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讲三点意见。第一是对大会的评价。
我听了许多先生的谈话,他们都认为这次会是成功的会。我认为这反映了客观实际。我们过去在开完会后习惯讲什么“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好像一个俗套。但今天我们要说会议是成功的,并非俗套,而有事实根据,这主要表现在:
一、认识了会议的重大意义。许多先生都持同样看法。在来参加会议之前,我并没有认识到会议的意义有多大,经过两天多的会议,认识到这个会的意义非常大。
二、各抒己见,畅所欲言。这次小组会分两个组,每组的讨论都各抒己见,大家有什么意见都讲出来了,畅所欲言,大家没有什么保留。中央的政策就是要大家讲话,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变化。这个良好的会风是成功的一个标志。
三、我们对陈寅恪先生的了解加深了。我从30年代就开始听陈先生的课,陈先生的著作几乎都拜读了。可我对陈先生的了解同三天之前比,不是量变,而是质变,对陈先生的了解加深了。
四、以文会友,以友辅仁。我们有以文会友的优良传统,我们的文是陈先生的学术,以学术会朋友。许多先生的著作我都读过,名字听过,可未见过,而这次都见到了。参加这次会的是老中青学者,这次我们认识了,我相信以后我们还是朋友。
五、小组会的形式灵活。过去我们在国内开会,小组分得很死,指定名字把人员固定到一个小组,这次我们采取自愿的形式,这样的形式好。
以上五点说明我们的会是成功的,不是一句空话。这个评价是我自己的评价,同时参考了许多先生的意见。
第二,对陈寅恪先生学术或者对其整个人的看法。
就我听到的,几乎所有到会的人都认为陈先生是个大学者、一代大师,他融合中西,学贯古今,博大精深,爱国,才、学、识都具备等。其中一些学者也有些疑问。刚才黄约瑟先生谈到历史唯物主义问题,但未讲下去,我是否理解错你的意思。陈先生在解放后对马列主义史学是什么态度,这是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在“文革”前提出,我没有异议,陈先生不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可现在我则不敢说。郭沫若先生、范文澜先生、翦伯赞先生这几位马列主义史学家对中国历史的分析判断,和陈先生对中国历史的分析判断,根本区别究竟何在?这很简单,过去可以说,有没有阶级观点,有没有以阶级斗争为纲,就是区别。阶级本身很复杂,我并没有否定马克思主义的意思。近来我有些偏见,对理论毫不感兴趣,因为碰钉子太多了。但我对一个理论信服,即马克思主义理论。马克思的《资本论》中的“剩余价值”“劳动价格与价值”的理论,我觉得分析得细致入微,很能说服人,讲历史的生产关系和生产力发展的矛盾,也能说服人。我认为,只有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理论才是理论,我不是否定马克思主义,我是否定教条的马克思主义。现在的理论太多了,如果搞一点考据有人则瞧不起你。陈先生从未标榜自己是马克思主义者,但在会上的报告中间,占一半的先生认为陈先生有朴素的唯物主义、朴素的辩证法,这就与马克思主义有相通之处,这可能高了,但我说不出高在哪里。世界学术史上,不管社会科学、人文科学还是自然科学,一个学者如果是实事求是的,有良心的,他就必然是唯物主义者。一个人标榜自己是马克思主义者,他可能是马克思主义者,也可能不是。他不标榜自己是马克思主义者,但可能是唯物主义者。我们总讲陈先生实事求是,实事求是就是唯物主义。关于陈先生和马克思主义的关系,我建议,史学界的先生们,将前面所谈到的郭老、翦老、范老等几老对待一个简单问题的分析,和陈先生的分析研究一下,看看究竟差别在何处?是不是除了马列主义之词句以外,就没有什么东西了。如果陈先生的方法实事求是,马列主义也应实事求是,那么对一问题的研究不会产生两种可能。我认为值得研究。
第三,我们今天从陈寅恪先生那里究竟能学习什么东西。
我们开这个会,有的先生不远千里而来,有的不远万里而来,说明我们开这个会意义重大。汪荣祖先生讲得好,我们现在只是开始,不是终结。我现在主要对青年学者讲几句话,我们应该考虑一下,通过这个会,我们,特别是青年学者从这次会中应学到什么东西。中国有句老话,“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这是一个自然规律,社会发展规律,社会永远不能停留在一个地方,所以我们任何人,都只能是环节中的一环。打一个比喻,跑接力赛,我们跑一阵,把棒递给你们,你们再跑下去。我听说有的青年人开玩笑说,要打倒老家伙。我现在说,你们不要打倒我们,否则等你们年龄大了,别人也要打倒你。我们手里都有接力棒,谁也不是开始,谁也不是终结。可是我们承认,年轻人比我们好,否则人类就不能进步。我们走在前边,年轻人在后边跟来。你们一定要超过我们,不超过我们,原地踏步走,踏两万年也不能进步。因此,我对年轻同志讲,将来我们把棒交给你,你要跑了,将来你要交给你的学生,你应该比我们强。我们应该为你让路,创造机会,不能做绊脚石,老人容易保守,但年轻人要警惕骄傲,要互相学习,谁也不要打倒谁,老的学者要为年轻人开路,做先锋,年轻人要认真学习老人的优点。
我谈一谈超越问题。超越陈先生并不简单。整个社会是在发展,是在前进,这是一般的情况。但是中间应该有一些例外,一般来讲,后人要超越前人,但是那些高峰、巨人在某些方面是超越不了的。主要原因是环境不允许再出那样的人。马克思讲希腊神话有永久的魅力,理由在此。陈先生是学术巨人,在他的范围之内无法超越,原因就是我们今后不可能再有他那样的条件。总的倾向是可以超越的,但又不可以超越。我同意汪先生的观点,又可以超越,又不可以超越。
我个人认为通过这次会,年轻人可以向陈先生学习的东西,可归纳为六句话:
一、不泥古人,不做古人的奴隶。陈先生不做古人的奴隶,我希望年轻人也不做古人的奴隶。
二、跟上时代。陈先生最大的特点是“预流”,“预流”就是跟上时代潮流,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新学问,王国维先生也是这样讲的。他讲有新材料有新学问,新材料是主要的,但我认为完全归于新材料也不一定准确。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潮流,学者应赶上潮流,赶不上潮流,则要落伍。要预流,必须跟上时代。陈先生是跟上时代的,现在的时代潮流我说不清楚,主潮是什么东西,我谈不出。现在有一个不好的现象,名词多,内容少,新名词是必要的,问题是吸收外来东西,光吸收名词不行,重要的是吸收内容。现在的年轻人应踏踏实实,学术要讲道德,自己不懂的不要愚弄别人。现在有很多人写文章时,引别人的书不讲出处,这是不好的学风。
三、实事求是。它牵涉考证问题。我受了些影响,喜欢考证。陈先生的绝大部分文章是考证。对考证如何看是一个问题,现在的年轻人最讨厌考证。胡适先生非常注重考证。读书,首先要看懂,考证,有时是看懂的必要手段。研究任何问题,特别是历史,必须要走的第一步是要看懂文章,看不懂文章,任何现代的主义都没有用,要看懂文章,非要考证。年轻的同志对考证不要讲得太神,也不要全盘否定,这条路是不能逾越的,否则出笑话。
四、独辟蹊径。前人走的路你不要走,一定要开辟新道路。陈先生在他涉足的领域都有新见解,而且他写文章有一个大的特点,没有水分,开门见山谈问题,花言巧语他不讲。
五、关心时事。对陈先生很难得,他非常关心时事,当我们解放初一边倒时,陈先生写诗表示忧虑。当原子弹上天时,陈先生非常兴奋,他认为我们有力量摆脱外国人的控制。
六、热爱祖国。这一点很清楚,用不着多说。
以上几点都是陈先生身上具备的,也是我们应该向陈先生学习的。
1988年5月28日