅或传其冢墓。像祁连以旌武兮,想壮魄之已腐。”可谓形容之妙。
自陵递迤而下,由槐里 故城入大道,故城即秦之废丘 ,章邯为雍王时所都,汉更名槐里是也。自兴平至咸阳县五十里,由陵路则多行十余里矣。
是日次旅舍尚早,沐浴往谒周诸陵。出县北门数里,即毕郢原 也。原上大冢极多,累累满目,惜无寸碣可考。周、秦、汉、唐以来,得附葬此原者类皆外戚、勋臣。而犁锄之下,今不知削平几许,乃田父野老不以践踏 为怀,而犹以有碍耕耘为苦。《檀弓》成子高 云:“吾纵生无益于人,吾可以死害于人乎哉?吾死,则择不食之地而葬我焉。”智言哉!
行十五里,至文王陵 ,南向,后倚嵯峨,前临渭水,面对终南,气象万千。陵高四丈余,东西长二十一丈,南北二十六丈,有前明洪武以后祭碑,然惟国朝列圣祭碑为多。武王陵 在文陵后,相距止三十九丈,陵高七尺,东西长十五丈,南北如东西增一丈。二陵古柏九十六株,如虬如蛇;文陵上生四株,共百株。成王陵距文陵西南三里许,高五丈,南北长十九丈,东西长二十丈,有古柏十株。康王陵在文陵东南,相距四里许,东西长二十三丈,南北如东西长减二丈,陵高四丈,有古柏十二株,地势高于成陵,俯见渭水。二陵亦皆南向。文陵形方,武陵形圆,康陵形长,不似汉诸陵皆一律也。方形类鼎,圆形类钟,长形类卧圭,古人非有意而为,所谓不期然而然者。周公墓在文陵东三里许,高三丈。鲁公墓在周公墓后,有古柏二十五株,千余年物也,内枯三株,亦颇有致。周室开基八百年,圣圣相承,至今毕原之上,祖孙父子兄弟陵墓相望,如聚一堂,皆血食万载 ,樵牧自禁,可谓极盛矣!成、康陵侧,各有汉陵一,其高大如茂陵,无石可考。周围有垣基,童子牧羊于上。土人相传:昔年避乱,筑墙暂居于此云。
按咸阳之名,《三辅黄图》 云:“山南曰阳,水北曰阳,其地在九嵕山南、渭水北,山水皆阳,故曰咸阳。”亦妙解也!
十八日 五鼓行,出城东门数武,即渭水古渡。登舟,月白如昼,终南对列如屏,贾客艟舶集岸下如雁行,影落水中,摇曳不已,灯火明灭,渭城女墙隐见,楼橹参差,呕轧中流,凉风满袖,信可乐也。舟人指示北坂。按,始皇初,诸庙及章台、上林 皆在渭南,自破灭诸侯,写仿其宫室,作于咸阳北坂上,南临渭水;自雍门以东,殿屋复道周阁相属,所得诸侯美人、钟鼓以充入之,而今安在哉?过渭三里,度沣水桥。
自咸阳至西安省 五十里。城中分隶长安、咸宁二邑。长安,汉县名;咸宁,唐县名也。城八水交汇 ,面临终南 ,隋唐故都,规模雄伟。城池官署,国朝俱因明之旧。割东北一角暨南城四分之一为满城,设重兵驻防。冠盖缤纷,车马络绎,非他省可望。
夜宿满城妻兄李仲英家。握别九年,去时童稚皆已长成,呼灯烹茗,相对惘然。
十九日 谒制军 、陕西抚军,答拜诸执事。热甚,流汗竟日。
二十日 往观西安府学 。古碑林立,学基即唐之国子监,开成中所镌石经存焉。按《唐史》,文宗时,郑覃与周墀等校定九经文字,上石。及覃以宰相兼祭酒,于是进石壁九经一百六十卷,分列左右,烂然盈目。惜碑多断裂,恐难延久。
中为唐玄宗 所注《孝经》碑,四石合为方形,总覆一顶,上出乱石如峰。后列唐、宋、元、明并国朝碑,更仆难数。唐碑多有移诸他处者,立法甚善。盖乡村有一名碑,即增一累。往来冠盖及诸当道,识与不识,皆索取墨拓,呵叱扰攘,鸡犬不得宁,每至碑仆 字灭而后已,比比皆然。今移诸府学,萃于一堂,而假此市鬻以养生者,必珍惜诸碑,而不肯毁,两全之道也。
碑多不能悉记,如世之共传为名碑者:唐虞世南所书《孔子庙堂碑》,颜真卿所书《多宝塔感应碑》《颜惟真家庙碑》 ,李阳冰 撰额併《争座位书稿》,柳公权所书《尚书冯宿碑》《玄秘塔碑》 ,徐浩所书《不空禅师碑》,欧阳询所书《皇甫诞碑》,欧阳通所书《道因禅师碑》,史惟则所书《大智禅师碑》,张旭断碑《千文肚痛帖》、草书《心经》,怀素《藏真律公帖》《圣母帖》、草书《千文》并题名石柱,后先环立,拓声丁丁。宋以后碑碣尤多。观者如入海藏,精光夺目,应接不暇,真巨观也。
二十二日 自南城长行,此地名胭脂坡。询汉江都相董仲舒墓,云:即在满城外。往谒拜,树木交荫,祠宇严整,非先生之墓,岂能留至今日。按李肇《国史补》 云:昔汉武帝幸芙蓉园,即秦之宜春苑也。每至此墓下马,时人谓之下马陵。遂出南门,城南近终南山,有樊川、御宿诸水。汉、唐以来,苑囿池馆,栉比星连,今皆湮没,无所考求。南走望荐福寺小雁塔 ,随问随行,直抵牛头寺坡下。是日订次临潼,只得怅然而返。
过慈恩寺 。按《懒真子》 云:“寺塔有唐新进士题石 ,虽妍媸不同,皆高古有法。宣和初,本路漕柳瑊集而刻之”,今俱荡然无遗。唯前明题名碑尚存,无可观者。塔下观唐褚遂良永徽四年所书《圣教序》并记,分刻二碑,置于东西两龛,石如墨玉,书法遒逸,摩娑久之。登塔望曲江池 ,无涓滴水,即细柳、新蒲,亦扫地尽矣。唐人登塔留题之诗,并无寸石。韦曲 仅有民居,乐游原 隐然坟起而已。倚塔四顾,秋风满怀,不胜黍离麦秀之感。下塔行,过浐水,又过灞河,不特无桥,亦无寸柳,更觉黯然。
行四十里,至临潼县 。往观温泉 ,宿于泉侧寺屋。寺僧饮食沐浴皆取于此,泉味甘洁,余流灌溉,园蔬生发早他处两月,寒冬即有新韭。寺内左右皆汤池,主仆择池而浴 ,起立顿觉身轻,似可御风而行。“蠲垢养和”,此语不虚。夜大雨。
二十三日 阻雨不行。仰观骊山 ,松云掩映,温泉腾沸,满室阳春,几凳净拭,焚香展卷,清闲竟日,可谓客中之奇遇也。
饭后,雨稍霁。观华清宫旧址,已为道观,但仍颜旧额,屋宇倾圮,门常封闭。按,唐天宝六年始筑罗城于汤所,置百司公卿邸第,治汤为池沼,增起台殿环列山谷,改温泉宫为华清宫。殿曰“九龙”,以待上浴;曰“飞霜”,以奉御寝;曰“长生”,以备斋祀。其他殿阁楼观,不可胜数。改观始于天福 中,曰“灵泉观”,以赐道士。宋、元、明因之。今华清宫内,止有元中统二年《商挺碑记》,余无存。宫东有小石碑,字漫灭不可识。据土人云:碑侧即妃子莲花汤 ,今已土平无可考。
微雨,乘兴登骊山。自绣岭而上,十九折至山椒。两岭皆柏木,自下仰视,不过细支蒙络,至其上摩观,往往皆数百年物,奇古可爱。经老氏宫,抵骊山老母庙 ,一带皆朝元阁故址。北瞰清渭,南临商於,往来行人憧憧如织;而山后阿涧间,瓦屋鳞次,多有居民。岩谷清空,犬声如豹,想红楼绿阁最胜之时,又未必有此景物也。雨渐大,云气四塞,怆惶而归,衣履尽湿。
寝时与僮仆约,五鼓起行。及寤,日杲杲出矣。
二十四日 行十七里,道侧南原即古鸿门 。下马徘徊,千载下犹为沛公危也。过新丰 市,想昔日之盛。
又三十里,次灵口 。旧有《题蔺相如 墓诗》云:“当年身璧俱归赵,肯占强秦土一抔。”所过道傍相如墓碑之误无疑。
阴雨。又行四十里,迳湭水万里桥,抵渭南县。湭水亦北入渭。雨甫晴,日色尚早。仍出城登万里桥闲眺,见苍鹰数十摩空而飞,白鹭一双对立沙际,动静各自适也。
二十五日 早行。十里,经唐太师王忠嗣 墓道。墓前神道碑元载撰、王缙书,用笔劲秀有法,万历中已移置县西郭门外。
又行三十里,过西溪水。此一带皆少华山 色,遥映树杪,山亦嶻嶭。及视太华山,则似儿孙矣。西溪余曾至其处,山水弯环,荷花极盛,遥望如依依故人云。
又十里,抵华州 ,出东门。华州前为直隶州,今同州 升为府,属焉。过太平桥,有宋希夷 先生堕驴处碑碣。过汉将军纪信 祠堂。
又行二十五里,经莲花寺,面临少华,后负平阜,有清池丛苇,映带左右,树木茂郁,地多凸凹,弃石累累,酷似前人营造亭池之处。土人云:郭令公 本华州人,此其故园,后改为寺。按,汾阳园在长安大安坊,后为岐阳公主别馆,岂此地亦有别业耶?
又行五里,次柳子镇 。饭已,即行。太华三峰,如半天之云岌岌欲坠。马行其下,秀色峦光,令人神爽飞越。
余于九年前渡河西来,与友人屠文山约游西岳。至青柯坪,文山有疾,余独至云台峰。记忆文山,迅返,因未登峰顶,至今犹以为憾事。然所历之径道,尚能叙其梗概焉。
岳庙至云台观十里,云台至玉泉院一里,有希夷洞,设先生睡像。洞左有山荪亭,覆盘石上,玉泉环流,灌木四合,真佳境也。东南行,始入谷口,两壁直立如削,谷底宽者止二三寻 ,溪水逶迤而出。
五里至第一关 ,巨石突立,中豁为门,人佝偻而上,若行隧道。桃林坪即在关上,取昔“放牛桃林”之意。登坪,山色四围,溪声聒耳,已别有天地矣。行四里,次方洞,石崖百余尺,有穴名希夷峡,相传蜕骨在焉。西折数十步,有石中分如斧劈者,人由此内行,为第二关。又行数里,至娑罗坪,谷浒宽平,两崖如缩,东面石壁可数十丈,瀑布悬挂而下。坪对绝巘,即上方峰。斗壁直立,铁锁下垂,石上凿有小坎,从下达上仅容履端,视之股栗,然非登岳要路也。自坪逆十八盘而上,十里至青柯坪。土旷而夷,有馆款客。坪即在西峰下,回岩曲磴,杂树倒悬,斜溜飞泉,相激成雨。余来时正值皎月,喜不成寐。山至此恰半。
坪左上,里许为回心石。盖自此皆缘壁握繘而行,游人畏险辄还,故云回心石。傍又镌有“英雄进步处”五字,静者见危而生悔,豪士乘险以就功,志各不同也。东上三里许为千尺㠉,㠉上东北转为百尺峡,峡险与㠉称而缩。《水经注》云:“天井裁容人,穴空迂迴,倾曲而上。”又云:“欲出井望空视明,如在室窥窗也。”杨嗣昌 云:“形如槽枥,持金绳探石窦以上,或时晦暝,疑在鼠穴木空也!”可谓善于形容者。出峡,登望仙台,平可方丈,眼界如豁。行二里许,过二仙桥。桥当山曲断处,用金贯石架木以行。又数转,至高崖,俯见渭水,为俯渭崖。桥西为车箱崖,人缘轮横度。又迳老君犁沟 ,直若引绳,险逾于㠉。㠉凹而犁凸也,距百尺峡约五里。又行四里,至云台峰。两峰崒嵂,万壑幽深,耳中唯闻松风之声,飘飘乎非人间世矣!北行七十余步,有坊曰“白云仙境”。又北数百步,平衍如掌,有白云庵。游止此而返。
当出峡时,望云台峰上干霄汉 ,及至此仰视,三峰矗矗,又如出峡时之望云台峰矣。时当十月,骤雨。少顷举目,而上界松枝已带雪矣。迨返青柯馆,日光烂然,半日之间,一山之内,而阴晴雨雪不同如此,山之高峻可知也。今一闭目,如在其间。因见山附记于此。
又行五十里,抵华阴县 。未到二里许,过汉神医华佗墓道,墓距道尚远。又过苻秦清河侯王猛 墓,冢甚大,后连一冢,无考,俱北向。
日尚未落,亟往观岳庙。有青牛柏极古,致有柏抱槐一株。槐阴可荫百余人,而柏尚存皮围裹,柏如蝉蜕,槐如负板,亦生物之巧者也。有唐玄宗 碑,火毁。按《开元传信记》 云:《华岳碑》系玄宗 所书制,“碑高五十余尺,阔丈余,厚五尺,其阴刻扈从太子王公以下官名,制作壮丽。”今止存烬余,碑趺尚岿然也。岳庙古碑最夥,明时地震,多损失。今尚有《昭告华阴碑》,韩赏撰,韩择木八分书;汉郭香察《华山碑》 ,侧有颜鲁公除饶州刺史谒祠题名;及他数碑无恙。昔欧文忠公 《华岳题名跋》云:“华岳题名,自唐开元二十三年讫后唐清泰二年,实三百一年,题名者五百一人,再题者三十三人,往往当时知名士也。”又曰:“其姓名岁月风霜剥蚀,亦或在或亡,其存者有千仞之山石耳。”嗟夫,古今一辙,所谓临长川而叹逝者也!登万寿阁,南观华岳,秀不可状;北望三河口,即洛河、渭河、黄河会归处也。洛水 源出庆阳安化县 白於山,渭水自渭源起,行一千八百余里,至此始入黄河,余可谓见其始末矣。
是夕,宿岳庙侧。
二十六日 漏未尽一刻 ,行三十里,下马拜汉太尉杨公震 墓。按公《传》,于延光中为太尉,以忠直被放归,卒于夕阳亭。顺宗即位,门人虞放、陈翼诣阙追讼公事,诏以礼改葬公于华阴潼亭,祠以中牢,即此地也。
又行二十里,次潼关县。潼水出于潼谷,故汉以名关,明以名卫,国朝以名县也,即古桃林地 。《春秋》 :“晋使詹嘉守桃林之塞。”杜注 曰:“桃林,潼关是也。”兹邑西峙太华,东踞崤、函,南控武关,北扼蒲坂,黄河如带,条山如屏,古今倚为重镇焉。谚曰:“潼关天井,鸡鸣三省”,诚然。昔汤公斌 任监司时,刻唐明皇以下凡十有八人过关诗二十九首于东门楼壁,殊可观。
饭已,过风陵渡 。河广永,较皋兰所见岂特倍蓰哉!晋民有携酒浆迎至此者。余曾任河东监司 ,自此酬应益繁,无暇记录。距京师尚隔二千二百四十五里云。
[1] [鈆] (铅) 牙:乾隆精刻本及《蕅香》本皆误为“鉛牙”,据《汉书·地理志下》应劭注改。
[2] 舟梁:连结木船而成浮桥。明、清时兰州黄河浮桥名镇远桥,在今中山铁桥附近。清刘于义《河桥记》云:“兰州当两河孔道,绾东西来往之襟喉,而城之北面即枕黄河,车马辐辏,络绎不绝,咸赖桥以济。河桥之制创自明初,编联二十四舟,浮于河面,中空水道,架以横梁,上铺平板,旁挟红栏。东西两岸,各立二铁柱, 以铁锁〔索〕二条,各一百二十丈。又立木桩数根,大草索数根,夹护贯船,平直如弦,随波高下。纵怒涛浊浪奔雷卷雪,任其盘涡于船底,而上则人马通行,如履康庄坦道,制甚善也。”
[3] 始皇〔二〕 (三) 十六年……以为瑞:原文“三十六年”,系“二十六年”之误,据改。《汉书·五行志》:“秦始皇二十六年,有大人长五丈,足履六尺,皆夷狄服,凡十二人,见于临洮,天戒若曰‘勿大为夷狄之行,将受其祸’。是岁,始皇初并六国,反喜以为瑞,销天下兵器,作金人十二以象之。”
[4] 隃〔穈〕 (糜) 县:原刻为隃糜县,误,应作隃穈县,因县东八里之隃穈泽而得名,汉隃穈县故城在今县东。
[5] 〔横〕 (潢) 河:“潢河”为“横河”之误,故改。横河,又名横渠,渭河支流。源于凤翔北杜阳山东侧,南流,经凤翔城东三十里,又东南经岐山县城西转南,至眉县境入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