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前后在北京住了二十多年,前一段是当学生,后一段是当老师。一直当到现在,而且看样子还要当下去。因此,如果有人问我,抚今追昔,在北京什么事情使我感触最深,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师生之间的关系。
师生之间的关系是古老的关系了。在过去,曾把老师归入五伦;又把老师与天、地、君、亲并列,师道尊严可谓至矣尽矣。至于实际情况究竟怎样,余生也晚,没有亲身赶上,不敢乱说。
等到我上小学的时候,学校已经改成了新式的学校,不是从《百家姓》《三字经》念起,而是念人、手、足、刀、尺了。表面上,学生对老师还是很尊敬的。见了面,老远就鞠躬如也,像避猫鼠似的躲在一旁。从来也不给老师提什么意见,那在当时是不可能想象的。老师对学生是严厉的,“教不严,师之惰”,不严还能算是老师吗?结果是学生经常受到体罚,用手拧耳朵,用戒尺打手心,是最常用的方式。学生当然也有受不了的时候。于是,连十二三岁的中小学生也只好铤而走险,起来“革命”了。
我在中小学的时候,曾“革命”两次。一次是对一个图画教员。这人脾气暴烈,伸手就打人。结果我们全班团结一致,把教桌倒翻过来,向他示威。他知难而退,自己辞职不干了。这是一次成功的“革命”。另一次是对一个珠算教员。这人嗜打成性。他有一个规定,打算盘打错一个数打一戒尺。有时候,我们稍不小心就会错上成百的数,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我们决定全班罢课。可是,因为出了“叛徒”,有几个人留在班上上课。我们失败了,每个人的手心被打得肿了好几天。
到了大学,情况也并没有改变。因为究竟是大学生了,再不被打手心。可是老师的威风依然炙手可热。有一位教授专门给学生不及格。每到考试,他先定下一个不及格的指标。不管学生成绩怎样,指标一定要完成。他因此就名扬全校,成了“名教授”了。另一位教授正相反。他考试时预先声明,十题中答五题就及格,多答一题加十分。实际上他根本不看卷子,学生一交卷,他马上打分。无不及格,皆大欢喜。如果有人在他面前多站一会,他立刻就问:“你嫌少吗?”于是大笔一挥,再加十分。
至于教学态度,好像当时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概念。教学大纲和教案,更是闻所未闻。教授上堂,可以信口开河。谈天气,可以;骂人,可以;讲掌故,可以;扯闲话,可以。总之,他愿意怎样就怎样,天上天下,唯我独尊,谁也管不着。有的老师竟能在课堂上睡着。有的上课一年,不和同学说一句话。有的在八个大学兼课,必须制定一个轮流请假表,才能解决上课冲突的矛盾。当然并不是每一个教授都是这样,勤勤恳恳诲人不倦的也有。但是这种例子是很少的。
老师这样对待学生,学生当然也这样对待老师。师生不是互相利用,就是互相敌对。老师教书为了吃饭,或者升官发财。学生念书为了文凭。师生关系,说穿了就是这样。
终于来了1949年。这是北京师生关系史上划时代的一年,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一年。
从这一年起,老师在变,学生在变,师生关系也在变。十四年来,我不知道经历过多少令人赞叹感动的事情。我不知道有多少夜因欢喜而失眠。当我听到我平常很景仰的一位老先生在七十高龄光荣地参加中国共产党的时候,我曾喜极不寐。当我听到从前我的一位十分固执倔强的老师受到表扬的时候,我曾喜极不寐。至于我身边的同事和同学,他们踏踏实实地向着新的方向迈进,日新月异;他们身上的旧东西愈来愈少,新东西愈来愈多。我每次出国,住上一两个月,回来后就觉得自己落后了。才知道,我们祖国,我们的老师和学生,是用着多么快速的步伐前进。
现在,老师上课都是根据详细的大纲和教案,这都是事前讨论好的,决不能信口开河。老师们关心同学的学习,有时候还到同学宿舍里去辅导或者了解情况。备课一直到深夜。每当夜深人静我走过校园的时候,就看到这里那里有不少灯光通明的窗子。我知道,老师们正在查阅文献,翻看字典。要想送给同学一杯水,自己先准备下一桶。老师们谁都不愿提着空桶走上课堂。
而学生呢?他们绝大多数都能老师指到哪里,他们做到哪里。他们刻苦学习,认真钻研。我曾在一个黑板报上看到一个学生填的词,其中有两句:“松涛声低,读书声高。”描写学生高声朗读外文的情景,是很生动的,也是能反映实际情况的。今天,老师教书不是为了吃饭,更不是为了升官发财。学生念书,也不是为了文凭。师生有一个共同的伟大的目标。他们既是师生,又是同志。这是几千年的历史上从来没有、也不可能有的现象。
如果有人对同学们谈到我前面写的情况,他们一定会认为是神话,或是笑话,他们决不会相信的。说实话,连我自己回想起那些事情来,都有恍如隔世之感,何况他们从来没有经历过呢?然而,这都是事实,而且还不能算是历史上的事实,它们离开今天并不远。抚今追昔,我想到师生之间的关系的变化而感慨万端,不是很自然吗?
想到这些,也是有好处的。它能使我们更爱新中国,更爱新北京,更爱今天。
我要用无限的热情歌颂新北京的老师,我要用无限的热情歌颂新北京的学生。
1963年4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