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0月前
对于新闻工作者来说,新闻敏感无疑是极端重要的素质之一。新闻敏感从何而来?通常强调的是深入采访、认真思考加上人生阅历,等等。这无疑都是完全正确的,但是我认为还应该加上一条:丰厚的文化素养和文化积累。而这,恰恰经常被人们忽视。
大家可能知道,我的新闻“工龄”叠加起来是56年,称得上是个老新闻工作者了。但是由于历史的原因,我的新闻生涯从26岁(1957年)起中断了整整20年,等到1979年落实政策,重新回到新闻队伍,已经“皤然一翁”,一切都需要从头开始。究竟还能不能适应新形势?连我自己也心里无底。可是,人们感到惊讶,就是这个新闻业务荒废了20年的人,似乎没有经过多长的“恢复期”,在回到报社不到半年的时间内,连续写出不少在当时比较有影响的新闻作品。其中像新闻述评《莫把开头当“过头”》,竟成为我改变命运的重要契机。
当人们向我提问“为什么”的时候,我也说不清所以然来,总是以“20年艰苦的基层生活没有白过”,“‘学费’没有白交”之类的话作答。这虽是我的由衷之言,但是人们并不满足。有一位记者说:“你说的只是一种‘共性’,我想知道的是你的‘个性’,也就是你的‘特殊规律’。”
这启发我从另一个角度去思索。我有什么“特殊规律”呢?这个问题我想了好几年,直到最近为上海《解放日报》的“文化讲坛”讲演时,回顾自己一生走过的道路,忽然意识到“文化底蕴”对新闻工作者的作用。而这,恰恰曾是长期以来被别人、也包括自己认为的“沉重包袱”。
其实,我并没有多深的“文化底蕴”,只是少年时代爱看书,读过一点古今中外的名著和杂书。“文革”期间,曾有一位军代表在批判会上发言说:“范敬宜,你的脑子就是个封、资、修的垃圾桶,什么时候才能把它彻底清除干净?”还有一位同志曾在“反右”期间写过一篇批判我的文章,叫做《沉渣的泛起》。
现在看来,这些“垃圾”、“沉渣”虽然确实有属于糟粕的东西,但绝大多数对后来做新闻工作大有用处。它们像储存在大脑细胞中的某种信号,又像融化在血液中的某种基因,平时它们沉睡着,无所感觉,一旦与眼前的场景接火,立刻甦醒过来,迸发出意想不到的灵感。这样的事例,实在是很多的。
1999年3月末,我随时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的李鹏同志访问希腊。按照日程安排,31日上午应该去凭吊爱琴海畔的海神庙,不料由于北约军队突然轰炸科索沃和南斯拉夫其他地区,一时巴尔干半岛战云密布,形势紧张。在此情势下,中国代表团的日程临时作了改变,李鹏委员长上午要去会见希腊总统和总理,表达中国政府的立场和态度。乘这个空隙,大部分随行人员,包括新闻记者,便结队去拜谒有二千四百多年历史的海神庙。那天正是希腊一年中最好的天气,爱琴海面波澜不惊,海鸥翔集,天地间真是美极了。正当人们陶醉在这少有的大自然美景之中的时候,我的脑海里突然跳出一首英国大诗人拜伦的诗《哀希腊》:
“希腊啊!你本是平和时代的爱娇,你本是战争时代的天骄。撒芷波,歌声高,女诗人,热情好。更有那德鲁士、菲波士荣光常照。此地是艺文旧垒,技术中潮。今在否?算除却太阳光线,万般没了。
马拉顿前啊!山容缥缈。马拉顿后啊!海门环绕。如此好山河,也应有自由回照。我向那波斯军墓门凭眺。难道我为奴为隶,今生便了?不信我为奴为隶,今生便了。”
拜伦这首诗由梁启超翻译,我是15岁那年(1945年)从吕思勉著《中国通史》结尾读到的。在以后的半个世纪中,很少再想起它。而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中,这首诗突然在脑海出现。联系到希腊的历史和现状,瞬息间一种历史的兴亡感涌上心头,一时不能自已,便决定结合目前形势,写一篇《爱琴海凭眺》,反映希腊人民今天声援南斯拉夫反抗北约侵略的勇气和决心。
可是,当时哪里去找吕思勉的《中国通史》?只好连夜往北京打电话,请我的秘书到报社图书馆去查找。很幸运,第二天早晨,他就找到了那本《中国通史》,把拜伦诗的译文电传给我。就这样很顺利地把《爱琴海凭眺》写成了。李鹏同志审毕,写了评语:“思想深刻,文笔优美,正合当前形势。”
我想,如果没有拜伦这首诗,就触发不出那些灵感和情思;即使写了,也可能只是一篇乏味的应景之作。
还有一次是2000年的春天,我随全国人大《文物保护法》执法检查组到山西浑源,顺便去看看雁门关。我对雁门关的神往,源于童年听过的一句昆曲《牧羊记》的唱词:“雁门关阻隔了平生愿,请哥哥登望乡台聊叙别情……”那是投降匈奴后的李陵对着大义凛然的苏武唱的,苍凉中透出羞愧。到了雁门关,才发现雁门关不但到处是历史陈迹,而且可以看到许多现代化带来的新气象。特别引起我兴趣的,是大街小巷到处都有挂着红底白字标志的国际国内长途电话亭。于是,我放弃上地摊寻觅假古董的机会,去采访了几位电话亭的摊主,打听为什么有这么多电话亭,打长途电话的都是什么人。一位摊主说:“打长途电话的多着哩,有谈买卖的,有家里有人在外打工的,当差的,当兵的,什么都有。刚才打电话的那个小媳妇,当家的在新疆当兵,隔三差五就一个长途,一说就是半天……”
这立刻引起我的联翩浮想。现代化给这个原来闭塞荒凉的古战场带来的是什么?是蓬蓬勃勃的生机、商机和各种信息……这些都是不大进入记者视野的好新闻啊!忽然,程砚秋《春闺梦》的一段唱词从脑子里蹦了出来:“可怜负弩充前阵,历尽风霜万苦辛。可曾身体蒙伤损,是否烽烟屡受惊?门环偶响疑投信,市语微哗虑变生。因何一去无音信,不管我家中这肠断的人。”
哀婉缠绵的“游丝腔”,把思念远方战场上亲人的幽怨表现得淋漓尽致。可是,现在有了电话,特别是有了手机,还用得着那样问“可曾”、“是否”吗?
于是,我信笔写了一篇《古战场上电话多》。结尾是这样写的:“但是,不管怎样,我还是喜欢今人,喜欢现实中的世界,喜欢有电话声的雁门关。独立苍茫的雁门应该永远保存,电话频频的雁门关更应当阔步走向未来。”此文发表后,有些同行的记者问:“我怎么没有注意到你写的那些电话亭?你怎么有那么多的新闻敏感?”我的回答是:“谈不上是新闻敏感,只不过是肚子里多装了一点‘垃圾’和‘沉渣’而已。”这说的是实在话。如果剔除了那一点点文化,还有什么可以引起读者阅读兴趣的东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