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北京的雨水格外丰沛。大雨小雨,隔三差五就来那么一次。炎热的夏天,还没感觉怎么热呢,就灰头土脸地溜走了。
万物生长的确是要靠太阳的,但没有雨水的滋润,恐怕太阳就成了恐怖的杀手。可是,雨水一多,也是一件苦恼万分的事。尤其是那些喜欢在室外养花花草草的人,那雨声点点滴滴都是敲在心坎上的。没有什么快乐的涟漪,只有痛苦的痉挛和抽搐。长在地里的花卉,是没有办法移动的,所以那些盆栽的植物心里都是窃喜的。
养花的朋友抱怨,辣椒苗一米多高,像小学生一样。只长个儿,不开花结果。蔬菜嘛,都快变成观赏植物了。可是,辣椒苗有什么值得观赏的呢?小小的白花,朴素,花蕊黄黄的,如果能扩大几十倍,那倒是可以和水仙呀扶桑呀平起平坐的。但它太小了,比一粒黄豆还小,且羞怯地躲藏在叶子下面。它全部的梦想和荣耀,都在辣椒串串上面呢。
我最怕雨天,大雨小雨都怕。只要有雨,我在地里养的花花草草上面,就会爬满大大小小的蜗牛。小的如绿豆,大的如玻璃珠。它们伸着细长的触角,快活地吞噬着花草的叶子。可怕的是,一朵万寿花上面,会爬好几只蜗牛。它们抱成团,像蜜蜂守在蜂巢上面一样。这些可恶的蜗牛,用不了几天时间,就能把一株月季花的叶子吞个精光,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不管是小青虫还是蜗牛,它们吞噬叶子的凶猛劲儿,一点儿不输蚕宝宝吞桑叶时的疯狂劲儿。
说起来可笑,几十年来,我一直保持着最初童年对蜗牛的认识,觉得蜗牛土生土长,像蚯蚓一样,是吃土的,而且,它是一种益虫。小时候,我是多么喜欢蜗牛……
小时候,我是多么喜欢蜗牛呀。星期天,或者假期,我和小伙伴们相约去打猪草。在层层梯田的埝上,常常可以看见白黄相间的小蜗牛,它们大多数都是已经死了的蜗牛,只剩一个干硬的蜗牛壳。蜗牛壳很漂亮,白色是底色,黄色一般都是盘旋起来的条纹。我们在打猪草的间隙,喜欢捡蜗牛壳。每个人的手里、衣兜里,都塞满了蜗牛壳。我们对一种顶蜗牛壳的游戏十分热衷和痴迷。我拿出蜗牛壳,和另一个伙伴顶蜗牛壳。尤其是蜗牛壳最中心的、凸出来的部位,我们用食指和大拇指捏着,大一点儿的蜗牛用食指、中指和大拇指捏着,对准对方蜗牛壳最中心的部位,开始用力顶,谁的蜗牛壳被顶得凹下去,或者中间碎裂,便是失败了。然后,从兜里再掏出一枚,继续顶。百战百胜的蜗牛壳是不存在的,永远的霸主或者说霸王以及老大是不存在的,它最终总会被另一枚蜗牛壳顶下去。激动,欣喜,欢呼,失望,叹息,我们很迷恋这种游戏。
我出生在北方,一年四季干旱时间多又长,所以,我们见的都是小蜗牛,圆圆的,扁扁的,白黄相间的。像玻璃珠那么大的、暗绿色的那种大蜗牛,我们是很少见的。而且,大多是已经失去了生命的蜗牛壳。对于那些还活着的蜗牛,我们从不去捡,更不会拿它去玩顶蜗牛的游戏。那样,太残忍了。也许,这是天性中存在的一份善良吧。不能否认,我们对这种软乎乎的东西,也有一种本能上的排斥、反感、厌恶。不过,它毕竟对人不会造成伤害,所以,我们都没有什么恐惧感。更多的时候,我是一个人去打猪草,一个人玩顶蜗牛的游戏。我左手拿一只蜗牛,右手拿一只蜗牛,相互用力顶,乐此不疲。
我们的村庄里,家家户户基本都有树,但是几乎没有草地。庄稼地,和村子也有一段距离。由于环境和地域所限,我们并不能像南方的孩子一样,随处可以和蜗牛近距离接触。我们能接触到的蜗牛,都在田野上。而且,基本都是蜗牛壳。偶尔能遇见一只在树上攀爬的蜗牛,我总是好奇地盯着它观察,鼻尖几乎都能贴到树上。我看不出特别的东西来,只能看见它两只竖起来的触角。肉乎乎的、细细的触角伸向天空,像过去小黑白电视的两根天线。它蠕动着,爬行过的地方,有一条湿漉漉的、黏糊糊的湿线。蜗牛爬行得太慢了,让人很着急。瞧着它一点一点慢慢蠕动的样子,我都忍不住想问问它:“你想去哪里呀,我送你吧。”
很多年后,我在南方一些作家写的散文和小说中,零星小雨一样看到过捉蜗牛的文字。未经展开的文字只是一笔带过,如同上厕所、吃饭、睡觉一样,我自己觉得自己读懂了。法国不是有大蜗牛吗,法国蜗牛法国鹅肝据说都是大餐,我们也有,不然为什么南方人要捉蜗牛呢。这种暗绿色的大蜗牛,比乒乓球略小一些,肉是灰不灰、绿不绿、紫不紫、黑不黑的混合色,而那种白黄相间的小蜗牛,哪儿有肉呢?不过,小小的蜗牛却能给人大大的联想,至少可以让我想象到大海,在海边,那些贝壳的质地和色彩,与小蜗牛极其相似,好像它们之间有共同的血缘关系。我无意做这样的考察,而且也没有这样的能力,只不过我想象的翅膀飞到这儿了,才把它们拉在一起。海洋变陆地,这些蜗牛从海里被抛弃在这里不是不可能的。我得郑重其事地提醒大家,我这是想象的而非科学的评价。
窗外的那块地,长十二步,宽十一步,差不多是方方正正的。自从开始种花养草,我就开始和花花草草的天敌们斗争了。小青虫、腻虫、花椒凤蝶幼虫,这些虫虫吞噬叶子和幼芽的本领超强。我努力忘却童话的美好,尽量把善良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无情而又残暴地消灭害虫。最初,我并没有注意到蜗牛,或者说并没有意识到蜗牛的危害性。无论是一场大雨还是小雨之后,大大小小的蜗牛铺天盖地,好像是从天空和雨水一起掉下来的。目力所及,尽是它们的身影。望着趴在高高的树上的蜗牛,耳边响起了《蜗牛与黄鹂鸟》的歌声,我开始怀疑人生了,蜗牛爬行的速度真的很慢很慢吗?想想人在婴儿时期不会走路的样子吧,胳膊、腿、屁股,匍匐前进,那一寸一寸挪着的速度也很快呢。躲不过蜗牛,但我真正的心思还是在虫子的身上。城里的孩子不知道见过虱子没有,花卉叶子上的腻虫密密麻麻的,样子和虱子倒有几分相似呢。有人说腻虫也叫旱虫,旱情严重时容易泛滥;也有人说腻虫叫蚜虫,棉花地里最多。各类虫子,尤其是软体的,我有一种本能的厌恶和恐惧。小时候,我们给生产队的棉花地里打农药,1059、3911,那都是剧毒的农药。心里的快感、成就感、自豪感、英雄感、崇高感纷至沓来,好像一大块棉花田里的腻虫,都是被自己消灭干净的,可惜的是,我不能像战场上的英雄们一样统计自己的杀敌数字,更没机会得英雄花之类的荣誉和表彰。我拿的是工分。
镇压了各种害虫,但我意外地发现,有的花卉依然有被侵袭的痕迹。这一次,我不得不把注意力集中在蜗牛的身上。它成了攀附在各种花草叶子上的唯一昆虫。小青虫吞噬植物的叶子,比如说月季的叶子,它非啃得一干二净不可。残留一些没有任何汁液的叶脉,如同网格似的叶子形状。它们很称职很敬业,不把一枚叶子啃干净绝不肯去换一片叶子。一米多高的月季,用不了一两天的时间,全部的叶子都会被消灭掉。有时候,我会发现在同一片叶子上,在不同的方位,数条小青虫全面包围叶子似的疯狂地吞噬,速度惊人。而新出现被侵袭的痕迹,与小青虫侵袭的特征不同,这些叶子都是或者被吞去一角,或是一边,或是一个半圆,或是一个圆洞,整片叶子被吞掉的现象并不存在。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蜗牛的时候,终于发现,罪魁祸首原来是蜗牛。正如科普知识所言,薄荷、藿香、紫苏、辣椒这类有浓烈刺激的植物,蜗牛一般是不碰的,很少能看见它们的叶子上攀附着蜗牛。不知道什么缘故,长寿花的叶子上,蜗牛最多。一片叶子上,趴着好几只蜗牛。真不知道是长寿花的叶子吸引了它们,还是其独特的气味让蜗牛们欣喜若狂。八宝景天肥厚的叶子,有几片莫名其妙地枯萎掉了,在背面,我发现有蜗牛趴在上面。毫无疑问,虽然没有明显的被咬的痕迹,但毫无疑问也是蜗牛干的。厚实的叶片,一旦枯萎之后,被侵害的证据会被消灭得无影无踪。
蜗牛的危害性被我发现之后,雨中、雨后,我都会全力以赴和蜗牛大战。尤其是小雨还在淅沥的时候,花园里一片泥泞,而那些蜗牛们,大大小小的,都闪亮登场了。树干上,黄杨的叶子上,尤其是长寿花,一株长寿花上会趴十多只蜗牛,真怀疑它们是一家一家的,全体出动,在雨中野餐一样。最多的一次,我能捉几百只蜗牛。像玻璃珠那么大的蜗牛,到底是珍贵品种,一次最多能搞到几只。我对付蜗牛,没有像对付小青虫、腻虫那么心狠手辣,我只不过是把它们丢得远远的,让它们自求多福,毕竟,它们还活在我的童话里,在我的童话里它们还是那么可爱。有时候,我会在心里问自己:“童话是什么?也许,它是人心对美好与浪漫的一种渴望吧。”我们赋予这个世界美好品质的同时,它也反证了我们心灵的美好和善良。一只蜗牛不是童话,一只背着重重的蜗牛壳四处旅行的蜗牛才是童话。不过,捉蜗牛的时候,我心里只有愤怒,我要代表那些被蜗牛伤害过的植物们,审判蜗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