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确实是一个大题。大题可以小做,并不难。我只须随便想出几本书,根据编者的指示,“最好在每个书名下写三五句话”,几句话写完,便万事大吉,可以交卷了。
但是,如果想大做,便十分困难。中国有12亿人口,文化和爱好各异。即使针对有中等文化水平的读者,其数量也极为可观。俗话说“众口难调”,我哪里会有调众口的能力呢?
想来想去,眉头一皱,计上心头:还是写虚一点好。所以,我就先务一点虚,讲一讲该读的书的大范围,顺便写上几本书的名字。
现在什么都讲“跨世纪”。我体会,其意无非是想告诉人们:再过五年,一个新世纪就来到眼前了。到了新世纪,人们都应该有“万象更新”的意识,有点新精神,有点新活力,干点新事情,搞点新创造,使自己和人们耳目都为之一新,不管男女老幼,都努力成为一个新人。
我们现在谈该读的书,也应该着眼于此点,否则就毫无意义。既然讲新,就必须先知道旧,新旧是对比而形成的。同21世纪的新相比,过去和现在都属于旧。专就读书来讲,过去和现在是什么情况呢?整个社会的情况,我说不清。我只能说一说我比较了解的大学和科研机构的情况。我总的印象是:其量颇为可观的学者,知识面不够广,文理科分家的现象还比较严重,对当前世界思想界和科技界最新的发展不够关心,如此等等。特别是理工科的学者普遍轻视文科,这同当前的社会风气和某些人的倡导有关,这里用不着详谈。我只想指出一点:历史和现实情况都告诉我们,没有深厚的文化基础,科技的发展是有限度的。文理泾渭、楚河汉界的想法和做法已经陈旧了。现在国内外有识之士,已经逐渐感到这一点。世界学术发展的方向,即使还不能说是全方位的,但在某一些方面,渐渐消泯文理的鸿沟,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在这种认识的指导下,许多崭新的学科出现了,人们的眼界大大地开阔了,过去没有提过的问题,现在提出来了;过去没有使用过的方法,现在使用起来了。人们眼前,豁然开朗。我们面对着真理又向前走近了一步。我在上面曾谈到努力成为一个新人的问题,这就是成为新人的最重要的条件。
环顾全球,西方有一些学者已经意识到这个问题。最近几十年来兴起了几门新学科。虽然多以自然科学为出发点;但一旦流布,文科的一些学科也都参加进来。我举两个最著名的例子:一个是模糊学,一个是混沌学。二者原来都属于自然科学,然而其影响所及,早已超出了自然科学的范围。现在以模糊数学为基础,或者说滥觞于模糊数学,接二连三地兴起了一批新的模糊学科,什么模糊逻辑,什么模糊心理,什么模糊语言,什么模糊美学,几乎什么学都模糊,模糊得一塌糊涂。然而,仔细品味起来,其中确有道理,决不是信口雌黄、哗众取宠。混沌学也有类似的情况,这里不详细讨论了。
我认为,这就是世界学术发展的新动向、新潮流。现在我们考虑学术问题和与学术有关的诸问题,都必须以此为大前提。如果同意这个观点,我们再谈读书问题,就算是有了共识,有了共同的基础。
以上属于务虚的范畴,现在我想谈一点比较实的东西了。我认为,跨世纪的中国人,除了不能读书者或不愿读书者外,能读书的都应该成为一个通人,眼界开阔,心思敏锐,博古通今,知识面广。这里可能有不同的水平,不同的层次,但基本要求则是一致的。中外历史和文化,古今历史和文化都应该懂一点。关于中国史,郭沫若、范文澜、翦伯赞等等诸老的著作都可以拿来一读。但是,不管这些巨著曾经多么辉煌,曾经有多么大的影响,到了今天,诸书的时代烙印太深刻了,难以适应当前的要求。中国通史实有重新编写的必要。对于中国文学史,我也有同样的想法。关于中国思想史,侯外庐、张岂之的著作,还是可以读的。外国的历史和文化,我还没有发现什么特别引人瞩目的著作,无法介绍。关于中国科技史,李约瑟的著作是必读之书。我在这里想着重推荐一本必读书:周一良主编、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中外文化交流史》。我在很多地方都讲过,文化交流是促进人类社会前进的动力之一。世界上的民族,不论大小,不论历史长短,大都对人类文化各自作出了不同程度的贡献。说文化是一个民族创造的是法西斯论调。可是,人们往往对文化交流注意不够。实际上,文化交流史是对人民进行爱国主义教育和国际主义教育最好的教材。这样的书应该广泛宣传,广泛阅读。认为它可有可无,是完全错误的。
至于我上面提到的模糊论和混沌论,西方出了不少的书,中国已有介绍。我热切希望读者们能自己选择几本,仔细读一读,必能开阔眼界、增强思路。所有跨世纪的中国有文化能读书的人们,决不应掉以轻心。
最后,我还想说上几句似怪而实不怪的话。所谓“世纪”是人为地创造出来的。如果没有一个耶稣,也就不会有什么世纪。大自然并没有这样的划分。中国古代以干支纪年,在某一个朝代以皇帝的年号来纪年,我们照样能写出二十四史来。但是,现在既然全世界都接受了所谓“公历”,也自有它的方便之处。我们可千万不要忘记,这是人为地制造出来的东西,不必赋予它什么神秘的意义。有些人一提到“世纪末”就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这是大可不必的,而且似乎有点可笑的。因为在文章的题目中有“跨世纪”这样的字样,所以对“世纪”说了这一番话。
1995年5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