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因为初中语文课本有鲁迅的散文《阿长与〈山海经〉》，所以中国人大都知道有一部古书叫《山海经》。散文描写阿长送给鲁迅带有图画的《山海经》，画着“人面的兽”和“九头的蛇”，顿时让鲁迅对长妈妈“发生新的敬意”，称她“有伟大的神力”，可见带图的《山海经》对小孩儿有多么大的魔力。事实上，《山海经》本来就和图画有着密不可分的渊源。

古人在阅读《山海经》文本的时候，意识到《山海经》的原初形式应该是文字和图画相互配合的。宋代朱熹在《记山海经》一文中说：“予尝读《山海》诸篇，记诸异物飞走之类，多云东向，或云东首，皆为一定而不易之形，疑本依图画而为之，非实纪载此处有此物也。”（《晦庵集》卷七十一）首先提出《山海经》文字是依据图画来写作的看法。明代胡应麟阅读《山海经》的体验和朱熹相同，他说：“经载叔均方耕，讙兜方捕鱼，长臂人两手各操一鱼，竖亥右手把算，羿执弓矢，凿齿执盾，此类皆与纪事之词大异。近世坊间戏取《山海经》怪物为图，意古先有斯图，撰者因而纪之，故其文义应尔。”（《少室山房笔丛·四部正讹》）

晋代郭璞是第一个为《山海经》作注释的人，他在为《海外南经》“羽民”作注时说“画似仙人也”，为“讙头”作注时说“画亦似仙人也”，为“厌火国”作注时说“画似猕猴而黑色也”，为“离朱”作注时说“今图作赤鸟”。晚于郭璞的陶渊明在《读山海经十三首》中写道：“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显示他所看到的《山海经》仍然是带图画的。虽然这些《山海经》古图现在都已经失传，但《山海经》最初是图文并茂的形式则是可以确定的。

我们现在所能看到的《山海经图》都是明清时期的作品。明代主要有两种：一种是刊刻于万历二十一年（1593）的胡文焕《山海经图》二卷，独立成书。它的图像不和《山海经》经文配合，而且图像内容有的不见于今本《山海经》的记载，甚至有的图像压根就不在《山海经》记载的范围之内。另外一种是刊刻于万历二十五年（1597）的蒋应镐《山海经》一书，书中附有插图。与胡文焕图不同的是，蒋本的图像是作为插图的形式附在经文之中，与经文相互配合，而且所有图像的内容都是根据今本《山海经》经文进行创作的。

胡文焕和蒋应镐为《山海经》作图的风气一开，迅速得到了积极响应。此后新出版的《山海经》有的沿用他们的绘图，有的重新绘图，仿佛又回到了最初《山海经》图文并茂的时代。

然而让人诧异的是，大受读者欢迎的《山海经图》在学者的眼中，却是一个大大的差评。《四库全书总目》的“存目”收有明代王崇庆《山海经释义》十八卷，图二卷，其中的二卷图是根据蒋应镐图绘制的。《总目提要》说“其图亦书肆俗工所臆作，不为典据”。《四库全书》收有清代吴任臣《山海经广注》一书，书中载有《山海经图》五卷，图大部分是根据胡文焕图绘制的。《总目提要》说“旧本载《图》五卷，分为五类，曰灵祇，曰异域，曰兽族，曰羽禽，曰鳞介，云本宋咸平舒雅旧稿，雅本之张僧繇，其说影响依稀，未之敢据。其图亦以意为之，无论不真出雅与僧繇，即说果确实，二人亦何由见而图之。故今惟录其注，图则从删”。四库馆臣称《山海经图》是“书肆俗工所臆作”或“以意为之”，甚至将图一删了之。《山海经图》难入四库馆臣的法眼，固然与学者历来重文轻图的倾向有关，但更重要的是他们没有对《山海经图》进行深入研究，未能抉发其价值所在，因此给予了一个并不准确的评价。

明清时期的《山海经图》，有一类如蒋应镐图和汪绂图等是根据今本《山海经》经文进行创作的，它们具有一定的艺术价值；另外一类如胡文焕图等和今本《山海经》经文的内容多有不同之处，其不同之处往往保存了古本《山海经》的信息，值得重视。

1.又南三百里，曰栒状之山。……有鸟焉，其状如鸡而鼠毛，其名曰鼠，见则其邑大旱。（《东山经》）

现藏于日本成城大学图书馆的《怪奇鸟兽图》中的动物大都是来自于《山海经》，其中䖪鼠画作鸡的样子，外加一个老鼠尾巴，胡文焕和吴任臣图的䖪鼠构图与此相似，可以看出图的作者所见《山海经》“鼠毛”是写作“鼠尾”的，胡文焕《山海经图》卷下“䖪鼠”图的图说就明确说：“状如鸡而鼠尾，名曰䖪鼠，见则国大旱”。那么“鼠毛”和“鼠尾”哪个是正确的呢？《山海经》在描写怪奇动物时，往往是有一个主体动物形象，比如䖪鼠就是鸡，另外脑袋、尾巴、四肢等则可能是其他动物的形象；对其他动物的选取并非随意为之，而是选取该动物较有区别性特征的部分，如虎爪、牛尾等。比较而言，老鼠的毛就不如尾巴的区别性特征强，因此《山海经》作“鼠尾”的可能性更大。䖪鼠，汉代许慎《说文解字》写作“ 鼠”，说：“ 鼠似鸡，鼠尾。”可见许慎所见的《山海经》正作“鼠尾”，证明了《山海经图》䖪鼠鸟的老鼠尾巴是根据古本《山海经》来画的。

2.西五十里，曰扶猪之山。……有兽焉，其状如貉而人目，其名曰。（《中山经》）

现藏于美国赛克勒美术馆的《蕃兽图》卷，卷前题有“山海百灵”四字。画卷中的动物虽然都没有题写名字，但从图像来看，其中一些怪奇动物是来自于《山海经》的。其中有一幅八只眼睛的动物，在其他《山海经图》中都没有出现过。这个八只眼睛的动物其实就是《山海经》的䴦兽。今本《山海经》写作“人目”，而《蕃兽图》作者所见《山海经》显然是写作“八目”的，那么二者哪个是正确的呢？郭璞《山海经图赞》说：“有兽八目，厥号曰䴦。”《图赞》是根据《山海经》经文写的，可知郭璞所见《山海经》正作“八目”。《玉篇·鹿部》“䴦”字、《广韵·真韵》“䴦”字引《山海经》皆作“似貉而八目”，可证古本《山海经》写作“八目”，因此《蕃兽图》中的䴦兽是根据古本《山海经》来画的。

3.又东三百四十里，曰尧光之山。……有兽焉，其状如人而彘鬣，穴居而冬蛰，其名曰猾褢，其音如斫木，见则县有大繇。（《南山经》）

《怪奇鸟兽图》中的猾衷〈褢〉兽的主体形象是猴子，却长着人的面孔，浑身布满猪的鬣毛，胡文焕和吴任臣图的猾褢构图与此相似。胡文焕《山海经图》卷下“猾衷（褢）”图的图说云：“尧光山有兽，状如猕猴，人面彘鬣。”与今本《山海经》的记载除了“彘鬣”外，其他都不相同，其中必有一误。《山海经》写作“如人”，但根据《山海经》的写作文例，只有对神进行描写，才可以说“如人”，如《西山经》玉山，“西王母其状如人”；《中山经》和山，“吉神泰逢司之，其状如人而虎尾”等，即可为证。猾褢属于兽，却说“如人”，与《山海经》文例不合，肯定有错误。胡文焕《山海经图》写作“状如猕猴，人面彘鬣”，猕猴是动物，与《山海经》的文例符合。虽然《山海经》没有出现“猕猴”一词，但却有含义为猕猴的“禺”，如《南山经》招摇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禺而白耳，伏行人走，其名曰狌狌”，郭璞注：“禺，似猕猴而大，赤目长尾，今江南山中多有。”又《南山经》长右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禺而四耳”，《山海经图》卷上“长彘”条图说就写成：“有兽状如猴，四耳。”说明《山海经》的“禺”字，《山海经图》往往写作大家更容易理解的“猕猴”或者“猴”。因此根据《山海经图》的图说及图画，我们可以把今本《山海经》的“其状如人而彘鬣”校正为“其状如禺，人面彘鬣”，即今本“如”下脱“禺”字，“面”字又误成“而”字。

4.又西三百里，曰阴山。……有兽焉，其状如狸而白首，名曰天狗，其音如榴榴，可以御凶。（《西山经》）

胡文焕《山海经图》的天狗嘴里叼着一条蛇，图说云：“阴山有兽，状如狸，白首，名曰天狗，食蛇。”与今本《山海经》比较，多了“食蛇”二字。郭璞《山海经图赞》“天狗”云：“乾麻不长，天狗不大。厥质虽小，攘灾除害。气之相生，在乎食带。”乾麻即天麻，郭璞为与“天狗”避复而改称“乾麻”。《庄子·齐物论》“蝍蛆甘带”，带，《释文》引崔譔云：“蛇也。”又引司马彪云：“小蛇也。”因此“带”就是“蛇”的意思，郭璞为了与“大”“害”二字押韵而改“食蛇”为“食带”。所谓“气之相生，在乎食带”者，就是说天狗能够食蛇，所以“可以御凶”。根据《图赞》“在乎食带”，可以知道郭璞所见《山海经》应有“食蛇”二字，证明了《山海经图》所画的天狗根据的是古本《山海经》，是正确的。

从上文所举四个例子来看，《山海经图》可以用来纠正今本《山海经》的错误，因此具有极高的文献价值。

不仅如此，《山海经图》还体现了古人卓越的艺术想象力和创造力，具有很高的艺术审美价值，因此才能在民间广泛流传。《山海经图》给幼小的鲁迅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人面的兽”和“九头的蛇”，其中“九头的蛇”是指相柳；而“人面的兽”除了上文所举的“猾褢”外，还有“山 ”和“马腹”等。相信今天的人们在看到这些图画时，同样会留下深刻的印象，这正是《山海经图》艺术价值的体现。

本书将《山海经》名物分为“灵祇篇”“异域篇”“兽族篇”“羽禽篇”“鳞介篇”五类，依据的是吴任臣《山海经图》的分类方式。书中名物收录的原则是该名物必须有明清时期的古图，否则不予收录。因此，《山海经》中没有被收入的名物还有一些，比如草木类的名物就一个都没有。《山海经》的古图多多少少反映了古人对自然界关注的重点在于神鬼、殊乡异域和各类动物，因为它们可能会给人类带来危险或灾害的预兆。明末大量出现的日用类书如《万宝全书》《学海群玉》等大都收录了《山海经》图，并且冠以“山海异物”的名称，就是在提醒人们要时刻关注这些可能伤害到自己的东西。

最后，谈谈本书的写作缘起。2021 年 4 月的一天，我接到青海人民出版社社科编辑部负责人李兵兵的电话，邀请我写作《山海经名物图解》。不久，他又和该社戴发旺副总编辑来成都面谈此事。我研读《山海经》30 年，对此书有些心得体会，感到用图文并茂的形式向读者介绍《山海经》的名物是一件值得做的事情，就愉快地接受了此书的写作任务。经过近一年的紧张工作，《山海经名物图解》终于赶在春节前完稿。需要说明的是，《图解》的经文与郭璞注文大都依据拙著《山海经校释》，有时为了和古图的名称配合，仍然沿用了通行的清代郝懿行《山海经笺疏》的经文。感谢青海人民出版社对此书出版的大力支持，感谢编辑老师的精心编辑，希望我们合作的这本书能够受到读者的欢迎。

贾雯鹤
2022 年 1 月 19 日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