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班玛草原上的牧场很分散，能看见彼此的黑帐篷，走过去则需要好长时间。每年秋季，大家都会将冬牧场搬到月亮湖附近。今年情况不一样，已经到深秋了，还没有搬过来。会不会冬牧场也搬到新建的村子附近去了？不可能，因为牧场界线早已划定了，怎么会随意改变？扎西东珠想，连冬牧场也搬过来就好了，等到来年夏天，至少有半年时间还能和朋友们在一起。

月亮湖边的那个小房子已经很多年了，尽管每年都要修葺一下，但依然破旧。按照才华加的说法，没必要修得那么漂亮，因为在这里只住一个冬天，夏天来临前，又要回到村里去。

奶奶一早就出了小房子，右手摇着嘛呢，左手转着念珠，弓着腰身，沿着月亮湖蹒跚而行。月亮湖是大家心目中的圣湖，前来朝拜和投宝瓶的人很多，湖四周长满了灌木，灌木上挂满了经幡和哈达。尤其是秋天，月亮湖非常漂亮，干净得如一面明镜，白云倒映在湖面上，有着各种神奇的变幻。

奶奶绕湖一圈，需要整整一个上午时间。奶奶从来没有间断过，哪怕打雷下雨。等奶奶转湖回来，拉姆已经做好了饭。饭很简单，或下面片，或吃馍馍，但糌粑每顿都少不了。拉姆只会做这两样饭，和阿妈不能比，阿妈会的可多了。往年的月亮湖在这个时间已经很热闹了，虽然各家牧场不在一起，但孩子们总有那么几天是在一起的。当然来牧场的次数不是太多，放了假，都会集中在村子里，他们的快乐时光几乎消耗在黄河湿地边的灌木林附近。

灌木林突然拉了铁丝网，是去年春天的事情。扎西东珠很不理解，充满怨恨的同时，也曾有过剪开一截爬进去的想法。当他把剪开铁丝网的想法告诉索南昂毛等人时，郭艳艳立刻反对。

郭艳艳像大人一样，言辞中满带教训的口吻，她说：“你们知道为什么要拉铁丝围栏？”

索南昂毛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代吉草说：“怕我们被河水冲走吧？”

华丹嘉木措说：“你们都错了，肯定是为了堵住牛羊。”

扎西东珠说：“都不对，拉铁丝网，就是不让我们进去。”

郭艳艳伸出食指，点名般一一指着大家，意味深长地说：“你——们——都——错——啦。”又笑了笑，说，“华丹嘉木措算是猜对了一半。”

大家跟着笑了起来，听她的解释。郭艳艳收起指头，咳了一下，又给大家提了个问题，她说：“你们可知道我们的村子坐落在啥地方吗？”

“这个不算难，大家都知道。”代吉草说，“不就在班玛草原上吗？”

索南昂毛转了一下眼珠，没有回答。华丹嘉木措似乎认识到这个问题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他想了一下，说：“不会是因为住在黄河边吧？”

扎西东珠也感觉到这个问题不简单，他反问郭艳艳：“你说我们的村子坐落在哪儿呢？”

郭艳艳还想卖关子，她欲言又止，摆出一副高傲的姿态来。索南昂毛对郭艳艳说：“赶紧说吧，再不说我明天就偷钳子出来。”又对华丹嘉木措说，“你手劲大，你来剪铁丝网。”

郭艳艳立马急了，她说：“千万不能剪铁丝网，正是因为我们的村子在黄河源湿地保护区附近，所以才需要搬迁的。”又说，“华丹嘉木措说对了一半，拉铁丝网就是不让牛羊随意去灌木林了，灌木林要保护，黄河湿地更需要保护，最关键的是灌木林里来了许多我们以前没有见过的水鸟。”

扎西东珠说：“来了啥鸟？”

郭艳艳说：“来了大雁、黑颈鹤、大天鹅。”

扎西东珠说：“这的确是我们以前没有见过的。”又问，“你是怎么知道的？你见过吗？长啥样子呢？”

郭艳艳摇了摇头，说：“我爸爸说的，我也没有见过。”又说，“都要搬走了，不知啥时候能见到。”郭艳艳神情沮丧，瞬间失去了方才的神气，低下头，再也不说话了。

大雁在课本上见过，黑颈鹤好像没见过，是不是和野驴一样大呢？扎西东珠沉入了想象之中。

拉姆突然来到小房子，打断了正在想象的扎西东珠。眼前的灌木林不见了，身后的村子也不见了。他难过地对阿姐说：“再也看不到大雁和黑颈鹤了，连赤麻鸭都看不见了。”

拉姆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她管不了那么多，大声对扎西东珠说：“你愣着干吗？还不帮忙。”拉姆和奶奶一起出去的，她已经背回来三桶奶子了。扎西东珠使劲托住奶桶，让拉姆慢慢蹲下身，等奶桶落在地上，才松开托住奶桶的手。

拉姆说：“过两天阿妈会过来，该到打酥油的时候了。”又说，“牧场上的牛羊要集合在一起，在月亮湖过冬。”

扎西东珠不说话，他看着拉姆将奶子倒进更大的桶里，又提着水桶出了小房子。她出去后又返身回来，对扎西东珠说：“赶紧生火，奶奶快要来了。”扎西东珠还愣在原地，拉姆又说，“吃完了我们去折些樱格花（是毛茛科翠雀属的多年生草本植物，因其蓝色的花似展翅飞翔的小鸟，故而得名翠雀），该洗头了。”扎西东珠哦了一声，他并没有生火，而是跟随拉姆出了门。

拉姆已经十六岁了，看起来有点瘦弱，她读完小学后，就再也没有去过学校。扎西东珠突然想起拉姆带他折花的事情来。他的记忆之中，阿姐对他的好远远超出了阿妈。每年夏天，只要花一开，阿姐总要拉他去阳光最热烈的草坡折花。花的名字叫樱格花，茎秆纤细而修长，花是对开的，不多也不少，看上去均匀惹眼，和天空一样蓝。看着那些幽蓝的花朵，他就不想回家了。阿姐说过，他们折的花，只有在阳光充足的坡地才有，它把全部阳光吸收到自己身体里，才能开出像蓝天一样的花朵。樱格花开放最热烈的季节在初夏，那段时间恰好是牧场上最忙的时候，大多时间阿姐要看管牛羊，要帮忙挤奶，晒处里玛（处里玛就是曲拉，是打酥油时剩下的奶子，俗称奶疙瘩），还要梳牛绒。阿姐抽空让他认识樱格花后，又返身去忙她的活了。他帮阿姐折来樱格花，一大把一大把的樱格花放在小房子前的草地上，阿姐会露出灿烂的笑容。

樱格花折回来后要阴干，那样才能发挥它最大的功效。这也是阿姐说的。因此，阿姐将他折来的樱格花剪齐、扎牢，然后挂在阴凉处，慢慢等候冬天的到来。

冬天一来，牧场上相对会闲一点儿。这时候，拉姆就开始忙那些阴干的花。干透了的樱格花失去了往昔的耀眼色彩，展翅飞翔的小鸟也不见了其形，和其他杂草一样，看上去乌黑乌黑的，很直的茎秆也变得歪歪扭扭，轻轻一捏就碎成了七八截。拉姆要把干透的樱格花放到锅里，倒上水，一边吩咐扎西东珠加火，一边翻搅。大把大把的樱格花在瞬间就成了一锅乌黑的药水，清香味似乎比以前更浓烈、更纯粹了。煮好后，拉姆把一锅药水倒在木盆里，再单独舀出一大碗，放在凳子上，然后把提前拾掇好的旧布块全放进木盆里，加少许盐，使劲搓洗起来。那些破旧的布块不一会儿就变成了乌黑崭新的布料。染好布后，拉姆才用舀出的那一碗樱格花药水给扎西东珠洗头发。樱格花洗的头发蓬松光亮，还不生虱子。

奶奶转湖回来之后也不会闲着，坐在小房子前，摇一阵嘛呢，然后就开始捻牛绒。奶奶一手捏紧牛绒，一手捻转线棒槌，待线棒槌转动后，两手一齐扯长牛绒，牛绒在线杆的转动下，很快就变成了牛纱线。到一定长度后，再把纱绕在线砣上，最后将两股纱合捻成线，直至团成一团毛线球。

拉姆见扎西东珠跟着她，索性不去背水了。他们绕过月亮湖，走了很长一段路。已经错过了季节，开放的樱格花已经很少了。在一处向阳的坡地，费了很长时间，才折了一小把。拉姆对扎西东珠说：“洗发膏不缺，但洗了头皮总是痒。”

扎西东珠说：“那还是用你自己做的洗发膏吧。”

拉姆笑着说：“给你也试试？这次要加些胡麻，煮出来的洗发膏会更加顺滑。”

第二天中午，拉姆就忙了起来，她从屋顶取出用纸包着的干透了的樱格花，又取了些胡麻，将它们倒进锅里，半小时后就煮好了。和以前不一样，这次煮的樱格花水不但稠，而且香味更浓。拉姆让扎西东珠坐在矮凳上，先用木梳将他头发梳顺。拉姆说：“洗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用自己做的洗发膏，不仅洗得干净，还能使头发变得更加乌黑发亮。”

樱格花加胡麻煮出来的洗发膏质地虽然粗糙，但在揉搓过程中，却意外地带来了柔滑的触感。每一根发丝都得到了充分的滋润，在阳光下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拉姆得意地笑着，她用独特的手法将扎西东珠的头发轻轻梳理，使洗发膏均匀地渗透到每一根发丝里去。扎西东珠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愉悦，仿佛整个身心都被浸泡在洗发水里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