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arp Eyes
自然并不是一本神秘的天书,而是一本知识无穷无尽的无形之书,翻开它的书页,就在我们周围的树林、田野、湖泊、沼泽中,等着你去阅读。如果你仔细观察和用心思考,往往就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惊喜地发现自己从课堂上根本学不到的东西,大自然中一些不为人知的细节,以及自然界从未停止过演绎的一幕幕小小的戏剧:家麻雀智慧如人,盗窃邻居的财物并转移赃物,等安全后才偷偷搬回家;三声夜鹰为了保护自己的巢穴而佯装受伤,欺骗人类远离雏鸟;王霸鹟以小搏大,得意洋洋地骑在鹰的肩上……
当我注意到眼睛之间相互强化、相互支持,我就常常这样疑惑:如果一个人能不断睁开一只只眼睛,比如说先后睁开十几只眼睛,效果会如何呢?我经常这样疑惑,让自己开心。如果情况是那样,那么他又会看见什么呢?也许看见的不是无形的事物——不是花香,也不是空气中狂热的微生物;不是显微镜中的无限小,也不是望远镜中的无限远。这并不是要求人们需要拥有多少只眼睛,而是要求人们需要拥有一只配备着不同棱镜的眼睛。可是,人类会不会提高自己的能力来看穿景象的自然界限呢?
无论如何,有些人似乎比其他人睁开了更多眼睛,他们以这种力量明察秋毫,他们的视力穿透混沌与朦胧之境,而其他人的视力则犹如虚弱无力的子弹或强弩之末,失去了穿透力。英国博物学家吉尔伯特·怀特(Gilbert White)睁开了多少只眼睛?美国自然作家、诗人亨利·梭罗(Henry Thoreau)睁开了多少只眼睛?美国鸟类学家约翰·詹姆斯·奥杜邦(John James Audubon)又睁开了多少只眼睛?一个视力堪与鹿、驼鹿、狐狸或狼的敏锐机警的感觉媲美的猎人,又睁开了多少只眼睛?他们睁开的并非外在的眼睛,而是内在的眼睛。任何时候,只要我们的观察超越了事物的外形轮廓和普遍特征,我们就都睁开了另一只眼睛——任何时候,我们都掌握了这个面具掩盖着的特别细节和特有标记。科学赋予我们新的视觉力量。
无论你什么时候学会区分鸟儿和植物,或一个国家的地理特征,你仿佛就增加了一只更为敏锐的新眼睛。
当然,人们不能仅仅去敏锐地观察,还要正确地理解自己所见之物。发生在我们周围的自然生活中的事实,犹如观察者要排列成一行行句子的书面语,否则那文字就会成为密码,如天书般难解,观察者必须配备开启观察目标的钥匙。有一天,我观察到一只雌黄鹂(oriole)在一间小棚屋下面入了迷,马厩的废物就扔在那里,这只黄鹂在家禽中间四处跳动,一旦家禽靠它太近,它便尖声叫起来,叱责那些接近它的家伙。马厩就在那边,黑漆漆的,如同巨大洞穴一般。这只鸟儿在外面没有找到自己所需之物,便大着胆子展开翅膀,贸然飞进了马厩,但不久就被农夫捉住了。我们想知道的是,既然这只鸟儿如此大胆,它究竟需要些什么呢?它需要的是一根马鬃,用来构筑它那位于附近一棵苹果树上的巢穴。它渴望拥有一根马鬃,如果马儿在厩棚里面,它无疑会从马尾上拧下一根马鬃来。后来,在这个季节的晚些时候,我检查了它的巢穴,发现它用几根穿来穿去的长长的马鬃来缝制自己的巢穴,因此那鸟儿坚持不懈地寻找马鬃,不找到便决不罢休。
如果我们的目光足够敏锐,就总会看见一场场小小的戏剧:悲剧和喜剧,一幕幕颇具特征的小小的场景,在鸟儿的生活中不断上演。某个聪明的观察者在一些家麻雀(house sparrow)中间看见了这种小小的喜剧上演,便在报纸上写下了自己的观察记录,那些情节真是美妙得不能再真实了:
一只雄鸟把一片大鹅毛带到自己的巢穴里面,对于家麻雀来说,这片大羽毛可是一大发现,也是早就令它垂涎三尺的东西。当它把自己的战利品存放下来,欣喜地啁啾,表达出自己满足的心情之后,便离开巢穴去寻找它的伴侣了。住在它隔壁的是一只雌鸟,这个邻居瞅准了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等那志得意满的邻居一出门,它便迅速地悄悄溜进去,偷走了那片大羽毛——它在这里表现出了鸟儿的智慧:它并没有将那片羽毛搬到自己的巢穴里面,而是衔着它飞到附近的一棵树上,将它藏在枝条分叉处,然后得意洋洋地飞回家去了。当它的雄鸟邻居带着伴侣回家来,那隔壁的雌鸟还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忙忙碌碌地干自己的事情。那骄傲的雄鸟发现自己的战利品不见了,便激动不已,一头冲出巢穴,怒气冲冲地谴责着,还冲进隔壁雌鸟的小屋,却没有找到它期望属于自己的东西,便在周围大发了一阵雷霆,对每只鸟儿,尤其是对自己的邻居辱骂了一番,然后就离开了,仿佛是去补救自己的损失。而一当那雄鸟消失在视线之外,那精明的窃贼便溜出门,飞到附近的那棵树上,把它先前隐藏起来的那片大羽毛带回了家,用来覆盖自己的居所里层。
令我特别开心的经历是,有一年夏天,我看见一只蓝鸫(bluebird)在一个大镇子树木成荫的街道上抚养自己的雏鸟。有一天,它捕获了一只蝉或秋蝉(harvest fly)之类的昆虫,在地面上擦碰了一阵之后,它就衔着虫子飞到树上,准备喂进雏鸟那张得大大的嘴喙里,但那虫子很大,雌鸟似乎怀疑自己的孩子吞下这么大的虫子的能力,它极度关心地站在一旁,观看着孩子的努力。那雏鸟倒也非常努力,想把那只蝉吞下去,却没有找到有效的方法,于是雌鸟便从孩子嘴里衔走虫子,飞到人行道上,试图继续将虫子彻底弄碎,然后再次飞回去把食物放进孩子的嘴里,好像在说:“现在试试吧。”它如此关注着孩子的努力,以至于它自己也跟着孩子重复那些幼稚的动作。可是,那只巨大的蝉十分坚硬,而且同那衔着它的嘴喙相比,似乎荒谬得不成比例。雏鸟不断振翅,尖叫:“我卡住了,我卡住了。”于是那雌鸟再次衔住那虫子,飞到一道铁栏杆处,在那里竭尽全力,试图将虫子继续弄碎,第三次喂给雏鸟,可是雏鸟还是没能吞食下去,这次却将虫子弄掉了,但虫子还没掉到地上,雌鸟就飞下去接住了,衔着它飞出了一段距离,飞到一道高高的宽栅栏上面,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栖息了一阵,同时在考虑将虫子弄碎的方法。此时,雄蓝鸫接近雌蓝鸫,对它明确地说了些什么,我想雄蓝鸫的话相当简略:“把虫子交给我。”可是雌蓝鸫很快就愤恨雄蓝鸫的干预,便飞到更远处,栖息在那里,显然怏怏不乐,十分沮丧,后来我就再没有见到它的身影了。
蓝鸫是一种颇有家庭感的鸟,我总是毫不厌倦地看见它重新归来。当春天来临或重现时,蓝鸫翻开了这个季节前进的新的一页,当人们听见它的音符之后,情况就变得大为不同了。在过去的那个春天,雄蓝鸫先于雌蓝鸫大约一周到来。一只美丽的雄蓝鸫一直在我的土地上和果园里四处游荡,显然是在等待自己的伴侣到来。它每天都要发出颤音鸣叫,仿佛它已经感到雌鸟近在咫尺,在它能听见的范围之内了,而且还可能在匆忙赶路。现在它半愤怒、叱责,然后是巧言哄骗,欢快和安心地鸣啭,接下来则以一种哀伤的、恍惚出神的方式鸣啭。它会半展开翅膀,亲切地闪烁自己的爱羽,仿佛在把自己的伴侣唤到它的心里。一天早晨,雌鸟终于飞来了,可是它却害羞而矜持。那多情的雄蓝鸫飞到一棵老苹果树上的一个节孔,哄着雌蓝鸫飞到自己身边来。我听见一阵美妙的秘密的颤音鸣啭——古老的故事。可是那雌蓝鸫却飞向附近的一棵树,唱出了哀伤的思乡之歌来。雄蓝鸫匆匆飞走,不久便回来了,嘴喙中衔着一些干草或者树皮,重新飞回老苹果树上的洞孔,向雌蓝鸫许诺自己对它坚定不移的爱情,可是雌蓝鸫却加以拒绝,展翅飞走了,消失在远方。雄蓝鸫看见了雌蓝鸫离开,要不然就是听见了雌蓝鸫从远处传来的音符,便匆匆扔下嘴里衔着的材料,以一种足够明白的调子高声鸣叫:“请等等,我还有一句话要说。”迅速飞去追赶。它很快就博得了雌鸟的欢心,4月初,这对蓝鸫几番改变主意,最后才在我为它们安置的四五个盒子当中的一个之中安了家。一旦第一窝雏鸟长大,在父母的照料下飞翔,这对鸟儿就开始在另一个盒子里面筑巢,雌蓝鸫一如既往地干所有工作,而雄蓝鸫则一直恭维、赞美。
偶尔引起那雌蓝鸫极度不安的根源,就是有时伴随我左右的那只白猫。我从来没有发现那只猫捕捉过鸟,可是它观察鸟儿时所表现出来的方式,却令鸟儿非常窘迫。无论那只白猫什么时候出现,雌蓝鸫都会发出那种令人同情的、音调优美的悲叹。一天早晨,那只猫站在我身边,雌蓝鸫嘴喙里衔着筑巢的材料飞来,歇落在我上面的树枝上,以便在进入巢穴之前俯瞰这个地方。当它一看见那只猫,便受到极大的惊扰,焦虑不安,无法牢牢衔住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材料,那些稻草一根接一根飘落了下来,最后只剩下不到一半。那只猫离开后,雌蓝鸫的惊慌渐渐平息下来,很快它便迅速飞向盒子,仓促地把稻草扔到里面,还没来得及像往常一样去整理这些材料,就显然如释重负地飞走了。
一对金翅啄木鸟(golden-winged woodpecker)在仅仅几米开外的一棵苹果树的空腔里面筑巢,这个位置比它们通常离我们的房子要近得多。这对鸟儿就像松鼠干的那样,扩大了通往树木的腐朽内部的节孔,把树木内部的活木质切凿得一干二净。我看不见巢穴内部的准备情况,可是日复一日,每当我接近那里,我都听见那对鸟儿在敲击,显然是在切凿那些障碍物,修整和扩大树腔。木屑没有搬出来,而是用来作为铺垫巢穴底部的材料了。这对啄木鸟并非筑巢者,而是凿巢者。
很快,我就听见了这棵老树的内部传来了雏鸟的叫声,起初很微弱,渐渐就大了起来,后来站在很远之外都能听见那些声音了。当我把手放在树干上,它们就会发出一阵渴望的、期待的啁啾;但如果我朝那个洞口爬上去,它们很快就发现了我的声音不同寻常,便迅速安静下来,偶尔才发出一种警告的调子。在它们的羽毛还未完全丰满之前,它们便迫不及待地爬到洞口上来,接受父母衔来的食物。由于每次只能有一只雏鸟站到洞口来,雏鸟们便争先恐后,相互推挤,试图捷足先登这个有利位置——这里的有利条件令小鸟们垂涎欲滴,不仅可以获得食物,而且还可以面对着外面那闪耀的辽阔世界,雏鸟们一直观望着,似乎从来就乐此不疲。清新的空气肯定也是雏鸟们争夺这个位置的原因之一,因为金翅啄木鸟居所的内部条件并不那么舒服。当亲鸟衔着食物飞来,站在洞口的雏鸟并没有接受亲鸟衔来的全部食物,在接受了一部分食物之后,它会让位给后面的兄弟姐妹,这要么是它自己的想法,要么是得到了亲鸟的暗示。尽管如此,在成长生活中,有一只雏鸟显然超过了它的兄弟姐妹,比它们早成熟两三天,这只雏鸟的声音最大,头颅也最频繁地出现在洞口。可是我注意到,如果它占据那个位置太久,它的兄弟姐妹显然就会在它身后推挤,弄得它不舒服,在“坐立不安”了一阵之后,它会被迫“退居二线”。我担心它的兄弟姐妹很少在那个瞭望台上度过舒适的时刻。它们会闭上眼睛,滑回到树腔中,仿佛世界对它们突然完全失去了魅力。
这只雏鸟当然最先离开巢穴。在离开巢穴的前两天,它用大部分时间占据着洞口,不停地发出它那响亮的声音。亲鸟几乎完全放弃了给它喂食,无疑是在鼓励它脱离巢穴。一天下午,我伫立着观望并记录这只雏鸟准备离巢的过程,它突然下定了决心,毫不含糊,无疑得到了它身后的兄弟姐妹的大力支持,展开它那从未试验过的翅膀跃入空中。第一次热身,亲鸟陪伴着它,照料它,带它一路上山,大约飞出了45米。过了一天,第二只雏鸟开始飞翔,接下来是第三只、第四只,以完全相同的方式一一离开了巢穴,最后只剩下一只雏鸟还留在巢里,亲鸟停止去看望它,一整天它都在不停地鸣叫,吵得我的耳朵都厌倦了。在所有雏鸟中,它的心灵最弱,这时,它的身后再也没有鼓励它的兄弟姐妹了,于是它便离开巢穴,却依然依附在碗形树木的外部,大声尖叫了一小时,然后初试翅膀,最后它也像自己的兄弟姐妹们一样飞走了,离开了巢穴。
在纽约州西部,一个年轻农夫观察的目光十分敏锐,具有很强的识别能力,他把自己曾经观察到的一只温驯的金翅啄木鸟记录下来,那些情节十分有趣。
他说:“你注意到了吗?金翅啄木鸟从来不吃自己不能用舌头拾起来的东西!这至少是我从巢穴中取来并驯化的那只雏鸟表现出来的情况。它可以将舌头伸出来六七厘米,看见它从我手里努力吃黑醋栗,就非常有趣。它会伸出舌头来,试图用舌头粘住黑醋栗,但时常徒劳无功,于是它便会把舌头弯曲起来,卷住黑醋栗,其形如钩子,试图凭借突然一拉把食物弄进嘴里。可是它从未成功过,那圆圆的果实每次都会滚动、溜走。它不停地使用舌头来探明自己看见的所有东西的本质。木板上的钉子孔,或者任何相似的孔,它都仔细地探索过。如果把它贴近你的面庞,它很快就会被你的眼睛吸引,对着你的眼睛伸出舌头。它以这种方式赢得了房子周围一些半大的猫的尊敬,我希望让这鸟儿与那些小猫相互熟悉,减少猫把它咬死的危险。我常常把这鸟儿和小猫一起放在我的膝盖上,这鸟儿很快就注意到小猫的眼睛,它抬起自己的嘴喙瞄准,仔细得就像神枪手举枪瞄准一样,它会这样保持一分钟,然后把舌头迅速伸进猫眼。小猫们一直感到很神秘:自己的眼睛遭到它们看不见的东西打击。如此一来,这些小猫很快就害怕这鸟儿了,只要一看见它的嘴喙转向自己这边,便纷纷避之不及。即使把蚱蜢塞进这鸟儿的喉咙里,它也从不会吃掉,而是抖动身子,把那蚱蜢从它的嘴里扔出来——它的‘最佳食物’是蚂蚁。它从不对任何东西感到惊讶,也从来不害怕什么。它会驱赶雄火鸡和公鸡,尽可能抬高一只翅膀,径直迎向它们,仿佛是要用翅膀来进行打击,在地面上慢吞吞地走向它们,还不停地发出刺耳的声音来叱责对方。起初,我害怕火鸡或公鸡可能杀死它,可是我很快就发现它能够照顾自己。我常常翻开石头,挖掘蚁冢,为它找些蚂蚁作为食物,它会舔食蚂蚁,动作如此迅速,看起来好像是一条蚂蚁的溪流不停地流进它的嘴里。我把它养到秋末时,它就飞走了,很可能飞到南方去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它的身影。”
我的通讯员还给我发来了一些对布谷鸟(cuckoo)的观察记录,也非常有趣。他说,在离他的房子不远处的一片开阔地中央,伫立着一大片醋栗丛,连接着一道老树篱。连续两个季节,一对布谷鸟占据了这丛醋栗,在中断了一年后,它们又重新占据了两个季节,这就让他有了绝好的机会来观察这对布谷鸟。他说,雌鸟只产下了一枚蛋,在产下第二枚蛋之前,它好几天都栖息在第一枚蛋上面孵化,因此我的通讯员看见一只雏鸟几乎已经长大,而另一只才刚刚孵化出壳,因此巢穴中始终只有一枚蛋。“迄今据我观察,这是习惯性的固定行为——一次只有一只雏鸟离开巢穴,先后共有六只或八只雏鸟以这种方式离巢飞走了。在许多方面,布谷鸟的雏鸟的外貌很像鸽子的雏鸟,当它们几乎长大的时候,身体上便覆盖着长长的蓝色毛羽,长得像补缀用针一样,没有一片大羽。这些毛羽在背上分开,因为自身的重量而悬垂在两边。由于它那古怪的羽毛和奇形怪状的身体,除了不能称布谷鸟的雏鸟英俊之外,你可以随意叫它。当有人接近时,它们也像许多雏鸟那样从来不张开嘴巴,而是一声不响地栖息着,当你触摸它们时,它们也几乎一动不动。”他还记录了有人接近布谷鸟的巢穴和雏鸟时,那雌鸟表现出来的那种不自然的冷漠,它一声不吭,悄悄栖息在附近的枝头上,显然完全处于一种冷漠状态。
这些观察与我在其他鸟儿的巢穴中偶尔发现的布谷鸟蛋的事实一起让我怀疑,我们的布谷鸟究竟是否慢慢故态复萌,回归到欧洲布谷鸟的习性——欧洲布谷鸟总是把自己的蛋偷偷强加给其他鸟儿。另一方面,它没有改正这方面的行为。一种情形下,要消除和遗忘的东西很少;而在另一种情形下,则取得了巨大进展。它那未得到充分发展的巢穴,仅仅是一个由粗糙的细枝和野草的枯茎编织而成的平台,与金翅雀和王霸鹟(kingbird)那紧凑的、造型精美的巢穴相去甚远,这些鸟儿对自己雏鸟的冷漠与关怀有天壤之别啊!比起常规筑巢的鸟来,它那不规则的下蛋方式也似乎更适合于一种寄生虫似的鸟,比如我们的牛鹂(cowbird),或者欧洲布谷鸟。
同其他目光锐利的人一样,这个观察者在自己的工作中看见了许多有趣的事物。有一天,他看见一只白色的燕子,这种情况很少出现。他看见一只鸟,当时他还以为是一只雀鹀,那只鸟儿在一匹马的身侧飞翔,嘴喙里衔着刚从那匹马松弛的皮上扯下来的马毛。他看见一只伯劳(shrike)追逐一只山雀(chickadee),而山雀则逃到一棵树上的小洞孔中躲避,逃脱了敌人的追逐。初春的一天,他看见两只苍鹰(hen-hawk)在高空中尖叫、盘旋,接近对方,都伸出一只利爪,相互紧抓在一起,拍动翅膀,挣扎着坠向大地,仿佛被系在一起,在接近地面之际,它们却又分开,再次高高飞了起来。他认为,那不是战争的打斗,而是爱情的纠缠,他还认为那两只苍鹰在多情地抚弄对方。
他进一步叙述,他在一个厩棚的上层部分发现了一只蜂鸟(hummingbird),那蜂鸟的嘴喙牢牢卡在一块大木材的裂缝之中,当然,那只蜂鸟已经死了,可是双翅还伸展着,干枯得犹如木屑。那只蜂鸟死去的样子跟它活着时一模一样,似乎还在飞翔,它最后的动作确实是对它活着时展翅翱翔的惊人定格。想象这敏捷的、忽闪的小精灵,它的一生都在探索花朵底部的蜜,最后把自己的嘴喙插入一个干草棚上那愉快的干燥木材的裂缝,伸展着翅膀,就那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当空气潮湿而沉重的时候,燕子(swallow)们频频出击,到田野上移动的牛群和其他家畜群周围去捕捉昆虫。据这位农夫观察者描述,在一个大雾弥漫的日子,他用一台割草机在草地上割草,那些燕子何等注意着他。那时,只要大雾弥漫两天,燕子们便饥饿不堪,昆虫们则麻木、迟缓。而燕子们一旦听见他的割草机发出的声音,便迫不及待地出现了,像一窝饥饿的鸡陪伴在他周围。他说在“切割棒”上面,还有在那割草机引起草丛颤抖和倒下之处,那些燕子的紫色翅膀不停地急速拍动,寻找着机器翻出来的虫子。没有他的帮助,这些燕子无疑会继续忍饥挨饿。
关于苍鹰,他观察过雄苍鹰和雌苍鹰同时参与孵化的情形。他说:“有一次,我看见它们在巢穴上多么迅速地交换相互的位置,那种天衣无缝的配合令我相当惊讶。那苍鹰的巢穴位于一棵高高的山毛榉树上,树叶尚未完全长出来,在巢穴的边沿,我能看见那栖息的苍鹰的头颅和脖子,同时我还看见另一只苍鹰穿过空气全速飞临而下,我期待它会歇落在附近,可是它并没有歇落在附近的枝头上,而是直接飞临到巢穴上,几乎就在同时,它的伴侣从巢穴里起飞,给到来的那只苍鹰让路,及时避开了相撞的危险,这几乎就像是那飞来的雄鹰把栖息的雌鹰推到了巢穴之外。我几乎没能明白,它们怎么能在巢穴上面如此迅速地行动,让自己的蛋免遭撞破的危险!”
王霸鹟害怕鹰,就像小狗害怕熊一样。正是通过它的韧劲和大胆,而不是通过伤害,它才能够应付它的大敌。一般来说,王霸鹟很少像狗一样对付鹰,无法在鹰的上面及双翼之间制造出许多纷扰和麻烦。可是我的通讯员却说,他曾经“看见一只王霸鹟骑在一只鹰的背上,那只鹰尽可能快速飞翔,而王霸鹟则得意洋洋地骑在它的肩头上,直到它们消失在视线之外”——王霸鹟无疑是紧抓着鹰的羽毛,可能还威胁下一步就要剥下鹰的头皮。
王霸鹟的近亲——大冠蝇霸鹟(great crested flycatcher)有个著名的怪癖,它似乎从来就是这样:直到自己的巢穴里面出现了一块蜕下的蛇皮,它才认真考虑完成自己的巢穴。有一天,我的那位机警的通讯员看见大冠蝇霸鹟热切地抓起一块洋葱皮匆匆飞走了,它要么是被洋葱皮欺骗了,要么就是认为那洋葱皮是令它垂涎的筑巢材料的绝好替代品。
5月的一个早晨,我在林中散步,偶然遇见一只三声夜鹰(whippoorwill)的巢穴,更确切地说,是遇见了它的蛋——它并没有筑巢,仅有两枚蛋搁放在枯叶上面,它的蛋为淡白色,还略带斑点。我的脚离那只雌鸟不到一米,它便匆匆飞走。令我疑惑的是,一个敏锐的人可能会发现鸟儿那种古怪而特有的方式,于是我多次来到那个地方观察。尽管我站在离那雌鸟一两米之内的地方,但要把它从它所处的环境中辨别出来,并且准确地确定自己要往哪里观察,却是十分困难的。你不得不用你的眼睛瞄准,拒绝受到其他迷惑——枯枝和树叶,点点黑色或暗棕色的树皮,与三声夜鹰的羽衣完全融为一体。然后,它栖息得多么近,让自己如此天衣无缝地模仿成一块不成形的腐烂的木头或树皮!我曾经两次把一个同伴带到那里,把他的目光引向那个地点,但他要辨别出那个地方多么困难啊,他睁大眼睛,在枯叶上扫视,也难以辨别出一只鸟儿的所有外表。当那鸟儿受到惊扰之后归来,它会歇落在离它的蛋仅十来厘米之内,然后停顿片刻,笨拙地蹒跚着走到自己的蛋上面栖息。
雏鸟出生后,这鸟儿把自己的所有智慧发挥了出来。第二天在现场,当我离那只雌鸟仅一步之遥,它便飞跃而起,飞跃之际用翅膀扇动树叶,直到树叶也飞跃起来。在树叶惊起之际,雏鸟也惊起,由于颜色一致,任何人都很难辨别出翻飞起来的哪片是树叶,哪个是雏鸟。我第三天再来,那鸟儿采取了同样的策略。一片树叶掉在一只雏鸟身上,几乎将它完全遮盖了起来。那两只雏鸟犹如鹧鸪的雏鸟,覆盖着一层微红色绒毛,很快就跟随母亲四处活动。当受到惊扰,它们会跳跃一下,然后安静下来,完全不动,闭着眼睛。在这种场合下,那亲鸟做出疯狂的努力,试图把我从它自己的雏鸟那里骗走:它会飞出几步,匍匐地掉在地面上,抽搐着,犹如死了一样,有时还会振颤着它那伸挺的翅膀和俯卧的身体,同时它会敏锐地观察自己的诡计是否得逞,如果没有得逞,它就迅速恢复过来,在附近移往别处,试图一如既往地吸引我的注意力。当我跟随它,它就总是歇落在地面上,以一种骤然的特殊方式坠落下来。在接下来的第二天或第三天,那只成年雌鸟便带着自己的雏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三声夜鹰的走动像燕子一样,笨拙得犹如被装在袋子里面的人,然而,它设法引导自己的雏鸟在树林周围行走。我认为,三声夜鹰的雏鸟是靠跳跃和突然冲刺向前移动的,它们的保护色最有效地屏蔽它们。美国鸟类学家威尔逊(Wilson)曾经在林中偶然遇见了一只三声夜鹰雌鸟及其一窝雏鸟,尽管这些鸟儿都处于他的脚畔,但他却被雏鸟的隐藏技艺迷惑了,致使他沮丧不已,正要放弃这场搜寻时,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如同枯叶间的一种轻微的霉菌,而弯下腰去,发现它竟然是一只表面上在熟睡的三声夜鹰的雏鸟”。威尔逊的描述非常精确,因为它浑身的绒毛看起来恰好就像一种“轻微的霉菌”。威尔逊匆匆离开那里,去取他忘记了随身携带的铅笔,准备对那鸟儿进行速写,尽管他很快回到那个地点,可是他再也没能找到那雌鸟和雏鸟。
一只鹧鸪(partridge)一动不动栖息在林中的树叶上,要看见这一幕需要敏锐的目光,那种敏锐得犹如猎犬和指示犬的嗅觉那样的目光。然而,我认识一个不修边幅的年轻人,他在鹌鹑起飞之前就看见它,并开枪将其射杀,几乎从未失手。我想,他在看见那鸟儿的同时,那鸟儿也看见了他,而且它还以为自己没被他发现。这对于寻猎的眼睛是多好的训练啊!把猎物从它的周边环境中找出来,把松鸡(grouse)从树叶中找出来,把灰松鼠(gray squirrel)从它紧紧依附的覆盖着青苔的橡树枝上找出来,把红狐从微红色或褐色,或灰色的田野上找出来,把兔子从残茬丛中找出来,或者把白色野兔(hare)从雪地里找出来,都需要驾驭那种场景的最佳能力。一只花白旱獭(woodchuck)在田野上或岩石上纹丝不动,看起来很像是一块大石头或大圆石,然而,敏锐的目光从四五百米之外只需瞟上一眼,就能把它给辨别出来。
人比狗、狐狸或者任何其他野生动物的目光都要敏锐,可是耳朵和鼻子却不那么灵敏。但是在鸟儿当中,人却找到了可以跟自己媲美的对手。尽管鹰还仅仅是天空上的一个小点,老火鸡(turkey)就已经迅速地发现了它的来临,而如果你碰巧躲藏在灌木丛中,或者躲藏在它歇落的栅栏后面,那只鹰也会非常迅速地发现你!鸟儿当然拥有一大优势,那就是由于其眼睛的形态、结构和位置,它的视野更开阔,确实很有可能几乎同时观察到四面八方的情况,既可以看见前面,也可以看见后面。人类的视野则只能水平地观察,范围不及半个圆圈,而且很少能垂直地观察,如果人不移动头颅,其眉毛和大脑就阻止了他的视野;另一方面,鸟儿只需一瞥,就能对几乎整个范围内的情况一目了然。
我发现自己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在我路过的田野上和树林中看见了每只鸟儿,它们在我的视野中(看见翅膀的飞掠、尾巴的摆动就足够了,尽管忽闪的树叶合谋起来隐藏它们),就像鸟儿们看见我一样,虽然它们的观察机会无疑比我要多得多。真的,眼睛看见那它认为具有观察意义的东西:你在灌木丛中发现鸟儿之前,必须把它们装在心中。眼睛必须要有意图和目标,如果脑海中没有过山蕨(walking fern),那么就不会发现山蕨。一个眼里充满印第安人遗物的人,会在他走过的每片田野上到处发现那些遗物。
有一个季节,我对雨蛙(hyla)很感兴趣,尤其是人们在树林周围和灌木丛生的田野上听见的那些小小风笛手——沼泽中的雨蛙变成了树栖居民,我以前从未见过它扮演这种角色。可是在这个季节里,我的脑海里装着雨蛙,更确切地说,是对它们更有经验了,我就多次遇见它们。一个星期天,当我在一些灌木丛中行走时,我就捕捉到了两只,它们在我面前跳跃,无疑它们以前也多次这样跳跃,可是这次,尽管我并没有寻找它们或想着它们,却把它们迅速地辨认了出来,因为我的眼睛被委以去发现它们的重任。不久以后,我又发现了雨蛙的踪影,我在10月的树林中匆匆给我的猎枪上膛,希望能追上一只穿过树端迅速逃窜的灰松鼠,就在那时,一只这样的微小雨蛙从树上掉了下来,它的颜色跟迅速发黄的树叶差不多,它就在我附近跳动。我仅仅用眼角一瞥就发现了它,然而在我心里,我早就把它装进袋子里面了,因为我已经把它视为己有。
然而,观察的习惯就是清晰、判断准确地凝视的习惯。不是通过不经意的第一眼,而是通过把眼睛稳定而深思熟虑地凝聚在目标上,才可能发现那些罕见而特有的事物。你必须专注地注视,把你的目光紧紧保持在那个地点上,那么你看见的就比一大群人看见的东西还要多。神枪手挑选出自己的目标,并以致命的准确了解他,就像了解一根树桩、一块岩石或一根柱子上的帽子一样。颅相学者熟练地找准位置,不仅是眼睛区域内的形态、颜色和重量,而且还有一种他们称为个性的能力——那分开、区别和看见每个物体的基本特征。对于博物学家来说这是非常必需的,就像对画家或诗人一样不可或缺。敏锐的目光注意特殊的点和差别——它对事物的个性穷追不舍,并将其保留下来。人们频频对我描述某种他们所见过或听过的鸟儿,要我给它命名,可是在大多数情况下,那种鸟儿可能是很多种鸟儿当中的一种,要不然就完全不像我们这个大陆上发现的任何鸟儿。他们要么是看错了,要么是看得模模糊糊。
冬季的一天,一个农场青年给我写信,说他看见了一对陌生的鸟儿,他这样描述:“它们的身体大小与褐斑翅雀鹀(chipping sparrow)大致相仿,头顶是红色的,雄鸟的胸脯也是红色的,雌鸟的胸脯颜色则要淡得多,它们的尾部也微微沾染着些许红色。要是我描述它们,你就可能了解它们了,请你把它们的名字告诉我吧。毋庸置疑,这年轻的观察者看见了一对朱顶雀(redpoll)—一种与金翅雀有密切关系的鸟儿,它在冬天偶尔从远远的大北方一路南下,风尘仆仆来到我们这里。还有一次,这同一个青年写信给我,说他看见了一只陌生的鸟儿,它具有雀鹀的颜色,常常歇落在栅栏、建筑物和地面上,而且还能行走。最后的这个事实大大提高了这个青年的目光的识别能力。我知道那是一种云雀(lark),从尺寸、色彩、季节等各方面来看,它应该是一只鹨(titlark),可是又有多少人能观察到那种鸟儿是行走,而不是跳动呢?但是这个青年却通过细致入微的观察发现了这一特征,从而有助于确定鸟儿的身份。
我的一些生活在乡间的朋友,试图对我描述一种鸟儿,这种鸟儿在离房子一两米范围之内的树上筑巢。由于它是一种棕色的鸟儿,于是我认为它是棕林鸫(wood thrush),他们这样描述那种鸟儿的巢穴:构筑得如此稀疏,从下面都能清楚地看见里面的一枚枚鸟蛋。描述中最显著的特征,就是那鸟儿的尾巴下侧具有栅条般的外观,但这让我相当茫然,无法断定其身份。直到有一天,当我和朋友们一起开车出去,一只布谷鸟飞掠我们前面的道路,我的朋友们惊叹起来:“就是那种鸟!”我从不了解布谷鸟在房子附近筑巢,也从未注意到从下面观看时它的尾巴所显示的外观。但如果以其最显著的特征来描述这种鸟儿,把它描述成纤细,有长长的尾巴,上面是略红的棕色,下面是白色的,嘴喙弯曲,任何认识这种鸟儿的人都能把它辨认出来。
我们认为,我们敏锐地注视一件东西,直到有人向我们问及它的特征。我想我确知郁金香属植物的叶片形状,直到有一天,一位女士要我画出一片这种叶子来,我才觉得自己有些窘迫。一个敏锐的观察者只要迅速接收到一点点暗示,就不断追踪。自然的大部分事实,特别是鸟类和动物们的生活,都被充分隐藏了起来。我们之所以没有看见这一幕,是因为我们观察得还不够专注。
几天前,我和一个朋友坐在树林中一块高高的岩石上,那个地点靠近一条小溪,我们看见一条水蛇(water snake)越过水塘游向对岸。大家可能没有注意到其他什么,但可能都会注意到它。当它游得更近一点儿,我们就仔细观察,发现那条水蛇嘴里衔着什么东西,我们走下去观察,结果看见水蛇嘴里衔着的是一条十来厘米长的小鲶鱼(catfish)。那条水蛇像其他捕鱼者一样,在水塘中捕获了这条小鱼,尽管这水蛇本身多半生活在水里,但它却想把自己的猎物拖到岸上去。于是我们就说,这里正上演着一场唯有敏锐的眼睛才能看见的小小悲剧。那条水蛇本身很小,但它紧紧咬住那条鱼的喉咙,这样就显示出了自己的优势来,韧劲十足地咬住自己的猎物。水蛇知道,它所采取的最佳策略,就是尽可能迅速地把自己的猎物拖到干燥的陆地上去,因为它既不能把猎物活生生吞下去,也不能让它在水里断气。片刻,它试图将猎物拖出水面予以杀戮,可是那条鱼变得沉重起来,每隔不久都要挣扎,把蛇头拖入水中。这可不行,在这样的环境下,咬紧那条鱼的喉咙并不会让鱼断气,因此那老谋深算的水蛇就试图把猎物弄到岸上去,几番尝试之后,它终于在一块扁平的岩石上成功登陆。可是那条鲶鱼却怎么也不肯就范,并没有就这样放弃自己的一线生机,它的喉咙正在充血,可是水蛇那扩张的双腭肯定也感觉疼痛,表现出一副好像是僵化了的打呵欠的样子来。然后,我们非常好奇,更加专注地观察着,而那条蛇决定在我们的睽睽注视之下撤退,可还是抱定了不松口的态度。但是,当我的朋友用拐杖轻轻然而坚定地敲击它表示抗议时,那个家伙不得不扔掉到嘴的鱼,极度愤怒地溜到溪床上的一块石头下面。那条喉咙肿胀而疼痛的鱼也趁机逃之夭夭。
我要说的是,鸟儿具有敏锐得惊人的目光。冬天,如果把一根新鲜骨头或一块肉扔在雪地上,你就可以看见乌鸦(crow)多么迅速地发现这些食物,并据为己有。如果是在靠近房子或厩棚的地方,那么最初发现食物的那只乌鸦会歇落到食物附近,探查自己是否受到了欺骗,这唾手可得的食物究竟是不是骗局,然后它再次飞走,但很快带着一个同伴飞回来,两只乌鸦都歇落在离骨头仅有几米远的地方,对周边环境进行一番仔细观察之后,其中的一只便大胆地走到离那令其觊觎的战利品仅一两米之内的地方,在那里停下来,如果它认定这确实不是诡计,肉也确实是肉,它就会攫住食物匆匆离开。
有一年隆冬,我清扫掉房子附近的一棵苹果树下的积雪,把玉米撒在那里。好几个星期我都没有看见一只冠蓝鸦(blue jay)了,然而就在那一天,一只冠蓝鸦发现了我撒下的玉米,那之后,好些冠蓝鸦每天都要飞来分享这些食物,用爪子抓着玉米粒飞上树枝,兴致勃勃地啄食起来。
当然,啄木鸟(woodpecker)及其同类也拥有锐利的目光。绒啄木鸟(downy woodpecker)多么迅速就找到了我用来喂鸡的骨头,我将那些骨头捣碎,放在棚子下面的一个方便之处,看见这一幕令我非常惊讶。走向外面的厩棚时,我常常打扰它,它不得不飞了起来,嘴里还衔着一小块肉。
有一天,一个诗人对我说:“对任何东西足以专注地观察,你就会看见某种在其他方面逃离了你的视线的东西。”一个春日,我坐在林中空旷地的一截树桩上,我想起了这一评论。我看见一只小鹰临近,飞向一棵高高的郁金香属植物,歇落在靠近树端的一根大枝条上。它看着我,我也看着它,然后那鸟儿表露出一种我以前根本不了解的新特征来:它沿着粗枝朝树干附近的一个树腔跳去,把头颅探进去,把某个小物体拉了出来,然后开始享用起来。它享用了几分钟后,便把剩余的食物藏了起来,扬长而去了。当那只鹰进食的时候,我看见羽毛般的东西四散飘下,接近那个地点一看,才发现那是一只雀鹀的羽毛,到处散落并粘附在树下的灌木丛上。那只鹰通常被称为苍鹰,它像耗子或者松鼠一样颇有远见,把剩余的食物贮存起来,以供日后之需。可是,要不是我仔细观察,我就不可能发现这个事实。
鸟类中间任何不同寻常的声音或骚动,都会吸引鸟类观察者的注意力。在5月或者6月,当其他鸟儿都在歌唱的时候,松鸦(jay)却沉默了,它在果园和树丛四周偷偷潜行,沉默得就像扒手。它在洗劫鸟巢,也非常焦虑,这一点无须多言,可是在秋天,没有哪种鸟儿能像它那样高声而迅速地鸣叫“窃贼、窃贼”的了。
有一年12月的一天早晨,一群松鸦发现了一只小长耳鸮(screech owl)躲藏在我房子附近的一棵老苹果树的空洞的树干中。它们是怎样发现这猫头鹰(owl)的,仍是一个谜,因为长耳鸮从不在光天化日之下出来冒险,可是松鸦却出来冒险了,并以非常强调的调子向众鸟宣布这一事实。我怀疑最初是蓝鸫告诉松鸦的,因为在春天和秋天两季,蓝鸫都坚持不懈地窥视洞孔和裂缝。事情可能是这样的:一些毫不怀疑的蓝鸫很可能不小心钻进了那树腔,为自己来年的巢做探查工作,要不然很可能是寻找一个地方来度过寒夜,于是就带着一条重要消息冲了出来:一只蓝鸫发现自己进入了居住着猫头鹰的腐朽之树的空腔,便大声报警,这无异于熊正在家里时,一个男孩无意间闯了进来,当然令男孩震惊不已!无论如何,蓝鸫们与松鸦汇合之后,发出了鸣叫来警告所有鸟儿要当心这样一个事实:一个罪犯正躲避日光,潜伏在一棵老苹果树的空腔中。我听见了那种含有警告的惊慌的调子,便接近那里。蓝鸫们小心翼翼地四处盘旋,发出它们那种特别的鸣啭声,可是松鸦更为大胆,轮流朝那树腔里面观望,嘲弄着那缩成一团的可怜的猫头鹰。一只松鸦可能还歇落在那个洞孔入口处,摆动着,窥视着,装腔作势,然后声嘶力竭地鸣叫着“窃贼、窃贼、窃贼”飞走了。
我爬上树去,朝那洞孔里面窥视,却只能看见那猫头鹰紧紧依附在树的内侧。我几乎没考虑它的嘴喙猛啄的威胁,一伸手便把它抓了出来。它的羽毛颜色像狐狸一样是红色的,眼睛则像猫一样发黄。它并没有试图挣扎逃跑,而是用爪子紧紧抓着我的食指,那种抓攫力很快就让我感到不舒服了。我把它放在外屋的阁楼上,希望能更好地熟悉它。白天,它是个老老实实的囚徒,甚至在接近或用手触摸它时,它也几乎一动不动,仅仅用它那半闭的、困乏的眼睛看着外面的世界。可是一到夜里,它简直就像变了似的,多么机警,多么野性,多么活跃!它完全变了个样子,成了另一种鸟儿:它大睁着那令人恐惧的眼睛疾奔,像一只被逼到绝路的猫那样对待我。我一打开窗户,它便像一个沉默的影子迅疾地飞了出去,飞进那令它感到再舒适不过的黑暗之中,它也许还前去报复了那最初泄露自己的藏身之所的松鸦或蓝鸫,说不定那些家伙还在酣睡,正做着美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