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对故乡印象最深的,是那高耸入云的白杨树。
白杨树像巨大的栅栏一样,两排,从村东头一直蜿蜒到村西头。在两排相对的白杨树中间,是一条宽阔的马路,也是小村的主干道。村东头和村西头,是通向两个邻村的路,很奇怪,白杨树换了一个品种,据说叫加拿大杨,丑陋,树上尽是裂开的口子和疤痕。这种杨树的色彩,黑不黑,灰不灰,绿不绿,说不上来是什么颜色。
故乡主干道上的两排白杨树,粗壮而又高大。我几乎用双手都搂不住。我若想看到树梢,必须仰望,我的脖子差不多要弯成直角才行。我从小就有恐高症,只要一仰望白杨树的树梢,我马上会感觉到天旋地转,踉踉跄跄,似乎要瘫软在地。
我家住在村东头,我的小学在村西头。儿时,在故乡的主干道上走过多少回,我无法统计,但我每天都会打量白杨树,凝视它,它像我的伙伴一样,我感到格外亲切、温暖。每一棵白杨树,都像是童话里的巨人一样。我惊异,惊讶,敬畏,它们高得不可思议。也许,它们每一棵树都是顶天柱吧,神话里的。但我能想到一个更好的比喻,觉得它们是连接天和地的巨型铆钉。天和地因为白杨树而被紧紧铆在一起了。
白杨树是银白色的,在太阳光照下闪闪发光,闪烁着金属一样的光芒。树皮细腻而又光滑。多年以后,当我在东北见到过白桦树以后,才知道它们的颜色形状都非常相似,不过,白桦树显得干瘦,不如我们的白杨树显得饱满而又丰盈。我们的小村不小,两三千人,是镇政府所在地。我从家里的胡同出来,拐一个弯再一个弯,从堡上的慢坡走下去,就走上了村里的主干道,而东边的小河旁,便是镇兽医站。更久远的记忆已经无从寻觅,只记得更小的时候,那儿还有水车和磨坊。因为从村东头再往东,走不到几里地,就可以上山了。我们的小村在中条山下,青龙河畔之西。那个时候,想来水资源是极其丰富的。若向南,一条大道通向县城了。我们在县的最北部,和另一个县交接。20 世纪 50 年代,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据说我们一个村是被一分为二划分成两个县的。
高大的白杨树,是故乡祥和与安宁的守护神。沿着白杨树守护着的主干道两旁,都是镇上的各种机关所在地。由东往西,没走几步,北面便是镇食品站,挨着食品站的那条路是南北走向,北面被称为拐沟,南面被称为八亩园。和食品站一条马路之隔的侧对面,是镇废品收购站。食品站正对面,是镇上的工商所。再往前,就是镇上的邮电所。绿色的邮箱,绿色的门窗,与所有建筑门窗的颜色大不相同,很是引人注目。一年四季都绿着,像是被春天遗落的一粒种子。在它的旁边,是镇上的中学。北面,镇供销社,税务所,卫生院;南面,生产资料门市部,镇露天影院兼大戏台,镇信用社。再向前,就是我们的小学了,我们的小学像一面扇子一样面向无边的田野。
故乡的白杨树,像是高高的信息接受塔一样。春天的消息,总是在高高的白杨树树梢上最先散播开来。光秃秃的枝条,像涂了一层银粉一样好看。突然有一天,我发现枝条上像漫起了鹅黄色的薄雾,哦,春天悄悄地来了。细小的叶子,有点羞涩,有点欢快,慢慢地开始大起来。感觉叶子布满大树的时候,夏天差不多就到了。那时的叶子,上一层釉一样好看,完全是深绿的样子了。夏天,我喜欢沿着白杨树的树荫走路,因为白杨树太高,大片大片的树荫是没有的。不过,在村东头小河桥那边,白杨树一下子排成了几排,紧挨着白杨树的是一片小小的槐树林、泡桐林。那几排白杨树是夏天摸蝉的胜地。一到黄昏,大人小孩都去摸蝉。我好像是这方面的能手,只要出去,就能摸到半洗脸盆那么多。天擦黑时,便慌慌张张往家赶。夜晚,小河边静得有点儿恐怖。
我们镇三六九是集日,山上的、十里八里村庄的乡民,都来我们村赶集。有趣的是,那些高大的白杨树,成了天然的小商小贩们的摆摊点。在树与树的中间,摆上自己要出售的东西。卖凉粉的,炸油糕的,卖皮条的,卖麻花的……哦,我们家是麻花世家。我看见了爷爷,在白杨树下,守着麻花摊,摇着扇子,一副从容不迫的悠闲样子,并不是所有的集日都收获满满呀。
故乡的白杨树,高高的,长长的,呵护着我童年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