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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快要来了。扎西东珠站在村子对面的山坡上，望着最后一批离开村子的人群，突然间眼眶变得热乎乎的。此时的班玛草原也失去了往昔的绚丽，紫穗草硬撑着沉重的身子，彰显出秋日里的强劲来；金露梅和银露梅褪去夏日的繁盛，顶着棕褐色的小果；羊羔花谢去洁白的珠花，狼牙棒似的身子上挂满了小老鼠眼睛一样的果实；各种毛茛花咬紧牙关，寒霜来临之前，它们得坚守草原，站好最后一班岗……蚂蚱的叫声更让人心烦意乱。都要搬走了，留下来的只有他家一户。他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搬到二十多公里之外的新村子里去。

搬迁的事情上，才华加摇摆不定。年前还说得好好的，要和大家一起搬过去。可正当搬迁时，他却反悔了。才华加出其不意地反悔让扎西东珠无法理解——阿爸为什么要反悔？是舍不得离开，还是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村子虽然不大，搬迁起来却十分麻烦。从夏天开始，男人们就开始收拾。二十多公里之外的新村子建好快一年了，却迟迟没有搬过去，一直等到通过村子的那条公路彻底被封死。公路改线到二十公里之外新建的村子旁边，新建的村子作为示范性定居点，漂亮得和小城镇一样。柏油大路弯弯曲曲，绕过山梁，一直通向远处的县城。

新建的村子距离黄河湿地很远，但村子四周依然是平坦的草原。可扎西东珠还是舍不得以前的村子，更舍不得那片稠密的灌木林。学校在村子对面，要经过黄河吊桥。站在吊桥上看不见黄河全貌，黄河隐身于大片灌木丛林中。每年三四月，大雪覆盖灌木时，才会看见细得要命的黄河的腰身，它像矫健的游蛇，在阳光的照射下，闪动着明亮的银光。这时候扎西东珠和他的朋友们才敢走到河边，沿着赤麻鸭的脚印，寻找它们的窝，也会顺着大天鹅的叫声，看着它们潇洒自如地在河水里游动。

扎西东珠有很多同学，但一道同行的只有四个。索南昂毛、代吉草和郭艳艳都是女生，华丹嘉木措和他是男生，大家虽然不在同一个年级，但都是最好的朋友。

郭艳艳的阿爸不是班玛草原上土生土长的牧民。阿爸曾经告诉过扎西东珠，说他还没有出生时，郭艳艳的阿爸就来班玛草原了。

别看才华加是牧民，讲起故事来却非常动听——隆冬的班玛草原寒冷极了，一条羊道弯弯曲曲，除此之外便是一望无际的苍茫草原。那年班玛草原上下了一场很大的雪，等了好几日，见牧场周围露出花白的草地时，才华加和道智才骑着摩托车动身了。才华加和道智搭伴进城，要卖酥油和牛绒……扎西东珠一边听阿爸讲故事，一边想象着当时的情景。

才华加和道智冒着严寒驶出牧场时，发现路上的积雪并没有完全融化，摩托车滑倒了好几回。他们即将驶入公路时，发现一辆摩托车倒在雪地上，旁边的人缩成一团，一动不动，寒风将他裹在头上的围巾吹成一条乌黑的飘带。才华加和道智慌忙跑过去，发现是郭华，便毫不犹豫地送他去了医院。

到县城最近的路要绕过月亮湖，过了月亮湖，再前行三十里就到县城了。月亮湖的冬天寂静无声，完全没有夏日的热闹。夏日的月亮湖边人可多了，湖边的灌木枝条上挂满了经幡，整个月亮湖四周的草原都显得神圣而庄重。远道而来的人们争先恐后，将寓意吉祥的宝瓶（吉祥八宝之一）扑通扑通地扔进湖中，希望能够带来好运和幸福……

郭华气若游丝，要赶紧送到医院，否则就会出现大麻烦。才华加将郭华绑在自己身后，让道智骑着郭华的摩托车，直奔月亮湖。终于到了月亮湖边，可是怎样才能过得去呢？看着挂在湖边灌木上的经幡，听着呼啸而过的寒风，望着封冻在地面上的隆达（隆达也叫风马，是一种印有神灵骑马的彩色小纸片。抛撒隆达是藏族习俗，人们无论在喜庆佳节里，还是出行到高山湖泊时，总要一边高声祈祷，一边向高空抛撒隆达，祈求神灵保佑），他们六神无主。昔日蓝汪汪的月亮湖已经冻成了一面光亮的镜子。那面镜子里，他们看到了彼此的虔诚和恭敬，也看到了郭华㿠白的脸庞，最后决定穿湖而过。

原本过湖还有一条路，而此时已被暴涨的湖水淹没得不知去向了。道智从怀里取出一条洁白的哈达（哈达是敬献给贵宾的、具有民族特色的礼物，表示敬意和祝贺）献在湖边，但他还是有点犹豫。才华加也有点担心，他在湖边的灌木丛周围来回看了看，确定过湖的那条路的确被溢水所封冻，才咬了咬牙，重新绑紧了郭华，加了一把油，从光亮的湖面上冲了过去。

起初湖面上还有枝条和冻土，可越走越滑。已经摔倒了好几次，于是他索性放倒摩托车，坐在冰面上，用脚一步一步蹬着摩托车前行。到湖中心，每前行一步，冰面时不时传来嘎嘎嘎的声响。

才华加是闭着眼滑到对面的。幸好没有出现意外，油箱里的油倒是漏了不少。才华加身上结了一层硬邦邦的冰，当他再次骑在摩托车上时，完全成了穿着盔甲纵横战场的骑士。

他们将郭华送到医院后，才松了一口气。郭华算是班玛草原上的熟人，因为他经常来班玛草原收皮毛。郭华说过，以前贩卖皮毛，是从别人手里收购，然后再送到加工厂，走二道贩的路子，利润薄。再后来，打听到了皮货的来源大多在班玛草原，于是就直接来草原收购，没想到第一次进草原险些丧了命。

郭华从此将才华加和道智当作生死之交。草原上有好朋友，一切就好办了。况且比比画画，语言上的沟通也不再那么困难。那几年，郭华在才华加和道智的帮助下，收购到了很多皮毛。相比之下，郭华给的价格也十分合理。不用跑很远的路，还能多卖点儿钱，大家自然乐意。就这样，郭华成了班玛草原上唯一被认可的皮毛老板。立冬不久，知道他要来，大家会提前准备好自家的皮毛。几年后，郭华彻底成班玛草原上的人了，在大家的介绍下，他和娘毛吉结了婚，并生了个女儿。之后他又被推选为村里的干部，也不贩卖皮毛了。相比而言，郭华头脑灵活，文化程度高，的确能给村里办些实事。

郭艳艳随了她阿爸，同学之间她最聪明，学习最好，遇到困难，大家都愿意听她的。可是现在扎西东珠要和同学们分开了。

全村人都搬走了，阿爸为何至死不去新建的村子？扎西东珠一想起来，心里就禁不住一阵难过，视线也模糊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